“啥?!”
我本能地用感叹号缓冲了一下,给我的大脑争取一点处理信息的时间。滕真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现在是2003年,我如果没记错,4月1日张国荣因为自杀逝世,后来他和梅艳芳等逝者一同成为被广为怀念的经典,风华绝代,每年声势浩大的纪念仪式和网络上情真意切的悼念让我一度疑惑,这样一个备受宠爱的人,怎么舍得离开星光璀璨的名利场。
我毕竟不是他的资深粉丝,不会对他的过往津津乐道,所以差点忘记了,听说他曾经在演唱会上女装现身,高跟鞋、长发,引得一片骂声。我看不到香港媒体是怎么说的,至少,我这个小屁孩能够得知他在千里之外的出格造型,都是拜岛城报纸的娱乐版所赐。
娱乐版的评论我只记得一句,伤风败俗,令人作呕。
后来听说他牵着伴侣的手傲然转身冷对狗仔什么的,都是在他逝世之后很多年了,大家纷纷唏嘘他的爱情,敬佩他的勇气,谁都不记得十几年前口诛笔伐的一句一句了。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
却也没有一朵觉得自己需要为之负责。
“诶,没事吧你,被我说中了?”
“啊?”我回过神,滕真正在我面前摇着胳膊。
我想起刚才他说同性恋三个字的时候,吞吞吐吐,却没有一丝一毫鄙夷或瞧不起的样子,所以也就不再往心里去,懒得跟一个半大孩子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如此偏爱张小漫。
“我说,”我盯着他的手,“你右手腕,不是骨折了吗?”
滕真一下子就被点穴了,眨眨眼睛才警惕地把胳膊背到身后:“关你屁事。关心我啊?”
“随便问一句,没打算举报你。不就是想少写点作业,偷几天懒吗?谁都不干净,别以为只有你审判张小漫的份,风水轮流转。”
我刚说完,滕真背后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三四个人飞奔过来,为首的是老何。
“怎么了?”
“你没事吧?”老何瞟我一眼,又转向滕真,“你刚出门这孙子就追出来了,我们几个寻思了一会儿觉着不对劲,看看你是不是被变态盯上了。”
我几乎要鼓掌了,转念一想,十几年后这死变态的同党就是老何,又笑不出来了。
“我盯她干嘛,我瞎吗?”滕真面对奇装异服的老何等人,难得没有显露出好学生常有的戒备和慌张。
“你那什么语气,牛逼什么?她丑你也未必不想——”老何旁边那个叫大海的胖子指着滕真的鼻子刚说了两句,就被老何打了手,讷讷垂下胳膊。
“别他妈喝两杯马尿就没人样!”老何斥道,转向我,“真没事?那我们回去了。”
“真没事,”我摆摆手,“不过,你们回去以后告诉高老头,他别以为拿瓶装雪花倒扎杯里就可以卖扎啤的价了,我一喝就喝得出来。不信你们跟到吧台后面,一抓一个准,让他给你们免单!”
大海先是一愣,迟钝的眼神突然亮起来,几个人勾肩搭背立刻就要回去跟高老头算账。老何被他们拉走,转身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竖了个大拇指。
滕真看我的眼神比老何还怪异。
“看个屁,爱上我了?”我横他一眼,看了眼手腕上用来遮挡伤痕的丑陋的电子表,“补课班要下课了,拜拜。”
“你是去张小漫她们都在的那个补课班?医大附近的?”
时间紧迫,我理都没理他,转身大步跑了。
王平平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差,昨天追小刘老师上楼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次大概跑了不到五十米,就气喘吁吁,那种喘法像是要窒息了,明明在大口呼吸,却一丁点氧气都吸收不进来,很快我感觉自己的脸憋得发烫,眼前也开始冒出密密匝匝的金星来。
恍惚中感觉什么人扶住了即将倒下的我,在我身上一通乱摸!我想用手打开他却也没力气了,即将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是,上辈子车祸被压扁,这辈子小路被奸杀,希望不会再有下辈子了。
噗呲噗呲几声,清凉的气体冲进鼻腔里,我徒劳的呼吸像是溺水中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猛地冲出湖面,疼痛而大口地拥抱着新鲜的空气。
不知道多久才平静下来。
“你是弱智吗?喷剂就在书包侧面你不会自救吗?”
“什么?”我坐在地上,茫然抬头,眼神终于成功对焦,看到俯身瞪我的滕真。橙黄的路灯在他背后,如同初见时一样,洒下上帝偏爱的追光。
我接过他手里的小喷雾瓶,“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
“我有个姑姑也哮喘,跟你差不多胖,随身永远备着万托林,前年觉得自己好差不多了,侥幸心理发作,万托林没了也不急着买,去菜场的时候发病,死了。”
“王平平有哮喘?”我喃喃自语。
滕真几乎要乐出声来了:“你是古代人吗?‘平平不才,只是虚胖’?来,我教你,现代人自称的时候,说‘我’就可以了。”
刚对他涌起的一丝丝好感流失殆尽。我保存了翻白眼的力气,勉力站起身:“求你帮个忙,扶‘我’回补课班行吗?来不及了。”
一路上,滕真搀着我,话多得像个单口相声演员,除非基因突变,否则他要长成他三十多岁的样子是绝无可能的,恐怕和王平平一样,连芯子都被换了。
“你到底是谁啊?”拐个弯就能看到补课班的小楼了,9:59。
“缺氧把你脑子憋坏啦?还是我跟你有肢体接触让你喜极发狂啦?”滕真嘴皮子极利索地呛我,抓着我胳膊的手还恶意地捏了捏,“我弹钢琴的,手算大的了,你胳膊我都抓不过来,王平平你到底多少斤?”
曾几何时,我为滕真那种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而着迷又失落,觉得自己错失了他不设防的青春年华,做梦都想知道他少年时代的模样。
现在我知道了。再迷人的男人在十几岁的时候,都是没开化的猴子。
我心中那个聪慧而沉默的少年滕真的灵魂啊,你到底去哪了,你就这样把自己的身躯让给了马三立吗?
我们到的不早不晚,虽然远远地能看到王平平爸妈的身影,但补课班下课时学生们鱼贯而出,小路上一时人声鼎沸。我甩脱滕真,找准机会混入人群,出现在焦急张望的王平平爸妈面前。
路上我说起自己课间差点又犯病,跑出来用万托林,王平平妈妈脸立刻白了,再次用自己的招牌揉面手在我脸上一通摩挲。王平平她爸则中气十足地评论道,我就说药不能停,激素要是没用,大夫能一直给开吗?才多大的姑娘,起了点心思就要减肥!臭美!命重要还是美重要?!
王平平是因为治疗哮喘使用的激素类药物而发胖的吗?还是说本来就胖,吃了激素更胖?我陷入沉思。
胖乎乎的肉还挺有手感的,这王平平身上的皮肤还真挺滑,为什么脸却有些粗糙呢?我一边捏胳膊,一边告诉自己,这肉是王平平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你行了,她好不容易把那些事儿都放下了,你还刺激她!”
终于,王平平她妈一句话就劝住了她爸,可算是停止了一路的牢骚与咒骂。
第二天早上刚走到校门口就碰见了滕真。他左胳膊戴着红袖箍,右胳膊被绷带吊在胸前,懒洋洋倚在铁门前检查入校生的仪容仪表,看到我,阴森森地一笑。
“你,站住,”他煞有介事,“哪个班的?”
我白他一眼。
“你总针对王平平这么一个又胖又丑的学妹,意义何在啊?人家说男生捉弄女生都是因为喜欢,你总不会喜欢王平平吧?”
滕真:“你的现代化进程是不是有点慢啊?我昨天教你什么来着?”
鬼才要承认这个胖子是我啊!
滕真卡着我不让走的同时,依然能分神朝相熟的同学点头示意早上好,放他们进门。我偏过头,发现张小漫也走过来了,热情地朝她招手。
滕真再次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王平平,你问我之前,要不要先回答我,为什么第一眼见到我就扑上来咬我?这事儿你到现在还含含糊糊地蒙我,大夫说我腿上的伤一年也褪不了,以后肯定要留疤了,简直太可惜了,我这么健美的腿。”
我正在喝袋装早餐奶,听到最后一句喷了他一身。
“是么,”赶在滕真发飙前,我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的胳膊,“那么更要小心你健美的右臂。”
滕真立刻咳嗽了一声,说道:“女同学要注意自己的仪表,下次还这么胖我可给你们班扣分了。”
张小漫正好走近,我一把拉过她:“班长,值周生难为我,你快帮我说说。”
张小漫一怔,面对滕真时微微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粉蓝的衬衫映着粉嫩的脸颊,让我真的好想亲一口啊。
滕真你瞎吗?这么好看的姑娘,你看看她啊!你快看啊!
“走吧走吧,快走!”滕真从通道口让开,一脸没眼看的无奈。
我能感觉到张小漫微微想要挣脱我挽着她的臂弯,最后很聪明地通过假装寻找饭兜里面的水果来解放她被我挽住的手。
我知道自己鲁莽了。虽然对高中时代的自我没有太多印象了,但成年的我也不是一个轻易就能交付信任的人。不过是昨天在天台上和她聊了聊心事而已,我的关切自然是发自肺腑,在她听来,恐怕都是些漂亮话。
就这么走到了班级后门,江河看到张小漫,表情有些愧疚,目光飘向我的时候脸都白了:“小漫你不嫌她臭啊……”
我每天十块钱零花钱,都攒下来,一个月后足够在街边雇两个小流氓拿麻袋套头狠狠地打折江河的狗腿。
张小漫没理他,江河有些讪讪的。她和我绕过后门去前门,停在门口:“你准备得怎么样?”
“准备什么?”
“月考呀,我就在咱们班考,你分到哪个考场了?”
正好班主任迎面走过来,张小漫乖巧地朝她打招呼:“老师早。您还没给王平平安排考场呢。”
班主任正忙着跟别的老师说什么,扭头看了我一眼:“你落了快一个月的课了,要不别考了,补一补,下次吧。”
“也没什么,要不给我一套卷子把,让我做做看。”我说。
张小漫本来正微笑地看着我,还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以示庆贺,听到我说什么,愣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笑得更开心了:“太帅了,我们躲都来不及。”
班主任抿嘴一笑:“平平中考超了实验的分数线呢,应该的,一会儿你就坐我们办公室考吧,四楼。”
我参加考试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好玩。
虽然我已经把高中知识忘回姥姥家了,物理化学几乎没几道题会做,元素周期表十位以后看起来都面生,数学还可以,但推导过程一泡污,语文咬文嚼字的前几道选择题基本靠蒙,古诗词依赖记忆纯胡编……但难得有这么一次逼真却又不需要为成绩和排名而忐忑焦虑的考试,我心中充满了致青春的喜悦。
第二个原因嘛……嘿嘿。
考试顺利地进行下来了,和逛博物馆一样好玩,看到自己会做且熟悉的题,竟有种见老朋友的喜悦。可惜听力却还是折了好几道——我就不明白了,听BBC我都能跟得上趟,为什么举国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的高中英语听力音质是清晰的?一男一女像被扣在了司马光的缸里说话,伴着嘶拉嘶啦的强电波干扰。
一天的时间紧锣密鼓考完,我还挺高兴的。
月考第二天就是周日,早上六点闹钟响了之后可以按掉,重新蜷进被窝里,那一刻无比安心的迷糊,金不换。如果说要我给2003年难以忍受的事情排个序,前三位一定是:没有智能手机,不能喝酒,早起。
礼拜一居然就出成绩了。听团支书说,一中这几年卯足了劲要赶超实验中学,所以给学生加码加得非常重,教务主任认为每次考试结束到出成绩前这两三天,学生们都只顾着放松或打探分数,根本没心思学习新知识,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所以勒令所有老师在考试结束后的晚上便开始加班批卷子。
早自习开始,科代表们抱着一科又一科的卷子,在班里转来转去,居高临下递到每一位虔诚地仰头的同学手中。那一张张忐忑的脸,看到分数后眼中闪烁的窃喜或绝望,对三十岁的我来说是如此遥远却亲切。我都有点坐不住了,一脸热切地盼着我自己的卷子,就算打了0分也美妙。
张小漫的语文先发下来,课代表狗腿地朝她一笑说你又是全班最高。张小漫脸一红,嘟囔了一句,语文好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理科好才是真的聪明。
课代表又看向我,表情复杂:“王平平,语文老师让你下课后去一趟办公室,你作文跑题跑得很严重。”
作文是典型的给材料写议论文,出题人编造了一个见死不救的新闻,让我们讨论“见义勇为还是不是新时代值得提倡的好品质?”
我开篇第一句就写的是:“见义勇为是一种行为,不是品质,勇敢和正义感才是,语文题怎么上来就是病句?而且这种题目有什么好议论的,给的材料明显是一边倒嘛。”
语文老师们不判我跑题才怪。
我笑嘻嘻地点头:“嗯嗯嗯,怪我怪我。”
张小漫撑着一张淡然的脸,直到所有卷子都发下来,她依然和入学摸底考一样,是全班第一,比我总分高了近两百分。
她终于放松下来。我流露出了十分真诚的艳羡,张小漫审视了很久,突然笑了。
那笑容,比天台上抱住我的时候还要亲切。天台充其量是一种短暂的感动,冷静下来便会退潮;而此刻,张小漫是真正正正的对我放心了。
这就是我参加月考的第二个原因。
我忘不了在球场边那次,张小漫对王平平小心谨慎的试探。一个有能力考上实验中学的女生,却一直大大咧咧像个缺心眼一样,她是不是装的?她说自己化学只记得硫酸铜了,她蒙谁呢!——张小漫一定会这样揣测王平平的,一定。
我长得不好看又胖,先扣了自己一身屎盆子,紧接着考出了惨烈的成绩,现在的王平平对于张小漫来说,终于成为了她可以放宽心去交往的、既忠诚又平庸的好朋友了吧。
三十岁的我还搞不定十七岁的我,中间那十几年岂不是白活了。
语文老师小刘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暴怒。上次课堂吵架之后她已经知道我是一个一身大人习气的怪学生了,这次对我竟然有几分无奈和亲切,举着卷子问我,下次考试,能不能不要故意抬杠了?
“这个题目的确很弱智,但高中作文的题目没几个不弱智的,都是在伟大光荣正确的圈子里打转转,不可能给你出真正值得争议的题目让你写,真的出了,学生们也不会写,老师们也不会判,所以王平平,不要再抬杠了,60分满分,40分你总归写得出来吧?凑一凑就800字了,算老师求你了,行吗?”
一个周末过去,小刘已经判若两人,衬衫袖子松松绾起,A字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飘动,我挑眉欣赏着,心悦诚服地点头道歉。
“刘老师您放心,下次我肯定给你写出一个特别狗腿子的满分作文来,您瞧好吧!”
小刘瞪我一眼,把我轰出了办公室。
刚走出门,我差点和一个人迎头撞上。
梁圣美那件事给我留下的愧疚感太深了,即使长大之后遇到任何突发事件,别的女生会本能尖叫,我只会原地发懵。
一个清秀苍白的男老师,一米七五左右,有股书卷气,瘦瘦的,差点被我顶翻,勉强才稳住身形。
“老师对不起。”我垂着眼睛道了个歉。
对面没有反应。我抬眼去看,男老师正定定地望着我。
“平平,没事吧?”大办公室正对着楼梯口,张小漫抱着一摞学籍卡走上楼,刚好看到我们。男老师匆匆从我身旁挤了过去,消失在门内。
我疑惑地回身看着门,张小漫问:“你认识宋鹤慈老师?”
“谁啊?”
张小漫耸耸肩:“语文组的老师,教高二的,好像挺受欢迎的。你初中没去过红领巾小学对面那个补课班吗?”
“什么?”
张小漫没有不耐烦,解释道:“传说中的押题班啊,中考前好多人塞钱都进不去,都是市教研员讲题,有人说可能漏题,所以挤破头都要去听课,就算听不到教研员的课,听听别人的也好。我当时没挤进押题班,就去了普通班,语文就是宋鹤慈教,一堂课两百多个人上,很赚钱的。”
张小漫现在对我已经是完全放下心了,讲话随意了很多,最后四个字已经有了三十岁的我的雏形,很好,我心里觉得更亲切了。
“高中老师为什么教初中补课班?”
“很多高中老师什么补课班的外快都赚……”她听到预备铃,突然急了,“走,快回班!”
张小漫拉着我就跑,差点把我拽了个跟头。
我们踩着上课铃跑进教室,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堂是外教课,拿我们班做试讲,后排坐满了英语教研组的老师,还有两三个穿着高二校服的学生,右胳膊“骨折”的滕真赫然在列。
这小兔崽子在学校还挺吃得开。
张小漫假装没往后排看,匆匆拉我坐回原位。
外教是个中年女人,皮肤很白,废话,她是白人;亚麻色的短发,有点发福,身形和王平平差不多,秋老虎的天气里穿了一身严谨的套裙,不像外教,倒像个教导主任。
我那个年代还弥漫着出国热的余温,各种英语培训机构打着有外教的名号敛财,而横行岛城的外教都是穿着T恤短裤来中国骗钱的外国混子,在自己的国家生活不下去了,就跑到中国内地来玩,什么都不需要懂,会说英语就能赚钱,也没有什么教学计划,就是一个人形对话机,往讲台上一坐,晃荡两条大长腿,问你how are you doing,学生们则绞尽脑汁问些“What do you like about China”“Do you like dumplings and the Great Wall”之类的蠢问题。
啤酒便宜妞单纯,社会主义是天堂。
而眼前的这位教导主任一开口,我更惊讶了——德语口音的英语!这不是准备把学生往沟里带吗?
果不其然,她自我介绍叫Lisa。
我托腮听着Lisa说话,张小漫眉头紧蹙,显然被口音影响到了,听得有些吃力。不过平心而论,Lisa讲的是不错的,她开始介绍德国的一些风土人情,并准备了阅读材料和图册发给大家,阅读材料里面的生词都用英英互译的方式解释了,还总结出了六个词根六个词缀让大家学习。
真不赖,一看就认真备过课,不是个来骗钱的。
但班里安静的氛围还是渐渐被学生们的窃窃私语打破了,团支书的眼镜女同桌已经不耐烦地翻开了数学练习册,张小漫也低下头在书桌底下翻物理习题集。
重点高中恨不得把体育美术音乐课都换成数理化,资深外教们往往也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了,乐得轻松。
Lisa的举动却让我大跌眼镜。
“You!”
她指着眼镜女,旋风般地从讲台上冲下来,拿起她的练习册,用生硬的中文说,请你出去。
眼镜女面红耳赤,憋了半天说出了一句Sorry,坐回了座位。张小漫连忙把练习册塞回到书桌里。
一堂课结束,Lisa离开,英语教研组的老师站到讲台前问学生们感觉如何,眼镜女立刻大声喊道:“讲的什么,我听不懂!”
附和声不绝于耳。滕真倚在前门,笑嘻嘻地环顾全班,突然指着我问:“王平平,你听懂了吗?”
大家都看着我,我恨得牙痒痒,“听不懂”三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我觉得她讲得很好。”我说。
说不上为什么,我对这个女外教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并不记得自己高中有上过她的课。
我懒懒散散的,却一直偏爱认真的人,比如老何。世界上最打动我的不是天才的挥霍,而是普通人明知无望却毅然选择的勤勉。我想起刚刚Lisa离开时,脚上那双鞋跟处磨得有些脱皮的棕色中跟。
她应该很认真地想要获得这份工作吧。
滕真的眉毛挑得更高了,生生把他自己搞成了死鱼眼:“你听得懂吗你?”
我不耐烦了,直接用英语回了一大段来呛他,说到后面警醒过来,咽住了没有继续说——再说下去全是骂人话了。
全班安静。2003年岛城高中的英语教学水平怎么能跟我这种与老外一起工作过的成年人相比,张小漫看我的眼神格外陌生。
完了。又玩脱了。
滕真突然笑得极为开心,转向教研组组长,说:“我觉得王平平说得对,Lisa挺好的,不糊弄人,大家跟她能学到真东西。再说了,女老师总归要安全很多的。”
这句我倒听懂了。王平平她爸说过,实验中学去年闹出过女学生被男外教带出去喝酒的事情,教育局好不容易才压下来,但更多添油加醋的桃色新闻却在民间流传,一中为此好一个幸灾乐祸。
一群领导鱼贯而出。滕真临走前朝我挤挤眼睛,被我回了一个超级大白眼。
张小漫从桌洞里重新拿出物理习题,安安静静地做了起来。
我心里不安。虽说王平平形象一点威胁都没有,但对暗恋的姑娘来说,心仪的男孩身边任何被另眼相看的雌性——哪怕是一头母驴——都是刺眼的,何况我对滕真横眉冷对却又十分熟稔的样子,实在很像汉子婊。
“小漫……”
“你英语很好,谈吐也比我们超脱很多。平平,你爸妈是不是大学教授啊?”张小漫的语气很正常,带着一种羡慕的试探,而不是自我封闭。我很了解我自己,张小漫没有生我气。
我捏了捏王平平的肉胳膊,觉得自己果然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大学教授?王平平她爸教什么?土法炼钢吗?
我摇头:“工人,我妈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单位,忙着给我和我哥做饭呢。”
张小漫笑了笑:“我还巴不得我妈妈能给我做顿饭呢。她工作很忙,我见她都难。”
我心中叹息,点点头。
晚上我照例跑去找老何,她们正在网吧里跟另一个帮派的人开麦对骂,看到我,热情招手。我们又去了高老头的店里,高老头看见我瑟缩了一下,拿出三瓶啤酒说是送我的。
喝得正high,滕真再次推门进来,朝高老头打招呼:“高叔!”
然后转向我。
“高姨的补课班被查了,为了躲工商的人,她提前一个小时放学了。”
我脑袋嗡地一下。
“大家上个礼拜就接到通知了。”滕真说。
我跑到补课班路口的时候,差五分钟十点,小楼里面灯都黑了。王平平的爸妈必然是提前来接孩子的,原本我可以趁着补课班下课时候的人潮自然地混进去,现在却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
我遥遥地看见他们站在门口,爸爸像一尊石头,妈妈焦虑地左右移动,看到我从小路走过来,王平平的妈妈激动得喜极而泣,迈了半步想迎过来抱我,被王平平她爸眼明手快地拉住了胳膊。女人瑟缩了一下,又退了两步,站到了老公身后。
快,张小漫,开动脑筋想一个高中生逃课的借口!你可以的!
“我就去旁边散了个步……”
“回家。”王平平的爸爸鼻子两侧有明显的横肉,昏暗的路灯下都能看到它在跳动。
回到家,王平平她妈掏钥匙开门,王爹示意我先进,王妈急忙跟在我身后,试图要隔开我和她老公之间的距离,被威武雄壮的汉子一推,委顿在了走廊的墙边。
我第一个进门,刚听到保险门在背后合上,就感觉到凌厉的掌风袭来,0.5秒后我就被后脑勺上的一锤给劈懵了,眼前一片闪亮亮的金星,向前踉跄几步跪倒在地。
“你打死我吧!别打孩子!”王平平她妈凄厉的地嚎哭起来,从背后猛扑到我身上,胳膊死死地箍住我,抵挡着身后暴风骤雨般的击打。即便被这样护着,我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也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皮带,先是道道白痕,渐渐发红,渗出密密麻麻的皮下血点。
不是不反抗。我能听到王平平她爸暴烈的怒骂,但我的血都涌在脸上,滚烫滚烫的,耳朵被最开始那一巴掌打出了嘶鸣声,像灵魂被烧开了,正在脑子里沸腾。
我像一个被猛烈炮火镇压在壕沟中,蜷缩着抬不起头的人,血液汨汨流过太阳穴,生死攸关的当口,突然感觉世界只不过是玻璃窗外的一场雨,已经淋不到你了。
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这样的身躯,这样的家庭,身无分文,毫无自尊地被一个实际上只比我大了十岁的中年男子毒打。
像时间海里漂流的孤岛,只盼望着沉没。
我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推开护着我的中年女人,迎着皮带走过去,丝毫感觉不到疼。
纵深不过六七米的客厅,跑一圈也才两秒钟,你抡皮带有我的拳头快吗?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完了,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随着王平平妈妈呓语般的感慨,血从王平平爸爸捂鼻的指缝流出来。他瞪着我,霍然爬起。
又一巴掌袭来,我的世界彻底黑屏。
我在家呆了一个礼拜,王平平她妈往学校打的电话,帮我请了假。
虽然脸上没有伤看不出来,但锁骨附近(找到王平平的锁骨需要一点天分)还是被皮带抽到了,连带着脖子的一侧都红红的。胳膊可以用长袖外套遮掩,但九月秋老虎的天气,穿高领绒线衣就有点太夸张了。
王平平她爸大吼,养什么伤养伤,她都不怕丢人,咱们替她害什么臊?——说归说,到底还是默许了老婆请假的举动。
我呆在房间里津津有味地读着初中课本,进度非常快,已经接近于把童年的科学文化知识都捡起来了。
我最近不知怎么额,彻底达到了一个无物无我,无王平平无张小漫的臻化之境。
第二天早上,王平平她哥上完夜班之后回到了家里,蒙头睡了十个小时,快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真难想象这个看上去瘦弱得像小鸡子的苍白男生,居然比我大了四岁,已经上班一年了。
王妈去买菜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看到我的鬼样子愣了一下,很快就习惯了。
“又倔。说过了别让你跟咱爸倔,你非不听,挨揍了吧。”
“他以前经常打孩子啊?”
便宜哥已经转身去接开水了,下意识点点头,突然惊讶地转头看我,不出意料被水蒸气烫了一下。
“哥,”我念这个词比喊爸妈要容易得多,“我要说我连你叫什么名都有点记不起来了,你信吗?”
“就跟……”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与失忆有关的电影电视剧,“就跟《赌王》里面一样,周润发脑袋挨了一下,失忆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赌王了,被刘德华给捡到了。明白吗?”
便宜哥立刻放下暖壶和杯子,关切地走过来:“大夫说了会有点后遗症,你头疼不疼?真不记得了?咋会这样呢,我一会儿就跟妈说,带你去医院再看看!”
看完了要是就能都想起来,那还坏了呢,鬼才要从内到外地做王平平哦。
便宜哥原地转圈地想了想,没头没脑地指了指自己:“我是你哥,叫王海峰。咱爸叫王树刚,咱妈叫姜红梅。”
I don't care!一点都不重要好吗!
我有点想笑,这个窘迫的大男孩有种诡异的幽默感,只是他自己没发觉。
王海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面前,用手捋了捋裤线,又问我:“平平,用不用我跟你讲讲?”
闲着也是闲着,我点点头。
“咱爸咱妈都在铁路局上班。你是1987年出生的,我比你大五岁,你属兔,我属……”
我忍无可忍打断:“这些不重要。你就说,我是为什么自杀的?”
王海峰立刻紧张了,推了推眼镜,最后憋出一句:“忘了就忘了,这不挺好的吗?”
这时候姜红梅女士——谢天谢地我再也不用在心里喊她王平平她妈了——开门回来了。王海峰轻声对我说,先别跟爸妈说,让他们担心了,再观察两天看看。
后来王海峰找时间就跟我聊聊,讲的东西都支离破碎的。我也理解,谁会想到有一天自己需要背诵家谱给妹妹听,何况“王平平”说自己全忘光了,人生十好几年,王海峰还得仔细筛选出哪些是真正需要被记得的事,难着呢。
果然讲到第三天,他就说,我整理整理思路,要不我上夜班的时候写给你。
家里蹲到第三天,张小漫也给我打来了电话,王树刚接的,态度亲和,话筒递给我的时候狠狠瞪了我一眼。
张小漫第一句就问:“你家有分机吗?咱俩说说话没事吧?”
“没有。说吧。”
“你还好吗?你都三天没来上课了,是病了还是……”
我心里一暖:“哦,别担心,感冒了。”
张小漫和我解释她自己都把提前放学的事情给忘记了,又不知道我有没有手机,号码是多少,想通知也没办法,实在对不起。我怎么会怪她呢,她杀了我我也觉得情有可原的。
“我前天就想给你打电话的,怕你出危险,但老师说你家长请假说你是生病了,我就以为没事的。今天……反正你没事就好,担心死我了。病得严重吗,什么时候来上学?”
我约定了下礼拜一去上学。王树刚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看得我心烦,匆匆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至少变形的电子表上面是这么显示的。我很渴,但稍微一动便浑身酸疼,实在无力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就这么盯着天花板,单纯地思考到底是爬起来喝水还是忍一忍继续睡过去,再一看表,三点五十了。
还是喝水吧。
我端着水杯坐在床沿,保持身体挺直,腰部和腿部尽量不要有多余的晃动,可以减少疼痛感。
虽然小时候我妈也经常当众打我,但女人能有多大力气,羞辱的成分远大于惩罚。拜王平平她爹所赐,我终于知道人挨揍之后的疼法和小学运动会跑完4X100米接力第二天的感受竟然一模一样,除了手臂上皮带擦过的部分还有些火辣辣。伤口摸上去粘粘的,我猜是王平平她妈给擦了药。
我坐在黑暗中慢慢地喝水。我猜王平平家的暖瓶已经好久没有除过水锈了,白开水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品鉴各种矿泉水和sparkling water这种技能还是被德国老婆赶回岛城的高老头教我的,难以想象这个人2003年还在用雪花兑水冒充扎啤。
水含在嘴里不着急咽,感觉它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喉咙渗进身体里,可以在闭嘴不讲话的时候有效抑制口干和口臭,这个则是我瘫痪在床多年的奶奶教会我的。虽然人年纪大了再这么做,很容易呛水,继而被久病床前的孝子们责备,但我奶奶屡教不改,小学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勉为其难地把那口珍贵的水咽了下去,告诉我,这样可以打发时间。
她瘫在床上很多年了,勉强下地走路也只能扶着墙走三米,熟悉了六十年的身体已经不听话了,子女觉得让她吃饱穿暖不拉在裤子里已经是大仁大孝,谁会在乎一个不识字又眼花耳背的老太太每天会不会寂寞无聊。
世界上谁活着不是寂寞无聊呢,父母子女一场,谁顾得上谁啊,怀念珍惜是人死了以后的事儿。
我奶奶自己开发了这种游戏。她没骗我,这样的确很好玩,她瘫了近十年,而我距离可以玩《纪念碑谷》的iPhone,也隔了十年。现在我教王平平的身体继承了这个游戏。
含着水,感觉它一点一点地渗进我的身体里,正如我自己一点一点消失在深蓝色的夜里。
很多人认为夜晚是黑色的,其实窗外熹微的灯光会稀释掉黑暗,将它变成浓重的深蓝色。这话是Mark说的。
Mark是很帅的混血儿,邻校大一哲学系的男生,从小读香港的国际学校,明明可以去国外读书,居然苦哈哈通过港澳生的高考来了内地读哲学系。邻校是理工科见长,哲学系建系才七八年,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教点什么好,看到他的论文都是拿英文写的,统统给85分以上,第一年GPA直逼4.0。
我觉得他根本就是通过念大学来内地旅游的。
Mark和我熟识是因为邻校湖边的一块地终于拆迁了,要盖小洋房,大四的我听说近期要抽签摇号交定金,就跑去看环境——看了也白看,我手里钱不够的。伴着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我看到了Mark,白T黑裤,裤脚稍微绾起来,球鞋一看就很贵。
他朝我笑笑,指着最后一批即将被推倒的老平房,抗强拆的条幅还没扯下来,最前面的一座已经被砸掉了三面墙,只剩下正门伫立在风中,像一堵可笑的牌楼。
“Look,这边是这样,那边是Skyscrapers!”
他给我看他找角度拍的照片,透过“牌楼”敞开的破旧木门,框处一片蓝天和遥远的摩天大厦。
Skyscraper,摩天大楼,我终于想起来了——你看,学英语就是得寓教于乐。
在我毕业前,分手像一个大家心知肚明也并不惧怕的结局,一眼能够望穿。Mark突然说要和我玩一个游戏,希望我能空出一个星期的时间,去他在校外租住的留学生公寓。
“我们来扮盲人。”他说。
游戏的内容是,我们把眼睛用不透光的布蒙上,除了洗澡以外,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摘下。一个星期的时间,用摸索的方式学习吃饭、上学、接发邮件、活下去。
“目的是?”我问。
Mark依然用非常“老外”的中文解释道:“消灭ego。”
我们生来能看得见,各人秉持各人的天赋,各人心存各人的偏见,现在让我们蒙上双眼,摒弃傲慢的同情心,去看盲人的世界。
我鼓掌,说,好棒。我不玩。
Mark有些失落,说小漫我以为你会想要trydifferent。我说你different不了,甭来这套,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如果这一个星期里,你家突然失火了,为了逃生,你会不会把遮光布取下来?
他愣住了,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我说所以不要自欺欺人了。扮盲人对你来说是一种思维体操,很好玩,听上去又很哲学,你预期这一个星期过去你会学到很多。但实际上,你体会不到盲人的心情。
因为你知道,只要愿意,你随时可以重见光明。
我和Mark的姐弟恋非常轻松,因为文化的隔膜,对彼此始终停留在好感的阶段,即使分开了,留下的也都是好印象。我毕业典礼的时候Mark出现了,大大地给我赚了一把面子,我的女同学们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和我说的话比过去四年加起来都多,目的只有一个,想穿着学士服跟Mark合张影。
我猜她们一定还留着那张照片,说不定还在致青春的夜晚配上语焉不详的解说词发在朋友圈里炫耀。
Mark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知道有些觉悟必须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他更知道现在的自己并不希望真的被痛苦锻造,没有退路才会前进,可他总忍不住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还有long way to go。
我没问这位奇男子走那么远到底想去哪儿。
现在我坐在这里,嘴里含着一口水,心中没有被陌生男子教训毒打的愤恨,居然升腾起一种盛大的平静。
我懂得了我奶奶。我懂得了盲人。
我甚至懂得了那个孤零零站在废墟中,透过门就能遥望摩天大厦的牌楼。
张小漫告诉王平平,补课班提前下课的事情,是我忘了告诉你。
我听到王平平说,张小漫,我不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