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龙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看到他的时候我心酸得不得了,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马龙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短短的两个星期,他脸上的稚气和朝气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胡子拉碴、落魄忧郁的男人。他的眼神绝望而寂静,仿佛是站在渗水的船上的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沉入黑暗海底,永远消失时的最后眼神。他的这种眼神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什么都没有说,走上前去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时间似乎静止了,空气也似乎停滞了……几分钟的时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把头埋进我的头发里,突然地,他就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那哭声闷闷的,听在耳朵里却是心惊肉跳的恐惧,我真的害怕了。我哭了起来说:“马龙,马龙,你别这样!你这样哭我真他妈的受不了!别哭!”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跟随着他往一口深不见天的井底急速下坠……
终于,马龙停止了哭泣,抹干眼泪后,他的脸上似乎立刻恢复了平静。我很惊讶他的这种变化,我感觉,站在我面前的马龙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马龙了。
“马龙,家里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好了吗?”我抹了抹泪水,问。
他没有答话,眼睛望向天花板,嘴边浮起一个飘忽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我,我感觉他的这个微笑很残酷很残酷。他就带着这个残酷的微笑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嗯!”我模糊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他在说他的父亲。
“小舞,我要让他永远记住这样一句话:没有人在伤害别人后可以完整地退身而去……”他的喉咙塞住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眼光便又投向了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有着他寻找的什么东西似的。
“马龙,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你会忘记这些痛的……”
“不!不会忘记!”他猛地打断我的话,急促地说:“我能忘记吗?我能忘记吗?他逼死了我的妈妈!她是那么的忍让,他可以不回家,可以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可以花天酒地,可以去做他妈的一切!可是,他还是冲破了她所能忍受的最底线,他还是要找她离婚!你知道吗?她是那么可怜的一个女人,她没有自己的主意,什么都忍着往自己的肚子里咽……我……我……”他又开始流泪。
我的心脏绞痛了起来,我认真地看着他说:“马龙,你还记得你那天对我说的话吗?你告诉我我们每个人都是星星,是星星就会陨落。每一次的分离,就会有一颗星星陨落,每一个和你有关联的人从这个世界离去的时候,也会有一颗星星陨落。因为我们是星星,所以陨落是必然的!我们都会这样的,你不要太伤心。”
马龙的眼光终于从天花板中收回来了,关注地凝视着我,那眼光非常温柔,温柔得使我以为往日的那个马龙又回来了,他轻声地说:“小舞,这里已经没有我留下来的理由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久久才怯怯地开口问:“你去哪里?”
“我的小姨,在澳大利亚!我妈妈的去世让她从澳大利亚赶了回来!她已经帮我办好一切手续,我回学校整理一下,马上就走!”他顿住了话,凝视着我,然后微笑着说:“小舞,如果,你让我留下来,这样我就有理由留下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马龙,我们都是受伤很深的人,所以,我们不能再彼此伤害!我不能在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跟你在一起,我们应该彼此温暖!不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微笑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帮我整了整衣领,扣上风衣前的扣子。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大男孩,他是真的长大了。恍惚间,我感觉感情上的事情已经不那么痛了。是啊,那样的痛和马龙的痛苦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是失去了一段感情,而跟这段感情有关的人,他还在另一个城市在另一个女孩的身边生活得很好。马龙失去的却是所有!在他想念他母亲的时候,却永远也无法看到她。
我微笑:“什么时候走?”
“三天后!”
“这么快?”
他笑着凝视我,慢慢地说:“我还可以陪你三天,这三天里,想跟我借钱速度就要快,否则以后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冤大头借钱了!”
我嘴边浮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又开始流泪了。
这天的散伙饭,阿千特地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赶过来送马龙,人都到齐了,除了王浩。这天大家像疯了一样,拼命地喝酒。我们大声地叫嚣,大声地哭泣,大口大口地喝酒!醉意朦胧中,我端起酒杯走向马龙:“马龙,来,我再敬你一杯,以后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别忘了我们!”
马龙真的醉了,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你是谁啊?小舞吗?你是我的公主小舞吗?”醉意中他一把抱住了我,我在他的怀中簌簌发抖,眼泪倾泻而出。我听到了阿千小牛的哭声,宋从限拿起纸巾递给她们,他望着阿千心疼的眼神在醉意蒙眬的我的眼中依然清晰可辨。
宋从限一脸忧伤,他拿起手中的筷子轻轻地在碗上敲了一下,说:“来,我们来唱歌!”
一向没心没肺的阿千也是一副很伤感的神情,她望了望宋从限,撅着嘴低声地说:“唱歌?我都想哭了还唱什么歌?我可唱不出来!”
宋从限微微一笑:“是啊!我们来唱歌!我们很难过,所以我们唱歌吧!”说完,他用筷子轻轻地在碗盘上敲出节奏唱了起来:
孤独的风筝在天上飞想知道远方有什么啊
快乐的孩子摇妈妈的手说我要快点长大
青春像一扇关闭的窗外面是美丽的图画
新奇的街道闪烁的午夜以为这里有童话
孤独的路灯在角落叹息未来是怎样的啊
快乐的人群在舞池里摇想忘记过去呀
青春像一只开启的阳台周围是一片喧嚣
抖落的烟灰弹落的承诺女孩她为何不说话
孤独的情歌在午夜电台天明就忘记了啊
快乐的孩子从身边跑过他爱说什么样的话
青春像一扇打开的门走出就回不去啦
追逐的珍爱握紧的幸福短暂得像落花……
我们笑着说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
啦……永远是书里的正确答案
啦……我们哭着说不回头不回头不回头
啦……人生不需要什么解答
五彩的幻灭后黑白的青春啊
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宋从限居然有这么好的嗓子,他的歌声里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一开口就把我们都震慑住了。我们感觉空气中都漂浮着疼痛,大家都屏住气息,谁也说不出话来。小牛忽然轻轻地吹起口哨来,她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长、绵邈、而高低起伏。我们多么的惊讶啊,小牛居然会吹口哨,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们居然不知道她会吹口哨。
每个人都泪流满面,用手打着拍子。
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晚上六点的时候,马龙的小姨到达宁波,他们乘的是晚上八点宁波去往澳大利亚的飞机。当我们赶到机场,飞机还没有到达,但是机场已经挤满了人,人多得远超过我们的预料。找到马龙的小姨时,已经是晚上快七点了。马龙的小姨个子不高,很瘦。她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了本来就不大的脸的半个部分,但我依然看见她一脸疏离的表情,只对着我们微微点点头,然后径直走到一旁的墙壁边靠在墙壁上抽着烟。
我们走到大厅的长椅上并排坐了下来,马龙、宋从限的手中各夹一支烟,吸了一口,再吐出来,烟圈慢慢上升,渐渐变大最后在空气中散开。
“马龙,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阿千打破沉默带着哭腔问道。
马龙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黯然的神色,猛吸一口烟,说:“这几天来,我想了很多。我痛恨这里,这里有太多的伤害。可是,正如小舞那天对我说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这里是我成长的地方,有从小伴我长大的朋友,我无法舍弃它!当我感觉不太疼的时候,我会回来的!那个时候,我们还会在一起痛快地喝酒唱歌!”
我又想流泪了,我深吸一口气,使劲地拍了一下马龙的肩膀,说:“马龙,你知道你最让我难忘的是什么时候吗?”
“跟你讨债的时候!”马龙毫不犹豫地说,我白了他一眼,然后扬起脸,强迫自己露出的笑颜:“错了!你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时候,就是那次刚来宁波,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海盗船。船开了,晃得特厉害,我跟着众人一起哇哇大叫,王浩干脆干呕起来。可这个时候,坐在我们前面的你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你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了起来。你在周围的惊叫声中非常悠闲地接听着手机,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知道那个时刻你的回头率有多高吗?唉,那个时候的你真叫我折服啊!”
马龙一愣,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说:“哦,那个时候啊!那个电话是我妈打来的,当时我真吓得半死,可我忍住没敢叫,我怕我妈听到了担心,所以强忍着!其实,那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我一个劲地做噩梦,总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掉了下来!”他望着众人失望的眼神,又补上一句:“你们看,这就是坐海盗船的后果,你们可千万别坐这玩意儿……”
我使劲地揪了他一把,他痛得叫了出来。我恶狠狠地说:“马龙,你这家伙给我留个光辉高大的形象会死啊!”
他揉着胳膊,微微笑了笑:“我当时是真的害怕!”
登机的时间到了,马龙用手捻灭了烟,站了起来,看着我们微笑:“好了!我要走了!”
我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马龙,你四级都没过,去那里语言不通,还是把四级拿到手再出去吧……”
话一说出口,阿千他们立刻白了我一眼,接着泪水都涌了上来。
马龙笑了,他伸出手使劲地揉着我的头发,我忽然想起王浩,他也喜欢这样揉着我的头发。我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马龙,你等我一下!”说完转身快速地向门口奔去。当我手里拿着一瓶马龙最喜欢喝的百事可乐转回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立刻愣住了,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二楼,扶着栏杆孤独地看着马龙那边。是王浩!他一低头,看到了我,顿时想要掉头离开,可他最终没动。我漠然地看了他几眼,拿着百事可乐向马龙走去。我把可乐递到马龙的手里:“给,你最爱喝的!”
马龙眼眶红了,他皱着眉头说:“想留我下来就明说啊!别搞这些煽情的动作,让我心里难受!”
我默默凝视着他,说不出话来。
马龙对着我们挥挥手,转身向入口走去。突然,我猛地冲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你要回来!记得给我们写信!给我们打电话……”马龙转过身拥住了我,眼泪一滴一滴地跌落在我的后背。
飞机平稳地起飞,像颗流星一样划过天空。我抬头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厅二楼,王浩像个雕塑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走出候机大厅,我抬头看见满天的星辰,感到它们都在向下陨落,带着我破碎的心。接着,我的泪水无声地决堤泛滥。
阿千终于打破沉默:“小舞,你刚才那一抱,我看见马龙都吓得直哆嗦!我可告诉你,兔子不吃窝边草,就算你长相差点找不到男人,你也不能对自己人下手啊!”
小牛点了点头,跟着应道:“是啊!小舞,做人要厚道!”
“别跟人家开这样的玩笑了!人家心里正难受着呢!”我抹了一把眼泪,说。
宋从限叹气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小舞真的变了呢!她嘴边常挂的‘老娘’‘姑奶奶’之类的词居然换成了‘人家’,唉!连她都变了,你说还有什么不能变的?”
“装什么斯文败类!”阿千鄙视地踢了我一脚。
“走,我们喝酒去!”小牛拖着我和阿千向前猛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