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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全集》曾文正公书札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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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贺耦庚中丞 道光二十三年

国藩顿首顿首耦庚前辈大人阁下:

二月接奉手示,兼辱雅贶,感谢感谢!过蒙矜宠,奖饰溢量。国藩本以无本之学,寻声逐响,自从镜海先生游,稍乃粗识指归,坐眢见明,亦耿耿耳。乃甫涉向道之藩,遽钓过情之誉,是再辱也。

盖尝抉剔平生之病源,养痈藏瘤,百孔杂出,而其要在不诚而已矣。窃以为天地之所以不息,国之所以立,贤人之德业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诚为之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今之学者,言考据则持为骋辩之柄,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言之者不怍,信之者贵耳,转相欺谩,不以为耻。至如仕途积习,益尚虚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饰,聊以自保,泄泄成风,阿同骇异。故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方今时事孔棘,追究厉阶之生,何尝不归咎于发难者。彼岂实见天下之大计,当痛惩而廓清之哉!岂预知今日之变,实能自我收之哉?不过以语言欺人,思先登要路耳。国藩以兹内省早岁所为,涉览书册,讲求众艺者,何一非欺人之事?所为高谈今古,嘐嘐自许者,何一非欺人之言?中夜以思,汗下如霤。顷观先生所为楹帖,道在存诚云云,旨哉其暗然君子之言乎?果存诚而不自欺,则圣学王道又有他哉?镜海先生庶几不欺者也。倭艮峰前辈见过自讼,言动无妄,吴竹如比部天质木讷,贞足干事。同乡则黎月桥前辈至性肫肫,陈岱云行己知耻,冯树堂有志力学,皆勉于笃实者也。

国藩虽愚柔,既闻明训,敢不请事。若夫读书之道,博学详说,经世之才,遍采广询,自度智慧精神,终恐有所不逮。惟当谨守绳墨,不敢以浮夸导子弟,不敢以暴弃殆父母之遗体。其有所进,幸也;无所进,终吾身而已矣。辱承扶掖之盛心,恐不察其浅鄙而期许过实,故谨布一二,以为请益之地,亦附于《皇华》三拜之义云。书不宣尽,伏维垂鉴。

致刘孟容 道光二十三年

去岁辱惠书,所以讲明学术者,甚正且详,而于仆多宽假之词,意欲诱而进之,且使具述为学大指,良厚良厚!盖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来,稍事学问,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读之,其他六代之能诗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乎?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问学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虽置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莱、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日:“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既没,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桀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扬、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赞《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当,可谓深矣。孔子之门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国,问礼于柱史,论乐于鲁伶,九流之说,皆悉其原,可谓博矣。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博则能究万物之情状而不穷于用。后之见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书》、张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俦。许、郑亦能深博,而训诂之文,或失则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语,或失则隘。其他若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则文流于蔓矣;游、杨、金、许、薛、胡之俦,能深而不能博,则文伤于易矣。由是有汉学、宋学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区区之心,不胜奢愿,譬若以蚊而负山,盲人而行万里也,亦可哂已。盖上者仰企于《通书》、《正蒙》,其次则笃嗜司马迁、韩愈之书,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辄谓迁之书,愤懑不平;愈之书,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说,是犹睹《盘》、《诰》之聱牙而谓《尚书》不可读;观郑、卫之淫乱,而谓全《诗》可删,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

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仆则谓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情亦胡以附丽乎?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绘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不亦诬乎?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可以行远乎?孔、孟没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虽曰不逮,志则如斯。其于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见道之多寡,剖其铢两而殿最焉。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极知狂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过弥甚。聊因足下之引诱而一陈涯略,伏惟悯其愚而绳其愆,幸甚幸甚!

致李石梧中丞 道光二十四年

吾乡名臣遭遇之隆,勋伐之懋,自湘潭陈公,安化陶公外,盖不多觏。老前辈闳达精能,今之所希,既已与二公鼎焉并峙,由是而壹志上臻范、韩之业,岂异人任。鄙人碌碌,足以仰流观化而已;而爱慕之诚,乃不觉宣之乎言词也。

侍今岁以来,弥嗟荒落,酬酢之琐,逐日以加,饱食安居,守官兹忝。梅生来京,举国目为祥麟威凤,因场前有事修息,亦未敢数数诣谈。闱中之文,今尚未见,然颔底摘髭,固无烦于再举也。汤杜之难,今尚如故,侍与海翁之隙,非因解纷而起,别有鄙细不足渎听,哑然一笑而已。有罗载庆者,敝同年仓君景恬之姊婿,于侍有一日之雅,备员麾下,尚恳赐之钧陶,加以策遣。幸甚幸甚!

答刘孟容 道光二十五年

孟容足下:

二年三辱书,一不报答,虽槁木之无情,亦不恝置若此。性本懒怠,然或施于人人,岂谓施诸吾子,每一伸纸,以为足下意中欲闻不肖之言,不当如是已也,辄复置焉。日月在上,惟足下鉴之。伏承信道力学,又能明辨王氏之非,甚盛甚盛!

盖天下之道,非两不立,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仁义不明,则亦无所谓道者。传曰: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斯二气者,自其后而言之,因仁以育物,则庆赏之事起;因义以正物,则刑罚之事起。中则治,偏则乱。自其初而言之,太和细缊流行而不息,人也,物也,圣人也,常人也,始所得者均耳。人得其全,物得其偏,圣人者,既得其全,而其气质又最清且厚,而其习又无毫发累,于是曲践乎所谓仁义者,夫是之谓尽性也。推而放之凡民而准,推而放之庶物而准,夫是之谓尽人性、尽物性也。常人者,虽得其全而气质拘之,习染蔽之,好不当则贼仁,恶不当则贼义,贼者日盛,本性日微,盖学问之事自此兴也。

学者何?复性而已矣;所以学者何?格物诚意而已矣。格物则剖仁义之差等而缕晰之,诚意则举好恶之当于仁义者而力卒之,兹其所以难也。吾之身与万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则纷然而殊矣。亲亲与民殊,仁民与物殊,乡邻与同室殊,亲有杀,贤有等,或相倍蓰,或相什佰,或相千万,如此其不齐也。不知其分而妄施焉,过乎仁,其流为墨;过乎义,其流为杨。生于心,害于政,其极皆可以乱天下,不至率兽食人不止。故凡格物之事所为委曲繁重者,剖判其不齐之分焉尔。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此言好恶之良知也。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此言吾心之知有限,万物之分无穷,不究乎至殊之分,无以洞乎至一之理也。今王氏之说,曰致良知而已,则是任心之明,而遂曲当乎万物之分,果可信乎?冠履不同位,凤凰鸱鹗不同栖,物所自具之分殊也。瞽瞍杀人,皋陶执之,舜负之;鲧堙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与我相际之分殊也。仁义之异施,即物而区之也。今乃以即物穷理为支离,则是吾心虚悬一成之知于此,与凡物了不相涉,而谓皆当乎物之分,又可信乎?朱子曰:“知为善以去恶,则当实用其力,务决去而求必得之。”此言仁义之分,既明则当,毕吾好恶以既其事也。今王氏之说,曰“即知即行,”“格致即诚意功夫”,则是任心之明,别无所谓实行。心苟明矣,不必屑屑于外之迹,而迹虽不仁不义,亦无损于心之明,是何其简捷而易从也。循是说而不辨,几何不胥天下而浮屠之趋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岂有他与?即物求道而已。物无穷,则分殊者无极,则格焉者无已时,一息而不格,则仁有所不熟,而义有所不精。彼数圣人者,惟息息格物,而又以好色恶臭者竟之,乃其所以圣也。不如是,吾未见其圣也。自大贤以下,知有精粗,行有实不实,而贤否以次区焉。

国藩不肖,亦谬欲从事于此。凡伦类之酬酢,庶务之磨砻,虽不克衷之于仁,将必求所谓蔼然者焉;虽不克裁之于义,将必求所谓秩然者焉。日往月来,业不加修,意言意行,尤悔丛集,求付一物之当其分而不可得,盖陷溺者深矣。自维此生,纵能穷万一之理,亦不过窥钻奇零,无由底于逢原之域,然终不敢弃此而他求捷径,谓灵心一觉,立地成圣也。下愚之人甘守下愚已耳,智有所不照,行有所不慊,故常馁焉。不敢取彼说者,廓清而力排之。愚者多柔,理有固然。今足下崛起僻壤,乃能求先王之道,开学术之蔀,甚盛甚盛!此真国藩所祷祀以求者也。

此间有太常唐先生,博闻而约守,矜严而乐易,近著《国朝学案》一书,崇二陆二张之归,辟阳儒阴释之说,可谓深切著明,狂澜砥柱。又有比部六安吴君廷尉、蒙古倭君,皆实求朱子之指而力践之。国藩既从数君子后,与闻末论,而浅鄙之资,兼嗜华藻,笃好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王安石之文章,日夜以诵之不厌也。故凡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则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其有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其无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辱知最厚,辄一吐不怍之言,非敢执途人而断断不休如此也。

贱躯比薄弱不胜思,然无恙,合室无恙。郭大栖吾舍,又有冯君卓怀课吾儿,都无恙,且好学。国藩再拜。

致林镜帆 道光二十六年六月

去岁都门小申良觌,属以行旌匆遽,不获展勺水之情。临发之朝,走送又不得见,至今怅然。后秋冬之际,有徐惟贤世兄属转致二书,托他手交段果山同年奉呈,想已得达。比审道履安吉,调摄靡亏,定省余暇,广览图书,究当世之宏规,续家声于无暨。甚盛甚盛!祷颂无穷。

国藩守官如旧,靡善堪陈,屡膺迁擢,实深负乘致寇之虞。有乡人邹春生孝廉子律,去岁送其族弟柳溪之丧于陕西紫阳。柳溪亦公车不第者也,尝为安康大令陈余山仅门下士,其身后之事,皆余山经纪之。兹春生有寄余山银百三十五两,由湖南附京师,属国藩转寄安康,因吴清如同年使蜀之便,是以敬交阁下,伏恳近日妥达余山为幸!琐事干渎,尚希原宥。

答黄麓溪 道光二十六年

两接手书,阙然未报,疏懒之咎,靡所于辞,夙邀德鉴,亮获宽宥。比想道履清娱,政祉佳畅,甚善甚善。

苏垣为仕宦鳞萃之场,以弟所闻,大抵挥霍者蒙卓声,谨守者沉散秩,生辣者鹊起,和厚者蠖伏,标榜者互相援引,务实者独守岑寂。揆斯三者于吾兄,俱未为谐叶。然君子之道,不汲汲于名望,要在案牍律例之中,诚能三折肱而九折臂,则阅时稍久,亦终为僚友所推,上官所许。弟有一言,奉吾兄于数年之内行之者,其曰“耐”乎。不为大府所器重,则耐冷为要;薪米或时迫窘,则耐苦为要;听鼓不胜其烦,酬应不胜其扰,则耐劳为要;与我辈者,或以声气得利;在我后者,或以干请得荣,则耐闲为要。安分竭力,泊然如一无所求者,不过二年,则必为上官僚友所钦属矣。

此二年中,悉力讲求捕盗之法,催科之方,此两事为江南尤急之务,一旦莅任,则措之裕如。人见其耐也如此,又见其有为如彼,虽欲不彪炳,其可得乎?来书过自抑退,所属望子弟者甚深,故特以迂腐之辞上贡左右,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弟居官依旧,殊无佳状。去遘癣疾,比已十愈其九,根株未拔,终恐复萌。翰林不得外差,其清况盖甚于外吏,然弟一毫不敢萌妄念。目前所处,既已忝居非分多多矣,而况敢再觊乎?

与洪琴西 道光二十六年十一月初

乖鬲声容,遂更时月,多思少置,想同之也。

足下年少而志宏,气清而行峻。自初相遇时,刘君云盖数数为我言之。其后相见益熟,而察其所蕲,皆古人所皇皇,而仆日夜忧不逮者。甚矣足下,仆之畏友也!是以别后相望弥剧,昕而思焉,宵而虑焉。思者,思足下闳远之识,道德文章何施而不成;虑者,虑足下归处穷乡,孤学无助,进而无与慰,退而无与敕,有歧而莫之辨,有疑而无书籍可证。足下之为学,其不浪费心力而能油然以上达者,盖可必不可必之数矣。是以每忆足下,忽不知其相爱而相恤也。

今者刘君将以明春南归,再四浼告,嘱与足下同居而共学,刘君亦既许之矣,足下可即负笈而从之游。刘君之为学,远师朱子,近法顾氏,以义理为归而考之实事,不尚口辩,不驰声誉,并世辈流,殆罕其匹。今此之归,将读书田间,事亲从兄以式家而刑乡,甚盛恉也。稛载书策二三十簏,百家之言,靡所不备。足下即欲博览周观,无事他求矣。思之思之,勿疑勿疑!昔石徂徕师事孙泰山,汤文正师事孙夏峰,皆以宏名硕学。宦成之后,退然自居于弟子之列,贤者之意量,度越寻常万万也。仆之鄙意,匪惟厚有望于足下,亦将俾刘君收教学相长之益。区区之忱,惟同志者深鉴之。

又前相见时曾语及钱宫詹《潜研堂集》有尊府先德文惠、文敏二公年谱,刘君故有钱集,可从其借观。或翻刻一谱,散给族人,称述先烈,以勖后进,亦为人孙者之职也。努力!努力!及时自任。

答欧阳功甫 道光二十七年

春间辱惠书并诗一首,荷意良厚而陈义甚高,有非浅陋所敢当者。然于足下教我之厚意,不敢不敬承之也。盖仆寡昧之资,不自振厉,恒资辅车以自强,故生平于友谊兢兢焉。尝自虑执德不宏,量既隘而不足以来天下之善,故不敢执一律求之。虽偏长薄善,苟其有裨于吾,未尝不博取焉以自资益;其有以谠言争论陈于前者,即不必有当于吾,未尝不深感其意,以为彼之所以爱我者,异于众人泛然相遇之情也。昨秋与二陈兄弟相见,论辩之间不合者十六七矣,然心雅重其人,以为实今日豪杰之士,所见虽不尽衷于道,而要其所以自得者,非俗儒口耳之学所及;持论虽不必矩于醇,而其所讥切实,足以匡吾之不逮。至于性情气诣之相感,又别有微契焉。别后独时时念之,以为如斯人实友朋中所不可少者,而不敢以门户之见参之也。盖平日区区所以自励,而差堪自信者如此。

今观来书,操主宰而不分畛域之言,乃适有会于余心焉,故特述此怀以答雅意。抑足下方妙年而所见及此,其识解有大过人者,故乐举为足下告也。凡人材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盛隆之轨,而日即高明,贤否智愚所由区矣。足下慨然病俗学之陋,且知务训诂词章以取名者之不足贵,志趣所存有足尚者,诚于此审趋向、循绳尺以求之,所造岂有量哉?秋闱伊迩,计当专意举业,但循其程度而勿置得失于意中,亦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也。

广敷千里奔丧,良堪悯念,不知比已扶榇归里否?欲以一书唁之,并问讯懿叔行止,倘有便鸿,希并示及。所录诗词,似尚非其佳者。往见渠兄弟诗古文各数十首,倘可续寄否耶?王船山《通鉴论》已刷出未?告为代觅一部,行纳价付意城处也。

答高生 道光二十七年

高生足下:

省君书辞,岸然有以自立;颓波浩浩,而金石不流,气节之不振久矣。得此于朋知,可谓跫然者也。若所以测仆,则或有未尽者。

仆虽浅鄙,亦尝私聆君子之风,以为国家政体,当持其大端,不宜区区频施周罔,遮人于过。即清厘籍贯一事,亦谓宜崇宽大,未可操之壹切,使人欲归不得,欲留不许,进退获尤,非盛朝宏采庶士之谊。仆持此议,盖非一日,适会朱君出仆门下,外人见仆持之颇坚,以为是固私有所徇,非天下之公义也。仆怀不能白,因足下之及此,遂尽与披。顷以为仆不欲操之壹切,乃大体宜尔,非护门生而勤私属也。中有所激,则词色稍厉;而足下乃遂谓语意见侵,无乃以凡近之言相律,而不深察所以立言之意乎?若谓曹司主议,堂上啸诺,则今日风气滔滔已久,仆之不能障而挽之,盖亦慨然内伤。足下幸未置身其中,天下事履之而后艰耳。书不能一二,它日相见,当盛加宾敬,以崇节概,且敦雅故。

致陈岱云 道光三十年

八月八日接到手书,明日又从阶平处接前书。并如阶平所言,知年伯母得吉宅,甚欣甚慰!

国藩于文差一无所得,而乃兼署兵部。谓天眷优渥,则嘉使不属;谓圣睐日替,则尚无屏弃之象,中心颇为惶惑。一介贫窭,遽跻六曹,且兼摄两职,若尚不知足,或生觖望,则将为鬼神所不许。是以纤介无拂,受宠弥慎。阁下本月服阕,想即束装北来,不日当可展晤。国藩现已定计,明年八月十一二具折请假归觐。盖学差不能得,则此事万难再缓矣。不带家眷。单车就道,则京债不必全清,家具不必收拾,故易为力也。

致陈岱云 道光三十年

今岁三江两湖并离奇灾,江浙及湖北乡试皆改期,闻江南将再展至十月。金陵城中几成洪湖,死者日以千计。汉口巨镇,存者百无一二,不知彼苍何以降此酷罚?皇上焦劳吁叹,寝馈难安,发内帑百万以振四省。万寿圣节,不御正殿以受贺,则圣心之忧民,亦可想矣。来书称长沙饥民情状,令人怆恻。国藩近况本窘迫,然际此岁年,即更得江浙试学差,尚忍于廉俸之外,丝毫有所取耶?外顾斯民,内顾身累,虽同一无可奈何。然当此之时,区区身家之困穷,奚足言哉,况困穷尚未甚耶?

答欧阳小岑 咸丰元年

屡省赐书,恧然未报。言念往昔箴规深至之论,疾痛拯护之德,极不忘也。

大君幽铭,六年之诺,恡不以偿,虽至不肖,不宜竟尔。盖自乙巳以来,躬抱奇疴,心血积损,不复堪事,颜面支体,斑然无状,官牵私系,遂成废物。夙诺如山,一不得遂。至于祖父母神道之碑,尊府及郭氏两家幽室之铭,皆不以时将事,则其他负疚之多,概可知矣。本欲移疾归去,不复尸素此间,重乖高堂之望,又逋责稍多,贾竖未能贳我,以是濡滞。计期岁以内,终当蝉蜕不顾,从子于万山中耳。比岁以来,读书之志愈笃,而力愈不副,人事愈杂,如喑思语,外若石顽,中极了了也。

王船山先生崇祀之说,忝厕礼官,岂伊不思?惟近例由地方大吏奏请,礼臣特核准焉,不于部中发端也,而其事又未可遽尔,盖前岁人谢上蔡,今年崇李忠定,若复继之,则恐以数而见轻。且国史儒林之传:昆山顾氏居首,王先生尚作第二人,它日有请顾氏从祀者,则王先生随之矣。大儒有灵,此等迟速,盖有数存,未可率尔也。

复江岷樵 咸丰元年

两省来书,知以太公大故,几至哀毁伤生。大孝深痛,固应有是,然天不祸善,终当无害。自去春以来,屡思奉书,以为从者行将北上,相见伊迩,无烦尺一;而他人以书寓余转达者,往往而有,亦不以致,展转迁延,积疚实多。既得赴告之书,又寄来七百七十余金,即思裁复,而书中称腊初决当奔丧起行,计还书到浙,固无及矣,遂复迟迟。思念吾弟,悬悒不已。盖君子之孝,尤重于立身,内之刑家式乡,外之报国惠民。凡吾行事,足令人钦仰者,皆吾所以敬吾亲也;凡吾德意,足生人感恋者,皆吾所以爱吾亲也,推此以求,则尊显之道,事业无穷,未可酷于一哀,陨生灭性,不达继述之义,翻蹈细人之行。

粤西盗贼方炽,足下所居,逼迫烽火,团练防守,未可以已。或有企慕谋勇,招之从军,则苫块之余,不宜轻往,斯关大节,计之宜豫。

国藩比岁以来,益复惫弱,心气积亏,不堪虑事,尚有一二奏疏,从容入告。计期岁内外,亦且移疾归去,闭关养疴,娱奉双亲。自审精神魄力,诚不足任天下之重,无为久虱此间,赧然人上也。

寓舍小大佳善,南中自家严以下,俱托安康。四舍弟以去岁三月来京,今遣之归,附呈挽联一事,自金二十两,为我具酒肴,敬奠长者灵几之前。其去岁他人托转达之书,一并将去。所寄各家银两,诸已清厘交付,无以为系。书不十一,惟读礼保身,奉母承欢无忽。

复胡莲舫 咸丰元年

去腊奉到手书,恳恳数千言。昔睹鬷蔑之面,今知故人之心。别纸所陈数事,空山忧戚之中,乃能尽伤民瘼,遂欲拯桑梓于水火,起疮痍而沐浴之。其为恻怛,岂胜钦挹。

以世风之滔滔,长民者之狭隘酷烈,而吾子伏处闾巷,内度身世,郎署浮沉,既茫乎未有畔岸;外观乡里,饥溺满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势,进不能以自效,退不足以自存,则吾子之迫切而思,以吁于九阍者,实仁人君子之至不得已也。然事顾有难者。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纳,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辙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如足下所条数事,盖亦不能出乎交议、通谕之外,其究亦归于簿书尘积堆中,而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故初奉尊书,本恩投匦径献;继念身处山中,而属他人上书阙下,近世已无此风,且足下祥琴未届,反授人以口实。故与可亭同年熟商,若其托名他氏,无难缕晰入告;若以尊名特达,则恐无益于民,先损于身,固未可率尔以尝也。中如林、周二公仿汉氏绣衣直指之说,良足以铲剧贼而惩墨吏。国藩将据以上请。会林公遽归道山,周公奉命抚粤,而粤西盗贼亦日炽,而不可响迩。于是事有专重,而治盗之使不复能旁及矣。

今春以来,粤盗益复猖獗,西尽泗镇,东极平梧,二千里中,几无一尺净土。推寻本原,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之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夕之故矣。国藩尝私虑,以为天下有三大患:一曰人才,二曰财用,三曰兵力。人才之不振,曾于去岁具疏略陈大指;财用、兵力二者,昨又具疏言之。兹录一通,敬尘清览,未审足下以为有补万一否?如以为可行,则他日仍当渎请也。

国藩学识短浅,自以躐跻高位,不敢不悚切讲求,奈疾病相寻,心血亏损,夜不善寐,稍一构思,辄心动手颤。年方壮岁,境亦安荣,而脆耗如此,理不可解。蒲苇之质,势难坚强以谬附于松柏,辱足下知爱,合倾诚相告耳。至于簪绂之荣,骄人之态,虽在不肖,犹能涤此腥秽。足下乃以衔版见投,毋乃细人视我而鄙为不足深语,今亦不复相璧?但求捐此陋俗,而时以德言箴我,幸甚无量!书不详尽,伏维鉴察。并乞多谢王君子寿,倘有药石,幸贶故人。瞻望云天,企伫曷已!

复罗罗山 咸丰元年

辱逮书辞,宠惠无量。以阁下之贤,而国藩幸同里闬。国有颜子,而行谊不达于岩廊,仆之耻也。来书反复陈譬,所以砭警愚顽良厚!中如“有所畏而不敢言者,人臣贪位之私心也。不务其本而徒言其末者,后世苟且之学也”四语,国藩读之,尤复悚感。盖古之君子,不鄙其君为不可与语尧舜之道,不薄其友为不足与言孔孟之学,不自菲其身不可为圣贤,而姑悠悠浮沈于庸众之中,岂好为高论哉?非此,则不完其本然之量,是不敬其君,不敬其友,而自蹈其身于修辱之途者也。

国藩谬与当世长者游处,窃尝粗闻斯义,不自病其无似,辄欲以唐虞吁咈儆戒之风,致之乎吾君之前。于昨四月廿六日,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一疏,学道未深,过伤激直。阅七日而春介轩廉访来京,递到阁下一书,乃适与拙疏若合苻节,万里神交,其真有不可解者耶?今录往一通,阁下详览而辱教之。山中故人,如刘孟容、郭筠仙昆季、江岷樵、彭筱房、朱尧阶、欧晓岑诸君,不妨一一寄示。道国藩忝窃高位,不敢脂韦取容,以重负故人之期望者,此疏其发端也。又三月间有《理财汰兵》一疏,亦附尘观览,如有不当,无惜辨驳纠正。

国藩学本疏陋,重以多病连年,心血积亏,书不耐思,宵无佳寐。计稍迟岁时,即当解组归养,从吾子与孟容于万山恬寂中耳。

贺耦庚先生夙所钦响,崇祀乡贤,允光俎豆,然吏拘成法,未敢率尔。国藩当一一检究,察已往例案,果有似此者否,六七月间交贺礼庚寄闻。此间以为无窒碍,然后关白大吏,再行呈请,自无所妨。书不能悉,诸惟心鉴。

复毛寄云 咸丰元年

去岁奉一书,久未报答,心之愧悚,殆无以状。平生于骨肉至交,往往坐是取戾,究其寸心,则未尝须臾忘故人也,况相与之挚如吾子者耶?郭观兄来都下,备陈吾子光仪謦欬,又道眷怀下走,齿饰溢情,以是益触鄙念,晨夕增恋。比想祥琴将届,动定康愉。甚善甚慰!

国藩久点朝班,学无寸进,思所以稍竭涓埃,上裨明圣,而不得窾要,无补实政。三月之初,曾陈《练兵》一疏,以国家养兵岁饷千八百余万,既已不胜其费矣。而乾隆四十七年,一举而增绿旗兵六万有奇,每岁多靡饷百余万,请仍裁此项兵,缺出不补,以济今日度支之绌。四月之末,又条陈一疏,以乾隆初元,孙文定陈《三习一弊》札子,论者谓足开六十年太平之基。今天子躬尧舜之资,亦当预防美德中之流弊,以开无疆之祚。私衷耿耿,遂不觉过于激切。圣量如天,恕其狂妄,曲赐优容,不特微躯感激,捐糜不足云报,凡在知爱,无不代为次骨。非遭逢盛世,乌能戆直不讳若此乎?外间誉我者,或过其情;讥议者又未察其实,盖措辞岂能悉当?此心要自无他,兹可为知己者道耳。

阁下至性过人,才能干济,弟每与鹤田、敬堂燕语,未尝不笃忆贤者。自星房榷盐,雨三行河,京国旧雨,日以耗少,只冀台从还朝,时相依密。贱躯所患癣疾,今夏乃得大愈,七年之病,百端纠缠,人事日生,精力衰减,昼不耐苦,宵无佳眠,顷又兼摄秋曹,公牍蝟集,而退食之暇,必读书半卷,以期补过。

南中自家君以下,并托平善。京寓小大无恙,儿子学为史论,颇明顺。少者四岁矣,五女子渐长,诸堪告慰。惟久宦多责负,未能偿人,去家十二载,思亲极笃。未克还归,不能无悒悒,然亦罔所为计也。

致江岷樵 咸丰元年

二月中,舍弟南旋,寄尘一书,并奠金、挽联。舍弟所在耽阁,五月初始抵里,不知何时达尊览也。前书劝吾子无以墨绖从戎,其时不过以新宁逼近粤西,恐有相迫而出者,故预为尼之,不意后乃有赛相奏请之事。赛之知君,盖自左景桥上书言兵事数条中有一条及君,迨仆知之,欲行阻止,而赛公已杩牙成行矣。吾子在忧戚之中,宜托疾以辞,庶上不违君命,下不废丧礼。顷闻吾弟被命即行,虽军旅墨衰,自古所有,然国朝惟以施之武弁,而文员则皆听其尽制,无夺情之召。闻仙舫翁亦有书为之劝驾,盖亦急于勤民而不及深思,而吾弟亦不免轻于一出。君子大节,当为世所取法,未可苟焉已也。所可幸者,闻尚在乌公幕府,未尝署一官,领一职,犹为无害于义,将来功成之后,凡有保奏议叙,一概辞去,且豫将此意禀明乌公转达赛公,再三恳告。如不保叙。则仍效力行间,终始其事;如不允从,则托疾归去。如此则从戎以全忠,辞荣以全孝,乃为心安理得。若略得奖叙,则似为利而出,大节一亏,终身不得为完人矣。

闻乌公为当代伟人,仆于邸钞读其折奏,倾心钦服,吾弟入其幕府,足以增长阅历,洞习韬略,他日事业愈不可量,仆亦乐弟之因此而弥增智勇,将来备国家艰大之任也。若弟不在乌公处,则他人旱足与共事,即可抽身归去。既不愿得保叙,又不能成功,又不获与贤者同事,增长智勇,则何必久系彼中,使方寸长此悬悬乎?

有汪君少逸元慎者,居邹中丞幕府,长于地理之学,与仆相好。顷渠以书来道足下绘《浔州图》,极为乌公所赏叹,果尔则亦善矣。汪君熟于开方计里之法,可从之讲求也。

仆守官如常,靡足称述。三月间陈《汰兵》一疏,以粤事方棘未报;四月又条陈一疏,以圣德盛美而预防其弊,大致似孙文定《三习一弊》疏。第孙托空言,而仆则指实,太伤激切,盖嫉时太甚,忘其语之戆直。圣量如天,曲赐苞容,不唯不罹罪谴,亦且不挂吏议。凡为臣子,同声颂盛朝不讳,感激思报,况仆之身受者乎?

比兼摄秋曹,冗忙异常,幸癣疾大愈,十去其九。南中自家君以下,及寓中大小并托安善,堪慰廑注。

粤中兵事,凡吾弟所亲见者,望日日记出,间中缕晰示我。

复汪少逸 咸丰元年

前奉到六月手书,顷又接七月二十二惠函,并《紫荆山》《浔州东北境》二图、《兵事杂录》一纸,非武库在胸,乌能昭晰曲折若此?非至笃好,又乌肯于万里之外一一缕述,以嘉贶愚蒙乎?至感至感无已!藤峡险隘,古今啸聚,若出一辙,目前既据双髻,四面严堵,犁穴歼渠,计在旦夕。此地得手,则南太之群丑,梧郁之游匪,谅无足虑。

阁下以洪伟之才,专精地学,若遂为藤峡一书,而以粤西全省形胜附著其后,则后日留心兵事者,必将取法乎此。较之《河套志》、《三省边防》等书,尤为切要。疆场之役,所以磨练豪杰之资也。前代如王伯安、孙高阳,其初亦不过讲求地利耳。其后遂为儒将,岂不贵乎阅历哉!图中惟北路与修荔、永安壤接之区,尚多未尽,而粤西要害,尤在邕州,尚乞细为考订,教我不逮。

弟守官如常,亦乏佳况。五月以来,兼摄秋曹,日日奔走于簿书尘埃之中,旧学日芜,新知弥寡。大兴徐氏书籍,近遂归之坊贾。名家晚节,往往如此。其地图竟不知所之矣。

吾友江岷樵,血性男子,若阁下与之相遇,以君图中之精诣,益渠行间之阅历,神剑相合,必两相忻畅也。

复朱伯韩 咸丰元年

前奉赐书,具审兴居安吉,德业日闳。甚善甚善!

粤中小丑,不谓遂尔披猖。张乔、祝良,世不易得,致使上相南征,兴发浩穰,涓涓不塞,患乃抵此。比闻紫荆大股,势成釜鱼,扫穴擒渠,计在旦夕。其他枝叶,毫无足虑。老前辈保障桑梓,筹画精强,与安溪李相国之平耿氏,淑浦严方伯之靖苗疆,捍御乡里,功略相等。他日出膺重寄,盛名早已惬于人人之心,亦可以倍功于事半也。

国藩久虱此间,顽顿无补,以夙闻贤人长者之余论,不敢自蹈于小人之归。奈才力薄劣,无能有所自树。又兼摄秋曹,竟日颠倒于簿书尘埃之中,重以多病累年,心血积亏,昼不耐劳,宵无佳寐。以是自度,曩昔欲有所钻于作者之林,近亦知难而退,不敢复有意矣。惟思谨守大闲,不欲脂韦以规时利,寸心耿耿,独此之执。倘蒙不弃,有以教我。

复郭雨三 咸丰元年

两奉手示,阙尔不报,非至笃好,能无督责?寸心之私,固无日不依密侍从之旁,想亦荷曲原也。

幼章方伯来,备述光仪謦欬,且言从事河间,讲求宣房,上考成案,近核全局,实能不囿于一时一隅之计。前赐函中,已略见一斑矣。顷者兵三堡之灾,猝不及防,构此闵凶。河帅原折,以为河水经微湖一过,出而渐清,运道仍尔,遄行无滞。弟思黄河初决,经微湖之涣涤,自当稍清,若灌湖既久,则湖波不足以资刷涤,恐全黄入运,运道不免终受其淤。且原折称黄水入微湖而后,挟运道而下,东趋骆马湖,由六塘河入海,而于骆马湖以下之运道若何,则未尝分晰言之,但云必不误回漕而已。弟思水不两行,溜不两盛,假使全黄大溜,尽注骆马湖,则运河之小溜,亦恐将掣动而从其大者,自泇口以下,中河口以上,恐运道不免有断流之患。盖自微湖以至清口,运道五六百里,上游为黄溜所经,则虞其淤塞;下游为黄溜所不经,则虞其断流。二者弟之私忧过计,望兄将目下形势,详悉示我。粤匪未靖,而河事复棘。天子蒿目焦虑,而书生束手无策,虚縻厚禄,以是悚愧,不可名状。

前者老兄来书,以谓全河关键,在先修山盱之六坝,次浚清口之引河,此与弟夙昔鄙见若合符契。自嘉庆年间,有减黄抬清之说,往往启上游峰山、祥符、五瑞等闸,灌人洪湖,于是乎全湖之底,北常高而南常洼。至前年启放吴堡,而湖底之北边愈高,惟北底苦高,故水少则运道有淤塞之患;惟南底苦洼,故风大则石堤有掣损之患。有识之士多谓修六坝以泄全湖之异涨,挑引河并挖浚湖之北底,以疏引湖入运之路,复王营减坝,以掣低黄河之面,此三者皆不可缓之工也。要使洪泽巨浸,仍复七分入黄,三分济运之旧,然后可以稍安;不然以全淮而迂道下江,以漕艘而灌塘出黄,此皆逆天而任巧,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浅见悬空,老兄躬历周勘,无惜随时一一示我,至感至要!

弟身体如常,癣疾虽不盛发,亦不全愈。公私忙冗,无暇读书,日就颓废,颇用为恨。然来示有云:用心太过,不惟生疾,寝至废事。仁人药石之言,敢不敬佩。夏间一疏,以未发不敢寄呈,狂愚之性,学道未深,曾蒙于田敬堂书中示我弦韦,然举世默默,而时事多艰,又似未宜苟随,老兄其更为詹尹之卜乎?

与刘星房都转书论盐务 咸丰元年

顷得读阁下所寄《盐法节略》一纸,仰见擘画精到,筹谋深远,敬佩无已。

去岁变法之初,规模初具,亦容有未尽善者。今兹复欲小有变更,以期保此大局,此密益求密之道也。第试行未久,谤焰未熄,忽又自改其前说,适足以快谗慝之口。此次小议改辙,要须周浃详慎,不复少留渗漏,以期十年、二十年,永不再改,而后有以自立。弟等虽未谙鹾政,亦欲勉竭管蠡,以相佐助;搜寻罅漏,以相诘难。谨就《节略》中所载及其所不载,悉心研究。窃以为不足虑者有二,未深晰者有四,宜熟计者有三焉。伏惟分别而详示之。

辛丑五纲之残课,及清查扣留部府各款,从前奏案,每引加带课银五钱有奇,此旧商之残欠,本与新贩无涉。户部不能执甲所负之债,而取偿于乙,执纲商之帐,而追呼于票商。且去年初改新章之时,此项欠课,业已奏明停缓,岂甫经年余,忽从而追索之?此其不足虑者一也。

活支外款,本无成数,撙节一万,即报一万,以候部拨;撙节十万,即报十万,以候部拨。假使外间动用已尽,无分毫可供指拨,户部亦不能持筹以相问,执簿以相责。此项银两,系两淮额外乐输,或多或少,或有或无,其权操自尊处,户部不得为政。此其不足虑者二也。

《节略》中言:此时盐课皆当复还旧额,方为正办,不知所谓复额者,复一百三十九万余引,每引四百近之额乎?抑盐斤复一百三十九万余引之旧,而仍照新章并为六百斤,大引仅存九十三万引乎?由前之说,则由六百斤而仍改还四百斤,是成本骤加,课额骤增,办理将大致竭蹶,想智者必不为此矣;由后之说,则较戊申纲之八十九万引仅多行四万引,虽斤数暗与会典定额相符,而引数究嫌短绌。此弟等之未深晰者一也。

《节略》中又称俱复旧额。照科则即每引须加征五钱有零,不知尊意以为此项宜加乎?不宜加乎?以为宜加,则二年以来,每引止费六两一钱有奇,众商已惯见而惯闻矣。忽增五钱,亦恐其因而裹足;以为不宜加,则国家课额,自有定数,去年议增二十万引,业已摊课而之轻;今年议减十六万引,亦宜摊课而之重。倘径裁课额,则人言藉藉,岂不可畏!此其未深晰者二也。

岸价之长跌,非官吏所能为力;场价之贵贱,则院司可以裁制。去年陆公奏定新章云:官定场价不得过二两四钱,不许抬价居奇。今《节略》云:场盐每引加贵七八钱。何以官不能制?此其未深晰者三也。

去年奏定新章云:只行一百九万余引,满额即止,以防壅积。乃《节略》中云:改票以来,已运正引三百余万,是两年而行三纲之引矣。其果壅滞耶?则于百九万引额满之时,即应停止,不应自背前奏,溢出额外,自夸销引之多,而受壅积之害;其果疏畅耶?则此时不应忽有改图减引之议。此其未深晰者四也。

乙未纲之盐,从前陶文毅奏案本请分年带运,盐既分十年带运。课亦分十年带征。闻此纲至今盐未运毕,课亦未征完。去年陆公奏章乃称为乙未纲,已纳钱粮未运之盐,实与陶公前奏不合,弟等已蓄疑于心矣。惟力筹恤商轻本之法,不得不思加斤。既思加斤,不能不指此项乙盐为名。以为所加之斤;初非无课之盐。有识君子,亦当深谅任事者之苦心。第每引配带二百斤,两年以来行引至三百万之多,则乙盐全纲配带已毕,且溢出乙盐之外矣。此后每引仍加二百斤,又将指何项盐为名?将来淮南票引,永以六百斤为定例乎?抑仍有改还四百斤之时乎?若不奏明,必为言者所藉口。此其宜熟计者一也。

去年陆公奏定章程云:自百引起,至千引止。厥后仪征设栈,乃改为自十引起,以便小贩。从前淮北试票,所以从十引起者,以其引地甚隘,道里甚近,民贩甚小耳。淮南则纵横万里,交错七省,与淮北迥不侔矣。近闻江广各岸,小贩充斥,规趋微利,争先跌价,大贩守候不利,则折本贱售,一辙既覆,相戒不复再举。盖大贩之受挤于小贩,亦犹官盐之受挤于私盐,似应禁革小贩,仍从百引起票。否则,巨商畏缩,实于大局有妨。此其宜熟计者二也。

去年奏定新章云:被灾旧商,凡请运新盐千引者,准其配带补运免课之盐二百引;如旧商无力,情愿自招新商代运者,亦准配补二百引。弟等窃以为此条过矣。每引六百斤,内既有二百斤无课之盐,以千引计之,因加斤而无课者,三之一;因配补而无课者,五之一,是无课者占五百三十余引也。无课之盐太多,成本太轻,岸价焉得而不贱?新商焉得而不亏?场产焉得而不绌?往者,纲商取巧之术,有所谓淹销补运者,有所谓加带融楚者。淹销云:何船被水淹之盐,准其免课补运。奸商则凿沈无盐之船而希图报淹。融楚云:何食岸轻课之盐,通融行于楚岸。奸商则悬阁应运之引,而钻营融楚二者之免课轻课,其害较私盐而更甚。今日之配补无课,其害较二者而更甚。若不裁革此项,则新商行票既受挤于小贩,又受挤于配补,跌价赔本,职是之由。此其宜熟筹者三也。

凡此数者,弟等未经身履,或莫悉其机要。十年以来,国家大政,惟此事足挽回元气。阁下与陆公之忠荩,士林所共仰也。然裁抑滋多,谤亦巨。其初规有未善者,此次小议变更,不可不详尽周至,务使目前无遗议,日后无流弊,庶足宏济于艰难耳。

答黄麓溪 咸丰元年

去岁出都后,奉到手书,知行抵江南,即闻南讣。想仁孝性成,哀愕曷极!嗣又奉赐函,忧戚之中,尚践在都临别夙诺。寄到漕务积弊及银价苦昂,思所以平之之法,具见忠孝并摅,缠绵家国,恳挚无已。闻已于冬杪返棹湘南,抚棺一痛,洒泪终天,知不胜惨戚矣。惟念姻伯尚在康娱之年,目睹足下之哀毁灭性,或亦增悼于心,尚愿节哀顺变,稍自葆练。兹乘公车南旋,敬寄挽章,以当生刍之奠。

漕务、银价二事,弟亦思之烂熟。大钱之说与行钞之事,稽之前史,按之时势,及博访当世之通人智士,俱不可行。许珊林之弟有《钞弊论》,极驳王亮《生刍》一书,甚畅而精。王子槐侍御茂荫有《大钱不可行议》,尤为平实切理。是以弟于二者,皆灼然知其不可行,不得已为银钱并用之计。去岁腊月,先陈《民间疾苦》一疏,继陈《银钱并用章程》一疏,皆本来书之精意而斟酌损益之。兹特录一稿奉呈,伏祈鉴正。

粤西事日靡烂,乌都护竟尔死事,岷樵在其幕下,不知消息。丰北乃不合龙,闻立翁勤剧忧劳,卒无成功。弟久虱此间,毫无裨补,愧愤而已。

与刘霞仙 咸丰二年十月

自十二日奉复一书之后,又再辱手函,具悉一切。

国藩之所以迟迟赴局陪诸君子之后者,盖自七月二十五闻讣,至十一月初五始克释缟素而更墨绖。若遽趋县城,既不可以缟素而入公门,又岂可竟更墨绖,显干大戾。且局中要务,不外训练武艺,催收捐项二端。国藩于用兵行军之道,本不素讲,而平时训练,所谓拳经棍法不尚花法者,尤懵然如菽麦之不辨。而侧闻石樵先生之胆勇,及左右与罗山、赵、康、王、易诸君子之讲求切实,国藩寸衷自问,实不能及十分之二三。至于催促捐项,无论斩焉在疚,不可遽登入门,即使冒尔从事,而国藩少年故交,多非殷实之家,其稍有资力者,大抵闻名而不识面,一旦往而劝捐,人将有敬而远之之意,盖亦无当于事理。是以再三踌躇,迟迟未出。

然国藩居湘乡之土,为湘乡之民,义不可不同心合力保护桑梓,拟于百日之后前赴县门,一则叩谢石樵先生枉吊敝庐之劳,一则到局与诸君子商榷,以明同舟共济之义。刻下局中章程,国藩曾未闻知颠末。然鄙意以为壮勇贵精而不贵多,设局宜合而不宜分。湘潭、宁乡两县各交界之所,不必另立练局,但在城内立一总局,两处多设探报,贼至则风雨疾驰,仍可御于境上。城内总局人数亦不必多,但得敢死之士四百人,则固可以一战。要须简择精严,临阵不至兽骇鸟散,则虽少亦决其有济。

此时请饷于上,既屡请而不应,即派捐于乡,亦必有穷乏不应之时。盖去年既有摊捐之案,今秋又值大旱之后,各乡素号殷实者,虽告贷于人而无门可入。若粤匪一日不靖,则防守一日不可撤。而邑中能捐之家,只有此数。苟其罗掘将尽而警戒未弛,则虽逆匪不来,而亦有嚣然难靖之势,是不可不早为之虑也。国藩未深悉现办之情形,而辄发无当之议论,惟左右节采而详示之。

江岷樵之被物议,想皆闻诸委员之口,不知委员中果有沉实慎言其人者乎?抑多悠悠随人拾谤者、忌者之唾余,以推波而助澜乎?武都司之死,以力战无援之故,京师人多哀怜之,亦往往有得粤中信者。国藩亦接曾香海信,深为武都司鸣冤,而无一字议及岷樵者。岷樵之为人,孝友肫肫,交友有信,与士卒同甘苦,临阵常居人先,死生患难,实可仗倚。即此次身受矛伤,亦足以明其非退怯之人。而赛相国濡滞沾沾,又断非能以事权全属岷樵者。岷樵去年墨经从戎,国藩曾以书责之,谓其大节已亏。此次传闻之言,不能遽以尺一远相苛责,待听睹稍真,然后再议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