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文正范公神道碑铭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河南尹樊里之万安山下。公讳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太宗皇帝时,吴越献其地,公之皇考从钱俶朝京师,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
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始归迎其母以养。及公既贵,天子赠公曾祖苏州粮料判官讳梦龄为太保,祖秘书监讳赞时为太傅,考讳墉为太师,妣谢氏为吴国夫人。
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力,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
天圣中,晏丞相荐公文学,以大理寺丞为秘阁校理。以言事忤章献太后旨,通判河中府。久之,上记其忠,召拜右司谏。当太后临朝听政时,以至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寿。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无北面,且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其事遂已。又上书请还政,天子不报。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时事,欲深治之。公独以谓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终十年,未见过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代为太后。公谏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其册命。
是岁,大旱蝗,奉使安抚东南。使还,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不能得,贬知睦州,又徙苏州。岁余,即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益论时政阙失,而大臣权幸多忌恶之。
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开封素号难治,公治有声。事日益简,暇则益取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职修,尧、舜之治不过此也。”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相怒,至交论上前,公求对,辨语切,坐落职,知饶州。
明年,吕公亦罢。公徙润州,又徙越州。而赵元昊反河西,上复召相吕公。乃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迁龙图阁直学士。是时,新失大将,延州危。公请自守鄜延扞贼,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遗书以求和,公以谓无事请和,难信,且书有僣号,不可以闻,乃自为书,告以逆顺成败之说,甚辩。坐擅复书,夺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庆州。既而四路置帅,以公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累迁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
公为将,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涧城,垦营田,复承平、永平废寨,熟羌归业者数万户。于庆州城大顺以据要害,夺贼地而耕之。又城细腰、胡芦,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皆去贼为中国用。自边制久隳,至兵与将常不相识。公始分延州兵为六将,训练齐整,诸路皆用以为法。公之所在,贼不敢犯。人或疑公见敌应变为如何?至其城大顺也,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既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诸将,使自为谢。诸蕃质子,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彻卫,与语不疑。公居三岁,士勇边实,恩信大洽,乃决策谋取横山,复灵武,而元昊数遣使称臣请和,上亦召公归矣。初,西人籍其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其于两路,既得熟羌为用,使以守边,因徙屯兵就食内地,而纾西人栗免之劳。其所设施,去而人德之,与守其法不敢变者,至今尤多。
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贤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议而用之。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知政事,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公叹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使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数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用农桑、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腾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为之佐佑。会边奏有警,公即请行,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至则上书愿复守边,即拜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其知政事,才一岁而罢,有司悉奏罢公前所施行而复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赖上察其忠,不听。
是时,夏人已称臣,公因以疾请邓州。守邓三岁,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颍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方公之病,上赐药存问。既薨,辍朝一日,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赠以兵部尚书,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为人外和内刚,乐善泛爱。丧其母时尚贫,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其行己临事,自山林处士、里闾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谱于家、藏于有司者,皆不论著,著其系天下国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欤!铭曰:
范于吴越,世实陪臣。俶纳山川,及其士民。范始来北,中间几息?公奋自躬,与时偕逢。事有罪功,言有违从。岂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艰其劳,一其初终。夏童跳边,乘吏怠安。帝命公往,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隳完。儿怜兽扰,卒俾来臣。夏人在廷,其事方议。帝趣公来,以就予治。公拜稽首,兹惟难哉!初匪其难,在其终之。群言营营,卒坏于成。匪恶其成,惟公是倾。不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显荣,没有赠谥。藏其子孙,宠及后世。惟百有位,可劝无怠。
○欧阳修-胡先生墓表
先生讳瑗,字翼之,姓胡氏。其上世为陵州人,后为泰州如皋人。先生为人师,言行而身化之,使诚明者达,昏愚者励,而顽傲者革。故其为法严而信,为道久而尊。师道废久矣,自明道、景祐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暨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而先生之徒最盛。其在湖州之学,弟子去来常数百人,各以其经转相传授,其教学之法最备。行之数年,东南之士,莫不以仁义礼乐为学。
庆历四年,天子开天章阁,与大臣讲天下事,始慨然诏州县皆立学。于是建太学于京师,而有司请下湖州,取先生之法,以为太学法,至今著为令。后十馀年,先生始来居太学。学者自远而至,太学不能容,取旁官署以为学舍。礼部贡举,岁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其高第者知名当时,或取甲科,居显仕。其馀散在四方,随其人贤愚,皆循循雅饬,其言谈举止,遇之不问可知为先生弟子。其学者相语称先生,不问可知为胡公也。
先生初以白衣见天子论乐,拜秘书省校书郎,辟丹州军事推官,改密州观察推官,丁父忧去职。服除,为保宁军节度推官,遂居湖学。召为诸王宫教授,以疾免。已而以太子中舍致仕,迁殿中丞于家。皇祐中,驿召至京师议乐,复以为大理评事,兼太常寺主簿,又以疾辞。岁馀,为光禄寺丞、国子监直讲,乃居太学,迁大理寺丞,赐绯衣银鱼。嘉祐元年,迁太子中允,充天章阁侍讲,仍居太学。已而病不能朝,天子数遣使者存问,又以太常博士致仕。东归之日,太学之诸生,与朝廷贤士大夫,送之东门,执弟子礼,路人嗟叹以为荣。以四年六月六日,卒于杭州,享年六十有七。以明年十月五日,葬于乌程何山之原。其世次官邑与其行事,莆阳蔡君谟具志于幽堂。
呜呼!先生之德在乎人,不待表而见于后世。然非此无以慰学者之思,乃揭于其墓之原。
○欧阳修-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
故大理寺丞、河南府司录张君,讳汝士,字尧夫,开封襄邑人也。明道二年八月壬寅,以疾卒于官,享年三十有七。卒之七日,葬洛阳北邙山下,其友人河南尹师鲁志其墓,而庐陵欧阳修为之铭。以其葬之速也,不能刻石,乃得金谷古砖,命太原王顾,以丹为隶书,纳于圹中。嘉祐二年某月某日,其子吉甫、山甫,改葬君于伊阙之教忠乡积庆里。
君之始葬北邙也,吉甫才数岁,而山甫始生。余及送者相与临穴视窆,且封哭而去。今年春,余主试天下贡士,而山甫以进士试礼部,乃来告以将改葬其先君,因出铭以示余。盖君之卒距今二十有五年矣。
初,天圣、明道之间,钱文僖公守河南。公王家子,特以文学仕至贵显。所至多招集文士,而河南吏属适皆当时贤材知名士,故其幕府号为天下之盛,君其一人也。文僖公善待士,未尝责以吏职。而河南又多名山水,竹林茂树,奇花怪石,其平台清池,上下荒墟草莽之间,余得日从贤人长者,赋诗饮酒以为乐。而君为人静默修洁,常坐府治事省文书,尤尽心于狱讼。初以辟为其府推官,既罢,又辟司录,河南人多赖之,而守尹屡荐其材。君亦工书,喜为诗。间则从余游,其语言简而有意,饮酒终日不乱,虽醉未尝颓堕。与之居者莫不服其德,故师鲁之志曰:“饬身临事,余尝愧尧夫,尧夫不余愧也。”
始君之葬,皆以其地不善,又葬速,其礼不备。君夫人崔氏,有贤行,能教其子。而二子孝谨,克自树立,卒能改葬君如吉卜,君其可谓有后矣。自君卒后,文僖公得罪,贬死汉东,吏属亦各引去。今师鲁死且十馀年,王顾者死亦六七年矣,其送君而临穴者及与君同府而游者,十盖八九死矣。其幸而在者,不老则病且衰,如予是也。呜呼!盛衰生死之际,未始不如是,是岂足道哉!惟为善者能有后,而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故于其改葬也,书以遗其子,俾碣于墓,且以写余之思焉。
吉甫今为大理寺丞,知缑氏县;山甫始以进土赐出身云。
○欧阳修-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徂徕先生姓石氏,名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也。徂徕,鲁东山,而先生非隐者也,其仕尝位于朝矣。鲁之人不称其官而称其德,以为徂徕鲁之望,先生鲁人之所尊,故因其所居山,以配其有德之称,曰徂徕先生者,鲁人之志也。
先生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虽在畎亩,不忘天下之忧,以谓“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不在其位,则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虽获祸咎,至死而不悔”。其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其言,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贲矣。”不幸遇疾以卒。既卒,而奸人有欲以奇祸中伤大臣者,犹指先生以起事,谓其诈死而北走契丹矣,请发棺以验。赖天子仁圣,察其诬,得不发棺,而保全其妻子。
先生世为农家,父讳丙,始以仕进,官至太常博士。先生年二十六,举进士甲科,为郓州观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御史台辟主簿,未至,以上书论赦罢不召。秩满迁某军节度掌书记,代其父官于蜀,为嘉州军事判官。丁内外艰去官,垢面跣足,躬耕徂徕之下,葬其五世未葬者七十丧。服除,召人国子监直讲。是时,兵讨元昊久无功,海内重困,天子奋然思欲振起威德,而进退二三大臣,增置谏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锐。先生跃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颂吾职,其可已乎?”乃作《庆历圣德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诗出,太山孙明复曰:“子祸始于此矣。”明复,先生之师友也。其后所谓奸人作奇祸者,乃诗之所斥也。
先生自闲居徂徕,后官于南京,常以经术教授。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其所为文章,曰某集者若干卷,曰某集者若干卷。其斥佛、老、时文,则有《怪说》、《中国论》,曰:“去此三者,然后可以有为。”其戒奸臣、宦、女,则有《唐鉴》,曰:“吾非为一世监也。”其馀喜怒哀乐,必见于文。其辞博辩雄伟,而忧思深远。其为言曰:“学者,学为仁义也。惟忠能忘其身,惟笃于自信者,乃可以力行也。”以是行于己,亦以是教于人。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者,未尝一日不诵于口;思与天下之士,皆为周、孔之徒,以致其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亦未尝一日少忘于心。至其违世惊众,人或笑之,则曰:“吾非狂痴者也。”是以君子察其行,而信其言,推其用心而哀其志。
先生直讲岁余,杜祁公荐之天子,拜太子中允。今丞相韩公又荐之,乃直集贤院。又岁余,始去太学,通判濮州。方待次于徂徕,以庆历五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一。友人庐陵欧阳修哭之以诗,以谓待彼谤焰熄,然后先生之道明矣。
先生既殁,妻子冻馁不自胜。今丞相韩公与河阳富公,分俸买田以活之。后二十一年,其家始克葬先生于某所。将葬,其子师讷与其门人姜潜、杜默、徐遁等来告曰:“谤焰熄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敢请铭。”某曰:“吾诗不云乎‘子道自能久’也,何必吾铭?”遁等曰:“虽然,鲁人之欲也。”乃为之铭曰:
徂徕之岩岩,与子之德兮,鲁人之所瞻。汶水之汤汤,与子之道兮,逾远而弥长。道之难行兮,孔孟亦云遑遑。一世之屯兮,万世之光。曰:吾不有命兮,安在夫桓魋与臧仓?自古圣贤皆然兮,噫!子虽毁其何伤!
○欧阳修-孙明复先生墓志铭
先生讳复,字明复,姓孙氏,晋州平阳人也。少举进士不中,退居泰山之阳,学《春秋》,著《尊王发微》。鲁多学者,其尤贤而有道者石介,自介而下,皆以弟子事之。
先生年逾四十,家贫不娶,李丞相迪,将以其弟之女妻之。先生疑焉。介与群弟子进曰:“公卿不下士久矣,今丞相不以先生贫贱,而欲托以子,是高先生之行义也。先生宜因以成丞相之贤名。”于是乃许。孔给事道辅,为人刚直严重,不妄与人,闻先生之风,就见之。介执杖屦侍左右,先生坐则立,升降拜则扶之,及其往谢也,亦然。鲁人既素高此两人,由是始识师弟子之礼,莫不叹嗟之。而李丞相、孔给事,亦以此见称于士大夫。
其后介为学官,语于朝曰:“先生非隐者也,欲仕而未得其方也。”庆历二年,枢密副使范仲淹、资政殿学士富弼,言其道德经术,宜在朝廷,召拜校书郎、国子监直讲。尝召见迩英阁说《诗》,将以为侍讲,而嫉之者言其讲说多异先儒,遂止。七年,徐州人孔直温以狂谋捕治,索其家得诗,有先生姓名,坐贬监处州商税,徙泗州,又徙知河南府长水县,佥署应天府判官公事,通判陵州。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上言:“孙某行为世法,经为人师,不宜弃之远方。”乃复为国子监直讲。居三岁,以嘉祐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以疾卒于家,享年六十有六,官至殿中丞。先生在太学时,为大理评事,天子临幸,赐以绯衣银鱼,及闻其丧,恻然,予其家钱十万。而公卿大夫、朋友、太学之诸生,相与吊哭,赙治其丧。于是以其年十月二十七日,葬先生于郓州须城县卢泉乡之北扈原。
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方其病时,枢密使韩琦,言之天子,选书吏给纸笔,命其门人祖无择就其家得其书十有五篇,录之藏于秘阁。先生一子大年,尚幼。铭曰:
圣既殁经更战焚,逃藏脱乱仅传存。众说乘之汨其原,怪迂百出杂伪真。后生牵卑习前闻,有欲患之寡攻群。往往止燎以膏薪,有勇夫子辟浮云。刮磨蔽蚀相吐吞,日月卒复光破昏。博哉功利无穷垠,有考其不在斯文。
○欧阳修-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君讳源,字子渐,姓尹氏。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其论议文章,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而师鲁好辩,果于有为;子渐为人,刚简不矜饰,能自晦藏,与人居久而莫知,至其一有所发,则人必惊伏。其视世事若不干其意,已而榷其情伪,计其成败,后多如其言。其性不能容常人,而善与人交,久而益笃。白天圣、明道之间,予与其兄弟交,其得于子渐者如此。其曾祖讳谊,赠光禄少卿。祖讳文化,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讳仲宣,官至虞部员外郎,赠工部郎中。子渐初以祖荫,补三班借职,稍迁左班殿直。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为奉礼郎,累迁太常博士。历知芮城、河阳二县,佥署孟州判官事,又知新郑县,通判泾州、庆州,知怀州。以庆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
赵元昊寇边,围定川堡,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君遗怀敏书曰:“贼举其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后动。”怀敏不能用其言,遂以败死。刘涣知沧州,杖一卒,不服,涣命斩之,以闻,坐专杀,降知密州。君上书为涣论直,得复知沧州。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召试不用,遂知怀州,至期月大治。是时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武康军节度使韩公,欲更置天下事,而权幸小人不便,三公皆罢去,而师鲁与时贤士,多被诬枉得罪。君叹息忧悲发愤,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往往被酒哀歌泣下,朋友皆窃怪之。已而以疾卒,享年五十。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其子材葬君于河南府寿安县甘泉乡龙洲里。其平生所为文章六十篇,皆行于世。子男四人:曰材、植、机、桴。
呜呼!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而卒蹈忧患以穷死。若子渐者,旷然不有累其心,而无所屈其志,然其寿考亦以不长。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皆非此之谓欤!其所以然者,不可得而知欤!铭曰:
有韫于中不以施,一愤乐死其如归。岂其志之将衰?不然世果可嫉其如斯!
○欧阳修-尹师鲁墓志铭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古今,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吴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将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土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吴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凭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赀,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
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耶?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土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且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宣州阳城镇双归山。
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
初在河南,王文康公见其文,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进士出身,馀辄不报。嘉祐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馀人列言于朝曰:“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袷于太庙,御史中丞韩绛言:“天子且亲祠,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节度判官,监永济仓,国子监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旧史阙缪,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
曾祖讳远,祖讳邈,皆不仕。父讳让,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某县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曰龟儿;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
圣俞学长于《毛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铭曰:
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踬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锽,众听以惊。以扬其清,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
○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
故湖州长史苏君,有贤妻杜氏,自君之丧,布衣蔬食,居数岁,提君之孤子,敛其平生文章走南京,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其父太子太师以告于予。予为集次其文而序之,以著君之大节,与其所以屈伸得失,以深诮世之君子当为国家乐育贤材者,且悲君之不幸。其妻卜以嘉祐元年十月某日,葬君于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又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人间,犹可伸于地下。”于是杜公及君之子泌,皆以书来乞铭以葬。
君讳舜钦,字子美。其上世居蜀,后徙开封,为开封人。自君之祖讳易简,以文章有名太宗时,承旨翰林为学士、参知政事,官至礼部侍郎。父讳耆,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君少以父荫,补太庙斋郎,调荥阳尉,非所好也。已而锁其厅去,举进士中第,改光禄寺主簿,知蒙城县,丁父忧,服除,知长垣县,迁大理评事,监在京楼店务。君状貌奇伟,慷慨有大志。少好古,工为文章,所至皆有善政。官于京师,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范文正公荐君,召试得集贤校理。
自元昊反,兵出无功,而天下殆于久安,尤困兵事。天子奋然用三四大臣,欲尽革众弊以纾民。于是时范文正公与今富丞相,多所设施,而小人不便,顾人主方信用,思有以撼动,未得其根。以君文正公之所荐,而宰相杜公婿也,乃以事中君,坐监进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纸钱会客为自盗,除名。君名重天下,所会客皆一时贤俊,悉坐贬逐。然后中君者喜曰:“吾一举网尽之矣。”其后三四大臣相继罢去,天下事卒不复施为。
君携妻子居苏州,买木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闷于歌诗,至其所激,往往惊绝。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居数年,复得湖州长史。庆历八年十二月某日,以疾卒于苏州,享年四十有一。
君先娶郑氏,后娶杜氏。三子:长曰泌,将作监主簿;次日液,曰激。二女:长适前进士陈纮,次尚幼。
初,君得罪时,以奏用钱为盗,无敢辩其冤者。自君卒后,天子感悟,凡所被逐之臣复召用,皆显列于朝,而至今无复为君言者,宜其欲求伸于地下也!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详,而使后世知其有以也!既又长言以为之辞,庶几并写予之所以哀君者。其辞曰:
谓为无力兮,孰击而去之?谓为有力兮,胡不反子之归?岂彼能兮此不为。善百誉而不进兮,一毁终世以颠挤。荒孰问兮杳难知,嗟子之中兮,有韫而无施。文章发耀兮,星日交辉。虽冥冥以掩恨兮,不昭昭其永垂。
○欧阳修-石曼卿墓表
曼卿讳延年,姓石氏。其上世为幽州人。幽州人于契丹,其祖自成始以其族间走南归。天子嘉其来,将禄之,不可,乃家于宋州之宋城。父讳补之,官至太常博士。
幽、燕俗劲武,而曼卿少亦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者。自顾不合于时,乃一混于酒,然好剧饮大醉,颓然自放。由是益与时不合,而人之从其游者,皆知爱曼卿落落可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年四十八,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卒于京师。
曼卿少举进士不第,真宗推恩,三举进士,皆补奉职。曼卿初不肯就,张文节公素奇之,谓曰:“母老乃择禄耶!”曼卿矍然起就之。迁殿直,久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济州金乡县,叹曰:“此亦可以为政也!”县有治声。通判乾宁军,丁母永安县君李氏忧。服除,通判永静军,皆有能名。充馆阁校勘,累迁大理寺丞,通判海州,还为校理。庄献明肃太后临朝,曼卿上书请还政天子。其后太后崩,范讽以言见幸,引尝言太后事者,遽得显官,欲引曼卿。曼卿固止之,乃已。
自契丹通中国,德明尽有河南而臣属,遂务休兵养息,天下宴然,内外弛武,三十馀年。曼卿上书言十事,不报。已而元昊反,西方用兵,始思其言。召见,稍用其说,籍河北、河东、陕西之民,得乡兵数十万。曼卿奉使籍兵河东,还,称旨,赐绯衣银鱼。天子方思尽其才,而且病矣。既而闻边将有欲以乡兵捍贼者,笑曰:“此得吾粗也。夫不教之兵,勇怯相杂,若怯者见敌而动,则勇者亦牵而溃矣。今或不暇教,不若募其敢行者,则人人皆胜兵也。”其视世事蔑若不足为,及听其施设之方,虽精思深虑,不能过也。状貌伟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绳以法度,退而质其平生趣舍大节,无一悖于理者。遇人无贤愚,皆尽忻欢;及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
有子济、滋。天子闻其丧,官其一子,使禄其家。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茔。其友欧阳修表于其墓曰:
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欧阳修-泷冈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贫,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傣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溥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人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王安石-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君讳平,宇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
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辨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辨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铭曰:
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王安石-王深父墓志铭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后世之民。呜呼!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馀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虽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讳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迁福州之侯官,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讳某,某官。祖讳某,某官。考讳某,尚书兵部员外郎。兵部葬颍州之汝阴,故今为汝阴人。深父尝以进士补亳州卫真县主簿,岁馀自免去。有劝之仕者,辄辞以养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于是朝廷用荐者以为某军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事,书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县某乡某里,以曾氏祔。铭曰:
呜呼深父!维德之仔肩,以迪祖武。厥艰荒遐,力必践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神则尚反,归形此土。
○王安石-建安章君墓志铭
君讳友直,姓章氏。少则卓越自放不羁,不肯求选举,然有高节大度过人之材。其族人郇公为宰相,欲奏而官之,非其好不就也。自江淮之上,海岭之间,以至京师,无不游。将相大人豪杰之士,以至间巷庸人小子,皆与之交际,未尝有所忤,莫不得其欢心。卒然以是非利害加之,而莫能见其喜愠。视其心,若不知富贵贫贱之可以择而取也,颓然而已矣。昔列御寇、庄周当文、武末世,哀天下之士沉于得丧,陷于毁誉,离性命之情,而自托于人伪,以争须臾之欲,故其所称述,多所谓天之君子。若君者,似之矣。
君读书通大指,尤善相人,然讳其术,不多为人道之。知音乐、书画、弈棋,皆以知名于一时。皇祐中,近臣言君文章,善篆,有旨召试,君辞焉。于是太学篆石经,又言君善篆,与李斯、阳冰相上下,又召君,君即往。经成,除试将作监主簿,不就也。嘉祐七年十一月甲子,以疾卒于京师,年五十七。娶辛氏,生二男:存、孺,为进士。五女子:其长嫁常州晋陵县主簿侍其踌,早卒,璹又娶其中女;次适苏州吴县黄元;二人未嫁。
君家建安者五世,其先则豫章人也。君曾祖考讳某,仕江南李氏,为建州军事推官。祖考讳某,皇著作佐郎,赠工部尚书。考讳某,京兆府节度判官。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润州丹阳县金山之东园。铭曰:
弗缋弗雕,弗跂以为高。俯以狎于野,仰以游于朝。中则有实,视铭其昭。
○王安石-秘阁校理丁君墓志铭
朝奉郎、尚书司封员外郎、充秘阁校理、新差通判永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事、上轻车都尉、赐绯鱼袋晋陵丁君卒。临川王某曰:“噫!吾僚也。方吾少时,辅我以仁义者。”乃发哭吊其孤,祭焉,而许以铭。越三月,君婿以状至,乃叙铭赴其葬。
叙曰:君讳宝臣,字元珍。少与其兄宗臣,皆以文行称乡里,号为“二丁”。景祐中,皆以进士起家。君为峡州军事判官,与庐陵欧阳公游,相好也。又为淮南节度掌书记。或诬富人以博,州将,贵人也,猜而专,吏莫敢议,君独力争正其狱。又为杭州观察判官,用举者兼州学教授,又用举者迁太子中允,知越州剡县。盖其始至,流大姓一人,而县遂治,卒除弊兴利甚众,人至今言之。于是再迁为太常博士,移知端州。侬智高反,攻至其治所。君出战,能有所捕斩,然卒不胜,乃与其州人皆去而避之,坐免一官,徙黄州。会恩,除太常丞,监湖州酒。又以大臣有解举者,迁博士,就差知越州诸暨县。其治诸暨如剡,越人滋以君为循吏也。英宗即位,以尚书屯田员外郎编校秘阁书籍,遂为校理、同知太常礼院。
君直质自守,接上下以恕。虽贫困,未尝言利。于朋友故旧,无所不尽。故其不幸废退,则人莫不怜;少进也,则皆为之喜。居无何,御史论君尝废矣,不当复用,遂出通判永州,世皆以咎言者谓为不宜。夫驱未尝教之卒,临不可守之城,以战虎狼百倍之贼,议今之法,则独可守死尔;论古之道,则有不去以死,有去之以生。吏方操法以责士,则君之流离穷困,几至老死,尚以得罪于言者,亦其理也。
君以治平三年,待阙于常州,于是再迁尚书司封员外郎,以四年四月四日卒,年五十八。有文集四十卷。明年二月二十九日,葬于武进县怀德北乡郭庄之原。
君曾祖讳辉,祖讳谅,皆弗仕。考讳柬之,赠尚书工部侍郎。夫人饶氏,封晋陵县君,前死。子男隅,太庙斋郎;除、隮为进士;其季恩儿尚幼。女嫁秘书省著作佐郎、集贤校理同县胡宗愈,其季未嫁,嫁胡氏者亦又死矣。铭曰:
文于辞为达,行于德为充。道于古为可,命于今为穷。呜呼已矣!卜此新宫。
○王安石-临川王君墓志铭
孔子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孝,固有等矣。至其以事亲为始,而能竭吾才,则自圣人至于士,其可以无憾焉一也。
余叔父讳师锡,字某。少孤,则致孝于其母,忧悲愉乐,不主于己,以其母而已。学于他州,凡被服、饮食、玩好之物,苟可以惬吾母而力能有之者,皆聚以归,虽甚劳窘,终不废。丰其母以及其昆弟、姑姊妹,不敢爱其力之所能得;约其身以及其妻子,不敢慊其意之所欲为。其外行,则自乡党邻里,及其尝所与游之人,莫不得其欢心。其不幸而蚤死也,则莫不为之悲伤叹息。夫其所以事亲能如此,虽有不至,其亦可以无憾矣。
自庠序聘举之法坏,而国论不及乎闺门之隐,士之务本者,常诎于浮华浅薄之材,故余叔父之卒,年三十七,数以进士试于有司,而犹不得禄赐以宽一日之养焉。而世之论土也,以苟难为贤,而余叔父之孝,又未有以过古之中制也,以故世之称其行者亦少焉。盖以叔父自为,则由外至者,吾无意于其间可也。自君子之在势者观之,使为善者不得职而无以成名,则中材何以勉焉?悲夫!
叔父娶朱氏。子男一人,某。女子一人,皆尚幼。其葬也,以至和四年,祔于真州某县某乡铜山之原皇考谏议公之兆。为铭,铭曰:
夭孰为之?穷孰为之?为吾能为,已矣无悲!
○王安石-广西转运使苏君墓志铭
庆历五年,河北都转运使、龙图阁直学士信都欧阳修,以言事切直,为权贵人所怒,因其孤甥女子有狱,诬以奸利事。天子使三司户部判官、太常博士武功苏君与中贵人杂治。当是时,权贵人连内外诸怨恶修者,为恶言,欲倾修锐甚。天下汹汹,必修不能自脱。苏君卒白上曰:“修无罪,言者诬之耳。”于是权贵人大怒,诬君以不直,绌使为殿中丞、泰州监税。然天子遂寤,言者不得意,而修等皆无恙。苏君以此名闻天下。嗟乎!以忠为不忠,而诛不当于有罪,人主之大戒。然古之陷此者相随属,以有左右之谗,而无如苏君之救,是以卒至于败亡而不寤。然则苏君一动,其功于天下岂小也哉!苏君既出逐,权贵人更用事。凡五年之间,再赦,而君六徙,东西南北,水陆奔走辄万里。其心恬然,无有怨悔。遇事强果,未尝少屈。盖孔子所谓刚者,殆苏君矣。
君又尝通判陕府。当葛怀敏之败,边告急,枢密使使取道路戍还之卒再戍仪、渭。于是延州还者千人,至陕闻再戍,大恐,即欢,聚谋为变。吏白闭城,城中无一人敢出。君徐以一骑出卒间,谕慰止之,而以便宜还使者。戍卒喜曰:“微苏君,吾不得生。”陕人曰:“微苏君,吾其掠死矣。”有令刺陕西之民以为兵,敢亡者死。既而亡者得,有司治之以死,而君辄纵去,言上曰:“令民以死者,为事不集也。事集矣,而亡者犹不赦,恐其众相聚而为盗。惟朝廷幸哀怜愚民,使得自反。”天子以君言为然,而三十州之亡者皆不死。其后知坊州,州税赋之无归者,里正代为之输,岁弊大家数十,君悉钩治使归其主。坊人不忧为里正,自苏君始也。
苏君讳安世,字梦得。其先武功人。后徙蜀,蜀亡,归于京师,今为开封人也。曾大考讳进之,率府副率。大考讳继,殿直。考讳咸熙,赠都官郎中;君以进士起家三十二年,其卒年五十九。为广西转运使,而官止于屯田员外郎者,以君十五年不求磨勘也。君娶南阳郭氏,又娶清河某氏。子四人:台文,永州推官;祥文,太庙斋郎;炳文,试将作监主簿;彦文,未仕。女子五人:适进士会稽江松,单州鱼台县尉江山赵扬,三人尚幼。君既卒之三年,嘉祐二年十月庚午,其子葬君扬州之江都东兴宁乡马坊村。而太常博士知常州军州事临川王安石,为之铭曰:
皇有四极,周绥以福。使维苏君,奠我南服。亢亢苏君,不圆其方,不晦其明,君子之刚。其枉在人,我得吾直。谁怼谁愠!祗天之役。日月有丘,其下冥冥,昭君无穷,安石之铭。
○王安石-金溪吴君墓志铭
君和易罕言,外如其中,言未尝极人过失。至论前世善恶,其国家存亡、治乱、成败所由,甚可听也。尝所读书甚众,尤好古而学其辞,其辞又能尽其议论。年四十三,四以进士试于有司,而卒困于无所就。其葬也,以皇祐六年某月日,抚州之金溪县归德乡石廪之原,在其舍南五里。当是时,君母夫人既老,而子世隆、世范皆尚幼。三女子,其一卒,其二未嫁云。
呜呼!以君之有,与夫世之贵富而名闻天下者计焉,其独歉彼耶?然而不得禄以行其意,以祭以养以遗其子孙以卒,此其士友之所以悲也。夫学者将以尽其性,尽性而命可知也。知命矣,于君之不得意,其又何悲耶?铭曰:
蕃君名,字彦弼,氏吴其先自姬出。以儒起家世冕黻,独成之难幽以折,厥铭维甥订君实。
○王安石-万年太君黄氏墓志铭
夫人江宁黄氏,兼侍御史知永安场讳某之子,南丰曾氏赠尚书水部员外郎讳某之妇,赠谏议大夫讳某之妻。凡受县君封者四:萧山、江夏、遂昌、雒阳。受县太君封者二:会稽、万年。男子四,女子三。以庆历四年某月日,卒于抚州,寿九十有二。明年某月,葬于南丰之某地。
夫人十四岁无母,事永安府君至孝,修家事有法。二十三岁归曾氏,不及舅水部府君之养,以事永安之孝事姑陈留县君,以治父母之家治夫家。事姑之党,称其所以事姑之礼。事夫与夫之党,若严上然。视子慈,视子之党若子然。每自戒不处白人善否。有问之,曰:“顺为正,妇道也,吾勤此而已。处白人善否,靡靡然为聪明,非妇人宜也。”以此为女与妇,其传而至于没,与为女妇时弗差也。故内外亲,无老幼疏近,无智不能,尊者皆爱,辈者皆附,卑者皆慕之。为女妇在其前者,多自叹不及,后来者皆曰可矜法也。其言色在视听,则皆得所欲,其离别则涕洟不能舍。有疾皆忧,及丧来吊哭,皆哀有馀。於戏!夫人之德如是,是宜有铭者。铭曰:
女子之德,煦愿愉愉。教堕弗行,妇妾乘夫,趋为亢厉,励之颛愚。猗嗟夫人!惟德之经。媚于族姻,柔色淑声。其究女初,不倾不盈。谁疑不信,来监于铭。
○王安石-给事中孔公墓志铭
宋故朝请大夫、给事中、知郓州军州事、兼管内河堤劝农同群牧使、上护军、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六百户、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孔公者,尚书工部侍郎、赠尚书吏部侍郎讳勖之子,兖州曲阜县令、袭封文宣公、赠兵部尚书讳仁玉之孙,兖州泅水县主簿讳光嗣之曾孙,而孔子之四十五世孙也。其仕当今天子天圣、宝元之间,以刚毅谅直,名闻天下。尝知谏院矣,上书请明肃太后归政天子,而廷奏枢密使曹利用、上御药罗崇勋罪状。当是时,崇勋操权利,与士大夫为市;而利用悍强不逊,内外惮之。尝为御史中丞矣,皇后郭氏废,引谏官、御史伏阁以争,又求见上,皆不许,而固争之,得罪然后已。盖公事君之大节如此。此其所以名闻天下,而士大夫多以公不终于大位,为天下惜者也。
公讳道辅,字厚济。初以进士释褐,补宁州军事推官。年少耳,然断狱议事,已能使老吏惮惊。遂迁大理寺丞,知兖州仙源县事,又有能名。其后尝直史馆,待制龙图阁,判三司理欠凭由司,登闻检院,吏部流内铨,纠察在京刑狱,知许、徐、兖、郓、泰五州,留守南京,而兖、郓御史中丞皆再至。所至官治,数以争职不阿,或绌或迁,而公持一节以终身,盖未尝自绌也。
其在兖州也,近臣有献诗百篇者,执政请除龙图阁直学士。上曰:“是诗虽多,不如孔某一言。”乃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于是人度公为上所思,且不久于外矣。未几,果复召以为中丞。而宰相使人说公稍折节以待迁,公乃告以不能。于是又度公且不得久居中,而公果出。初,开封府吏冯士元坐狱,语连大臣数人,故移其狱御史。御史劾士元罪,止于杖,又多更赦。公见上,上固怪士元以小吏与大臣交私,污朝廷,而所坐如此,而执政又以谓公为大臣道地,故出知郓州。
公以宝元二年如郓,道得疾,以十二月壬申卒于滑州之韦城驿,享年五十四。其后诏追复郭皇后位号,而近臣有为上言公明肃太后时事者,上亦记公平生所为,故特赠公尚书工部侍郎。
公夫人金城郡君尚氏,尚书都官员外郎讳宾之女。生二男子:曰淘,今为尚书屯田员外郎;曰宗翰,今为太常博士,皆有行治世其家。累赠公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而以嘉祐七年十月壬寅,葬公孔子墓之西南百步。
公廉于财,乐振施,遇故人子,恩厚尤笃。而尤不好鬼神禨祥事。在宁州,道士治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数出近人,人传以为神。州将欲视验以闻,故率其属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举笏击蛇杀之,自州将以下皆大惊,已而又皆大服,公由此始知名。然余观公数处朝廷大议,视祸福无所择,其智勇有过人者,胜一蛇之妖,何足道哉!世多以此称公者,故余亦不得而略也。铭曰:
展也孔公,维志之求。行有险夷,不改其辀。权强所忌,谗谄所仇。考终厥位,宠禄优优。维皇好直,是锡公休。序行纳铭,为识诸幽。
○王安石-兵部员外郎马君墓志铭
马君讳遵,字仲涂,世家饶州之乐平。举进士,自礼部至于廷,书其等皆第一。守秘书省校书郎,知洪州之奉新县,移知康州。当是时,天子更置大臣,欲有所为,求才能之士,以察诸路,而君自大理寺丞除太子中允、福建路转运判官。以忧不赴。忧除,知开封县,为江淮、荆湖、两浙制置发运判官。于是君为太常博士,朝廷方尊宠其使事以监六路,乃以君为监察御史,又以为殿中侍御史,遂为副使。已而还之台,以为言事御史。至则弹宰相之为不法者,宰相用此罢,而君亦以此出知宣州。至宣州一日,移京东路转运使,又还台为右司谏,知谏院。又为尚书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同判流内诠。数言时政,多听用。
始君读书,即以文辞辨丽称天下。及出仕,所至号为办治。论议条鬯,人反覆之而不能穷。平居颓然,若与人无所谐。及遇事有所建,则必得其所守。开封常以权豪请托不可治,客至有所请,君辄善遇之,无所拒。客退,视其事,一断以法。居久之,人知君之不可以私属也,县遂无事。及为谏官御史,又能如此。于是士大夫叹曰:“马君之智,盖能时其柔刚以有为也。”
嘉祐二年,君以疾求罢职以出,至五六,乃以为尚书吏部员外郎、直龙图阁,犹不许其出。某月某甲子,君卒,年四十七。天子以其子某官某为某官,又官其兄子持国某官。夫人某县君郑氏。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君信州之弋阳县归仁乡襄沙之原。
君故与余善,余尝爱其智略,以为今士大夫多不能如。惜其不得尽用,亦其不幸早世,不终于贵富也。然世方惩尚贤任智之弊,而操成法以一天下之士,则君虽寿考,且终于贵富,其所畜亦岂能尽用哉?呜呼!可悲也已。
既葬,夫人与其家人谋,而使持国来以请曰:“愿有纪也,使君为死而不朽。”乃为之论次而系之以辞曰:
归以才能兮,又予以时。投之远途兮,使骤而驰。前无御者兮,后有推之,忽税不驾兮,其然奚为?哀哀茕妇兮,孰慰其思?墓门有石兮,书以余辞。
○王安石-仙居县太君魏氏墓志铭
临川王某曰:俗之坏久矣。自学士大夫,多不能终其节,况女子乎?当是时,仙居县太君魏氏,抱数岁之孤,专屋而闲居,躬为桑麻以取衣食。穷苦困厄久矣,而无变志。卒就其子以能有家,受封于朝,而为里贤母。呜呼!其可铭也,于其葬,为序而铭焉。序曰:
魏氏其先江宁人。太君之曾祖讳某,光禄寺卿;祖讳某,池州刺史;考讳某,太子谕德:皆江南李氏时也。李氏国除,而谕德易名居中,退居于常州。以太君为贤,而选所嫁,得江阴沈君讳某,曰:“此可以与吾女矣。”于是时,太君年十九,归沈氏。归十年,生两子,而沈君以进士甲科,为广德军判官以卒。太君亲以《诗》、《论语》、《孝经》教两子。两子就外学时,数岁耳,则已能诵此三经矣。其后子迥为进士,子遵为殿中丞、知连州军州,而太君年六十有四。以终于州之正寝,时皇祐二年六月庚辰也。嘉祐二年十二月庚申,两子葬太君江阴申港之西怀仁里。于是遵为太常博士、通判建州军州事,而沈君赠官至太常博士。铭曰:
山朝于跻,其下惟谷。缵我博士,夫人之淑。其淑维何?博士其家。二子翼翼,萼跗其华。诜诜诸孙,其实其葩。孰云其昌?其始萌芽。皇有显报,曰维在后。硕大蕃衍,刲牲以告。视铭考施,夫人之效。
○归有光-归府君墓志铭
府君姓归氏,讳椿,字天秀。大父讳仁,父讳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曹氏,父讳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电;女一,适钱操。孙男五:谏,县学生;谟、训,皆国学生;让,幼。女三。曾孙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合葬于马泾实濆泾。
按归氏出春秋胡子,后灭于楚,其子孙在吴,世为吴中著姓。至唐宣公,仍世贵显,封爵官序,具载唐史。宋湖州判官罕仁,居太仓。其别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数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为农,已乃延礼师儒,教训诸孙,彬彬向文学矣。府君少时,亦尝学书,后弃之,夫妇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蠕,高仰瘠卤,浦水时浚时淤,无善田。府君相水远近,通溪置闸,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鲜少,茅舍历落数家而已。府君长身古貌,为人倜傥好施舍,田又日垦,人稍稍就居之,遂为庐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诸子悉用其法,其治数千亩如数十亩,役属百人如数人。吴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独以旱田。诸富室争逐肥美,府君选取其硗者,曰:“顾我力可不可,田无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盖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师、遂大夫、县正、里宰、司稼,设官用人,如是悉也。汉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时赵过、蔡癸之徒,皆以好农为大官。今天下田,独江南治耳。中原数千里,三代畎浍之迹未有复也。议者又欲放前元海口万户之法,治京师濒海萑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兹事行之实便,而久不行,岂不以任事者难其人邪?或往往叹事功之不立,谓世无其人,若府君,岂非世之所须也?铭曰:
昔在颛顼,曰惟我祖。绵绵汝、颍,蹙于荆楚。迄唐而昌,鸣玉接武。湖州来东,海鱼为伍。亦有别子,居白茆浦。旷肽江海,寂无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抚。府君颀颀,才无不可。实川亩之,终古泻卤。黍稷薿薿,有万斯亩。曷不虎符?藏于兹土。
○归有光-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热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余人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归有光-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
曾祖茂。祖聪,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赠承德郎、吏部验封司主事,再赠奉政大夫、吏部验封司郎中,三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讳宪卿,字廉甫。世居苏州昆山之罗巷村,以耕农为业,通议始人居县城。独生公一子,令从博士学。山阴萧御史鸣凤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贵,吾无事阅其卷矣。”先辈吴中英有知人鉴,每称之以为瑚琏之器。公雅自修饬,好交名俊,视庸辈不屑也。
举应天乡试,试礼部,不第。丁通议忧。服阕,再试中式,赐进士出身。明年,选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历迁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怀其恩。居九年,冢宰鄞闻公、奉新宋公,皆当世名卿,咸赏识之。升江西布政司左参议。江右田土不相悬,而税人多寡殊绝。如南昌、新建二县,仅百里,多山湖,税粮十六万。广信县六,赣州县十,粮皆六万。南安四县,粮二万。三郡二十县之粮,不及两县。巡抚傅都御史议均之。公在粮储道为法均派折衷,最为简易。盖国初以次削平僭伪,田赋往往因其旧贯。论者谓苏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吴赋十倍淮阴;松江二县,粮与畿内八府百十七县埒,其不均如此。吴郡异时尝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坏两税,阴有增羡,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临清。先是,虏薄京城,又数声言从井陉口人掠临清。临清绾漕道,商贾所凑,人情框惧,公处之宴然。或为公地,欲移任。公曰:“讵至于此?”境上屯兵数万,调度有方,虏亦竟不至。师尚诏反河南,至五河,兵败散,独与数骑走莘县,擒获之。在镇三年,商民称其简静。瓯宁李尚书自吏部罢还,所过颇懈慢。公劳送,礼有加。李公甚喜,叹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识其人。”会召还,即日荐升湖广布政司右参政。景王封在汉东,未之国,诏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棱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寻擢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奏水灾,乞蠲贷,亲行鄂渚、云梦间拊循之。东南用兵御日本,军府檄至,调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镇溪、大剌土兵三万二千,所过牢廪无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调,且无益,徒縻粮廪。其后土兵还,辄掠内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阅,悉送归乡里。显陵大水,冲坏二红门黄河便桥,而故邸龙飞、庆云宫殿多隳挠,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宫碑亭。是时奉天殿灾,敕命大臣开府江陵,总督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工部刘侍郎方受命,以忧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庙,而西苑穆清之居,岁有兴造,颇写蜀、荆之材。公至,则近水无复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转荆、岳,至东南川,往来督责,钩之荒裔中,于是万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宫,旧制瑰瑰,于永乐金柱,围长终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张国珍、李佑,副使张正和、卢孝达,各该守巡。参政游震得、副使周镐、佥事于锦,先后深人永顺、卯峒、梭梭江;参政徐霈、佥事崔都人容美;副使黄宗器人施州、金峒;参政靳学颜人永宁、迤东、兰州、儒溪;副使刘斯洁人黎州、天全、建昌;董策人乌蒙;参政缪文龙人播州、真州、酉阳;佥事吴仲礼入永宁、迤西、落洪、班鸠井、镇雄;程嗣功人龙州;参政张定人铜仁、省溪;参议王重光人赤水、猴峒;佥事顾炳人思南、潮底;汪集人永宁、顺崖;而湖广巡抚、右佥都御史赵炳然、巡按御史吴百朋,各先后亲历荆、岳、辰、常;四川巡抚、右副都御史黄光昇,历叙、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历邛、雅;贵州巡抚、右副都御史高翀,历思、石、镇、黎;巡按御史朱贤,历永宁、赤水;臣自趋涪州,六月,上泸、叙。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穷壑、崇冈绝箐、人迹不到之地,经数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鲜不空灌。昔尚书宋礼及近时尚书樊继祖、侍郎潘鉴,采得逾寻丈者数株而已。今三省见采丈围以上楠衫二千馀,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视前亦已超绝矣。第所派长巨非常,故围圆难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则深入穷搜,知不可得,而先年营建,亦必别有所处。伏望皇上敕下该部计议,量材取用,庶臣等专心采办,而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师,箔筏相接。而天子犹以皇祖时殿灾,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载,欲待得巨材。故建殿未有期,而西工骤兴,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无有休息期。大臣以为言,天子亦自怜之,将作大匠又能规削胶附,极般、尔之巧,而见材度已足用。公恳乞兴工罢采,以休荆、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词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从之,考卜、兴工有日矣。其后漕数比先所下多有奇羡,凡得木一万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抚,下至小官,莫不录其劳。今不载,独载其所奏两司涉历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镇雄、乌蒙之木,龙州、蔺州之木;湖广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顺、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购木于九嶷,荆南购木于陕西阶州,武昌、汉阳、黄州购木于施州、永顺;贵州则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宁、顺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大抵荆、楚虽广,山木少,采伐险远,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乱滩,迂回千里。贵阳穷险,山岭深峭,由川辰大河以达城陵矶。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批谷,滩急漩险,经时历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笼,与虺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崒,鸟兽哀鸣,震天岌地。盖出人百蛮之中,穷南纪之地,其艰如此,故附著之,俾后有考焉。昔称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陇西多材木,故丛台、阿房、建章、朝阳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营汴新宫,采青峰山巨木,犹以为汉、唐之所不能致。公乃获之山童木遁之时,发天地之藏,助成国家亿万年之丕图,其勤至矣。
是岁冬,征还内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请告。病益侵,乞还乡。天子许之。行至东平安山驿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馀年,未尝一日居家。山东获贼,湖广营建,东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绮之赐。而提督采运之擢,旨从中下,盖上所自简也。祖、考、妣,皆受诰赠。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养,世以为荣。公事太淑人孝谨,每巡行,日遣人问安;还,辄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请者数,太淑人不得已,为之进羞膳。平生未尝言人过,其所敬爱,与之甚亲;至其所不屑,然亦无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迟至,公问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无马骑。故事:台所使吏,廪食与马,为荆州夺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复问。周太仆还自滇南,公不出候,盖不知也。周,公乡里前辈,以礼相责诮,公置酒仲宣楼,深自逊谢而已。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鲜好,及贵,益称其志。至京师,大学士严公迎谓之曰:“公不独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仪朝廷矣。”所居官,廉洁不苛。采办银无虑数百万,先时堆积堂中,公绝不使人台门,第贮荆州府。募召商胡,尝购过当,人皆怀之。故总督三年,地穷边裔,而民、虏不惊,以是为难。是岁,奉天殿文武楼告成,上制名曰皇极殿,门曰皇极门;而西宫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叙任事者之劳绩,而公不逮矣。
娶顾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国子生;延节、延芳、延英、延实,县学生。女四:适孟绍颜、管梦周、王世训;其一尚幼。孙男七:世彦,官生;世良、世显、世达;馀未名。孙女六。
余与公少相知,诸子来请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遗文字,参以所见闻,稍加论次,上之史馆。谨状。
○归有光-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句々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人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归有光-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諓々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人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已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耶?”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嚚,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
○归有光-陶节妇传
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俯默久之,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馀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窬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舫妻言:“姑亡,不知所以为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共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至舍西,绐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
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从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概之于古人,何愧哉!初,妇父玉岗为蕲水令,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