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刮起狂风,小屋里冷飕飕。道静抱着儿子坐在炕头上,给孩子喂奶粉。她的奶少,每天总要喂几次奶粉,孩子才能吃饱。这个寒冷的晚上,不过八、九点钟,却似深夜般的沉寂凄凉。小俞、柳明都和衣倒在炕上。这时房东大娘悄悄地掀开门帘,走近了炕沿,低声对林道静说:
"隔壁老沈家带来一个小伙子要看看你们。他就在这屋外……"
"呵,这时候谁来看我们呢?……"没等道静说完,突然门帘一掀,进来一个男人。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身上棉衣一块块地露出棉花,甚至露出血淋淋的烂肉。肿胀的大脸上还有道道的血迹和伤痕。
道静惊讶地瞪着来人:"你是谁?"
"小林,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我是罗大--方呀!"
"呵,老罗……"没等道静张嘴,俞淑秀猛地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拉住罗大方的胳臂,浑身颤抖抖的,"老罗,怎么,怎么才不多几天,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一定受、受--刑很重……"说着,姑娘的泪水涌流下来。
罗大方轻轻拿开小俞的手,坐在屋地一条板凳上,咧开浮肿的厚嘴唇笑笑说:"诸位女士,我这副怪模样一定吓了你们一跳,真对不起,打扰了!"
"罗大方,怎么回事?怎么把你搞成这副样子?难道你真的受了酷刑!"道静把孩子放在炕上,跳下地,拉住罗大方红肿得像大红萝卜样的手掌,忍住眼泪凝视着他。
罗大方努力睁大肿胀的眼皮,向屋里几位女同志环视了一下,仍然含着微笑诙谐地说:"不照镜子我也估计得出来,大概我这个漂亮小伙儿,已经变成了恶鬼模样,所以把你们吓坏了。其实没有什么。肉刑和逼供信是紧密相连的。所以,什么棍棒打、辣椒水灌、老虎凳轧、烙铁烫……国民党时我坐过监狱,都没有受过这么厉害的刑。一句话,就是逼我承认是托派,还要逼我说出同伙的所谓反革命……"
"你承认了么?"小俞咬紧嘴唇急忙插话。
罗大方又笑了。虽然笑起来浮肿歪扭、伤痕累累的脸更加难看、怕人。但这可怕的模样仍然飘逸着一种潇洒、幽默的风度。停了一下,他笑着回答小俞:
"小俞,你们说,我能被肉刑征服么?如果是软骨头,几年前我就跟着我那做国民党大官的父亲也做起大官来了。"
房东老太太退出去了。狂风呼啸,窗纸沙沙震响。在摇曳的昏暗的小豆油灯旁,几个妇女紧紧围在罗大方身旁。她们心情各不相同:林道静恼恨江华昏庸、刚愎;柳明为曹鸿远的遭遇痛苦、担心;小俞则为眼前身负刑伤的男友惊恐、忧虑。但是几个人的心情有一点却是相同的:罗大方是条硬汉子,是值得钦佩的真正的共产党员。她们不禁浮涌起一种同样的激情:一旦受刑,要像他,绝不做软骨头……此刻,每个人心头都壅塞着许多话,可谁也说不出来。
多么难挨的时光……
沉默了一会,道静问罗大方:
"老罗,前些天我刚被捕时,在漫野里还看见你和其他同志被绳子捆绑着,串成一长串。怎么现在能够跑到我们这儿串起门来?"
罗大方摇摇脑袋,鼓着像拱猪般的厚嘴唇,又笑了:
"有办法呵。我和其他五位难友就囚在你们隔壁沈大妈家。她儿子是村青救会主任,我们早就熟识,她一家人非常同情我们这些阶下囚。我知道你们几位住在这儿,想来看看你们,可门口总有站岗的。房东大爷有办法,趁着天寒风大,把监视我们和你们的哨兵请到他家屋里去喝酒暖和、聊大天,沈大妈就偷着把我领来看看你们。嘿,见你们都不错,没有受刑,活得好好的,小林还生了个大儿子,母子平安,我就放心了。"说着,罗大方站起来,蹒跚地走到炕边,弯下腰凝神望着熟睡的婴儿,还用红肿的手指轻轻抚摸一下孩子的脸蛋。
"小伙子,快快长呵,长大了可别像你爸爸那样……"没说完觉得不妥,罗大方赶快嘬住嘴巴不说了。果然,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却使林道静浑身颤抖起来。她忘了自己也被江华逮捕的惨痛,却被眼前罗大方惨遭酷刑的形象,深深震动而愤恨。她缭乱的心潮奔腾着激越的思绪:江华明明是个共产党员,明明是在执行党的指示,是在进行革命工作,可他--他为什么却做起日本人--做起一切敌人都盼望他做的事来?为什么把他昔日的好友罗大方摧残得不成人形?为什么把许多热爱祖国的无辜青年当成敌人,这般残酷的镇压、迫害呵?……"肉刑和逼供信是紧密相连的!"为了叫这些同志承认自己是托派、是反革命,他们使用反革命的一切凶残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同志。这、这是怎么回事呵?党--我们的共产党,不是最讲人道、最爱世界上一切受压迫的、正直的人吗?呵,这是怎么回事?生活颠倒了!世界颠倒了!善恶颠倒了!美丑颠倒了!想着、想着,道静一把拉住罗大方的胳臂流着泪喘息着说:
"老罗,你恨江华么?我要替他向你谢罪……"
罗大方坐在炕沿,靠近林道静,又张大嘴巴笑了:
"小林,真怪,江华连你都逮捕了,你还要替他谢罪,这是什么思想感情呵?你问我恨江华么?我不恨。因为掀起这次肃托的人并非江华。我听说抗战开始的时候,康生就写过一本肃托小册子,影响很大。首先在山东掀起了严重的"湖西"事件。那是一九三九年秋天,两个肃托头子一次就枪杀了七十九位领导和一般干部。九个区党委常委有八个被打成了托派。情况最严重的是,有一次,五百名被打成托派的干部就要被处决,这时候,罗荣桓同志闻讯急忙赶到了湖西,才把这些同志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给被诬陷被冤枉的同志全部平了反。说起来,江华比那两个湖西的肃托头子还仁慈得多呢。所以,我们都盼望罗荣桓那样的同志也能赶到平原来。"
"老罗,你怎么会知道山东那些情况的?"道静歪着头,盯着罗大方斗罐样的肿脑袋。
"有一位从湖西事件中平反后,分配到咱们这里工作的同志,这次又给他戴上了托派帽子。他现在和我关在一个屋里,这些情况他亲身经历过,是他对我们讲的。他一边讲一边哭,他觉得在山东侥幸活下来,这次也许难逃活命。"
小俞双眸闪着泪花,紧盯在男友的脸上、嘴上。她不觉他可怕,她看见的依然是那个风度翩翩、活泼可爱的罗大方。半晌,她轻声说:
"老罗,你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现在可不要悲观绝望呀!我相信我们这儿也会有罗荣桓同志那样的领导来纠正错误的。"
罗大方点点头,望望小俞,又望望林道静,然后说:
"小俞说得对。迟早会有上级领导来纠正错误的。敢于捍卫真理,不顾个人安危的干部,像小林这样的人还是不少。可惜他们手中没有权,胳臂扭不过大腿。现在咱们这个地区还得江华和常里平说了算。正因为担心小林的处境,我才偷偷跑来看她。她被自己的丈夫下令逮捕,又刚刚生了孩子,我真怕她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说着,一直微笑着的小伙子,忽然低下他那斗罐样的大脑袋不出声了。
林道静抱起炕上的孩子,用力在他小脸上吻着--吻着。一边吻一边低声喃喃:
"孩子,罗叔叔是大好人,他关心我们,他冒着危险来看我们。你看他受刑的样子,多叫人难受……可是你爸爸却不管我们……"说着、说着,道静哽咽了,屋里的几个人全哭了……
门帘一掀,房东大娘匆匆走进来,看见一屋人都在抽泣,老太太抹着眼泪说:
"闺女们,别难过了,这位罗同志来一趟不容易,工夫大了那边查出来可不得了。有什么话快说吧,隔壁沈大妈还在俺屋里等着他呢。"
"大娘放心,我这就走。"罗大方对大娘说罢,转身把小俞拉到屋角,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附在她耳旁轻声说,"看见你了,你还好,我放心了……小俞,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我知道你为我的遭遇很难受。我不相信命运,可命运却这么残酷地捉弄我们……假如我死了--小俞,你就忘掉我吧,你要寻找幸福……"
不等罗大方说完,小俞一把抱住他破烂棉衣裹住的宽肩膀,呜呜地哭起来,"罗大方,你不能死呀!我爱你,我等着你呀!……"
柳明这时忽然抱住小俞的肩膀也哭起来。她在想:"曹鸿远也会像老罗这样受罪么?……我等着他,永远等着……"
窗户纸被狂风刮得呼呼作响,呜呜的哭声和着狂烈的风声,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罗大方刚要走,道静急忙抓住他问道:"赵世聪不是也被捕了么?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他和我一起就关在隔壁。"罗大方沙哑着嗓子说,"咱们把他动员出来抗日,没想到反害了他。现在他情绪很坏,成天哭,怕他父亲受不了。"
道静没有说话,心里又是一阵绞痛。赵士聪,一个大绅士的儿子,娇生惯养,不敢出来抗日。是道静、罗大方亲自到赵各庄把他动员出来参加抗日工作,他父亲也转变了态度。当夜日寇就要去赵各庄抓捕林道静、罗大方等几个干部,赵士聪的父亲先得到消息,半夜里叫儿子冒险给道静送信,叫她们赶快逃走,才幸免于难。赵士聪出来工作后,一直表现很好,怎么忽然间变成了什么托派反革命!他是个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性命将如何?道静心里翻涌起沉重的忧虑,深深的内疚……忽然,罗大方对围在身边的三个女性说了一声:
"我必须走了,难友们,再见!"说罢,他抓起道静的一只手,用他浮肿的厚嘴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接着也吻了一下柳明的手背。最后抓起小俞的手吻着、吻着,却不放下来。小俞也吻着罗大方红肿的大手,两个人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
罗大方走了,屋里三个年轻女人都站在门帘边,泥胎般痴痴地呆立着。个个的万千思绪,好像窗外的狂风,在天空中悲呼、狂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