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二月,天气干冷。丁先生以他习惯的姿势坐在自家的客厅窗前,看着陆羽平远去的背影。脸上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其实他倒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只不过他已经像用惯了黑妹牙膏一样用惯了这副表情了。他默默地,茫然地盘算着如果陆羽平搬家的话他要什么时候再把新的租房广告贴出去,丁太太和小洛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进到耳朵里,他甩甩头,把这些烦人的女人的声音赶跑了,脸上那副用惯了的表情倒还是波澜不惊,像是个抽象派的窗花那样牢牢地贴在窗子上。
丁太太叹着气:“小洛,你不要这么傻,妈妈问你这件事情不是想要骂你,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说实话爸爸妈妈不会怪你的。”
小洛默默地摇头,一言不发。
丁太太似乎也恼火了:“小洛,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住四单元的那个张琼的妈妈早就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她家张琼跟你一个宿舍对不对?前段时间你们班的同学们还都传瞎话说你怀孕了,有这事儿没有?你们老师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换了我看我不撕烂那些传瞎话的小东西们的嘴。小洛,妈妈见过的事儿比你多,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无风不起浪的,现在学着大人的样子搞对象的小孩儿也多的是,也不是个个都能传出这种话来的呀。妈妈不是为了让你难看没脸,咱们在自己家里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小洛依然不吭声,还是默默地摇头。
“小洛呀。”丁太太算是彻底投降了,“妈还能不知道你呀?你从小就是那种被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的孩子。你到现在还想着要护着那个小子啊,你傻不傻?人家家里已经在给他办出国了,他一走你还能指望着谁呀?你以为人家谁都像你一样死心眼儿,认准了什么就撞上南墙也不回头啊。天下的男的哪有几个是好东西?”丁太太恶狠狠地咬咬牙,“没那么好的事儿。占了便宜说走就想走。要是心里没鬼能这样吗?别当谁是傻子。小洛你放心,只要你给妈妈一句话,妈妈说什么也要去替你跟他们讨个公道。这两天事情多,”丁太太沉思着,“等过完春节,妈妈带你去趟医院,咱们让医生开个证明回来。拿着这个,我先去找那个坏小子,我心里有数,不怕他不承认,只要他认了我就揪着他去找他妈――小洛,”丁太太完全是一种看见了曙光的语气,“为了你,妈不怕丢这个人。你看你功课不好,照这样下去明年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就有钱给你交重点高中的赞助费了。他妈不就是个律师吗――我不怕她,我刘丽珠也不是什么耍无赖的人,不会狮子开大口,我只要够给你交赞助费的数目,以后大家就两清。这样于情于理,咱们都没有什么站不住脚的。只不过――”丁太太恼怒地咬咬牙,“还是便宜了那小子了。小洛你个傻丫头呀――不怕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等你再大一点,妈妈带你去做手术,我听说过,现在有那种把你再变成小姑娘的手术……”丁太太的脸上又浮现了一丝笑容,自说自话地陶醉在美好的未来里。
43
现在我们必须回到那一天,二月十四号,情人节。如果你愿意,下面要讲述的就是那一天真正发生过的事情。那一天,天气寒冷,满街涨价的玫瑰;那一天,赵薇和陆毅的《情人结》在这个城市轰轰烈烈地首映;那一天,是开始也是结束。
小洛和罗凯是约在学校的礼堂见面的。虽然是在寒假中,年也还没有过完,可是学校的礼堂却是热闹得人来人往。因为大家在准备一台元宵节文艺汇演的彩排――那出汇演是为了迎接小洛她们学校的友好学校――一所香港的公里中学的访问团。
那是种满奇异的景象:舞台上热热闹闹人来人往,舞台下却是空出了一排又一排的椅子,这样的空旷让舞台上平淡无奇的节目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庄严。有男孩子穿着白色中山装唱《我的中国心》,有女孩子穿着日本女学生的那种水手服唱“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有人用周杰伦的《七里香》作伴奏大跳Hip-hop,可是因为服装没找到的关系,穿的是校服;一个全校闻名学张韶涵学得很像的女生因为塞车来晚了,没来得及化妆,舞台的灯光把她的脸和她的“一个人等雨后的彩虹”映成奇怪的,又不像在舞台上又不像在生活中的惨白色。于是这场彩排就真有了一种“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
小洛和罗凯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中央,他们俩很久都没有交谈一句。但是不约而同地,对每一个节目都报以热烈认真,可听上去还是很微弱的掌声。终于,在舞台上一片嘈杂的调整灯光的间隙,罗凯慢慢地说:“小洛,明天我妈妈要带我去办护照。”小洛静静地转过了脸:“其实,到外国去很好啊。要是换了我我就高兴死了。”罗凯摇摇头:“我不去。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要是我走了,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你呢,这样不行的,小洛。”
“罗凯,你还是赶紧走吧。”小洛痴痴地看着舞台上挂着的鲜艳欲滴的红灯笼,“明天,我妈妈要带我去医院检查。她一定要我去。”“检查?”罗凯的眉毛挑了挑,“你病啦?”“不,”小洛笑笑,忧伤地说,“妈妈要检查――我――我还是不是个小姑娘。”罗凯这下算是彻底困惑了:“这还有什么可查的?你不是小姑娘,难道还是小动物啊?怎么查啊?抽血?――”罗凯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那,总不会是验DNA吧,太夸张了吧?”小洛安然地凝视着罗凯的脸,然后温暖地一笑。罗凯愣了一下,觉得这样笑的小洛跟平时的小洛一点都不一样。
有人拍了一下小洛的肩膀,是许缤纷站在他们的身后。“小洛。”许缤纷匆忙地微笑着,“我来晚了,怕赶不上,你能到后台来帮我梳头吗?我连妆都还没有化。”“当然没问题啦。”小洛愉快地说。
小洛弯下身子,很细心地帮许缤纷把那件乳白色的长裙的带子系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镜子里的许缤纷已经把头发全部梳到了头顶,像个小公主。她正在耐心地给自己涂口红,那种仔细地凝视着自己的神态让小洛她已经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小洛,你还记不记得,”许缤纷在镜子里对小洛开颜一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你也是这样,在后台帮我换衣服。”“嗯。”小洛用力地点头,“当然记得。是合唱比赛的那次,跟着夏老师。”“也不知道夏老师现在在什么地方。”许缤纷说。“就是。”小洛认真地想了想。“不过,”许缤纷笑了,“就算咱们再在大街上碰到她,她一定不会认识咱们了。咱们现在都长大了呀。”“可是我还是会认出来她。”小洛很肯定地说。
“小洛。”许缤纷认真地问,“大家传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什么话?”小洛一副憨憨的样子。“大家都说,”许缤纷叹了一口气,“罗凯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们早就偷偷地……算了,”许缤纷甩甩头,“反正我不相信,小洛。我不相信罗凯真的那么坏。”小洛懂事地笑笑:“许缤纷,罗凯一点都不坏。”“我觉得也是。”许缤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小洛觉得许缤纷现在变了,她依然嚣张,依然喜欢尖叫,可是小洛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沉淀了一些东西。小洛帮她理了理裙脚,然后站起身,没来由地,从背后拥抱了许缤纷一下,镜子里她的脸有一点愕然,小洛在心里默默地说:“许缤纷,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你。”
观众席依旧冷清。罗凯一个人像棵沙漠里孤独的仙人球那样坐在一群空椅子中央。他看着小洛从后台跑出来,跑过长长的,座椅和座椅之间的过道,张开双臂,朝着他的方向跑过来。那一瞬间他突然间很感动。小洛刚刚在他身边坐下时,舞台上不知为什么安静了。然后响起了钢琴声。
那个节目是这台汇演里唯一的配乐诗歌朗诵。负责伴奏的那个女孩子和负责朗诵的男孩子都是高二的。在小洛眼里他们都是大人了。那个男孩子很随意地穿着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的牛仔裤,很随意地站在那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随意,却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他是这样开始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什么呀?”罗凯嘟哝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真的小洛也并不是很懂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很好听。小洛的注意力全被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吸引去了。她弹奏的时候偶尔把脸从琴键上移开,眼光悄悄地落在这个站在舞台正中央的男生身上。脸上跟随着他的声音,泛起一种被红灯笼映得很妩媚的笑容。小洛知道那个笑容里面,有着爱情。
那个男生的声音突然间抬高了,万马奔腾一般充满了速度和力量。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不得不承认,小洛和罗凯都被震慑住了。那几个排山倒海的“我不相信”像海浪涨潮一样对着他们的身体涌上来,涌上来。罗凯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海边。那一回,他想试着游到防鲨网那里。可是看到防鲨网不过如此的时候他突然害怕了,他转过身往回游,朝着陆地的方向。可是他突然发现,原来转过身以后会更害怕,因为身后还有防鲨网那个边界,可是眼前连边界都没有了。陆地在哪?岸在哪?海是那样伟大,伟大得无处话凄凉。那一瞬间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想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待在大海里吧,那一瞬间他只能离大海这样近,不分彼此,本来就没有彼此。他知道那一瞬间他在渴望着什么,他被自己的那种渴望吓坏了,是为了驱赶这渴望和恐惧他才奋力地往回游的。或者说,只有为了驱赶他才能说服自己努力地往回游。
“罗凯。”小洛在叫他,“罗凯。”
他回头看着她的脸,他总是能在她的脸上发现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光芒。她热切地盯着他:“罗凯,我不会去医院的。我不去检查,如果一定要检查,那就让他们来验尸吧。”
然后她含着眼泪,调皮地一笑。
44
那句“如果一定要检查,那就让他们来验尸吧。”让夏芳然和陆羽平面面相觑。夏芳然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那一句“我们不是要私奔,是要殉情”不仅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吓坏这两个孩子,反倒引出了一个这么惊天动地的“巧合”,把她自己都吓坏了。
陆羽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盯着罗凯:“还有你,你算干什么的?你要真是她的朋友,你这种时候就应该帮她应该阻止她,你倒好,你还陪着她捣乱――”
“陆羽平。你这样不大厚道嘛。”这次是夏芳然笑吟吟地开了口,“不管怎么说,就算人家是小朋友,人命关天的事情也不是儿戏。人家做了决定一定有人家的道理,你这样说人家捣乱也太不尊重人了啊。”――后来,在徐至跟婷婷第一次去找罗凯做调查的时候,徐至问罗凯为什么知道了夏芳然跟陆羽平要自杀却不阻止的时候,夏芳然说过的这句话正好给了罗凯灵感去编造一个听上去很残酷的谎言:“人家有人家的想法,我们不好干涉。”
“依我看,”夏芳然抱着膝盖,悠闲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的声音有种难言的媚态在里面,“陆羽平,咱俩跟他们很有缘分嘛。也许这是天意,让咱们在往那边去的路上有个伴啊。你说对不对?”
“就是就是。”小洛喜气洋洋地附和着。
“什么就是。”陆羽平咬咬嘴唇,“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呢?你们才这么小,我跟你们保证,等你们长大以后想起今天来,你们会把这当成是一个笑话的。但是如果你们今天真的这么做了的话,你们就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了。这不值得。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爸爸妈妈?你们不是太自私了吗?”
“算了吧,陆羽平。”夏芳然笑得前仰后合,“别说是人家了,就连我听着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这个时候罗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多人都跟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以后会怎么怎么样,很多事情等你们长大以后你们才能懂得,我妈妈就常这么说。她总是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可以做什么什么事情,就可以比现在自由。可是我到现在才发现,那是假的,那是不可能的。长大,变成大人,无非是学会嘲笑而已。因为一个大人嘲笑别人的时候,不用像我们一样担心有人来跟他说‘这样是不对的’,反正,就算大人们之间互相指责也无非是谁也听不进去谁说的而已。大家就可以嘲笑别人珍惜的东西,嘲笑对自己来说没有用的东西,嘲笑自己不懂得但是别人懂得的东西,然后嘲笑自己。人要是一直嘲笑下去的话是看上去更自由一些没错。可是我不愿意那样。”罗凯看上去漫不经心地,轻松地一笑。
“哈!”夏芳然伸了个懒腰,“陆羽平,认输吧。”她的脸转向一脸濒临抓狂的表情的陆羽平,“人家鄙视的就是你这种人。”说着她对罗凯伸出了手:“认识一下吧。我的名字叫夏芳然,你叫什么?”
“罗凯。”这个男孩子灿烂地笑了。
“我叫丁小洛,我认识陆哥哥。”小洛雀跃着说。
“好,罗凯,还有丁小洛。你们俩就算是我这辈子认识的最后两个朋友了。”夏芳然歪了一下头,“这也算是历史性的呢,对不对?”她扬起了头,“陆羽平你过来呀,过来坐到我旁边。别那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本来就不够帅这样一来更糟糕了你知道吗?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陆羽平,我们应该高兴一点。”
听到这句“你本来就不够帅这样一来更糟糕了”,小洛笑得东倒西歪。小洛的笑声就像是一只鲜活的鸟一样在他们四个人的头顶喜悦地拍着翅膀。
“丁小洛,还有罗凯,咱们现在各自说说死之前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吧。我先说:我――”她笑了,“我很没出息――我就是想吃五味斋的红烧排骨饭。可是没办法啊,他们那里的伙计都回家过年了,他们的人手不够,要从下个星期起才重新开始送外卖。”
“那你直接去那儿吃不就行了?”罗凯不解地问。
“不行。”她淡淡地微笑,“我不能在那种公共场合摘掉口罩。”然后她抱紧了陆羽平的胳膊,“没办法啊,我是个好公民,知道自觉维护市容市貌是我应尽的义务。”说着她爽快地笑了。陆羽平疼痛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没有逃过小洛的眼睛。他抚了一下夏芳然的头发,笑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我,”罗凯迟疑了一下,最终下定了决心,“我最想跟我妈妈说句对不起,不过――算了,现在打电话过去说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我的话――”小洛托着腮,脸红了,“我想要玫瑰花。就是满街卖的那种情人节的红色的玫瑰花。我从来没有收到过玫瑰花。想在最后的时候,手里拿几朵――”
“好说。”夏芳然一挥手,“看来只有小洛的愿望是最容易满足的呀。不就是玫瑰花吗?现在就可以去买呀,算是我们大家送给小洛的。罗凯,或者你愿意自己一个人送?”
两个小孩子的脸同时变得通红,夏芳然这下更开心了,她突然间神秘兮兮地看着人工湖的对岸,说:“还有一个人也从来没收到过玫瑰花。”她指了指对岸那个汉白玉的雕像:“叶初萌啊。她死的时候十五岁,算起来今年也该二十七岁了。可是人们从来都是在清明节的时候给她送花圈,怎么没人想起来在情人节的时候送她玫瑰呢?这样吧,罗凯,小洛,等会你们买完玫瑰花以后别忘了往她的雕像前面放一朵,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