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进军开始了。战士们漫过沟渠、山岗,从北向南踏着大反攻的路,勇猛地追赶敌人。部队行列中,飘飞着各色各样的油印传单。传单的内容大致是:胡宗南的命根子整编三十六师让西北野战军消灭以后,董钊、刘戡率领的七个多旅,像热锅上的蚂蚁,挤在米脂县北边的山区,团团打转。
米脂县以北的山区,人烟稀少,粮食很缺;这会,秋雨又三天两头不歇气地下。蒋贼军,人无粮食,马无草料,俄得要死,冻得要命,又胆颤心惊生怕和三十六师落了一样的下场。正在敌人这要命的节骨眼上,陈赓兵团,突然强渡黄河,打到豫西,向敌人展开猛烈攻势;洛阳危急,潼关吃紧,胡宗南的老巢西安,像一只快沉的破船,在风雨中飘摇。
敌人五六万人从米脂城北的无定河边全线溃逃开始了,沿途修建工事,轮番掩护退却,准备逃回延安。……
彭副总司令率领西北野战军主力,从米脂以北地区出发,沿咸榆公路以东黄河以西地区,日夜南下,准备赶到敌人前头,插到敌人防守空虚的延安附近,打击敌人。另外。鼓总命令一个纵队绕敌人右翼,插过无定河,沿咸榆公路对敌人进行侧击、堵击,延迟敌人南逃的时间,消耗敌人力量,让敌人每走一步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
奉彭总命令,从敌人右侧前进的这个纵队,上至司令员下到每个战士,只有一个念头:赶到敌人前面去!
战士们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不歇气地急行军。
他们一阵翻出一阵过沟;好大的山好陡的坡啊,战士们爬着上,溜着下。
逃窜了一整天的敌人,晚上宿营在山头。他们烧起一堆堆的大火。
敌人盲目地射击,冒诈地呐喊:“你们上不来!”其实,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军从敌人烧着火的山下穿过,从敌人的眼睫毛下边悄悄地向前流去。这样多的人马又是这样轻巧,有严密组织的军队该是多奇妙的整体啊!“不准抽烟,不准说话。”这一道一道的命令,战士们都是贴住耳朵往下转述。说来也言怪,首长们传下来这命令后,连那驮炮骡子、又踢又咬的牡马,也都悄悄的不嘶叫了。你要伸长耳朵听,只能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牲口蹄子圪嗒嗒的响声,兵器轻微的撞击声。你要瞪圆眼睛看,只能看见数不清的黑影子和战马铁掌击起的火星,还能看见萤火虫在草丛中乱窜。
战士们一连翻了五六架大山,渐渐地,敌人在山头上烧起那一行一堆的营火,落在部队后面了。
战士们的衣服让汗水浸湿了;湿衣服凉冰冰地贴在身上,冷得上下牙齿直磕碰。
深更半夜了,战士们眼皮上坠了千斤石,腿像两根木椽,脚底板热辣辣地发胀。他们的腿机械地向前迈进。有的人,眼一闭睡着了,脚虚踏一下又惊醒了。有的人还边走边做梦:梦见自己冲入敌群投出几颗手榴弹;梦见敌人飞机俯冲下来,乱箭似的发光弹在飞;梦见炊事员煮了一锅热腾腾的土豆,给大伙均分……直到自己的头,碰到前边人的背包上,这才把梦给打断。
天空黑沉沉,#*#饔暧窒缕鹄戳恕*战士们赶到无定河边,正是夜里四点半。他们连衣服都没来及脱,就手拉手*#过了水淹到胸膛的无定河。当纵队的后卫部队过河时,天已大亮,山头上敌人用机枪封锁河面,有些同志在河心负了伤,水面上浮起一股股的鲜血!
拂晓,雨停了一阵,可是吃早饭时光又稀里哗啦下大了!
路两旁山坡上的大小石头,被雨水洗得净光发亮,像涂上油一样。沟渠里的路上有很深的泥浆。战士们一个个都淋得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他们的鞋子时常被泥浆吸掉;有的人还不停地跌跤。
战士们眼窝深陷,脸黑瘦,浑身是泥。他们顶着雨,光脚片踏着蒺藜、石头子前进;有不少人走拐了腿。
第一营教导员张培,把他的马让给有病的战士骑。他步行着,衣服让雨打湿,贴在身上,他的脸又瘦又黄;打摆子病又犯了,浑身不停地发抖。可是他还不断地给指导员们吩咐什么,还强打精神鼓舞战士们前进。
张培和周大勇肩挨肩走着。周大勇腰里的皮带上,吊着拳头大的一块东西。他不停地摸着它。昨天晚上部队大休息的时候,地方干部和群众千辛万苦地给部队搞来一些杂粮和酸菜。炊事班立刻就煮饭。战士们刚闻到饭的香味,又奉命出发。于是,大伙就把那黑豆、高粱、谷子和酸菜搅在一块煮成的稠疙瘩饭,用手巾、破布包起来吊在皮带上,准备随时拿来充饥。
周大勇说:“教导员,你吃点东西吧。”他指着腰里的东西。“虽然只能吃个半饱,但是这也算最好的早饭。”
张培说:“不,再好的东西也咽不下去!大勇,悄悄给你说一句话,我累得要死!简直不敢想到病,一想就半步也移不动了。我有一阵独自捉摸:我要是躺下去不能再给党工作,那够多难过啊!我过去为什么不把一分钟当一年使用?啊!大勇,一个人趁自己精力旺盛的时候,就应该尽量为党工作。是吗?”
周大勇说:“是啊,尽量把工作责任往自己肩上担,你越担的多,就证明党的事业越需要你。不过,为了更好的为党工作,现在你应该去休息。”
张培和周大勇谈到战士们的英勇事迹,谈到党员战士带病帮助别人的情形。仿佛,张培不谈这些事不想这些事,就寸步难行。
周大勇瞧瞧张培,只见雨水从张培瘦岩岩的脸上往下淌;只见张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又发白。疾病在折磨人哟!
突然,团政治委员出现在张培和周大勇身边。他像从土地里陡然钻出来似的。真怪,到处都有他在场。打仗的时光,你在弹药所碰见他,在冲锋出发地看见他。宿营的时光,你在炊事班碰见他,在战士睡的窑洞边看见他。行军的时光,你又在每个战士身边看见他。
李诚说:“张培,你必须去休息——我说过有一百次了!”
张培微微一笑,说:“四二号!刘营长负伤以后,营部就是我一个人,我忍心丢下工作去休息?”他看看政治委员和周大勇,又抹抹脸上的雨水,说:“战士们当中,生病的人也不少啊!我能咬住牙,他们也能咬住牙。斗争这样紧张,躺在病床上是很难活下去的!”
“真是!让我怎么说呢?”李诚气愤地把帽子扯下来,拧了拧水,又戴上。他低着头,扑嚓扑嚓踏着泥水,走得挺快。他让一个骑兵通讯员把马交给张培骑,便朝前边走去了。
日夜急行军,从敌人侧翼赶到敌人前头的这一支部队,现在插到绥德县和清涧县之间的九里山了。
九里山是咸榆公路的咽喉,敌人逃回延安必经的道路。战士们一登上九里山,就顶着大雨构筑工事。
他们很快地做起了纵深挺宽的强大工事。山头上,到处都是炮兵阵地、掩蔽部、伏地碉和像蜘蛛网一样的交通壕。屋檐吊线的连阴雨,不歇气地下着。天气黑鼓洞洞的,人走在这样的黑夜里,就像跳进了烟囱。
李诚从团指挥所摸出来,走到第一连阵地上。
周大勇和王成德领着战士们正在挖工事。战士们一面站在泥里挖掘,一面排水,还急切地谈论什么。有的战士换班下来,便蹲在泥水中抱住膝盖睡觉,鼾声呼呼响。这时候,即使敌人炮弹落下来,火光冲天,也休想打断他们的睡梦。
李诚钻到战士们挖好的一个伏地碉中。他用手电筒照着看:伏地碉的内壁上,战士们铲平一块二尺见方的地方,上写“记功牌”。战士们都争着向他报告:“四二号,我们的碉堡叫‘胜利碉’,他们的叫‘人民战士碉’。我们给这些碉堡命名的时候,还举行了‘命名典礼’呢!”
李诚说:“好呀!同志们,告诉你们连长,就说你们给自己的碉堡命了名,我也代表团党委正式批准你们的命名。”接着,他又想:“‘命名典礼’,真有意思!让别的连队派代表到这里参观一下才好哩。”
战士们高兴地顺着战壕往左右传:“团党委批准我们给自己碉堡起的名字!”
左边掩蔽部里,也传出一阵阵的声音:有的人提出立功入党,有的提出了打击敌人的办法。右边掩蔽部里,有的战士一根一根地擦着洋火,趁光亮艰难地写挑战书;有的正在讨论立功计划,渐渐地,热烈的发言变成了英雄的宣誓:
“坚决完成阻击任务!”
“不让敌人前进一步!”
“坚守九里山配合陈赓兵团作战!”
一切意志和智慧的力量,统统发动起来了。
李诚站在交通壕叉口,望着北面黑突突的山头。他没有觉着凉丝丝的雨水顺脖子往下流,心头掠过一种强烈的感情。
这就是,一个政治工作者,当他看到共产党人用全部心血、精力传播的思想变成了不可战胜的力量的时候,产生的一种愉快和自豪的感情。
李诚离开一连的阵地,向左前方走,碰见了团长赵劲。
赵劲和李诚相跟上,顺着蛇形交通壕向前走去。
他俩向左前方走了百十公尺,就停住脚顶着黑夜和细雨,注视九里山北面的敌人阵地,默默不语。长城外刮来的风,卷着他俩的衣襟。他俩除了有时看见敌人机关枪吐的火舌以外,其他东西根本看不见,可是还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李诚想:
我们不会蹲在工事中挨打,防守中会主动向敌人反击的;反击中敌人炮火猛烈,炮弹撕心裂胆地爆炸,战士们趴下了,政治工作者如何使战士们想起他们的决心、誓言、荣誉,如何使战士们听到党的声音而勇气百倍。他说:“敌人是今天下午赶到九里山北面的,他们现在干什么?”停了一阵,他边思量边说:“老赵,现在敌人的官兵在想什么呢?”
赵团长有口无心的回答:“嗯。”
赵劲正在谋算天明后的战斗。他想象着:敌人的攻击开始了……自己的火力按住了敌人,战士们跳出战壕,扑向敌人。……
赵劲和李诚听见咝咝的啸声,两个人很习惯而机警地卧倒了。
一颗重迫击炮弹在他们身后爆炸了,火光冲破漆黑的夜空。
他俩顺着一条电光形交通壕,走到本团左翼的阵地前沿。
这里跳过一条小沟就是敌人阵地。
夜更深,天更黑了。有时候,一两个红绿的信号弹划破黑暗的天空,稀疏的枪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两个黑影出现在三连的阵地上。
没有声息,人们都在竖起耳杂细听着动静。猛的,子弹在头上日——日——地飞过。风也一阵一阵地刮来。右前方远处的山沟里有微弱的狗咬声。
李诚跳在工事中和一个排长谈话。
赵劲低声问哨兵:“有动静没有?”
“敌人大概睡觉了。听,简直鱼不跳水不动!”
赵劲问:“刚才不是还打枪么?”
一个战士指着正前方说:“刚才,那边机枪打了几枪,又打了五发信号弹,还有人晃着手电乱跑。”
“好远?”
“二百多公尺。”
赵劲背着手直挺挺地站在工事上。
一个战士说:“四一号,敌人不停地瞎打。你来,站到我这个掩体里观察,”他跳出单人掩体。
“我站在这里危险,你站在这里还不是一样危险?”赵劲凝视前方说。“你们要注意观察,还要搞清友邻部队的位置和你警戒的范围。”他沉思了一阵,又说:“警戒还要往前伸!”
带班的干部说:“前边的垅坎上已经伸出了一个小组。”
赵劲和李诚摸下垅坎去,那里三个战士趴在掩体中,端着枪盯着前方。赵劲、李诚检查了工事。工事作得很好:很牢靠,又能发挥火力。
李诚摸摸战士的衣服,衣服让雨水淋得透湿。他弯下腰,又摸摸一个战士的光脚丫子,啊,那脚丫子凉冰冰的。李诚不禁心疼起来了。他说:“告诉你们连长,要他派人送点麦草来,铺在掩体里。”
李诚、赵劲把周围的地形仔细地摸了一番,贴住耳朵研究了一阵,又返回到本团阵地中回地带的前端。这里有的战士蹲在战壕中,有的战士持着枪雄伟地屹立在黑暗中。
“口令!”远处传来雄壮的喊声。
敌人啪啪打了十几枪。
赵劲和李诚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口令,就弯下腰,忽忽忽地跑到哨兵身边。
李诚问哨兵:“我答口令,你听清了没有?”
“没有!”
李诚说:“对呀!这样远问口令连你也听不清回令!”
赵劲接着问:“你说,敌人听见我们的口令好不好?”
那个战士说:“要让敌人听见就糟了。”
赵劲说:“对呀!那么你为什么七八十公尺远就大声问口令?”
这时周大勇、王成德听说团首长来了,就急急地赶来。
王成德和李诚在谈什么。周大勇听见那个战士和赵团长谈话,他就不吭气地站在一旁。
赵劲说:“你喊得很威严。军人就要有这股雄伟的劲头。
可是哨兵发现了动静,多少公尺远才低声问口令呢?这问题请你们连长给你讲,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好。”
赵劲转过头,对站在他身边的周大勇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随时随地教育战士,在每个工作细节上对党负责呢?”
周大勇没吱声,他的脸齐脖根红了;惭愧的感情,在袭击他。
赵团长和李政委顺交通壕向本团指挥所走去。
这时,已是十二点半钟了。枪声渐渐地响密了。
九里山南北都是小川道。咸榆公路从北边的小川道爬上山,又弯弯曲曲的向南边川道里伸展去。这一带的山看不出分明的脉络,一眼望去,尽是起伏的山头。九里山像是一条东西横着的山梁。这条山梁,比起周围的山梁来,算是又高又平的了。
九里山阻击敌人的这个纵队,能直接参加战斗的不过两三千人,但是这两三千人要用勇敢、智慧和巧妙的战术构成一道铜墙铁壁,阻击住五六万敌人,而且要阻击六七天。拂晓,战斗打响了,平均一个人民战士顶住二三十个敌人的激烈战斗开始了。
九里山的正面是赵劲这个团和兄弟部队坚守着。他们从天黑打到天明,从天明打到天黑。不断头的秋雨也是从白天下到黑夜,从黑夜下到白天。
一天晌午,部队趁大雨,攻击敌人,夺下一个山头,捉到一批俘虏。俘虏们一个个都饿得皮包骨头。
周大勇正要派几个战士把本连队捉的俘虏送下山去,猛抬头,看见陈旅长走来。
陈旅长淋着雨、踏着泥浆,走得很快。他的衣服上溅上了很多泥巴。日夜惨烈艰苦的战斗,熬得他脸色黄瘦。他的络腮胡子长了半寸多长,胡子上滴滴的水点往下落;缺乏睡眠的眼里布满了红线。他总是乐观的充满精力的,仿佛让人觉得,疲劳、艰苦、饥饿、淋雨、冷冻总不能制服精力旺盛的人。
自从战斗开始,陈兴允跑遍了九里山上本旅坚守的各个阵地。有时他整夜价,从这个营、团指挥所跑到那个营、团指挥所,查问着、命令着、吩咐着。他用简单锋利的话句,把一切有疑虑的人,都激发起来了。有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战壕里,出现在冲锋出发地,出现在炮火激烈的地方,严峻而昂奋地指挥那场恶战。
陈旅长边走边高声向战士们打招呼:“同志们,困难吗?”
“七○一,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
陈兴允很喜欢战士们这充满英雄气概的话语。他说:“确实算不了什么。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敌人有的部队两三天也吃不上一顿饭。同志们!我们遇到的困难是暂时的,可以战胜的!”
他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了战士们一种又奇妙又巨大的力量。
陈旅长到了赵劲团的指挥所。这时他脸色铁青、冰冷。他问:“张有强?”
赵劲说:“到三营去了。”
“要他马上回来!”
赵劲立刻就给三营指挥所打电话。
一个参谋把一幅作战地图铺在地上。陈旅长,一条腿跪下去,双手撑住地,眼睛盯着地图。过了一阵,他抬起头,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用力地磕了几下,吸着,沉思着。
张有强原来是赵劲团的一参谋。自从沙家店战斗中团参谋长卫毅牺牲以后,他就代理团的副参谋长。
一个钟头以前,陈旅长打来电话,要赵劲团派一个营插到敌人中间的地区去活动。恰好张有强在团指挥所接电话。当时,他一再强调困难,说抽不出人。最后陈旅长严格地批评了他,他才磨磨蹭蹭地接受了任务。
张有强钻进了掩蔽部,他浑身让雨淋得透湿,帽檐上滴着水。
陈旅长盯住掩蔽部的墙壁问张有强:“你讲讲,到底有好大的困难?”
张有强心里谋划:“我把实际情况讲一讲,大概旅长就会了解我们的困难。”他很有条理的把本团的困难情况讲了一番,最后,总括起来说:“一切都很困难;战斗非常激烈。今天光团指挥所的人,就和敌人拚了三次手榴弹!”
陈旅长铁一样的下巴,微微颤动。他直盯着张有强,眼里射出两股严厉的光。他说:“‘人很少,抽一个营出去活动,我们团就很难作战。’可以这样说吗?”
张有强怯生生地分辩:“确实困难,确实——”陈旅长打断他的话说:“困难?我们这些人,不是为克服困难而来的吗?”他望着掩蔽部外面,又声音低沉地说:“有些干部遇见的情况,本来困难的要死,可是他不空喊,他想办法克服困难,他有战胜困难的气魄。只有这样的人,才使人尊敬!”他突然转过脸来,那铁钳子似的眼光又钳住了张有强。“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敌人受不了的时候,谁能熬过这困难的最后几分钟,谁就是胜利者。你想想,国民党这些败兵,听到身后枪响,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在这里多顶一天,敌人会饿死多少啊。我们在这里多顶敌人一天,陈赓同志渡过黄河的部队,在豫西会有多大的进展啊!为什么你的眼睛只看到你们团而看不到我们整个的事业呢?”他紧闭住嘴,停止说话。显然,他在尽力压制感情,使自己冷静。他的脸色黑煞煞的,眼睛闪着清冷而刚毅的光。过了好一阵,他又说:“我问你,我们一个人顶着二三十个敌人,如果不用各种手段打击敌人,还能坚守住这九里山?还能完成六七天的阻击任务?你认为纵队党委指示,派一些部队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是没有道理的吗?……战士们知道目前忍受这些艰难的意义。因此,他们有无限的勇气,他们要求用一切方法痛击敌人,消灭敌人!”陈旅长盯着张有强,盯了足有一分钟,说:“你没有战士们的英雄气概!”他的声音为那被压制的感情冲击而微微有些抖动。
陈旅长走出掩蔽部,站在战壕里,望着北面炮火激烈的地方。
赵劲和张有强跟着走出来。
赵劲是听惯了命令声的。他具有军人的心肠和习惯。因此,他对旅长这种爽直、尖锐的责备和那带着权威、命令的口气一点也不反感,可是有一种灼热的痛苦抓住了他。这种痛苦是那不能原谅自己的责任心引起的。
赵劲脸色严峻,那由心里涌上来的难过爬上了嘴角。他说:“旅长!我想,你是知道我们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错误!”
陈旅长眼光温和了,他说:“你们团党委要让每个同志确实了解:我们敢于取得胜利,也善于取得胜利!”
赵劲跟上陈旅长打仗有好些年头了;远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他们就并肩出入在炮火中,同志的情谊就牢靠地建立起来了。赵劲深深地知道,你对自己的职务忠实,把任务看得重于生命,旅长就支持你,鼓励你。一个战斗英雄牺牲了,旅长会痛苦得水饭不能入口。当你负了伤,旅长能整夜守着电话机等候医生报告伤势,还百忙中骑上马到医院看你;他会命令医生说:“你一定要救活他,党交给我的无价之宝不是别的而是干部。”可是你要动摇畏缩,不坚决执行命令,旅长便决不留情的按纪律办事。想到这里,赵劲又产生了一种惭愧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比起旅长那种忠诚坚定来,该多渺小啊!
雨越下越大了,满山头上雾腾腾的,十来公尺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枪声、炮声一阵一阵地轰响着。
陈旅长说:“赵劲,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今天晚上要派一个营插出去。”他指着九里山正北一片山地,说:“插到敌人中间去,积极向敌人进攻,配合正面阻击部队打击敌人,延迟敌人南逃的时间。这样,我们彭总率领的主力部队,才能插到延安附近摆好阵势,打击敌人;我陈赓兵团的大军才能大放宽心地在豫西扩展攻势。”
陈旅长向炮火猛烈的地方走去。赵劲望着陈旅长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他直挺挺地站在交通壕上边,听不见那狂风似的炮火声,看不见前面的烟雾升腾,也感觉不到雨顺脖子往下流;旅长那宽阔、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动也不动地屹立在他面前。
赵劲钻进掩蔽部,打电话把政治委员李诚从阵地前沿请到团指挥所来。
李诚满身是泥,身上还有硝烟味;嘴唇上裂开一些小口子,渗出了小血珠。警卫员递给他一茶杯水,他接过来一下子就倒在口里,下巴上滴着水。
赵劲把旅长的意图告诉李诚以后,说:“今天晚上就让周大勇带一个营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
电话铃响了。李诚抓起电话耳机,听了一阵回头对赵劲说:“旅首长要我立刻去旅指挥所。”
赵劲给各营打了电话:要每个营抽一个连队出来,临时组成一个营,去执行新任务。
李诚告诉通讯员:“第一连离这里近。你去叫周大勇同王成德来,并且要他们把第一连的部队从火线上撤下来。”说罢,他就朝旅指挥所所在地跑去。
周大勇和王成德气昂昂地跑步来了。团首长叫他们干什么,通讯员已经给他们露了个话头。他俩兴头满大地钻进掩蔽部。
周大勇和王成德肩并肩作战好几年,相互救过命。就是现在,有必要的话,他俩都能为救对方而慷慨地拿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当他俩弯下腰进入掩蔽部的一眨眼工夫,赵劲就察觉到:如果这戳到敌人中间去活动的重大任务,不是由上级决定,而是征求周大勇和王成德的意见,看谁愿意去,那他俩是谁也不会对谁让步。尽管这种心情从他们的举动上看来,并不那么显眼。
赵劲把当前的敌我情况和派部队到敌人中间去作战的任务讲了以后,说:“王成德,你留下帮助你们教导员指挥第一营。”他又对周大勇说:“你带三个连队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
赵劲说得很简单,像战争中常有的情形一样:人们用一个简单的手势说明很多意思,用三言两语说清很复杂的思想。
周大勇声调平静地说:“好!”
过去,周大勇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艰苦任务,眼睛高兴地闪亮,心里翻腾着战斗的欢欣,恨不得马上就走。可是,目下他要指挥三个连队的事,使他必须深思远虑,使他心情沉重。
离团指挥所百十公尺的地方,枪声、喊声正炽烈地搅成一片。突然,李诚咕哩咕咚地跳进交通壕里,然后一纵身钻进了掩蔽部。赵劲问:“敌人照顾你咯?”
李诚说:“照顾我是小意思,敌人照顾旅指挥所了。我到他们那里,旅首长亲自率领旅指挥所的人马,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好热闹啊!”
旁边一个参谋说:“敌人全线都在举行轮番冲锋!”
赵劲瞅了那位参谋一眼,说:“什么轮番冲锋,简直是打摆子!”
赵劲的眼睛又严厉又冰冷。他盯着周大勇和王成德。对李诚说:“就这么干吧!我刚才给他们谈过了。”
李诚说:“旅首长指示:让周大勇暂时代理营长职务;马全有暂时代理一连连长职务。”
起劲看了看手表,问:“周大勇,你还要作什么准备工作吗?”
周大勇说:“除了给战士们交代任务,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全部家当都随身带着,说走,提起脚就走咯。”
赵劲把周大勇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没变脸没动,可是心里却感情汹涌,是咯,他们除了身上的破单衣、背包和日夜不离身的武器以外,确实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今天是这样,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赵劲像是有什么话碍口说不出,过了一阵,他说:“周大勇!一营现在人不多,你把一连带走,那就更成问题咯。因此,第一连还要抽出一个排留下。”
周大勇乍地一愣,像是有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落到他头上了。
赵劲想:“抽一个排他就那么心痛!是咯,也怪不得他,现在一个战士顶十个用,他手里的人的确不多啊!”他脸色依然严厉地说:“不要发愣!第一连现在算是人数顶多的连队。”
周大勇说:“昨天团里给了我们五个新解放兵;我们又把炊事员、通讯员都放到班里去了。现在第一连总共才有……”李诚说:“留下一个排吧!正面阵地总是重要的,哭穷也没有用。”
周大勇说:“那,那就抽第一排吧!”
“得啷啷啷……”电话铃尖锐地叫起来。赵劲拿起耳机,听见二营副营长急迫的声音:“四一号,敌人把力量统压在我们头上了!我们已经打退了敌人七次冲锋……人员少,弹药送不上来……营长左臂挂花……叫他下去,他把我骂得好惨……四一号,给我们一点部队,一个班也好。”
赵劲厉声喊:“沉着!不给你一个兵,你也要顶住!+H,听见吗?”他摔下耳机,走出掩蔽部。周大勇和王成德也跟着走出去。
赵劲端铮铮地站在交通壕上边,眼里闪着激怒的冷光,望着左面雾腾腾的高山头,那里枪炮声炽烈地吼成一片。他回过头,脸色阴沉沉地说:“你们的人呢?”
周大勇说:“右边垅坎下面。”
赵劲望着炮火猛烈的地方,头也不回地喊:“通讯员,喊一连一排过来!跑步!”
霎时,一排排长李江国带着战士们跑过来。李江国前额上有了三道皱纹,外表上也显得老成了。他自己也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所以尽力表现得稳重。可是他总时不时地露出那无牵无挂的心情跟那爱说爱笑的习惯。
赵劲问:“全排都拖过来了么?”
李江国站得梆硬溜直,喊:“报告,全拖过来了!”
赵劲问:“多少人?”
李江国向前迈了一步,挺起胸脯,一字一板声音宏亮地报告:“连我一共七名。”脸上红彤彤的,神气十足。他瞧着赵劲的脸,像是表示:“团长,好大的一个排呀!不论和哪个排比起来,也是挺棒的!”
赵劲把李江国那又勇猛又老练的样子瞅了一眼,就跳下交通壕,钻进掩蔽部。他把电话机摇了两下,刚说:“二大队,我马上……”电话线断了!他摔下耳机,从掩蔽部钻出来。
赵劲严肃亲切地把周大勇瞅了好一阵,就跳出交通壕,对第一排战士们喊:“来!”他率领战士们,向那烟雾滚滚的左翼阵地上,飞一样地跑去了!
天黑地暗,大雨哗啦啦倒下来。
周大勇带着三个连出发了。战士们扶着,拉着,滑下了九里山。他们从九里山西边一个山坡溜下去,然后向东北拐,想从敌人阵地的结合部,插到敌人中间的一片山区去。
周大勇走在部队最前面。未来的战斗、胜利的希望、英雄的荣誉,在周大勇心里激起了一种剧烈的兴奋心情。可是他尽力压制这种感情,集中思想,预测着这次行动中可能遇到的困难。
周大勇率领部队向北走了三里多路,前面闪出两座大山夹着的一条小山沟。敌人不停的向沟口射击,防守得很严。部队被阻住了,战士们都趴在泥水中。周大勇带四个战士去“摸情况”。他们在泥水中爬来爬去,突然,碰到了敌人的鹿砦、障碍物。他卧倒,把帽子往脑后一推,擦擦脸上的雨水,脑子里一盘算,又率领战士们向前摸去。他边走边注意观察地形;虽然天气黑咕隆咚,可是他对自己走过、摸过的地形都能很好地了解。因为,一方面,周大勇他们在战争中生活惯了,熟悉各种地形;另方面,他们在战争中养成一种极敏锐的感觉,而且常常在黑暗中用这种感觉代替眼睛,——在伸手不见拳的夜战中,他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人。
周大勇把情况搞清了:山头上有敌人一个营,半山腰有敌人两挺重机枪紧紧地封锁着这个沟口。
周大勇命令马全有夺取敌人的两挺重机枪,开辟前进道路。他说:“你带上三四个战士上去,人多了目标大。你们完成任务以后,立刻通知我,我就不顾一切地拉上部队往内全有,记住,抓紧时机就是胜利!”
马全有带领宁金山、宁二子等战士,端着冲锋枪提着手榴弹,巧妙地摸上敌人阵地,解决了敌人。
周大勇得到马全有他们解决了敌人扫清前进道路的消息,便带领战士们朝北边山沟猛插进去。
雨还是不歇气地下着。周围的山斗上,敌人乱喊乱叫,盲目地射击。周大勇率领部队,往沟内插了一二里路又和敌人干起来了。战士们边打边走,直向敌人阵地纵深戳去,慢慢地敌人的喊声、射击声落在他们的后面了。
周大勇率领部队,拂晓时进入九里山东北方向的一条狭小的山沟。除了放警戒的战士,其他战士们都钻在山崖下边睡觉了。
周大勇知道自己处在好几万敌人中间,时刻有被包围的可能。他放不下心,也睡不着觉,在沟渠里来回走动,筹思着种种事情。
战士们插到敌人中间的第二天夜晚,周大勇集中力量,袭击了敌人一次。接着,当天晚上,他又让三个连分头去袭击敌人,各连队完成任务回到指定地点时,天就亮了。
周大勇坐在山崖下,深深地谋虑什么。他旁边坐着一连代理连长马全有。马全有靠在石头上,睡着了。周大勇的眼光,有时落到他脸上。
现在周大勇眼里,常有严峻的神色。这神色和他二十四岁的年纪很不相称。好像他在战争的道路上提前成熟了。如今,他仿佛能在转眼的工夫,准确地预测出某些重大事情的艰难、复杂和变化,并且可以掌握它。他的一举一动已开始随经验的确信,显露出冷静的特点。身体里饱蓄着生命力。这生命力使他获得了很难估量的胆识和魄力。
九连连长检查了警戒,从山顶上下来,边走边喊:“卫刚,快下来!周营长在等我们!”
卫刚头上,脖子上还缠着绷带。他左手按住腰里摆动的驳壳枪,从山坡上连跳带蹦地跑下来。他问:“王连长,昨晚上你们把敌人狠狠地揍了一顿吧?”没等王连长回答他又说:
“真痛快!晚上咱们分手以后,我们爬到一个山头上,嘿,摸到敌人的炮兵指挥所,手榴弹披头盖脑地往敌人头上浇,一阵好揍啊!狗杂种,他可犯到我们手里哪!告诉你,昨晚上我要不是怕违背营长的命令,就还要往敌人阵地纵深插哩!”
九连连长说:“卫刚,你当连长倒比当指导员更合适。”
卫刚说:“是嘛,我缺少股耐性。为这,李政委没有少‘克’我!我哥也没有少‘克’我!”提起他哥哥卫毅,他脸色突然变了,显露出悲痛的神情。
参加会议的干部们来齐以后,周大勇把敌情分析了一番,便问:“下一步怎么办?”
卫刚说:“就照这样干:白天隐蔽,晚上出来活动,反正在夜战中,敌人没有便宜讨。瞧,我们总是一出手就消灭他一大堆!”
他热情地看周大勇,希望他支持自己的意见。而周大勇却望着红泥沟渠,在顽强地思量什么。
九连连长摇头说:“有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再四呀,这一块地区是不能再活动了。……”九连连长的话还没说完,卫刚就猛站起来,准备反驳人家的意见。
周大勇手在空中压了一下,说:“卫刚,沉住气!”他边思量边说:“这里朝西南走二十多里就是九里山,我们在这里活动能直接配合九里山的主力部队作战。可是九连连长也说得在理,你尝着个甜头,就啃住不放,那是要吃亏的。”
马全有生硬而倔强地问:“那怎么办?”
周大勇拔了根嫩草,在嘴里嚼着,盯着石壁,筹思了好久。他说:“战斗中,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也会成为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再朝北插,再朝敌人阵地纵深插。这,看来冒险,实际上比这里更能有力地打击敌人,还比较安全。”
卫刚猛烈反对:“万万不行。照你的意见办,那不是把原来的计划都推翻得一干二净?”
周大勇说:“卫刚!计划是我们订的,我们是它的主人,根据实际情况,我们可以修改它。现在就决定部队向北插他十来里路。好,注意警戒,晚上出发!”
晚上,周大勇率领部队悄悄地向北开进。
马全有带着一帮战士,走在部队前边,侦察情况。碰巧,他们在山沟转弯处,捉住三个敌人开小差的士兵。马全有从三个敌人士兵口中查明:翻过一条山梁,朝北走五六里是一条大沟。那里有个叫李家凹的村子里,驻扎敌人一个旅直属队;掩护部队少,非战斗人员多,还有很多行李、弹药。马全有火速把情况报告给周大勇。
周大勇再三盘问了俘虏,分析了情况,便决定去袭击敌人。他带上战士们,爬上一座高山。他们四下一看:南面枪炮声很紧,北面有敌人烧起一堆堆的火,东面和西面照明弹一颗跟一颗划过夜空。敌人搞什么鬼哟!
周大勇把兵力分成三股。他指挥第一连和第六连从东南向西北分两路戳下沟。九连连长带领第九连在山头上担任战斗警戒。
夜里三点钟,周大勇指挥的部队摸到一个小村子里,突然打响了。敌人一听枪响,乱成一团,人踏人,马踏马,鬼哭狼嗥地乱呼喊。
周大勇他们袭击敌人中,看见有一股敌人乱七八糟地向沟北一个小村子跑。他带着战士们紧紧地追赶着敌人。突然,山坡上跑过来一个人,喊:“嗨!你们是不是掩护部队?”
周大勇脑子一转,说:“是的。,你是不是旅部的传令兵?来,抽一支烟。”他不慌不忙地吹着口哨,向敌人跟前走去。
那人跺脚,叫:“快一点!参谋长急死了,祖宗三代地咒骂你们。快走!”
周大勇心里笑了:这才是送上口的肥肉。他说:“啊呀!
我们也是急得找不见他呀!走,他在哪里?你带我们去!”他拍着那传令兵的肩膀,老兄老弟地瞎扯起来。
敌人的传令兵把周大勇他们带进村子里一个小院墙边。
马全有一巴掌,把那传令兵打得滚到地下,卸掉他的枪。
周大勇手一摆,六连连长卫刚指挥战士们爬上窑顶。他便带领马全有等人,直向一个点着灯的窑洞中冲去。
周大勇冲到窑洞门口,眼一扫,就看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坐在那里喘息不定地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掩护队伍呀!快,快,快派人到山头上去看。也许是我们的人发生误会打起来的!慌什么!……你这个卫士,是饭桶!你把我的皮包丢了。皮包里有一斤来的饼子,你丢了叫我怎样活哩!”他把那卫士踢了一脚,又双手搓着,来回急急地走动,像站在烧红的铁板上似的。“简直是风声鹤唳……西安不保,延安更难说,而我们的大军又被堵在这里,……前去不能,后退无路……我们不被打死也要全部饿死在这里!”突然,他尖锐地喊叫:“谁让我们来这里送死?谁让我们来这里送死?……
天呀!只要能回到西安,我到街上拉黄包车也行!”他用头磕墙壁。
马全有冲进去,用枪逼住站在窑洞墙角落的敌人卫士。周大勇猛扑上去揪住敌人军官的领口,差点把他提到空中。
周大勇用枪逼住那人,问:“你是什么人?”
敌人军官被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震愣了。他留神看了一下,还没有认清来的是什么人。他嘴一撇,露出黄剌剌的金牙,用那惯于作福作威的口气说:“我是上校副参谋长。我奉旅长命令在这里指挥旅部的人员。你是哪一部分的?敢这样蛮横!你要造反?”
周大勇把敌人军官的领口抓得更紧了,心里又腻歪又好笑。他喊:发什么懵!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我们的部队已经把你们包围了,不怕你插上翅膀飞上天。赶快让你手边的旅直属队人员在门外场子里集合。你说半个不字,我就砸碎你的脑壳。”他那黑煞煞的脸色,看了叫人畏缩。
那个敌人军官,不知道对他眼前的情形不相信还是故意装模作样,反正他头上尽管流冷汗,可是脸色越来越傲慢。
周大勇抓住他的领口往后一推,往前一拉,用驳壳枪对准他的鼻子,喊:“要死,我立刻敲掉你;要活,就乖乖的把你们所有人员集合起来。”这声音,充满威胁和可怕的力量。
上校副参谋长,看着那对准他的枪口,头在发昏。他说:
“还有什么人啊!统打散了。好,照办!我手边只有一个卫士班。好,照办!”接着,又失魂落魄地嘟囔:“天上来的!简直是从天上来的!”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地向周围乱看。
周大勇端着扳起机头的驳壳枪,两腿微微叉开站着,像在地下扎了根。他那对凶猛的眼里射出两股剑一样的冷光。
敌人副参谋长的眼光和周大勇眼光碰到一块,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两手垂下,缩着脖子。他看清了,周大勇比他高一头宽一膀,像一堵铁墙。他生怕周大勇往前一扑,把他压碎。
“天上来的!简直是从天上来的!”他叽叽咕咕地支吾了半天,还是下了命令,把旅部的一百来人集合起来。这帮人里头有“政工”人员、军需人员、军医、伙夫、马夫、卫士等等。
战士们很快就把敌人的武装解除了。
周大勇让马全有押着敌人副参谋长往窑洞门外走,可是刚出门,那个副参谋长往旁边一滚,顺着小路,沿河槽跑了。
周大勇站在崖边,顺着那个敌人军官奔跑的脚步声,“叭”的打了一枪,接着就有“啊呀!啊呀……”的呻唤声传来。周大勇顺着那呻唤声再给了一枪。
一个战士用拣来的敌人的手电筒往沟里一照,说:“营长,你打得真准,那上校大人到美国领赏去了!”这时候,周大勇听到了山头上我军掩护部队发出的撤退信号。他烧掉了敌人的武器、弹药和行李等,带上俘虏们赶快上山。他一分钟也没耽搁,按时撤出战斗。
他带上部队上了山以后,猛地,听到左面山头上打得很激烈。他很疑惑,可是他还是带上队伍,继续向原来约定的会合地点跑。突然,他碰见一个通讯员。
通讯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坏了,周营长!我们王连长带的部队,跟敌人增援部队粘到一块啦,现在撤不下来。”
周大勇问清了九连受攻击的情况。他让十个战士把俘虏们带上,回到部队曾经隐蔽过的那条偏僻的山沟里去。然后对战士们讲:“同志们!第九连跟敌人粘住了,我们去增援!”
周大勇带上部队向炮火激烈的地方跑去。他从侧翼猛击敌人,减轻了敌人对九连的压力。
天快亮的时光,周大勇让通讯员和九连连长联络,准备趁敌人摸不清底的时候,协同起来反击,把敌人压下沟去,好撤退。可是几次的联络,都失败了。
九连连长带着第九连边打边撤,在快天亮的时候,摆脱了敌人。
天明以后,周大勇指挥的第一连和第六连的战士们因地形不利,没有摆脱敌人。敌人一千几百人配合着强大的炮火,向他们步步进逼。
艰苦的战斗展开了,平均每一个人民战士,顶住几十个敌人的战斗展开了!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战斗到中午以后,情况变得更恶劣了。敌人三架战斗机冒着恶劣的天气,前来助战。敌人一个团的兵力统统压在周大勇和他的战士的身上了。
周大勇他们且战且退;当他们退到一个山梁上的时候,周大勇一看:正面是敌人,后面是望不到底的大沟,右面是悬崖,左面还是悬崖。绝路一条!这种情况,对经受过种种考验的周大勇,没有好大的震动。他心里充满自信和镇静。卫刚一看这倒楣的地形,就急躁了,呼哧呼哧出气,脸涨得火红。他一跳三尺高地喊:“跟这帮卖国贼拚!拚!”他直要不顾死活地朝前扑。
周大勇一面命令马全有率领第一连顶住敌人,一面用望远镜观察周围的山势。战斗经验告诉他,现在格外需要头脑清醒和冷静的思索。他脑子转了几个圈,一个计划闪上心头:
把战士们的背包绳子跟绑带续起来拧成粗绳子,让战士们一个一个拉着绳子溜下沟。可是,他转念一想,不行——白天,大伙就是溜下沟,敌人也会披头盖脑地压下来!天黑以前,只能先撤退一部分队伍。周大勇让卫刚把战士们的绑带和背包绳子都收集起来,拧成一股粗绳子。他说:“卫刚,你带六连下去——”卫刚像被火烧了一样,喊:“你们都走,让我顶住敌人,让我顶住敌人!”
“不准说话!听命令!”周大勇喊。“你带六连下去,找一条冷山沟隐蔽起来。”他指着西边——敌人后边的山头说,“天一黑,你就带上战士们从小沟岔运动到敌人后边去,向敌人发起突然攻击。记住:国民党的兵,最怕屁股后头有枪声;而且夜战中,少数人突然勇猛的攻击,威力很大。去!小心谨慎多动脑筋。去!你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完成任务!”
现在连队的人数都非常少,所以卫刚率领战士们拉住绳子很快的就溜下了绝崖。
周大勇想:“坚持到天黑,坚持到天黑!这山梁很狭窄,炮火威胁大,可是敌人兵力展不开!”
周大勇命令战士们加强工事,拚命抵抗,寸步不退,争取时间!
半天的激战中,周大勇始终有一种愉快的心情。而且随着战斗猛烈程度的增长,这种愉快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因为,敌人很快就会尝到身后枪响的滋味了!
敌人不仅由西向东顺山梁攻击,而且周大勇他们左右面远处的山头上,也有敌人的各种炮火向周大勇他们坚守的阵地轰击。我军阵地上,炮弹坑一个挨着一个,黄土烧成黑土。
战士们的脸都让烟火熏得锅底一样黑。周大勇看见马全有、宁金山、李玉明等战士,被炮弹炸倒埋在土里,可是他们一骨碌又从土里钻出来了。周大勇想:一个老战士比十个没有战斗经验的人还有力!他的战士在他眼里,成了非常高大的人。周大勇坚决的喊话,愉快的声调,让战士们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安稳心情。
敌人不间断地用炮火轰击,不断地冲锋。他们接近我军阵地时,周大勇就指挥战士们,用集中的突然火力和手榴弹杀伤敌人。
每次反击的胜利,哪怕是很小的胜利,哪怕是打死一个敌人,都让周大勇信心更增加,勇气更充沛。
离天黑还有半点多钟。天空一层一层的黑云彩,越堆越厚了!
这时候,一班长李玉明坐在周大勇身边,用救急包裹自己脖子上的伤。
周大勇问:“玉明,可以支持吗?”
“行,营长。”李玉明从口袋里掏出点东西,对周大勇说:
“营长,这五千元缴给你,要是我下不来,这就算我最后一次缴党费。”
周大勇没有接李玉明递给他的钱。过去,战斗前,这样的事常有:战士们把自己的日记本或心爱的东西,交给指导员,说:“这些东西留给党做纪念!”“请指导员一定转给毛主席!”如今周大勇想不起指导员王成德以前是怎样处理这类事情的,不过当他看见李玉明把自己的东西当最后一次党费缴、当遗物留下的时候,他不感动,也不想去鼓励他,反倒很不高兴。他本想照他平常爽直的脾气说:“玉明,把你的钱拿回去。我不准你这样做!”但是他压住自己的感情,使这话没冲出口。他趴在地下,问:“唔,玉明!为什么现在缴最后一次党费?”
李玉明说:“营长,谁的头也不是铁包的,打仗这事,那是没有准儿的呀!我现在缴了党费,牺牲了也不后悔!”
周大勇摇头说:“你想错了!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能揍倒那些美国走狗,他们揍不倒我。——瞧,宁二子那挺机枪的位置很重要。——玉明,要有这样信心:我能消灭敌人,我能回来缴党费,我能战后参加庆功会,在庆功会上,同志们老乡们指着我说:‘看呀,他是一个陕甘宁的子弟兵。’——敌人乱喊叫什么啊?——玉明,你是立过一次功的,我们连队也是四次得过‘英勇顽强’旗帜的;记住你的光荣!
记住咱们连队的光荣!看,玉明!敌人扑上来……”天快黑了。敌人知道夜里就不是他们的世界,所以集中全部力量很快地压过来了。
周大勇手边的战士越来越少了。对这,他不但不恐慌,反而信心更高了。因为,人数很少,可是担的担子更重——平均一个人顶住一百多敌人,这说明手执美国武器的敌人是虚弱的,而他周大勇的战士却在战争中百炼成钢,精通了打击敌人的本领。
敌人发起了轮番冲锋。猛烈的爆炸,乱飞的子弹,摇晃的大地,滚烫的空气,越来越高的喊声……使人头昏眼花,神经麻木。
马全有脸黑的像锅底,眼里像是冒火。他那干梆硬铮的身子,有着无穷无尽的顽强的力量。目下,他显得格外利索、精明、勇猛。他说:“营长,你带几个战士下去吧。给我几个战士,让我顶住敌人,最后没办法……”他看看身后的深沟。
周大勇说:“跳崖?你想邪咯!你现在不是战士,也不是班排干部,而是代理连长,你要为全连队着想。——看,宁金山怎么爬在那么一个地方射击呢?快,快让他转移到右边。——全有,再坚持一二十分钟,我们一块撤!”
周大勇跟战士们一块战斗,根本不是他指挥战士们,而是“人自为战”,能抬起头的战士,就拚命射击,拚命投弹。
周大勇头上的旧伤口裂开了,血从脸上淌下来,他把帽子扯下来擦了擦血,又跟战士们一块投弹。敌人丢过来的手榴弹,周大勇就手疾眼快地拾起来,又给敌人摔过去。这些摔过去的手榴弹,都是一出手就爆炸,可是,真正的英雄就能抓住这转危为安的一秒钟。
突然,一颗重炮弹在周大勇左面爆炸,他连忙跳到刚炸开的弹坑里,转眼,他刚才趴过的地方就落了好几发炮弹。
周大勇由于丰富的战斗经验,由于坚定的决心,由于意志的集中。由于紧张的指挥,由于想到保存自己的战士而杀死敌人,所以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牺牲的可能。他的情绪越来越昂奋,精力越来越充沛,思想越来越单纯,行动越来越沉着。仿佛他变成了力大无穷,一手可以提起这条山梁的巨人。
战斗,一秒钟比一秒钟更猛烈的战斗,考验着每一个战士的意志。
子弹密密麻麻地打来,敌人排射的炮弹,啸叫着,爆炸了,烟雾遮天。在这每分钟有上百次牺牲的风险中,每个战士的思想、意志、力量都发挥到紧张的最高度;每个战士的心里都是最激烈最紧张的小战场:决心、仇恨、怒火、拚命……仿佛在这生死关头,战士们把十年的生命力集中在一秒钟里使用!
击退了敌人大小二十多次攻击以后,每个战士只剩下三五发子弹,有的战士只剩下一颗手榴弹了,像是再过几分钟,他们生还的希望就没有了!
马全有火气越来越大,脑子轰轰响。他立眉竖眼,脸相变得十分凶猛,十分可怕。他喊:“猛打呀,猛打呀!”
周大勇飞快地向前跑了几步,扯起嗓子向战士们喊:“同志们,我们是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雄!决不后退一步!”
这会儿,指挥员的声音,就是劳动人民的声音,就是党的声音,就是毛主席的声音。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战士们心里腾起,他们爬起来,挺起刺刀,迎击扑来的敌人。……
擦黑,天空有各种鸟儿急急地飞过,远处火光闪闪。沉重的大炮声,轰隆轰隆响。
马全有说:“营长,卫刚那一手,不一定有效。你带上几个战士拉住绳子先下吧!”
周大勇提着手榴弹,望着敌人的阵地,望着敌人阵地后边黑糊糊的山头,一动也不动。
马全有说:“下吧,我掩护!”
周大勇还是没有吭声。他多么焦灼地等待着敌人身后的枪响啊!
“糟糕!卫刚大概没有捞住机会!”周大勇让战士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又把伤员用绑带放下沟底去。他说:“马全有,你带两个战士支撑一两分钟,我带着战士们一下去,你们立刻就下来!”
“马全有说:“对。你走,你快走!”
周大勇把战士们收拢起来,正要拉住绳子溜下沟的当儿,敌人乘虚从阵地中央突过来;周大勇和马全有他们让敌人截开了!
周大勇看得分明:自己手下战士很少,可是马全有手下只两个战士。眼看马全有他们是走到绝路了,周大勇在今天战斗中,第一次产生了激怒暴躁的感情。
断黑,十来步远还能看清东西。周大勇和他的战士们射击着,想尽力和退到左边崖畔上的马全有他们接上头。但是周大勇率领战士们攻击敌人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马全有他们的动作。他想:“怎么的,出了漏子?”
突然,敌人后边响起了枪声,眨眼,又是稠密的手榴弹爆炸声。敌人慌乱了,扭头就跑,互相冲撞,大喊大叫,像天塌地陷了。
“啊呀,枪声!”周大勇跳起来喊。
“同志们,追呀!追呀!”战士顺山梁向西追去。
天空升起许多敌人打的红绿信号弹;很多照明弹挂在天空,耀得人眼痛。趁亮,周大勇看见一群群慌乱的敌人;还看见山梁上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背包、子弹箱、手榴弹、门板、木椽,单人掩体、机枪工事,炮兵阵地……。
战士们都把自己的枪背上,手里端着夺自敌人的美式冲锋枪,他们朝一群群慌乱的敌人扫射。一顿好揍啊!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追了几个山头,迎面就碰见卫刚他们。
卫刚猛地拦腰抱住周大勇,喊:“营长!痛快,痛快,痛快!我们把敌人打了个稀烂。夜战,夜战可真够味!营长,我碰到很多游击队员,他们说,有几十支游击队,像我们一样,钻到敌人肚子里乱搅。嗨,营长,咱们赶紧追击呀!”
周大勇说:“不能再追了。马上收拢战士们,准备敌人反扑!”他思量了一下,又说:“没有游击队的配合,我们哪里能把敌人搅得这么乱?不过,咱们赶快返回去,伤员还在那边山崖下边哩。”一想到这儿,他的心猛然一抽,因为追击中,他没有看见马全有他们跟上来。
周大勇和卫刚他们回到原来作战的山梁上,没找见马全有他们。他想:兴许他们下了沟了!他率领战士们拉着原先放伤员的绳子往下溜。天黑地暗,对面看不见人,好不容易啊!他们下了好半天,下到一个断崖上,大伙的衣服叫棘针挂破了,手掌磨破了,脚板擦热了!一看,前面还是断崖,再下去才是沟底。周大勇估摸:“我们下了这么久,崖又能有多高呢?”他往下扔了一块石头探听了一下,当真不高。他就率领战士跳下去了。……
崖呀,崖有三丈多高哩!
马全有和周大勇他们被敌人截断联系以后,他率领两名战士顶住敌人。幸亏,马全有占领的小山嘴子三面是沟,敌人只能从正前压迫,而且兵力展不开,也不能包围他们;可是三个战士,顶住成千上百的敌人,终究是困难的事。
敌人向马全有他们进逼,情况变得非常危险。……
马全有、宁二子和梁志清趴在地上拚命地向敌人射击,向敌人投弹。
最后,他们退到绝崖边!手榴弹、子弹都光了,眨眼工夫,凝聚了心里的一切紧张:光荣牺牲或是伸长脖子让敌人杀死!马全有两手狠狠地攥紧枪,牙一咬、嘴一咧,猛跺脚,一个使人血液凝结的想法闪过脑子:“跳崖!”
战士宁二子和梁志清,都紧紧地抓住马全有的胳膊。马全有直挺挺的站着,死盯住敌人。他想,这样死去真是太窝囊,再有子弹还要换他几个。他喊:“把枪栓摔掉!”两个战士哗啦一声把枪栓卸下来,朝沟里扔去。马全有,抓住枪梢抡起来往地上猛掼,枪没掼断。他猛地扭转头,一把抓住梁志清的肩膀,问:“你是党员?”
“是,连长。”
马全有头一摆,眼睛指着身后的绝崖,说:“党需要你的忠心。”
梁志清凝视着马全有,足有十几秒钟的工夫。然后,他向崖边走了几步,喊了声:“连长!”一滚就下去了!……
宁二子突然抱起马全有的腰,说:“连长,连长!咱们死活都要在一块,咱们一块……”马全有把宁二子推了一把,没有理他,只是用血红的眼,凝视着敌人。
宁二子抱住头,猛一跺脚,滚下绝崖!
这工夫,敌人射击着,呐喊着,扑来了。马全有直挺挺地屹立在那里,直到敌人靠近了,才把破枪朝敌人摔去,敌人一惊,忽地趴下了。马全有退到沟边,转过身,像投水一样,一跃而起,扑下去了!……
黑洞洞的夜,枪声一阵一阵响。大风顺沟刮下来,卷着壮烈的消息,飞过千山万岭,飞过大河平原,摇着每一户人家的门窗告诉人们: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祖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周大勇跳下崖,昏迷了好一阵。他清醒以后,率领卫刚和战士们摸到马全有他们跳的绝崖下边,找着牺牲的同志跟活着而受重伤的同志。然后,他们摸到九里山东边的山沟了。
这里往北有敌人,往南有一条山沟通到清涧县大川。他们从敌人中间摸出来了。
他们拐进一条沟里,找见几个冷山洞。嘿呀,山洞里有很多逃难的老乡,真是深山有亲人啊!
老乡们都忙着给自己的部队烧水做饭。他们觉得和自己的部队住在一块,那就天塌下来也不怕了。从他们那欢天喜地的面容看,这一支部队是永远和他们住在一块不会走了。
周大勇把马全有等伤员接到窑洞中,又让卫刚出去布置警戒,他坐在窑洞里的地上,从身上摸出一片纸,准备写什么。老乡的小油灯要灭不明。他喊:“通讯员,把拣到敌人的那个手电筒拿来!”
通讯员负伤的右手用绷带捆着。他走近周大勇,说:“手电筒打坏了!”
周大勇头靠墙,微微闭住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还拣来几个蜡头吗?”
通讯员点起一个蜡头。他坐在周大勇左面,端着蜡头。
周大勇写了不到半分钟,通讯员打盹,头碰在周大勇肩膀上,蜡头灭了。
周大勇喊:“你搞什么?”
通讯员连忙又点起蜡头。周大勇刚写了两句,通讯员又睡着了,蜡头又灭了。
周大勇很生气,可是没有去喊醒通讯员。他狠狠地揉了揉眼,又用拳头把自己的头敲打了几下,就去招呼伤员了。
周大勇端上灯看着伤员们:有四个伤员并排躺在草上;马全有脊背靠墙坐着,上身挺得硬直,他闭着眼,脸上还是那样激烈,仿佛他是急行军以后,临时坐下睡一阵,马上就要去厮杀。周大勇心里猛地一动,他真想把马全有抱起来,尽情地喊几声:“全有!全有!”可是他没有喊也没有抱。他只是望着马全有的眼,说:“说话呀!我是周大勇。”
马全有咬紧牙,一声也不吭。
周大勇把脸靠在马全有肩头,说:“你说话呀!看,我们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他使劲地抓住马全有的手,好像怕他离开似的。
马全有的汗像瓢泼,脸上的肉一股一股的暴起,脸腮的伤疤显得更分明。他牙齿咬得嘣嘣响,可是死活不哼一声。
周大勇的头挨着马全有的头,问:“挺得住吗?”
马全有从牙缝挤出一个字:“能。”他用眼表示,叫给他口里塞点东西。周大勇给他口里塞了块手巾。马全有紧紧地咬住手巾,不动也不呻唤!
周大勇望着马全有那每一个汗毛孔里都充满忠诚和顽强力量的钢骨铁架似的身躯,望着那脸上始终不变的刚烈劲儿,心里很难受。可是再看看那身上的伤,周大勇又放心了:马全有的生命没危险!
周大勇再看看其他几个伤员,有的腿上的裤子从膝盖以下统扯掉了,有的满身衣服都是子弹穿的洞,有的衣服前襟烧去了一片,在他们身上都有一股火药味直向人鼻孔扑。
周大勇想,梁志清牺牲了,可是为什么马全有、宁二子从那么高的绝崖上跳下去以后,还能活出来呢?其实,这也和战场上那经常出现的“怪事”一样:原来马全有、宁二子他们跳的绝崖尽管有十几丈高,可并不是像刀切的一样齐。这绝崖中间有的地方凸出来,有的地方凹进去。他们跳下去的时候跌到那些凸出的地方,又滚到另外一个凸出的地方——
要是一直跌下去,那就全完了!
只有战士梁志清牺牲了!因为他跳下崖的时候,头碰在石头上,永远离开了人间!
周大勇和几个伤员并排躺在草上。窑外面是黑洞洞的夜。
他听着沟里的风吼声和野兽的嗥叫声。想起在外边放警戒的卫刚和战士们,想起了白天那激烈的战斗,想起九连连长和九连的战士们……头老是轰轰地有点发昏。
夜深了,天气阴沉沉的。沟渠里树木的枝叶,在风地里沙沙价响。
周大勇昏昏迷迷地刚闭住眼,宁金山就进来喊:“营长,你记得李振德老伯伯吗?”
周大勇爬起来忙问:“怎么的,咱们谁还记不得他!”
宁金山说:“营长,我刚才去舀水,老乡们围定我,问东问西。猛地,我看见了李老伯伯的老伴——李玉山的妈妈。营长,你知道,她老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
周大勇说:“啊!她老人家怎么能到这里呢?”
宁金山说:“可不,我也这样想!”
有人掀开窑门上挂的草帘子,进来了。周大勇站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妈妈,看来,风都能把她吹倒。她身后跟着几个妇女,有的还抱着孩子。
宁金山扶着老妈妈,说:“老妈妈,这就是我们营长!”
周大勇坐在地上。老妈妈盘腿坐到周大勇跟前。她把他的脸打量了好一阵,又摸摸他的手,说:“啊,你就是周大勇。
玉山他爹常念叨你哩!唉,咱们逃到哪里,白军就跟到哪里。
我是快入土的人啦,还不能安生!”说罢,她从怀里掏个谷糠蒸的窝窝头,放到周大勇怀里。那窝窝头上,还带着老妈妈的体温。
周大勇轻轻地搓着手,不知道该怎样说些家常话来安慰老妈妈。
老妈妈指着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说:“营长,这是我的大女子,出嫁到九里山。前几天我一家老小逃上来,到她家躲风险。人都谋算白军打不到这里。我们一家人逃到这里刚交三天,千刀万剐的白军,可就踏着脚踪追上来啦!营长,这仗可要打到多会才能了结呀!”老妈妈面容愁惨惨的,长一口短一口地叹气。
周大勇让老妈妈的大女子和其他几个妇女坐到旁边的谷草上。他问:“李老伯伯呢?”
老妈妈说:“他在呢。他把我一家老小领到这里,就跟上游击队走了。他说,他三天两头来探望家里人,可一走呀,就无踪无影!如今,粮食缺嘛,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家人里头有八家是冰锅冷灶。今日,天一明我打发人到前川找玉山他爹去啦。唉,说来说去,就算把他找到我们跟前,又能顶什么呢!他,也是吃了一天没有一天的人!人上了年纪,就没活法了。他呀,这一阵,说不上三句话,就吹胡子瞪眼。我是受不完的肮脏气!营长,我那大小子李玉山,你该认得嘛!
他有月数时日也没信息,不晓得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那二小子,小名叫满满,也参加咱们部队啦。年青人,高一脚低一脚的,谁晓得会出什么凶险!一个儿女一条心呀!这一阵骨肉离散的……”老妈妈一把一把地擦眼泪。
老妈妈旁边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她说:“妈,你老人家说话就没有个完;人家周营长打了一天仗,累啦!”
老妈妈说:“给周营长说说话怕什么?他是咱们队伍上的人,又不是外人。”她又转向周大勇,指着阻拦她说话的女人,说:“这就是李玉山的婆姨。那一个,”她又指着一个刚交二十岁的小媳妇,说:“是我满满的婆姨。我满满娶过她,没满五个月,世道就乱啦!”
周大勇看老妈妈、妇女、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想,这些个老乡都是他的亲人,他们的苦难就是他的苦难;他们需要他保护!他说:“老人家!快了,敌人眼看就要垮咯!
李玉山么,你不要惦念他。他是个勇敢精明人,吃不了亏。你说满满参加部队了,李老伯伯也给我打过一封信,托咐我找寻满满。老人家,满满的官名叫什么?知道他的官名,我一定尽心给你打问。打问到下落,一定给你捎信。”
老妈妈想了一阵,问满满的婆姨:“满满的官名叫什么?”
满满的婆姨,躲到她嫂子身后,羞羞答答地说:“李玉明!”
宁金山问:“李玉明?他不是上嘴唇长个黑痣?”
老妈妈又惊又喜,连忙问宁金山:“你在哪里见他来?”旁边的妇女和李玉明的媳妇,都把眼光投到宁金山脸上。她们眼睁睁地等宁金山说出她们亲人的下落。
周大勇说:“你老人家不早说!李玉明就在我们第一连嘛。”
老妈妈呆痴痴的端着两手,问自己:“莫非是梦!”过了一阵,她把眼光转向那躺在草上的伤员们身上。其他的妇女也都把眼光投到伤员们身上。李玉明的媳妇更显得惊慌,害怕!
周大勇转念一想:“还有这么巧的事?兴许我们第一连的李玉明跟她的儿子是同名同姓——这种事多得很哪!”他问:
“老人家,我们一连的那个李玉明,填军人登记表的工夫,说他父亲叫……叫什么来?”他用手搓前额。“啊,叫李老千。”
老妈妈说:“是嘛,他爹当年小名叫李老千,后首起了官名李振德。可叫他官名的人倒不多呀!”
周大勇说:“宁金山,你到山上放哨,快让李玉明下来。
另外,你告诉卫刚,放警戒要多操心。”
周大勇走到窑外,站在崖边上,望望天空又望望前面的山沟。
天更黑了,对面看不见人。沟渠里的溪水潺潺地流去。山头上吼着沙漠地吹来的风,山坡上稀稀疏疏的几棵树在摇摆着。
他两手帮在腹前,压着被风吹得鼓胀胀的衣服。他觉得很冷,心想:“立秋该有月数天气了吧!”
周大勇巡查了警戒,回来躺在草上,心里很烦乱。他已经派了一个战士又请了三位老乡,去和九连连长他们联络,可是还不见信息。他听见隔壁窑洞里老妈妈、妇女们和李玉明谈话,谈得正热闹。他也想过去和老乡们谈谈。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老汉,不言不语地进来了。他一直走到灯跟前,周大勇才认出他是李振德老人。
周大勇跳起来,说:“老伯伯,想不到在这里又看见你老人家了!”
李振德老人的眼窝更深了,看来很疲乏。可是他那固执的形样、又耿直又倔强的脾气倒没变。他说:“大勇,你好!”
他蹲在地上,装起了旱烟锅,打火镰。“大勇,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到你!”
周大勇笑了,说:“老伯伯,我也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到你呀!”
李老汉吸着烟,烟锅吱吱叫。“不走的路还要走三遍!瞧,我们又到这荒山冷沟里避难啦!”过了一阵,他又说:“我来,是谋划把这里避难的人带到南川去。这一阵,情况时时变,谁也闹不清哪里安宁!”
周大勇说:“老伯伯,你打的信我收到咯!”
李老汉没吭声。他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脑子反应不快。他照自己想到的事情往下说:“敌人不叫咱们安生,他也快完了。我今日个从玉山那里回来。玉山他们在清涧城北边集合了两三千游击队员。他们说,敌人退下来,就叫他好走不了。”
周大勇说:“是呀,我们要把敌人全盘端掉,让他们知道:
陕北不是好来的地方,陕北人民不是好惹的!”
李老汉像是想起什么重大事情,他眼里发潮,脸上很光彩。他说:“大勇,玉山前些日子在北面川里看见咱们毛主席啦!”
周大勇自豪地挺起胸脯,问:“当真?当真?”
李老汉说:“当真。咱毛主席还和玉山拉了一阵话。玉山呀,一提他见过咱毛主席的事,就高兴炸啦!”
周大勇昏悠悠地合住眼。他立刻又进入炮火连天的生活里。一个敌人端着刺刀直向他扑来,他闪过敌人的刺刀,抱住那个敌人,滚来滚去,一直滚下沟……下去了,下去了……
耳边风在吼……他一惊,睁开眼,心还在狂跳。可是他眼前却是另外一幅情景:李玉明的母亲和三个老妈妈在灯下忙着:
有的给战士缝鞋子,有的给伤员缝那破烂的裤子。老妈妈——
李玉明的母亲,把周大勇露出脚趾头的鞋子脱下来,坐在周大勇脚边钉补。鞋子泥多,针扎不透,她不停地在那白花花的头发上磨针。她的眼不得力,一边钉鞋,一边揉擦眼睛。有时候,针上的麻绳掉了,她穿针要穿好一阵。看来,她老人家夜间做针线活,是蛮艰难的。但是她一针针地缝,一针针地衲,仿佛,她的亲骨肉——儿子要到万里之外去,她要千针万针结结实实地缝;针针缝上妈妈的希望和嘱咐,针针缝上妈妈的心思和话语,让这山南海北征战的儿子平安、健壮,时时惦记着妈妈。有时候,她停住手,长久地望着伤员们,听他们梦里的呻唤声。她那昏花的眼里,闪着泪花,闪着说不尽的疼爱和怜惜!
北面传来一阵一阵的枪声。西北面炮声轰轰地像打雷。
寒森森的秋风掀起了窑洞的草帘子,蚕豆大的灯舌,摇摇晃晃的。
老妈妈们有时互相贴住耳朵说什么,她们轻声慢气,生怕扰醒战士们。这寒冷而寂静的破山洞里,有一股温暖的感情在流动。哦,这从母亲那伟大而慈善的心里流出来的感情,在苦难的时日里,给了人多少力量,哺育了多少生命啊!
周大勇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老妈妈们。他仿佛置身在家庭生活中,感觉到安宁和爱抚。同时,有一种轻微的声音,震动他的耳膜,这声音,好像农家夜里的纺车声。有时候,他闭上眼睛,想再睡一觉。他疲累得各骨节都酸痛,脑子胀,但是睡不宁。他回想起万千白了头发的母亲。他——周大勇,在华北平原,在大青山岭,在黄河两岸,在长江南北,遇见过多少老爹,老妈,姐妹兄弟啊!在过去那艰难的日子里,他们有的牺牲了自己的儿子或丈夫,救了周大勇,有的用一家人的生命救了一个共产党员。他们这样作,是为着什么来?为了在他们摆脱饥饿,穷困和压迫的斗争中,周大勇和他的同志愿意上刀山,直到死亡临头也不离开他们。
夜深了。李玉明的母亲,把她那稀疏的头发理了理,对其他的老妈妈们叮咛:“脚步子放轻,不要惊动孩儿们。唉,他们给熬累坏啦!”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出窑洞。
“叭!叭!”北山上响了两枪。
“敌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孩子提着包袱,叫了一声,从窑门外跑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事啦!
这山沟冷窑里,敌人也摸来啦!天老子呀!”接着,许多老乡都涌进了窑洞。
周大勇忽地站起来,说:“老乡!别怕,天塌下来也有我们顶着!”他眉毛一动,盘算了一下,提着驳壳枪朝窑外走。
猛地,一个人扑进门,跟周大勇碰了个面对面。原来是个战士。他报告:“营长,九连的同志们来了。咱们那十个看押俘虏的同志,也带着俘虏回来了。你听见枪声?我们险些跟他们发生误会。”
昨晚,九连连长指挥部队摆脱敌人以后,曾六次派人和周大勇他们联络,都没结果。后来他知道周大勇他们跟敌人粘住了,便在拂晓率领部队去增援,但是几次增援都让敌人顶回来。天亮以后,他们只好隐蔽在那十个战士看押俘虏的那条山沟。当天夜里,九连连长又派了个班,去和周大勇他们联络,大伙找了半夜,也没找出名堂。鸡叫时分,九连连长率领部队,向这条偏僻的山沟转移,才碰巧和周大勇他们遇到一块。
九连连长带的战士们和营长周大勇带的战士们一见面,就挤在一块,说不尽的喜欢说不尽的话,仿佛他们不是分手一天一夜,而是一两年。
九连连长拨开人,三跷两步,走到周大勇跟前,挺起胸脯敬了礼,叫了一声:“营长!”就什么话再也说不出来。
卫刚从山头上跑下来,一进窑洞门就喊:“王连长!你们回来啦?真不简单!给你说,咱们周营长真有几下子哩。他说:‘经历的危险越大,获得的胜利也越大。’千真万确,一点不错!”
周大勇指着身边站的李振德老人说:“同志们,瞧,这不是李振德老伯伯!”
卫刚猛地转过身,两只手拉住李老汉的两只手,看老人那方脸、高颧骨、闪闪发光的深眼窝和那花白的胡子,说:
“老人家,你越发硬朗了!”
李振德老人说:“我算什么哩?瞧,你是多磁实的小伙子!”
李老汉把手从卫刚的手里抽出来,又说:“你把我这一把老骨头都捏酥了。哦,力气出在年青啊!”
周大勇兴奋地说:“卫刚,咱们第一连的战士李玉明,就是李老伯伯的儿子。李老伯伯一家人都在这里。”
卫刚两手一拍,说:“嘿!这就太巧了。刚才宁金山给我说了这件事情,我还半信半疑。”
天明前的黑暗,慢慢地消退着。周大勇告别了李振德老人和老乡们,带上战士们和俘虏,绕道向九里山地区走去。
今天是九里山阻击部队,日夜猛烈进行阻击战斗的第七日。五六万敌人,在两三千人民战士用智慧、勇敢和意志筑成的铜墙铁壁面前,不但不能前进一步,而且碰得头破血流。
被我军阻击住不能逃跑的敌人,大批地被杀伤击毙,饿死、病死、逃散的也不少。
敌人快垮了,也更疯狂了,从昨天黄昏到今天早晨恶战一直没有停止。敌人整营整团地向坚守九里山的我军举行轮番冲锋。我军从敌人手里和敌人尸体上夺来子弹,还击敌人。
我军,不分什么营、团指挥所,不分什么战士、干部,统统直接参加了战斗,在投弹、射击,在向敌人举行反冲锋。
我军阵地左翼的一个山头,是第一营昨天晚上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现在他们坚守着。敌人集中了一个整编旅的火力,向这个小山头上作毁灭性的轰击。整团、整营的敌人向一营的阵地连续冲锋。到吃午饭的时候,第一营的战士们连续击退了敌人七次攻击,山坡上横七竖八地摆着敌人的尸体。
敌人伤亡惨重,但是并不死心,还在继续不断地猛攻:不讲什么队形,没有什么组织,士兵们在督战队的机枪扫射下,一窝蜂一样地向上拥。战斗一分钟比一分钟激烈。
教导员张培,勇猛地指挥战士向敌人反扑。汗水从他那瘦棱棱的脸上流下来;眼眉直立,脖子上发紫色的血管一条一条暴起来。他抡起驳壳枪呼喊着,带领战士们,反击突破我军阵地的敌人。
战士们又一次击退敌人攻击以后,张培和王成德跳回战壕。张培衣服敞着,手里提着驳壳枪。他脸上汗水混着泥土,看来,刚强、威武、有力,动作迅速而机敏。现在,他这样子跟举动与他平时的温和、文雅和腼腆的神态比起来,简直前后是两个不同的人。他说:“王成德,我们把敌人打惨了!”
他看看手里的驳壳枪,又说:“我这驳壳枪可真利索!一连打了七八梭子子弹也没出故障!”
王成德说:“你给枪筒里再倒点油!”
张培说:“冲锋枪比驳壳枪更好,以后打仗,我要使冲锋枪!敌人上来,用冲锋枪哇哇哇扫一梭子,嘿,真痛快!”
王成德悦:“嗨,你脖子上流血了!”
张培用手擦了一下,说:“小意思!王成德,再坚持半小时,天黑,我们就完成任务了!”他把驳壳枪别到皮带上,拿起镜子望着说:“敌人又动了。看,左前方那个山头……”“嗖——嗖——嗖——咣——”几颗重迫击炮弹在他俩身边爆炸。烟雾、泥土,吞没了他俩。
张培手一扬,把镜子摔在一边,跌倒在王成德脚边。
王成德一骨碌爬起来,抱起张培。张培脸色煞白,软瘫瘫地靠在王成德肩头,慢慢地又溜下去了,仿佛,他没有力量支持自己的身体。
王成德紧紧地抱住张培。他仔细一看:张培并没有负伤,只是被炮弹掀起的气浪摔倒以后昏过去了。
王成德说:“教导员!教导员!”张培半闭着眼,一言不发。王成德紧紧搂住张培。他觉着,只要教导员不倒在地下,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突然,张培身子一挺,坐直,用手捂住心口,说:“扶我一把!扶我一把!”
王成德把教导员扶起来以后,张培两手撑住战壕的胸墙,盯着敌人阵地,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嘴唇抖动:“坚持半小时……坚持半小时……”敌人举行天黑前的大攻击。王成德率领战士跟敌人激战。
他们击溃了敌人最后一次攻击,天已断黑。在这一天战斗中坚持下来的人,鼻子、耳朵都让炮弹震得出血,脸让硝烟熏得漆黑。
王成德跳到战壕里,只见张培还站在那里,胸脯靠在战壕的胸墙上,头低着。
王成德扶住张培的头,叫:“教导员!教导员!”
张培昏昏迷迷地说:“坚持半小时……坚持半小时……”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已经负了重伤,胸前和腹部满是鲜血……
王成德手一招,有几个担架队员跑上来,把张培抬到救护所里去了。
团政治委员李诚从九里山下来,顺沟渠朝团司令部驻的村子里走。他浑身是泥巴,裤腿和衣袖让酸枣刺扯成一溜一溜的。他走到团部驻的村边,正好碰见代理营长周大勇。
“我们的三个连队都回来咯。”周大勇把几天来在敌人中间活动的情形简单地报告了一番,末了,说:“真是兵败如山倒——敌人没有东西吃,士兵成群地逃散。我们回来,光是在路上拣的敌人士兵就有二百多名。”
李诚说:“你们像孙猴子一样钻到敌人肚子里乱搅,给九里山正面阻击敌人的部队可帮忙不小啊!刘邓大军和陈赓兵团在中原打得很急,蒋介石像疯了一样要胡宗南抽兵增援中原;可是胡宗南说:‘增援中原?我连我都保不住!’嘿,蒋介石和胡宗南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九里山。”
周大勇说:“蒋介石忘不了九里山,我们更忘不了九里山,特别是九里山的人民。我们插到敌人中间,碰见了多少游击队啊!没有他们,我们是夺不住这九里山的。”
李诚说:“我们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和群众在一块;离开人民群众,我们便一事无成,一钱不值。”
他俩肩挨肩顺山沟的小河边走去;警卫员和几个通讯员机警地跟在后边。
天黑得伸手不见拳。枪炮声,断断续续。敌人打起的照明弹,照亮了远处的山头。东北面黑糊糊的天空,忽闪一亮,炮声像打雷一样滚过夜空。
李诚说:“敌人怕夜战,一到夜里就头痛!”
小河里的水哗哗哗地向东流去。他俩像散步一样,慢慢地走着,好像还边走边听小河的流水声。
李诚说:“你走了以后,旅长经常给我打电话,问你回来了没有。他生怕你出了岔子!”
“是咯,他总说我太年青!李政委,旅长这几天瘦了没有?
你要见了他,就劝他多爱护身体。我本想去看他,同时把这意思告诉他,可是我不敢去,怕他‘克’我。”周大勇咕咕地笑了。
李诚把周大勇的两个手腕摸了又摸,站在河边,不声不吭。
“政委,摸什么?什么也没有变呀!”
李诚说:“你的心脏按照怎样的规律跳,那倒是永远不变的。可是,我觉得你瘦了!”
周大勇说:“我想,说不定你的脸又瘦成三角形咯!”停了一阵,他又说:“很多战士成了夜盲眼,晚上看不清东西!”
李诚问:“你也成了夜盲眼?”
周大勇说:“我呀,夜盲眼比别人更厉害!”
李诚说:“我不信。你是有一副好体格的!”他转过身又说:“到团部去,我让警卫员给你打盆热水,好好洗一次脚,然后再睡一觉。”
“不。我准备马上回到营里去。”
李诚说:“你的家你自然很想啦!回去吧,回去把卫刚、马全有、宁二子他们的英雄事迹写成材料送来。拿这些英雄事迹教育我们,教育战士!”
周大勇问:“张教导员到医院去了?”
“嗯。伤势很重!”
周大勇站在河边,望着那黑乌乌的九里山。他眼前出现了第一营教导员张培那个子不高而身体单薄的形样,那瘦棱棱的脸膛,晶亮的黑眼珠,温和的笑容,和张培往日战斗中那英勇刚毅而机敏的姿态。
“哦!陈旅长说,部队今晚十二点就出发。”李诚想起了这事。他把拳头提到胸前猛地向下一击,说:“大勇,你快回去!我们要执行新任务:步步埋伏,节节阻击,把敌人埋葬在陕甘宁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