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我家附近,有个30岁的地主用枪了断了自己的生命。在告别此世的同时,他曾试图解释自杀的意愿,留下了相当值得注意的遗书。这封遗书经由我熟识的医生,传到了我手中。它跟许多类似的记录完全不同,值得在此把它宣露出来,遗书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个人若对某些运动显示特别的热情,又不擅长此道,一定会被人讪笑嘲弄。半盲而又拼命去射击的人,口吃而又喜欢对录音机演说的人,只有被嘲笑的份。但,这样的人的确存在。他们有不若无,而且大多很不幸福。半盲的射手听口吃的人演说,一定会笑;口吃的人看见半盲的射手也一定会笑。我就是这样的一种人,所以很了解这一点。
“我真想做个思想家。无论何时何地都热心地在沉思冥索。但自己知道,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也无法建立起自己独特的思想。我唯一的发现是,道德的世界秩序并不正确完整。认知的欲望既然无法得以展现,为何又要停留在我心上?猫只要能攀登,鸟只要能飞,就心满意足。但是,我却无法满足于我天生的界限,一心一意朝着我无法达到的目标努力迈进。
“任何人对哲学问题都会有某种兴趣,因为它跟教养有密切关联。任何人对自己所知的贫乏,一定时感讶异。但,决不会因为没有知识便觉得无以为生,也不会因为无法从理论上肯定人生,便对人生绝望。但我却不然,常常自觉得如果没有知识就无法生活下去;无法从理论上肯定人生,便对人生深表绝望。
“当然,我读了很多东西,我知道:普遍妥当的真理并不存在;所有的哲学体系只不过是形式;世界观不是学者天分的结果,而是较多的、互相衔接的艺术才能的产物。我却缺乏这种艺术才能。我研究许多学说,也能了解、肯定它的枝枝节节,但无法把整个学说接纳,作为自己心灵的安慰。更不能自我建立学说。一切的学说都是以宣教者为中心,他们把自己安放在世界的中心点上,又能由此替繁杂的现象建筑起意义与秩序,且拥有相当的勇气、热情与自信。他们所建立的学说适合于任何体系。即使是厌世主义者,对自己的学说体系,也跟其他世界阐释者一样,拥有艺术家的喜悦。即使是无神论者,也和最热心的牧师一样,有深沉的信心与热切的信仰。
“想说的真不知有多少,但一开始写,我发觉只能写出大家都知道的事。经过15年的思考之后,我所写的东西似乎在学生用的概论式书籍的序文中都已写过了。我很了解叔本华,也懂得一点斯宾诺莎。但却找不出一句对自己的精神状态、自己的怀疑、自己的绝望有所助益的话语——独创性的、能说服人的话语。
“一切都一样。一个人在画自己肖像的时候,无论是陈述自己的人生哲学或轶闻,都没有不同。他若是有能力的人,自己一定会发觉;若是没有价值的人,不论多么想欺瞒诈骗,都会露出马脚。我的情形正是如此。在此,我想转到轶闻上,啊,不,即使想要舍弃笔,结果也是一样的。尽管以前认为我的人格与生活很了不起,实质上却是毫无价值,毫无意义,这种心情迄今依然极其强烈地困扰着我。农宅失火焚烧时,农人会满心愁虑,深觉不幸,自己所有的东西在自己看来往往比实际的价值要昂贵、美丽十倍,而且对它的思念满溢胸怀,时时想表现出来。
“如前所说,我知道,我自己有多滑稽。最滑稽的也许是,我现在还感觉得到意图解释自己生活的欲念,却因缺乏阐释人生的能力,终告失败。
“那么,在此谈谈我的轶闻吧!
“我少年时期,在产生不该有的冥想癖之前,常怀着一股极其强烈的激情。那就是对音乐的喜爱。
“比我稍大的姐姐后来死了,当时,她常弹钢琴。我不能说她是否弹得很好,但是,我清晰记得,每晚当她弹琴时,我都满心喜悦地在隔室倾听。对当时的我来说,音乐是世界上所有物品中最精美的东西。一听到有人弹钢琴,我就觉得生命渐趋高贵,内心充满着英雄般的决意与庞大的有关未来的计划,虽然在精神上我相当收敛,没有太多的欲望。
“每次听音乐,我就觉得好像通过一道开敞的大门,看见一个令人讶异的国度,在这国度里,草原和森林比平常所见更繁茂,绿意浓郁,云彩与大气也柔和多彩,令人心旷神怡。
“我不记得,在当时那种人生多余的心境里,我是否含藏有少年时期忧郁式的夸大。我只记得,这种心境对我既尊贵又痛苦;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多余者的心境也许是病态,也许是自卑可耻的征象。到后来,即数年之后,我才发觉这种心境是病态,是自卑与可耻的征象。自是以远,这种想法逐渐渗入我脑海中,变成再自然不过的事。在这世上,一个多余的人,就作为一个人的状态而言,是有其缺陷的,健全的国家、民族与家庭,对那些傲慢,不能满足的客人,常觉歉疚;同样,这世界对那些自认比这世界更优异的人,也是要愧疚的。这类人都觉得,在梦幻的国度可以品尝到向往较美好世界的乡愁生活。
“于是,在少年时代,音乐对我是一道可以脱离日常生活中可厌之现实的门槛,通过这门槛,便可以发现合乎自己怪人特质的生活条件。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此世并无适合沉疴者的生活条件。
“我发觉,这不是小说,更不是轶闻。所以,我只好简短地叙述类似轶闻的东西。12岁那年,我如愿以偿,开始学习音乐。我一定要学小提琴,父亲因而请了一个小提琴老师。勤学半年之后,老师说,我没有这方面的才分,不愿再教下去。听到老师拉琴,我便焦躁起来,觉得应该这样拉才对。我虽然很热衷,但却完全没有拉小提琴的才分。我甚至记得我无法合拍。
“小提琴的学习终于在悲凄的状态下停顿下来。此后,又重新绝望地去尝试学习钢琴。这尝试也在毫无希望的状态下结束了,当时,我除了绝望,别无他途,同时也真正达到了认识自我的地步。那位非常亲切的牧师要我准备坚信礼,想点别的事,不要再为学音乐的挫败烦心。不久之后,我信教竟然到了迷信的地步,同时也读了许多宗教书,这时,我开始倾心于哲学。
“我倾心哲学从15岁开始,但是,在哲学方面,也跟以前学小提琴和钢琴所经验过的情形没有两样。为此我作了许许多多的尝试——职业与专门研究、友谊与恋爱方面的尝试——以及旅行和其他无聊的事。之后,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日子,我到达了我是多余者的第二层次的认识。
“决心自杀之后,过去数月来沉郁的焦虑才逐渐消去。但,我仍然很不开朗,悲愁哀绪较前更盛。不过,这种悲愁哀绪并未含有绝望与内在焦虑。我悲的是,我竟然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偏偏又站在众多有生活能力的人群的正中间。生活是非常美的,但我却无法生活下去。这是无可置疑的。觉悟过后,我的心才沉静下来。大概有不少人会觉得如果能飞该多好。这种人在相信能飞的可能性时,一定为其欲望困扰不已。最后,发现不能飞时,他一定悲哀得很,即使没有苦恼,也会放弃飞的欲望。
“现在,当我看到别人轻轻易易、心安无虑地平顺生活下去,我只有以类似以前看老师拉小提琴的赞赏眼光观察他们。小提琴老师拨着四根弦,便能清新地、平顺地发出一切优美的乐音,而我不管如何卖力,都完全无法奏出。
“处处都是名家!生命之歌响遍各处,有笑声、有激情!我所雇的工人和下女,每一个都能大胆巧妙地唱出素朴的歌曲,他们根本不管会有多少障碍,节拍的快慢或需要避免多少错误。他们的歌都这么合谱,节拍一点也不乱,一切都顺乎自然地发展下去。一切都简单得连小孩子也能。觉得它很不简单,认为它需要技艺的人,都是笨瓜!
“但是,这世上也有这样的笨瓜。我就是这类笨瓜之一。要了解这一点,竟费去我宝贵的30年时光……”
(19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