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的年轻人都相信:查拉图斯特拉已经再度出现,在各处的小巷与广场都可以看见他,于是,几个年轻人开始出去寻访他。这些年轻人都刚从战场归来,面对崩溃变化的故乡满怀忧愁,寝食难安。他们发觉大事不妙,但又不了解它的意义何在。大多数人,甚至认为这是无意义的。
这些年轻人在青年时代的初期,便认为查拉图斯特拉是先知,是他们的导师。他们以年轻人的热衷阅读关于查拉图斯特拉的著作。在森林山峰间徘徊的时候,或者晚上在室内灯前,他们讨论他、考量他。于是,查拉图斯特拉成为他们的神圣者,就像最先用最强烈声调唤醒自我与命运的声音已成神圣的声音一样。
青年们看见查拉图斯特拉的时候,他正挤在人行道边的人群中,靠着墙壁,倾听一个群众运动指导者的演讲。这个指导者从汽车上俯视着拥挤的群众发表演说。查拉图斯特拉倾耳细听。一面微笑,一面凝视着人们的脸,就像年老的隐士凝视海涛朝云一般。他看出人们的不安与焦躁,也看见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像手足无措正欲哭泣的孩子。在意志坚决者与绝望者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勇气与憎恶。查拉图斯特拉无厌地凝视着,同时倾耳细听演说者所讲的话。年轻人想看的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微笑。他不老,也不年轻;既不像教师,也不像士兵。他看来像是一个“人”——一个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同一种族里的第一人。
起初,他们很怀疑:他是不是查拉图斯特拉。但从他的微笑,他们知道他就是查拉图斯特拉。他的微笑明朗,但不亲切;没有恶意,但也不善良。这是战士的微笑,更是不喜欢哭泣的老年人的微笑。因而,他们知道他是查拉图斯特拉。
演说结束时,群众一哄而散,年轻人却走近查拉图斯特拉,彬彬有礼地向他打招呼。
“先生,你来了!”他们口吃地说,“你终于来了,在这极其艰苦的时候。查拉图斯特拉先生!你会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吧!会领导我们前进吧!会从一切危机的最大危机中拯救我们吧!”
他微笑着,把他们召拢来,然后一面走,一面告诉倾听的青年们:“我非常高兴。是的,我又来了,也许只来一天,或一小时。我来观看你们演什么戏。戏上演时,站在一旁观看,对我总是快乐的,因为演戏时,人最为诚正。”
年轻人听了这一席话,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查拉图斯特拉的话,过于嘲弄、爽直,也太满不在乎了。群众陷于悲惨状况,怎可说是演戏?祖国已被打败,将要崩溃,怎可以用微笑、幸灾乐祸对之?群众,群众演说家,这认真的时刻,他们青年人的严肃与尊重——这一切对他怎可是单纯的耳目之乐,单纯的观察与微笑的对象?现在难道不是流着血泪哭泣、哀鸣、撕裂衣物的时刻吗?无论如何,现在岂不是应该行动的时刻,最高潮的时候?岂非是应该行动、示范,从确凿的没落中拯救国家与群众的时刻?
青年们的念头并没有用言语表露,但查拉图斯特拉已感觉到他们的想法。他说:“你们好像对我很不满,年轻的朋友!我知道你们会这样,但我仍然很惊讶。当我们预期某类事物的时候,与预期相反的东西也经常同时存在。我们之中有些人这样期望,另外的一些人却又希望跟它相反的东西。朋友!我对你们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你们不愿跟查拉图斯特拉说话吗?”
“我们愿意跟你说话。”大家热切地叫着。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微笑地继续说下去:“那么可爱的人呀,你们就跟查拉图斯特拉说话,听查拉图斯特拉的话吧!站在你们之前的不是群众演说家,不是军人,不是国王,也不是将军,而是年老的隐士、小丑,最后微笑的发明人,最后悲愁的发明者查拉图斯特拉。你们无法从我这儿学得统治人民,反败为胜的方法。我也无法教你们指挥群众,镇压饥饿者的方法。这不是查拉图斯特拉所擅长的,也不是我所忧虑的。”
青年们紧闭双唇,因失望而露出悲哀的神情。他们既为难又生气地与先知并肩而行,但又无法找到答复的话。最后,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开口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他双眼泛红。查拉图斯特拉满怀好意地注视他。
“那么,”最年轻的青年开始说,“说出你想说的吧!如果你只是为了嘲笑我们和我们国家的贫穷才说,那么,我们与其跟你一块散步,听你机智的话语,不如去了解一些更好的行为。你看看我们,查拉图斯特拉,我们虽然都非常年轻,但我们已穿过军服,面对过死亡。我们无意在单纯的戏弄与有趣的消闲活动中浮沉。我们尊敬你,啊,老师呀,我们爱你。但我们对自己与对我们同胞的爱胜过对你的爱。你必须知道这一点。”
听到这少年如此说,查拉图斯特拉的脸明亮了起来,他以好意,甚至以情爱凝视着发怒的少年的脸。
“我的朋友!”他以满怀好意的微笑说,“你不可以不先了解以前的查拉图斯特拉就加以接受。先探听看看,先抓他容易受伤的痒处看看,这是最正确的手法。你所怀疑的确实没错。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说出了一句非常好的话——一句查拉图斯特拉非常喜欢听的话。你不是说过‘我们爱自己超过爱查拉图斯特拉’吗?我多么喜欢这样正直的话!你已用饵来引诱我这条年老难抓的鱼。不久,我就会上你的钩了!”
从对面的人行道上,突然传来了枪声、嚷声和战斗的喧哗声。在这沉静的黄昏里,这声音响得有点异样。年轻人的眼睛和思绪像受惊的小兔一般集聚拢来,看到这情形,查拉图斯特拉改变了声调。他的声音急促,好像来自遥远不可知的地方——和刚认识时完全一样,在青年人的耳旁回响——它不是来自人群的声音,好像是来自遥远的星辰或上帝,也好像是人们自己内心拥有神明时,从内部隐约涌起的声音。
年轻朋友倾听着。他们满怀思绪回到查拉图斯特拉那儿。现在,他们好像来自圣山的彼岸,再度听到第一度青春所响起的声音。这声音很像未知神明的声音。
“听我的话,孩子们!”他面对着最年轻的青年,严肃地说,“如果你们想听钟声,就别敲洋铁;想听笛声,就别把嘴抵在葡萄酒的革袋上。啊,朋友,你懂我的话吗?想想看!好人们!想想看。你们以前酩酊大醉时,听见查拉图斯特拉说了什么?那是什么?那是对商店、对街头、对战场,有所助益的智慧吗?我像国王、像市民、像政治家或像商人那样跟你们说话吗?啊,想想看,我说的是查拉图斯特拉。我说我的话,你们在查拉图斯特拉身上能够看见自己,同样的,我也像镜子一样把自己展示给你们看。你们总会从我这儿‘学点什么’吧?我一直是语言的教师或事物的教师吗?瞧!查拉图斯特拉不是教师,你们无法质问他,无法从他那儿学习,也无法从他那儿由口头上获取需要时可用的大小处方。查拉图斯特拉是人。是我,也是你。查拉图斯特拉是你们在自己身上正在摸索的人,是正直的人,是不能诱惑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故意去诱惑你们?查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人,苦恼过许多事,捣碎过许多胡桃,也被许多蛇咬过。但他只学得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智慧与自豪。他学得的是,他是查拉图斯特拉。这才是你们应该向他学习的。这才是你们缺乏勇气之处。你们必须学习你们是你们自己,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学习自己是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你们不能认为自己是他人,是完全的空无,也不能模仿他人的声音,把他人的脸当作自己的脸——所以,朋友!查拉图斯特拉和你们说话时,你们不要在他的话中寻求智慧、战略、处方或老鼠式的男人诡计,应该寻求他本人!坚硬是什么?你们只能从石头学得;歌唱是什么?只能从鸟儿学得。从我这儿,可以学到人性和命运是什么。”
谈着谈着,他们不觉来到了城外。在暮色微风的林荫道上走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们问他许多事情,常跟他一起笑,也常对他失望。他们当中有一人,为他的朋友笔录了黄昏时查拉图斯特拉告诉他们的话语,或者其中的两三个要点,以便保存下去。
他想起了查拉图斯特拉和他的话,并把笔录的东西列举于下。
论命运
查拉图斯特拉这样告诉我们——
人类有一件事,可以使人想起人就是神,这件事就是认识命运。
在认识查拉图斯特拉这一点上,在活用自己的生活这一点上,我是查拉图斯特拉。认识自己命运的人很少,活用自己生活的人也很少。学习活用自己的生活!学习认识自己的命运!
你们悲叹自己民族的命运,但被悲叹的命运,并不是我们的命运。它跟我们没有关系,跟我们是敌对的,也是跟我们无缘的神,恶的偶像。就像从黑暗中射出毒箭一般,它将命运抛扔了出去。
你们要学习的是:命运并非来自偶像!若果如此,你们就会学得偶像和神都不存在。像婴孩在女人怀中成长一般,命运是在每一个人的怀中成长的。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每一个人的心智中或灵魂中成长,这些并没有什么差异。
女人已跟孩子成为一体,所以爱她们的孩子,而不认识孩子之外的事情。同样,你们必须学习爱你们的命运,而不认识命运之外的事情,命运必须是你们的神,因为你们自己必须是你们的神。
从外面接受神的人会被命运吞噬,就像野兽会被箭射杀一样。如果命运来自内在,来自自己所固有之处,这种人,将可借命运增强自己,而成为神。命运使查拉图斯特拉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它一定要让你成为你自己!
认识命运的人,绝不愿意去改变命运。意欲改变命运,就像互相厮杀的儿戏一般。你们的皇帝和将军才想去改变命运,甚至努力为之。你们不能改变命运,所以会觉得命运令人生厌,命运是毒。如果你们不改变命运,把命运当作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心,或是自己本人,你们就会尝到命运的甜美!痛苦、毒或死,是不能成为自己所有,而是被迫接受的命运。反之,一切行为,世上所有善者,可喜者、出生者,都是可体验的命运,与我认同的命运。
你们在长期战争之前,太富有了,啊,朋友!你们都太富了、太胖了、太饱了。你们觉得肚子痛的时候,就是应该在痛楚中认识命运,听命运嘉言的时候。但你们却因肚痛而生气,并且制造了许多理由说,因为饥饿与匮乏,肚子才会这样痛。于是,为了掠夺,为了在地面上获得更多的土地,为肚子夺取更多的食物,战争爆发了。今天,因为你们不能得到所要的东西,反要把自己所要的东西归还,因而你们悲叹,感受到各种痛苦,寻求痛苦根源的可恨敌人,而想把他射杀,即使他是你们的兄弟。
可爱的朋友!你们不是应该思过悔改了吗?至少你们应该以较多的尊重,较多的知识欲,较多的男子气,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幼童的哭泣声,来处理痛苦——自己的痛苦。不愉快的痛苦岂不正是命运之声!当你们了解这声音,难道不觉得痛苦甘如饴。
此外,我还听见你们不断地为你们民族与国家所遭遇的不良痛苦与命运而大声叹息。对这痛苦,我有点怀疑,有点不敢相信。年轻的朋友,放轻松些吧!你和你那儿的人,你们大家只是为你们的民族而备尝痛苦吗?只为祖国而苦恼吗?你们的祖国到底在哪儿?祖国的头在哪儿?心在哪儿?你们想从哪儿开始治疗并看护祖国?什么?昨天以前,你们为之而忧,而傲,并将之视为神圣的就是皇帝,就是世界帝国。这一切,今天到哪儿去了?痛苦的根源不是皇帝。就是因为皇帝不是痛苦的根源,所以皇帝早已不存在,而痛苦依然存在,而且会痛得很厉害!陆军和舰队也不是痛苦的种子。每一州,每一所有物,莫不尽然。你们现在已经觉悟了。但是,你们觉得痛苦时,为什么还要大谈什么祖国呀,民族呀,或其他类此的伟大与神圣?只满口大谈这一些,倒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这些东西往往容易解消,而归于空无。所谓民族是指谁?是演说家吗?倾听他演说的人吗?赞成他的人吗?还是指那些以翅膀扫他,用手杖打他的人?是不是那边响起了枪声?民族,你们的民族在哪儿——在哪一个方向?射击了吗?被射击了吗?攻击了呢?还是被攻击了?
你们瞧,一旦使用大名词要彼此互相了解可不容易,就是要了解自己,也真难。你们觉得痛苦,感到心身不快,或觉得焦虑,预感危险的时候——不管是漫谈也好,好奇心也好,较健全的好奇心也罢,你们一定会试图找出一个解答来。你们为什么不去寻找:痛苦是不是隐藏在你们自己本身?然而,在很短的时间内,你们确信俄国人是你们的敌人;但过后不久,法国人取代了俄国人、英国人又取代了法国人;接着,另外的国家又取代了英国。你们总是相信,总是自信满满地相信。其实,这只不过是可悲的喜剧,而且不了了之。现在,你们已觉悟,把自己的痛苦推到敌人身上,并不能拯治痛苦——你们为何不乘着现在在自己的身上寻求痛苦?给你们痛苦的,大概而言,既不是民族,也不是祖国;既不是世界霸权,也不是民主——也许只是你自己,你的胃或肝,你体内的瘤或癌——如果你自己很健康,但却装出为民族的苦恼而烦躁不安的话,那就有如幼童之恐惧真相与医生了。你们对真相难道完全没有好奇心吗?探求自己的苦恼,寻求苦恼在何处,和谁有关系,不是对任何一个人都有益无害的有趣训练吗?
若果如此,你大概会知道,你痛苦的三分之一或一半(甚至比一半要多),都是你自己的痛苦,或你本有的痛苦。你也许也会知道,冷水浴,减少喝葡萄酒或做其他治疗,远比借口祖国来治疗要有用得多。如果此语不虚,不是非常好吗?在冷水浴等等的治疗中含有未来,而且含有将痛苦变成恩惠,把毒变成命运的希望。
可是,你们一定会认为,置祖国于不顾,只治疗自己,未免太自私,太卑鄙了。这话乍听之下,似乎言之成理,其实,你们的想法大错特错了。如果所有的病人都不把自己肉体上的痛苦带给祖国,所有的烦恼者都不想替祖国左冲右撞地寻求治疗,祖国一定会更健全、更繁荣,你们觉得对吗?
啊,年轻的朋友们!你们在充满朝气的生活中已学到非常多的东西!你们是战士,面对死亡已达百次之多。你们是英雄,祖国的栋梁。我只希望,你们别以此自满。你们要学更多的东西!要努力往前迈进!有时还应该体会正直是多么美丽!
论苦恼与作为
你们问我,也不断地自问:“我们应该做什么?”对你们来说,“做”包含许多意义,甚至一切的价值。这样就够了,朋友——或者可以说,你们只要从根本上了解“做”(作为)就行了。
但是,“我们应该做什么?”这问题——这个不稳定的幼稚问题已向我显示:你们多么不了解“做”!
你们称为“做”的这个东西,我这山中老隐士却用完全不同的名称来称呼它。对这个“做”,我似乎已想出各类美丽有趣的字眼。我不需要多久就可以把你们的“做”美丽有趣地变换为它的相反者。因为它本来就是相反者!你们的“做”是我称为“做”的相反物。
所谓行为,啊,朋友——听这毫无虚饰的语词!注意它!并用它洗净你们的耳朵!行为在做之前,未尝为那些探寻“应该做什么”的人所做过。行为是从好太阳跳出来的光。如果太阳不是经过无数试炼的好而正直的太阳,如果不是战战兢兢探寻应该做什么的太阳,那绝不会自我发光的。行为不单是做。行为不是被想出来的,也不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好!我对你们说:行为是什么?但,请允许我预先告诉你们,你们的“做”,在我眼中看来是什么。若果如此,便可互相了解了。
你们所要做的“作为”,从探索、怀疑经由曲折道路到明亮坦途的作为——可爱的朋友!这样的作为,是行为的相反物,不相容的敌人。换言之,如果许我使用故意为难的字眼的话,你们的行为,便是卑怯!你们好像生气了。你们的眼睛四周已展现了我喜欢的表情——但请等一等,让我先把话说完!
你们年轻人是军人,在这之前是商人、工厂老板等。你们的父亲亦然。他们和你们在某地的粗陋教室受教之后,便相信了一种相信来自太古,为神所制造的对立。你们已经接受人和神的对立观念,并得到如下结论:人不是神,神不是人那样,认为对立本体即是你们的神。现在,查拉图斯特拉为了打开你们的眼睛,让你们站在你们所相信的对立——即作为与苦恼的对立之前,他可以直截了当地暴露与神圣对立之古老信仰的深刻疑惧与品格低劣的污秽性。
张开眼睛!朋友!像老隐士向你们所显示那样,毫不掩饰地注视作为与苦恼!
我们的生活是由作为与苦恼相辅相成。作为与苦恼,是一个整体,是合二而一的。孩子为出生而苦恼。苦恼诞生,苦恼断乳,以至于死。但,孩子所具备的一切优点,可奖、可爱的一切优点,都不外是好的苦恼,正确、完整、鲜活的苦恼。善知苦恼,就已活了一半以上,甚至活得非常完全!生是苦恼,成长是苦恼。种子苦于土,根苦于雨,芽苦于萌芽。
于是,朋友!人苦于命运。命运是土,是雨,是成长。命运含有痛苦。然而,你们却把回避痛苦,不想出生,逃避苦恼称为“作为”,你们日夜都在店里,工作场中喧闹,听铁锤频频敲击之声,让许多煤层飞舞空中,你们或你们的父亲却把这种现象称为“作为”。别误会!我对你们或你们父亲的铁锤和煤层并无丝毫敌意。我微笑,因为你们把这种辛勤称为“作为”。这不是作为,而是逃避苦恼。孤单一人是痛苦——于是,人们制造了各种团体。你们的内心要求你们活用自己的生活,寻求自己的命运,死自己的死。听见内心的这类声音,是痛苦——于是,你们逃避而远离内心的声响,以归于沉静。在这之前,你们则用机器与铁锤制造骚扰的噪音,你们的父亲,你们的老师,你们自己都是如此。苦恼对你们有所求——于是,你们生气,不要苦恼,只要有所作为。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首先,你们以你们奇特的工作,把牺牲献给噪音与麻痹的神,拥抱着满手的东西,但丝毫没有烦恼、听闻、呼吸、吸吮生命之奶、渴饮天空之光的时间。啊,不,你们总须去做。作为无所用的时候,命运逐渐腐化;有毒的时候,你们扩大了行为,首先在空想中,而后在现实中制造敌人,进行战争,成为战士,成为英雄!你们进行征服,忍受极不合理的事,毅然完成巨大无比的事业。现在呢?现在是否一切都改善了?内心是否沉静快乐?现在,命运已越尝越甜?啊,不,命运比起以前任何时刻都更苦涩。于是,你们急于需要拥有新的作为,抛头露面,到处呼喊,选举委员,装弹上膛。你们做这一切,为的是逃避苦恼!为的是逃避你自己和你们的灵魂!
你们的答案可以听得见。你们问我:我们所忍受的难道不是苦恼吗?你们问:我们的兄弟在我们的臂弯中死去,我们的手足在土中僵冻,在医生的手术刀下痉挛,这难道不是苦恼吗?是的,这一切全是苦恼——自己所意欲,所强求的,急躁的苦恼;是意欲改变命运的意志。这是英雄式的——在逃避命运,改变命运者方为英雄的范围内。
认识苦恼很困难,苦恼在女人身上比在男人身上容易看到,而且显得更美。应该向女人学习!生命之声响起时,应该学习倾耳细听!命运的太阳戏弄你们的影子时,应该学习注视!应该学习敬重生活!应该敬重你们自己!
从苦恼涌现了力量,产生了健康。而那些突然倒下死去的人,往往是“健康的”人,没学得苦恼的人。苦恼非常强韧,而且可以锻炼。逃避一切苦恼的人都是孩子!真的,我很爱孩子。但我如何能爱那些终生都留恋孩童阶段的人呢?你们从痛苦与黑暗所导致的幼稚可悲的焦虑中逃避苦恼,躲向作为,所以你们都是孩子。
你们能靠许多作为、勤勉与煤屑的工作完成什么?想想看!由此而获得的,最后又将留下些什么?金钱耗尽,接着,你们卑劣勤勉的荣光也丝毫无存,而你们作为所得的成绩在哪儿?伟大的人、荣耀的人,行动者、英雄,都到哪儿去了?你们的皇帝呢?他的后继者是谁?谁应该做后继者?你们的艺术在哪里?你们费心费力写成的作品又到哪儿去了?伟大可喜的是思想在什么地方?啊,你们,啊,你们要做出好事与光辉的事,却付出太少、太粗陋的苦恼!
因为美好光辉的成就,并不是从作为、热心工作、勤勉和挥动铁锤中产生。它在山上孤独地成长——在静谧与危险并存的山巅上成长,从你们必须学习苦恼的苦恼中成长。
论孤独
你们问我关于苦恼的学校与命运铁店的事。你们不知道这些事吗?啊,是的,你们不断地谈论民族,又与大众发生关系,并跟着他们,或为他们苦恼,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事,我要跟你们谈谈孤独。
孤独是命运导引人们走向他们自己的过程。孤独是人类最害怕的道路。那儿存在着一切可怕的东西。那儿藏有各种蛇和蟾蜍。那儿埋伏着可怕怪味的东西。对于一切孤独者与独自开拓荒原的人,有各式各样的传说:他们陷于邪道,他们邪恶,或他们有病。一切伟大的英雄行径,仿佛由罪犯促成一般,大家都在大谈特谈——不陷于这种行为而能坚守自己,不是很好吗?至于查拉图斯特拉,他是为疯狂而破灭的——于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成了疯狂。人们不是都如此说吗?你们听到这些话,心中难道不觉得:加入疯人阵营更高贵、更适合自己吗?你们不觉得,自己没有勇气是很可耻的吗?
为孤独歌唱吧!没有孤独就没有苦恼,没有孤独就不会有英雄气。但,我所说的孤独不是杰出诗人笔下与戏剧中描绘的孤独,也不是有清泉从隐士洞穴四周潺潺涌出的孤独。
从孩子到成人,只有一步一步接近。要变成孤独,变成你自己,要离开父母而去,都需要从孩童走向成人的一步。没有人能一蹴而至。无论什么人,无论是隐居极其荒凉山中的圣者或熊,都会牵连一条跟父母亲戚相接的线。啊,朋友!当你们热心谈论民族和祖国的时候,我正微笑地看着垂在你们身后的线。当你们的伟人高谈使命与责任时,他们口中已垂出长长的线。你们的伟人,你们的领袖和代言人绝不会谈到你对你自己的使命,你对你自己命运的责任。他们都牵着一条回到母亲怀里的线。诗人感情丰富地歌咏着童年及其纯粹喜悦的时候,他们也都拉着一条回到温暖快乐思忆的线。没有人会完全切断这条线,除了成功地为自己的死而死之外。
大多数人——构成群众的人都不曾体味过孤独。他们总得跟父母分别。但,这只是为了爬到女人那儿,为了急于沉没在新的温暖和婚姻中。他们绝不会孤单单一个人,绝不会谈论自己。当孤独者拦住他们的路,他们会像恐惧鼠疫那样怕他,恨他,并向他投石,而远离他,否则他们不会放心。孤独者已被围在星辰与星辰世界的冰冷空气中。孤独者缺乏故乡与温床幽雅、温暖的气息。
查拉图斯特拉已具备一些星辰的味道和不怀好意的冰冷。查拉图斯特拉已走了相当长的孤独之路,他在苦恼的学校中修业。他看见命运的冶铁厂,也在那儿受冶炼。
啊,朋友,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你们进一步谈论孤独。可能的话,我想诱引你们走那孤独之路,想让你们为那如宇宙之水一样冰寒的欢愉歌唱。但是,我知道,很少人能轻易地走那孤独之路。没有母亲,就不能快乐地生活;没有故乡,没有祖国,没有民族,没有名气,没有随共同生活俱来的甜蜜,就无法快乐过活。在寒意中,不能快乐生活。开始走孤独之路的人已败灭。想品味孤独,向自己命运显示自己之正确性的人,须对败灭毫无所感。即使经过悲惨的境域,也要跟民族,跟多数人一起经过,这样比较容易、比较甜美;把自己奉献给日常生活与民族所赋予的“任务”,也比较容易,而且能心安理得。你看!那些麇集在人行道上的人群,心情多么舒畅。看,发炮了,拼命了。但是,有谁喜欢独自走出来,在黑暗的夜晚与森然寒气中行走?任何人都比较喜欢麇聚于群众中,并在其中湮没。
可是,我为什么要诱引你们!青年朋友,命运不被选择,同样,孤独也不受选择。若心中拥有拉拢命运的魔石,孤独将逐渐接近我们。多数人,太多的人一面走向荒野,一面又在美丽的泉水旁,美丽的隐秘的屋中过着愚人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也有人一边混入数千人麇集的群众中,一边额上飘散出星辰的芬芳。
那些早已发现自己所确定之孤独(不是描写与创造的孤独)的人,多么幸运!那些认识苦恼的人,多么幸运!那些内心拥有魔石的人,多么幸运!命运已来到他们跟前,行为已从他们那儿开始。
斯巴达克斯
关于那些被称为斯巴达克斯(罗马奴隶暴动的领导者)的人,你们想听听我的意见。在那些意图立即改善你们祖国,创造美好未来的人之中,我依然喜欢那些不稳的奴隶。他们多么勇敢,多么单纯坦爽地选取路径,他们已学得专心一意,地走路。不错,你们这些市民,为了其他的才能,亦要拥有他们力量的一小部分或极少部分,你们的祖国大概就可以得救了。
祖国也许不会被这些激烈的社会改革者所消灭。这些人取这样的名字,的确有点怪,那是命运吧!他们不学无术,掌生厚茧,是道地的工人,他们瞧不起精通拉丁文的学者与有教养的人士。征诸历史与学问,他们选取了那恶臭熏天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名字,而洋洋得意。因为这名字曾是他们领袖的名字(指斯巴达克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与那么遥远的时代所取得的名字,显然已意味着一种命运。
这个新名字,这个优美的古老名字,使有学问的人想起了一个转换期——一个没落趋势已经成熟的转换期。那古老的世界已毁灭,同样的,我们现在的古老世界也一定会消灭。这名字指出了这点。这是对的。我们现在的古老世界一定随着与我们有密切关系的美和爱一起消灭。消灭那诸神之古老世界的人,是斯巴达克斯吗?难道不是拿撒勒的耶稣?不是野蛮人?不是金发的佣兵吗?啊,斯巴达克斯已是了不起的历史英雄。他勇敢地振动锁链,挥着锐利的小刀,但,奴隶不能成为人。他只对贵族阶级的没落做了挖底的工作。
但,别瞧不起这些有粗重拳头和教师般名字的人。他们已经觉悟了。他们已预感命运,不会违离没落。尊重活在这些有决意之人内在的精神吧!绝望不是英雄本色。你们不是在战争中亲身体验过它吗?但,绝望远比市民漠然的焦虑要好得多。市民只有在发现钱包受到威胁时,才会鼓起英雄本色。
我们很了解他们所谓的“共产主义”。这是从灰尘满布的炼金实验室取出,太古老而略显滑稽的处方。别注意他们所说的话!但要注意他们所做的事。这些人尽管走上不得好评的岔路,但因他们已接近成熟的命运,所以拥有实行力。你们拥有比他们更多与更高尚的可能性。但你们还在道路的起点。他们已在道路的终点,能言善辩也超过你们。就像了解没落的人优于迟疑者与反动者一样。
祖国与敌人
朋友,你们太为祖国的没落而悲叹了。若是没落,那么,默默地,不哭哭啼啼地,任其自然而行,显然要较高明,较有男子气。但,没落究何所指?你们仍然把你们的钱包和船称为“祖国”吗?把你们的皇帝和前天的豪华歌剧称为“祖国”吗?
如果你们最优秀、最能体现民族优点的人,或者把你们民族中最能促使世界富贵与幸福的部分称为“祖国”,那么又何以要为没落或破灭而骚扰不安?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在财富、土地、船只和国威方面丧失了很多东西。如果你们受不了这些损失,那就到皇帝的纪念碑下自杀吧!我会为你们唱挽歌。可是,刚唱过德意志精神之歌的你们,请别茫然地站着,哀悼可悲的世界史;请别像受罚的学童般站在路旁,寻求路人的同情。如果忍受不了贫困,那不如死来得干脆;如果没有皇帝和常胜将军就无法治理国家,那就让外国人来统治算了。但,请别把羞耻忘得一干二净。
你们高喊:我们的敌人多么残酷。他们不是凭数倍优势军力所获得的胜利而粗野暴虐吗?他们不是高喊法律,却又施予暴力吗?他们不是挥笔高唱正义,却又想去掠夺吗?
你们所言,诚然属实!我不会替你们的敌人辩护。我不会爱他们。他们跟你们没有两样,为了胜利,而极尽其卑鄙阴谋之能事。但,朋友,以前不也是如此吗?我们难道需要大声泣诉?
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勇敢地没落,或勇敢地活下去,不要像孩子一样啼哭不止;我们要认识命运,视苦恼为己物,变苦涩为甘甜,借苦恼以成长。我们的目的是尽可能早日使我们再度壮大、丰实与强劲,而非拥有军队与船只。我们的目的可不能是孩子的幻想——我们已经了解船只、军队、武力与金钱的意义吗?难道已经忘记了它们的意义?
德国青年们!我们的目的不是列举名字和数目。跟所有的目的一样,我们的目的是与命运合而为一。若然,则无论大小、丰实或贫困、恐惧或冷笑,都不是问题。关于这一些,让士兵委员会和精神劳动者去演说算了。如果你们不在战争与苦恼中回归自我,成为本质物,如果你们仍然要改变命运,逃离苦恼,闪躲成熟,那就没落算了。
可是,你们已经了解我。这可从你们的目光中看出。你们已在山中老人和故意为难的老人的苦涩话语中预感到慰藉,他跟你们谈到苦恼、命运与孤独。你们会想起他的这一些话语。在你们所遭遇的苦恼中,你们难道没感觉到孤独的气息?你们的耳朵不是对命运的低语相当敏感吗?你们的痛苦多么充实、丰盈,你们难道不觉得吗?难道不觉得你们的苦恼意指对最崇高者的褒奖与警告?
当无限展现在你们眼前的时候,别确定目的!当命运捣碎昨天的美丽目的时,别委身于目的!别以能跟神说话为耻!这是我的愿望。你们知道,你们已经受到礼遇,受到邀请,也被选了出来!但不是为了统治世界或贸易,也不是为了民主或社会主义才被选出来。而是为了在苦恼中成为你们自己,为了在痛苦中恢复你们所丧失的自我呼吸与震撼,你们才被选出来。为了呼吸星辰的空气,为了从孩童变成成人,你们被选出了。
别叹息!青年们!别像孩子为了跟母亲与甜面包分离而流泪!要学吃苦涩的面包,男人的面包与命运的面包!
瞧!你们最杰出的祖先所预感与所爱的“祖国”将再度显现。于是,你们会从孤独回到非兽房、非温床的共同体,回到男人们的共同体、没有国界的国家或回到你们祖先所谓的神国。那儿有能发扬一切德性的场所,纵使你们的国境很狭隘;那儿有能发挥一切勇气的场所,即使你们不再有一个将军。
如果查拉图斯特拉必须这样抚慰你们这些孩子,你们再开始笑吧!
改善世界
你们口中所高喊的话语,其中有一句话很容易触怒我——若事先让我发笑,则另当别论——那就是与改善世界有关的话。你们喜欢在你们的社团与群众中高唱改善世界的歌。你们的皇帝和先知都以特别的爱意唱这首歌。这首歌反复吟唱的句子就是德国气质与病愈的诗句。
朋友们!我们要小心判断世界到底是好是坏。我们应该放弃改善世界的奇妙要求。
这世界常被指责为恶。这是因为指责世界的人睡不着觉,或吃得太多。有人常常赞叹说:世界是幸福的,这是因为赞叹世界的人时时亲吻女儿。
世界不是为了要被改善才存在。你们也不是为了要被改善才存在。你们是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因为世界使你们的音响与影子丰实,你们才存在。你们是你们自己,这样,世界才会丰美。如果你不是你自己,而是说谎者、卑怯者,世界就要贫困,而须加以改善。
现在,在这异乎常规的时代里,大家又再度高唱改善世界之歌了。听来,你们不觉得它很叫人不愉快吗?它多么粗野、愚蠢而空洞!这首歌很像可以纳入任何图画的画框。它很适合皇帝、警察、查拉图斯特拉的老朋友——著名的德国教授。这无趣的歌也很适合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国际联盟与世界和平、国家主义的排拒与新国家主义。这已由你们的敌人互相唱和来对付你们了,你们难道没注意?开始唱这首歌的时候,内心总是相当不稳,私利与利己总是成为重点所在——这不是提升、冶炼自己的高贵人物的私心,而是以重视金钱、虚荣与自负为重点所在。人们开始以自己的利己心为耻时,才会谈到改善世界,才会藏身于这语词的阴影中。
朋友!世界是否迟早都要改善?世界是否经常或永远同样良好,同样不坏?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可不知道。我不是哲学家,我对这种事只有可怜得很的好奇心。但我知道,如果世界已由人们加以改善,已由人们使之更丰实、更鲜活、更快乐、更危险、更愉快,那么,这些人并不是改良家,而是真正利己的人。我也想把你们算入这类利己的人群中。他们是没有目标、没有目的、认真诚实的利己者,是只为生活与自己而深觉满足的人。他们有许多苦恼,但他们喜欢苦恼。如果他们的病是他们应该苦恼的病,是他们巧妙获得的特有的病,那么,他们喜欢生病,如果他们的死是他们可以死的死,是他们巧妙获得的自我之死,那么,他们喜欢死。
世界也许是由他们逐渐改善的——就像一朵轻云,一抹茶色微影,一只飞翔小鸟改变了秋日一般。总会有几个人在这世界上行走——不是家畜,不是群众,而是几个人、飞鸟和海边树林使我们幸福。同样的,只因幸福在那儿,幸福才存在,所以使我们幸福的少数人才在世界上行走。除此而外,别相信世界需要改良。年轻人呀,如果你们想做个野心家,就对荣誉怀着野心吧!但荣誉是危险的。它已经通过孤独,而且容易跟生命发生关系。
论德国人
德国人那样不被喜爱,那样深受憎恨,那样深为人所惧。在感情上如此被人驱避,究竟原因何在?这是值得深思熟虑的。在你们以那么多军队,把握住那么有前途的时机下发动的战争中,全世界的民族却慢慢地、逐次地变成你们的敌人,扬弃了你们,而且认为你们是不法之徒。目睹这种情形,你们不觉奇妙吗?
是的,你们以极深的不满承认了这一点,但你们却以能被那样扬弃、孤立与误解而觉荣耀——但,你们不是被误解的。不能正确了解的是你们自己,误解人的也是你们自己。
你们这些德国人,总以你们所没有的美德为荣,总爱指责敌人的恶德,其实这些恶德是从你们那儿学来的。你们老是要谈“德国式”的德性,而且把忠实及其他德性认作是你们的皇帝与民族所发明的。但,你们并不忠实。至少对自己并不忠实。只此就足以导致世界的憎恨了。你们说:你们的金钱与成就召来了世界的憎恨!你们或许是用你们那种零售商式的理论来计算的。敌人也会这样做吧!但,根基往往比我们所想的要深些,总是比脾性急躁的工厂老板的想法要深些。敌人也许会盗取你们的钱。钱也许会使他们嫉妒。但也有一些成就不会使人嫉妒,反会受到全世界的欢迎。你们为什么不曾有过这样的成就,而只有其他方面的成就呢?
原因是,你们对自己不忠实。你们扮演了不是你们自己角色的角色。你们从“德国式美德”,借皇帝与华格纳之助,写了只有你们喜爱的歌剧。在这豪华歌剧闪耀的金币后面,你们助长了一切黑暗的、奴隶的、夸大狂的本能。你们经常口中唱神,手提钱包。敌人也以同样的方式对付你们,于是,你们暴露了自己的本性。听!他们是多么喜欢谈道德与正义!看!他们是怎样的想!当英国人和美国人做华丽演说时,你们眯着眼睛,彼此相望。你们的眼睛知道:这样的演说隐藏了什么。如果不是靠你们自己的心来了解,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们可以指责我给了你们痛苦!你们完全不能习惯别人给你们痛苦。但你们却习惯于彼此互相肯定。为了接受错误与不怀好意的演说,为了发挥残酷的本能,敌人早已存在。但我要告诉你们:人如果要站在生命这一边,活在这世上,必须能够拥有痛苦,并为痛苦而苦恼。此世冰冷,它不是可以永保童年,蛰居安全温暖中的舒爽温床。此世残酷而难测,它只爱强者与伟人,只爱经常对自己忠实的人。其他所有的人,在此世,顶多只不过能获得些许成就——自从德国在精神上衰退以远,你们只不过得到了靠你们的商品与组织所获得的成就。这些成就又到哪儿去了?反之,现在,也许是展现你们本领的时候。困难也许大得足以使你们的意志大为紧张。但这困难并不是源于新的、欺瞒的工作,也不是为了重新逃避人生的隐秘意义,而是为了对你们自己的信靠、真实与忠贞。
朋友!我爱你们,我对你们有信心,我要你们探寻未来,所以我才透过指责与故意为难的语句,震醒你们的心。相信我!朋友!我有历经多次试炼的敏锐鼻子。我是老隐士,是能够激起暴风雨的魔术师。是的,我相信你们——我相信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德国人当中的某些人,而且我从很早以来便对你们怀有深邃的爱心。我相信未来,我相信可能性,我也相信你们当中那些目不能见的人。你们还是孩子,做了许多孩子的事,所以我相信你们。你们内心仍怀有漫长的童年,所以我相信你们。啊,这童年迟早会变为成人!轻率迟早总会成为信赖!爱心总会变成善意!怪异与敏感会变成性格!变成男人般的自我主义!
你们是世界上信仰最热切的民族。但你们热切的信仰造成了怎么样的神?造出了皇帝与士官!造出了可以增进新世界幸福的人!
你们应学习在自己身上寻找神!你们要敬重隐士,敬重自己内心的未来,就像你们以前敬重王侯与国旗一般!你们热切的信仰不是为了下跪,而是为了以强劲、健壮、受过锻炼的脚笔直地站立!
你们与你们的民族
朋友!你们依旧不时以怀疑的眼光斜视我。我知道我什么地方不如你们的意,什么东西使你们颤动。你们害怕!抓老鼠的查拉图斯特拉让你们远离了你们所爱的神圣民族。可不是吗?我可不是说中了你们的心事?
你们老师口中或你们的书本上有两个教训:一个是民族即一切,个人为空无;另一则是反复陈述此一命题。
查拉图斯特拉不曾当过教师,你们的教训只有使他放声大笑。亲爱的朋友!你们无须去选择做个国民或做个个人。就像树木不会伸展到天上一般,你们已经受到照顾,受到充分的照顾。从来没有人曾经伸展到孤独的天宇,男子汉的天宇,虽然在书中可以看到这些,也决心这样做。
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的民族如此冀望的到底是什么?民族的困穷是什么?你们也许会说:我们的民族需要实践,需要不只能说,也要能行的人。
但,朋友!你们是为你们而想要这样做,还是为了你们的民族要这样做,不管哪一样都无所谓。但是,不要忘记:实践是源自何处!清凉可喜、清晨般的心灵系由何而来!像燕子从云中飞出一般,实践也是从这种心灵飞出的。你们忘记了,还是想起了?
朋友!你们的民族与所有的民族所需要的就是那些能学得成为自己,并认识自己命运的人。只有这些人才能成为民族的命运。只有这些人,才会对演说、训令以及那些小心翼翼没有责任感的官僚表示不满。只有他们才有勇气与自负。只有他们才有健全和快乐的心情,这种心情是实践的根本。
你们德国人比其他民族更习惯于服从。其实,你们的民族很容易服从。如果对命令与规定不能感到满足,德意志民族一步也走不了。你们的好国土已遍覆禁令,有如为森林覆盖一般。
这民族在漫长的休憩与无聊的等待中再度听到男子汉的美丽声音——听到了力量与信念的声响,而非听到训令与规定——这时候它须先知道服从的方式。当它再度看见实践像希腊女神那样显出明朗与武勇的神情,从实践领袖的脑海中爽朗、健康地飞跃而出的时候,这民族也须先了解服从的方式。
不要忘记!朋友,别忘记你们的民族所渴望的是什么!实践与男子气不是源自书籍与大学演说,而是来自山上。登山的途径,必须经过苦恼与孤独,必须经过乐于忍受的苦恼和自我寻求的孤独。
不要听信你们的大众演说家,我吁请你们:“不要这么急!”但另一种呼吁却来自四面八方:“赶快!跑呀!立刻下决心吧!世界已在燃烧!祖国正陷于危机中!”但,请你们相信我。你们要成为自己,需费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若要孕育你们的意志、命运与行为,使之成熟,祖国就不会苦于贫穷。匆忙就像服从的喜悦那样,可算是德国式的美德!但这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美德。
别这样垂头丧气!别让年老的查拉图斯特拉看笑话!
你们在暴风雨将临未临的骚乱时节出生,难道是不幸吗?难道不是你们的幸福吗?
别离
朋友,我要跟你们告别了。查拉图斯特拉告别听众的时候,并没有要求他的听众一定要永久对他忠实,做他永远忠实的弟子,这是他的做法,你们一定早已知道。
你们不要崇拜查拉图斯特拉,不要模仿查拉图斯特拉,也别想成为查拉图斯特拉。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熟睡在孩子们深沉睡意中不明显的一面,那就让它化为生命吧!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自然的呼声、意志和构想,也有朝向未来、新物与更崇高事物的构想,那就使它成熟吧!使它全部展现吧!对它要当心!你们的未来并不是非此即彼,非金钱即权力,非智慧即职业性幸福——你们的未来,你们艰困的险道是成熟,是于自我之中见出神。
德国的青年呀!没有一件事情让你们做来会如此的艰辛。你们找神,但你们却不曾在自己身上找它。神不在其他任何地方。你们之中的神比什么神都可贵。
我有时还是会回来的。我的朋友!我们会谈到其他的事情,也会谈到更美、更快乐的事情。那时,我们会坐在一起,携手漫游,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只有幸福,才对强壮与勇敢寄以好意。此外,任何事情都不要相信。独处的时候要坚强;与人在一起的时候,别忘了自己,这是我所期望的。
喂,走吧!再去看看那挤了许多演说家的街衢。别忘了来自山中的老异乡人对你们所说的话。查拉图斯特拉绝非贤者,他是一个经常开玩笑的人,没准性儿的旅人。
不管他的名字是什么,你们都别听演说家和教师对你们说的话,你们每一个人亦需听自己唯一特有的鸟鸣。
我跟你们告别的时候,我要对你们说件事:听那鸟儿!听来自你们心中的声音!要是那声音沉默了,你们就须知道:什么事歪曲了,什么事失去准头了,你们走错道路了。
然而,如果你们的鸟儿歌唱了,说话了,那不管是处身多么寒冷的孤独中,不管陷在多黑暗的命运里,你都要遵从它,遵从那声音所发出的任何诱惑。
(19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