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来,柳明每天下班回家时,都带上经过严密消毒的纱布、药棉、药布条、镊子和药品到陆军医院去,替吴团长冲洗、敷药、换药。那条据说必须锯掉的腿,居然奇迹般地日见好转起来。逐渐地,那位吴团长对丽贞的目光换成了钦佩与感激。他的夫人每天都在医院守候,简直把柳明当成活菩萨般膜拜。只要一见那个身材婀娜、服装考究、仪态大方的身影走进楼道里,吴夫人就急忙迎出来,一把抓住女医生的胳臂,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大夫,不,我的刘大妹子呀,我真要给您磕头啦!您看他的腿——肿全消啦!那个要命的大窟窿,越来越浅啦!要不是遇上您这位女神医,我们团长的一条腿还不早长了蛆,成了一堆烂肉……”柳明不说什么话,只对这两口子温和地笑笑,就仔细地开始操作。不久,吴团长可以下地走路了,就出院回家,柳明也改为隔天上门给吴团长换一次药。一天,吴夫人拿出三百元现钞和许多绫罗绸缎送给女大夫。柳明坚辞不受,红着脸对她说:“您总叫我大妹子,您就是我的姐姐啦!妹妹替姐夫治治病,那不是应该的吗?您们叫我收礼物,这就见外了。我一定不能收。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以后您妹妹、妹夫遇到什么三灾六难,或者有人欺负我们的时候,姐姐、姐夫能帮帮我们,那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关心了。这不比礼物、钱财贵重得多!?”两口子听了柳明的话,有些诧异,问女大夫是不是有什么人欺负她了?柳明趁机把日本人西村对她的态度,向他俩叙述了一遍。最后,她说:“现在还看不出多大来头,可是我总有点担忧,觉得这个人来意不善。以后,这个日本人真要欺负我的时候,姐姐、姐夫不会坐视不救吧?”张玉梅听罢,狠狠地向痰盂里唾了一口唾沫,瞪了丈夫一眼,口若悬河地对丈夫说:“我早就不愿意你给日本人卖命了!好容易混上个团长,还不是拿命换来的。这回枪子打在你的大腿上,差点给锯掉一条腿。要是打在你的脑袋瓜上,还不早就见了阎王爷……你看,咱大妹子是个多老实、多规矩的人,小日本也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可恨,可气!大妹子,你放心!要是有人欺负你,姐姐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见丈夫不出声,快嘴夫人又对丈夫继续开炮,“你呀,你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呀?你还没有听见老百姓背地里骂你们这帮子皇协军是什么东西吧?‘皇协皇协,认鬼子当干爹,早晚得见阎王爷’……”“我说太太,你一个人就够唱一台戏了。嘴里穷叨叨什么?谁愿意当汉奸!这年头,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啥去?能喝西北风活着么?”“干啥不干啥,以后走着瞧。现在我得先问你——咱大妹子救了你,她要遭个什么灾难,你救不救她呀?”夫人竟向丈夫逼起宫来,“这荒乱年头,她长得又那么俊,活脱脱的大美人儿,就是容易出事儿。到那时候,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呀!”“咱不许空愿。到时候,咱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们看吧!”吴团长见女大夫灵巧的双手不停地在他的伤腿上细心地操作着,终于说出这句话。
柳明觉得这夫妇俩似乎还有点民族意识,并不甘心事敌,就趁机向他们讲了些日本人侵略中国的累累罪行。她不说空理论,以教会医院里住着的伤兵的悲惨遭遇为引子,委婉地叙说日本侵略军如何惨无人道,如何在扫荡时劈了小难难,以及无辜百姓被残杀的惨象。她自然不会说那是她亲眼所见,只说是从医院的伤兵那里听来的。见那夫妻俩听得挺入神,又随便说了些八路军如何英勇善战的事迹。柳明似乎无意地说着,沉稳的丈夫不多说话,妻子心直口快,又接上话茬来:“妹子,你知道的事真多呀!那小日本跑到咱中国来杀人放火,我就看不惯。我姨父虽说当了个省长,那有什么荣光!还不是个大汉奸,我有个姐妹就常跟我讲中国人要爱中国,跟着日本人长不了……为这个我更不愿意他——”她忽然指着丈夫长叹了一口气,“听天由命吧!阎王叫你三更死,难留一命到五更。”柳明那天回到家里,和鸿远在一起时又有了新的话题。鸿远听罢,忽然笑嘻嘻地对柳明一躬到地,涎着脸儿说:“夫人辛苦啦!”一见鸿远穿着一身黄呢子伪军官服装,却学起京戏中的小生模样,柳明笑得弯下了腰。她歪过身子指着鸿远喘吁吁地说:“你——你,这么个大人了,还——还这副模样。淘气鬼——嘎小子!”“现在早顾不上淘气啦。尤其和你这位严肃而又多情的夫人在一起……”鸿远没有说完要说的话,轻轻把还在笑着的柳明扶了起来,“柳明,你真大有进步了!能够见缝插针做工作了——你这一大摊工作,实在不简单呵,所以小生才给你行礼。”“去你的!”柳明直起身来推了鸿远一下,“你好多日子没有这么高兴了,有什么可喜的事么?告诉我!”鸿远不回答她,只拉住她的手,走近饭桌,并向屋里的华妈妈喊了一声:“华妈妈,一块儿吃饭吧!今天不会有人来的。”华妈妈腰里系着围裙走进客厅,瞅着两个年轻人,笑道:“老爷、太太,看见你们高兴,我也高兴。可是吃饭呀,还是你们两个一块吃,我跟小顾一起吃好。要养成习惯。”老太太说完,又回到厨房端饭去了。
吃过晚饭,鸿远提醒柳明说:“为了对付日本人西村,你向吴团长夫妇求援,我同意。但那个伪团长同各方面的关系很复杂,他的妻子又嘴快,对他们你还得多留神,不可轻信——你说对不对?当然,他们对你治好那个男人的腿确是十分感激的,我们以后可以利用这个关系。只是我的任务不允许我和这对夫妇接触,你也不能在家里会见他们。这一点只有请你原谅了……”柳明咀嚼着这番话,脑子清醒了许多,心里对鸿远也更加歆慕——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这会儿,鸿远和“妻子”在客厅的一张小圆桌旁吃晚饭。柳明兴奋地告诉他:李司令员已于昨天深夜偷偷出了教会医院,转移到杨明晶家中去了。
“那个日本人发觉了没有?”鸿远在节骨眼的地方,总是特别细心。
“哪能呢!杨明晶可有办法了。”……半夜时分,李司令员按铃找来护士,说他腹部剧痛,于是被抬到X光室透视。透视完了,就从那里出了医院,坐上杨明晶父亲的汽车到了杨公馆。离开医院之前,她让李司令员和小靳全换上讲究的西服,对家里人就说是遇见了外地来的同学,接到家里来住几天。家人以为是她的男朋友,连家里的司机也被她瞒过了。
“你也真有办法!”鸿远又夸奖起柳明来,但语气平淡,并没有显出特有的兴奋。渐渐,他的脸色变严肃了,一双浓眉紧锁,眼神凝重,似乎陷入沉思中;手中的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你怎么啦!”柳明放下饭碗,默默地望着鸿远的脸,不安地问,“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危险了?我知道,你的事我不该过问,但我不放心呀!你能够告诉我近来在忙些什么吗?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鸿远放下饭碗,站起身,轻轻叹了一口气:“柳明,我当然信任你。虽然想把什么都告诉你,可是,你又该说我迂了吧?像我们作假夫妻一样,我的义务是:党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党叫我怎么做就怎么做。为这个,我内心并不是没有矛盾,也不是没有痛苦,因为我对你有些话都不能够说,你说能不感到遗憾么?柳明,我常担心完不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我也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不了。”听了鸿远的话,柳明心头仿佛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着,顿时黯然神伤。他是为他俩的命运担忧吗?不,他所想所虑的只有革命工作,绝不会为个人的什么事在苦恼。但究竟是什么事呢?她拉着鸿远的手,两只大眼睛,也像罩上了厚厚的云层,从这云层里,透出几丝愁郁的光:“老曹,一看见你不高兴,我心里就难受。假如能够把你的一切困难、愁苦都给了我,叫我一个人来承受,那多好!可是,你不会给我,我也无力代替你——我的命运就是这样么?”见鸿远不出声,只用那双沉郁的眼睛望着她。她想起一件事,便征询鸿远的意见,好缓解一下这令人窒闷的气氛:“告诉你,那两口子为了感谢我治好那男人的腿,要请一些朋友在他家吃饭祝贺。听说多半是皇协军里的人。还有那女人张玉梅的姨父——河北省伪省长鲁占元也要来。我应该去吗?”鸿远点了点头:“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社交活动,我相信你能应付自如的。我不能陪你去,记着替我多解释一下。事实上,最近几天我要外出——要到比较远的地方去。”鸿远顿了一下,忽然动情地说,“柳明,我们住在杏树坡,附近就是个公园。你多次想叫我跟你一起到公园去散散步,我都没有去。今天,咱们去转转吧。天已经黑了,我换上便衣,咱们松散一下去,好么?”“呵,你要跟我去逛公园?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柳明高兴得忽闪着长睫毛,大眼睛里发出晶亮的光,使长睫毛像流苏一样,荡漾在两块晶莹的黑宝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