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弓子没发高烧,看来已经痊愈。可是不发烧就跟妈妈撒不了娇,她又觉得缺点什么。
出诊的医生打完针就走了。弓子无聊地看着窗外的蒙蒙细雨。
细雨无声,坡道旁的水沟却流水潺潺。
弓子心想,名存实亡、只是户籍上的夫妻实在没有意思。只是因为有了这个名叫弓子的孩子,才维系着父母之间的关系。
她的想法单纯干脆。
自己这个独生女跟着敬子,母亲会不会责怪“我无依无靠孤独寂寞,你这个做女儿的太冷酷无情”呢?弓子想到这些,悲从中来,趴在枕头上流泪啼哭。
痛哭一场以后,弓子拿起法语课本大声朗读。虽然难过的心情有所缓和,但各种杂念仍然无法排遣。
“爸爸不是坏人,一点也不可恨,可为什么一家人都没有幸福?我长大以后,不能过像母亲和妈妈现在这样的生活。”
弓子似乎大体也了解什么是女人的幸福,但具体一涉及自己,就犹如倾听远方美妙的乐声。她还没有心上人,也谈不上理想型的小伙子是什么样子。
弓子一直把清当作哥哥看待,这个哥哥忽然向她那样表白爱情。她觉得这不是纯真的爱情,因此极力拒绝,再一想到清是妈妈的孩子,更觉得惊慌不安。
“离家出走,一个人在外面闯世界,酸甜苦辣都尝一尝……”弓子突发奇想。
法语书读不下去,换一本电影杂志,翻看外国的男女演员。弓子对男演员更感兴趣,学校的女同学也都这样。
弓子细细眯着眼睛端详让-路易斯·巴劳特那感觉细腻、充满哀伤却又火辣辣的眼神,觉得很熟悉。
“啊,像哥哥的眼神。这个发现很有意思。”
可是再仔细看,觉得更像朝子。弓子不由得微笑起来。
清今天回来很早,他坐到弓子的枕边。“怎么样?好了吗?”
“好像好了。”
“那就好。学电影呀?”
“我可是学法语来着。”
“患扁桃腺炎不宜读法语。病好以后,咱们看电影去。”
“我想看几部老片,比如《会议在跳舞》、《暗影》。”
“这两部片子我都没看过。《暗影》是巴劳特主演的吧?”
弓子哧哧地笑了。
“笑什么?”
“也叫上朝子姐姐。我想大家一起上上街,以前倒经常一起出去。”
弓子在自己与清之间画了一道界线。
“弓子,让我看看你的枕头。你哭来着?”
“别看,女孩子的枕头臭烘烘的。”
“都湿了。是哭了吧?”
弓子涨红着脸,在枕头上摇了摇头。
“是泪水。”清一只手托着弓子的脑袋,另一只手想把枕头抽出来。
“别动!”弓子叫喊着,把枕头抱在胸前,蹦坐起来。
清吃惊地赶紧撒手,后退一步。“为什么事伤心来着?”
弓子背过脸。
“是爸爸的事吗?是妈妈的事吗?”
“不是。”
“恐怕是吧?”
“一个人觉得冷清……”
“忧郁的金丝雀。弓子,你再唱一遍《忧郁的金丝雀》。”
忧郁的金丝雀,它是如此忧伤。它在哭泣和叹息中等待你的来临。弓子以前经常给清唱这支英语歌,最近不唱了。
清从纸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轻轻扔给弓子。
“我买的。”
“《日本方言辞典》……”
“嗯,我讨厌这个家,讨厌东京。打算离开家一段时间,到偏僻的农村走一走。在农家的地炉边,听着乡下人素朴的语言。现在是要么埋葬自己要么重塑自己的时候……但是,逃避是卑怯的、不可能的。我想借助这本《方言辞典》学习乡下人的语言,暂时忘掉东京。弓子,咱们两个人一起走吧……”
“……”
“我们也没有要去朝拜的圣地。两个人能不能住在深山的洞穴里?在山洞里变成两尊化石也行,像石佛一样。石像不会迷失方向,这个时代终结了,石像也不会毁灭。”
“我可不愿意变成冷冰冰的石头。”
“我也不愿意。我会不会变成冷冰冰的石头,都取决于弓子你。除了你,还有什么能让我心头感到温暖呢?”
“我也是冷冰冰的,所以哭了。”
“嗯?弓子你是冷冰冰的吗?你要真变得心冷如冰,连蔷薇也不会开花,我就成了一具骷髅行尸。”清看着弓子白皙温柔的脖颈。
“你觉得自己冷冰冰,是因为老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温暖。”
“哥哥你不是也热忱地思考许多人的幸福吗?”
“如果没有人这样叫我哥哥,那恐怕是出于愤激和憎恶。如果我失去这种身边人的爱,我对许多人的爱也就变成徒有正义感与反叛性的空壳,不过是流行的假面学生剧。”
“哥哥的身边人是妈妈和姐姐。”
“别装蒜!”清火了,“别人痛苦的时候,希望你至少认真跟我说话。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家。”
“真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清粗暴地说,“在这个复杂的家庭里,你怎么能够单纯地——也许单纯这个词用得不恰当——纯真地待下去呢?”
“我并不纯真。”
“这么说,你对我母亲也不纯真了?”
“……”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该死。我绝对不是故意刁难你。我本来就打算让妈妈成为你的亲妈妈一样。你不知道,你对妈妈好,我心里有多高兴。”
弓子稍稍扭过低垂的脑袋,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一头丰厚的乌发。
“弓子,能不能也让爸爸成为我真正的爸爸?”
弓子的发梢在轻轻地颤抖。
“又是我不好。弓子,我还是到偏远的乡下去,变成一个坦率直言的青年后再回到你的身旁。我不再让你难过,不再给你加重负担了。”
“哥哥,原谅我……”
“应该是请你原谅我。”清拾起《日本方言辞典》放在膝盖上,“弓子,你知道前些日子举办的东京大学五月节展览是怎么回事吗?”
“不是氢弹综合展吗?”
“你的声音这么明亮。”
“……”
“现在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人眼睛明亮。”
门铃响了。敬子回来了。
“啊,真累。”敬子横着伸出脚,也没铺坐垫就坐在清的旁边,把给各人买的东西全部交给清。
弓子闪动着明亮的眼睛。
“我看妈妈不累呀。这么漂亮,是怎么回事?”
“今天有点高兴事儿。”
“什么事儿?说给我听。”
“到松坂屋买了一把早就想买的雨伞,然后参观蔷薇展,而且由我设计款式的戒指都卖出去了。”
“真好。姐姐和我都想要。”
“给你们。不是什么高档的,只是作为我设计戒指款式的处女作纪念。还有一件秘密的事儿。”
“什么呀?妈妈,快说!”
“在松坂屋做美容了。”
就走私手表那件事关系到川村的情面,没有透露出来。
这时,朝子也回来了。弓子立刻告诉她:“姐姐,妈妈今天去松坂屋做美容了。”
“啊!”朝子神色惊慌地看着敬子。
“姐姐,妈妈挺漂亮的吧?”
“别老说漂亮、漂亮的,妈妈听了心里难受。”
可是弓子毫不介意。
“哎呀,我说呢,姐姐今天也特别漂亮。怎么回事?”
朝子心头扑通一跳,脸颊发红。敬子发现朝子在那家美容院还修了指甲,但没有说话。
“好好躺着吧,弓子。我算服你了。”朝子说。
大家都被这句话逗乐了。
“年轻人老躺着也受不了。”敬子说。
谁也没有走开,大家一边吃脆饼喝红茶,一边热火朝天地聊天。一家人好久没有这样围着敬子——不如说是以弓子为中心,和气融融地团聚在一起了。
清也高兴地聊天,弓子放下心来。
四个人心情愉快地交谈,充满团圆的欢乐气氛。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晚饭已经摆上了紫檀木桌子。
“就像难民一样。”弓子坐在地上,边说边端起专为她准备的粥。
“今天我看到这种颜色的蔷薇。”敬子用手指抚摸着紫檀木,“蔷薇各种颜色都有,现在就差蓝色的蔷薇还没栽培出来。”
快吃完饭的时候,听到了俊三的脚步声。敬子把刚刚点燃的香烟掐灭,站起来走到门口。
“你回来了。”她对着弯腰解鞋带的俊三说,“我们刚刚吃完饭。”
门口铺板上放着俊三从热海带回来的腌山萮菜咸菜的小桶和细长纸包,里面像是甜点心。
“你呢?”
“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敬子脱口而出。
“和姐姐在新桥。”
“几点从那边回来的?”
“四点左右。”
俊三早晨出门的时候没带伞,衬衫领子和衣服肩膀都被雨水淋湿了。他似乎并不打算瞒着敬子去热海。
“怎么样?她……”
“没什么怎么样,把事情说开了。”
敬子大吃一惊,看着俊三的后背和直挺挺的脑袋,他脑袋四周白发明显增多了。
“那弓子的事呢?”
“弓子?”
“嗯。没商量弓子的事吗?”
“弓子学校还没毕业,没什么可商量的。”
俊三一下子顶回去,好像这事与敬子无关似的。
敬子沉默下来。
俊三现在不想多说话,敬子不是不知道,而且也不会在门口谈这种事。可是她看得出来,俊三并不打算和她开诚布公地商量。
敬子还想知道这件事:“我的事跟她说了吗?”
“说了。”俊三的回答就这句话,他瞧也不瞧敬子一眼,径直从走廊进入内厅,避开和孩子们见面。
敬子抱着俊三被雨水淋湿的西服走上二楼。就弓子一个人知道父亲今天向母亲提出离婚。
把事情说开了……这是男人说的话。这句话刺痛敬子的心。
“清——朝子——”敬子喊道,“你们两个上来,快一点!”
星期天是个大晴天。
从星期二、星期三开始,不知是什么邪劲儿,一直阴霾沉沉、烟雨蒙蒙。今天云开雨霁,太阳像宝石一样灿烂耀眼。
“天气真好,收拾屋子。”朝子情绪很高。
朝子爱整理东西,这是她的优点。自己悄悄定个日子,把家里的旧报纸杂志,有时还把各种空瓶子收拾干净。她把百货店的包装纸和空箱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平时不用的壁柜上层,连形状好看的化妆品空瓶都珍藏起来。壁柜也经常整理,扔掉旧的,放进新的东西。这些都不是敬子事先安排或者教育出来的。
敬子看朝子这么勤快地料理家务,便对她说:“我看你梦想当演员,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伤心吃苦,不如当家庭主妇更合适。”
“不行不行。那时候人家就说成天收拾屋子是歇斯底里的征兆,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什么摔什么撒气。受不了吧。”
“表面上看是个厉害的姑娘,其实对男人可心软了。结婚以后,准是无微不至地伺候丈夫。”
“要是这个人不揪着我的脖子欺负我,也许我会一心一意伺候他。可是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有。我对男人可不是百依百顺……”
朝子只要在浴室或者梳妆镜前面发现一根细小的发夹,就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捏在手里到处问:“这是谁的?谁的?”
朝子不愿意做饭,却喜欢检查厨房的清洁卫生。比起敬子来,女佣芙美子更害怕朝子。锅碗瓢盆稍不整齐,她就大光其火。
一看到擦食具、擦地板的抹布脏了,就连声大嚷“不行不行”,统统扔掉。要是在食品柜的边边角角偶尔发现忘记及时处理的发霉的汤汤水水,就会倒竖柳眉,恨不得泼到女佣脸上。
今天风和日丽,敬子到院子修剪蔷薇,把开过头的花和雨水淋后出现茶色斑点的花剪掉,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新芽掐掉。她发现一只绿色蚜虫,喊了一声“给我喷雾器”,回过头去。
只见朝子踩在足凳上,上半身钻进高高的壁柜里,裙子下面露出雪白细腻的双腿。
“又在干。”敬子嘟囔一句。
这时,清走到了走廊。
“清,叫谁把喷雾器给我拿来。”
“谁把喷雾器拿来啊!”清直挺挺地对着屋里喊。
可能是洗了头发,弓子肩披粉红色浴巾,拿着喷雾器来到院子里。
“洗头发了?不要紧吧?”敬子说。
“发烧出汗,身上难受。洗一下清爽。”弓子抚弄着脑后的头发,“我也想去妈妈做美容的那家美容院剪头发,那样就更清爽了。”
“还是不要剪掉好。”清在走廊上说。
“剪掉好。大家都剪短发。”
“你适合长头发。”
“合适不合适,不剪不知道。”
“不,我知道。”
“哥哥你又没见过我剪短发是什么样子,怎么知道?我想打薄一下头发。”
“打薄是不是用剃刀刮薄?像男学生乱蓬蓬的长头发那样后面脏兮兮的。”
“才不脏呢。”
清心头不痛快,走进屋里。
敬子看着清和弓子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孩子气地争吵,忽然闻到一股蔷薇花的清香,顿时感到情绪盎然。
“现在先不剪,等天热以后好不好?”敬子微笑着说,“不过,我带你去美容院。”
敬子看着弓子樱桃小嘴上方闪亮的汗毛,十分舒心惬意。
“烦人!”俊三忽然大吼一声。站在足凳上的朝子和在门口拿着鞋刷的清都吓了一跳。
俊三怒容满面地站立在走廊上,抓着玻璃门的手气得直哆嗦。
“别让孩子哭个没完!烦人!”他又怒气冲冲地大吼起来。
敬子不由自主地拽着弓子的手拉到身边。俊三的目光越过敬子的头顶,瞪着围墙。
刚才一直听见围墙外面婴儿车嘎吱嘎吱走走停停的声音,小孩子又哭又闹,好像是母亲在使劲哄着小孩。
俊三的第二次吼叫大概传到外面了。
“别哭了,你听,叔叔多可怕,要来抓你……”
声音听不清楚,但年轻的母亲慌得急急忙忙推车往回走。大概是邻居。
敬子心里难受,她觉得对不起墙外的人。
“那不是小孩子吗?!”敬子低声嘟囔一句。俊三没有听见。
大人被小孩的哭闹弄得束手无策、心烦意乱的时候,还被人这样气势汹汹地责备。这算什么事呀!
敬子没有心情继续摆弄蔷薇,抱着剪下来的花,拿着剪子和喷雾器走上走廊。
这时,电话铃响了。俊三像躲避敬子似的走进房间。
敬子满脸不悦地拿起话筒。
“喂,是白井先生家吗?我是田部,请问夫人在家吗?”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敬子。”
“我是田部的弟弟……”
对方说前些天敬子卖给他们的百达翡丽手表走时一天差一分多。
敬子觉得百达翡丽手表一天差一分多简直不可相信。这是经过精挑细选才转让出去的。她就像听到嫁出去的闺女冷不丁向自己诉苦似的。心里正不痛快的时候,偏偏又碰上这桩倒霉事。
“我马上去取,好好检查一下。”
“不用。我今天带出来了,医院下班以后顺便送过去。”
“让您特地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那我等着您。您大概几点来?”
“要是没有急诊病人,五点左右。”
“那好。弓子也在家。”敬子略带情意地说,然后挂上电话。
弓子从后面过来。“妈妈,你说弓子也在家,是谁呀?”
“就是柿本医院那个年轻的大夫。”
“年轻的大夫有三四个,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姓田部的那一个。”
“有这个大夫吗?”弓子歪着头,“可是我要出去。”
“上哪儿去?”
“和哥哥他们看电影去。”
“朝子也去吗?”
“嗯。”弓子用乔其纱小手绢把刚洗的头发束在脑后。
孩子们出门以后,敬子一边想跟凶神恶煞的俊三见面简直令人窒息难受,一边抱起放在走廊上的蔷薇剪枝。
田部的弟弟早点来就好了。
俊三好像让女佣把注射器煮沸消毒,然后自己割开维生素药剂安瓿,给自己注射。他穿上衬衫,但心情烦躁不安,领带系得歪歪斜斜。看来他心里正闹别扭。
以前俊三每次系领带,都是敬子给他拨正领结,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去年这个时候。俊三自己觉得领结系得很端正,敬子还是说“有点歪”,习惯性地拨正,所以俊三从来不用镜子。
敬子不再为他拨正领结以后,俊三照样懒得照镜子。
俊三一边把两条细腿伸进裤子里,一边叫敬子:“敬子,敬子。”
敬子抱着蔷薇花进来。“是出去吗?”
“嗯。有袜子吗?”
“要新的吗?”
“不一定新的,有干的吗?”
俊三每天都要换袜子,一到阴雨连绵的日子,有几双袜子都换不过来。
“抽屉里没有吗?”
“好像没有。”
敬子也不看抽屉,叫女佣来找。女佣从房后的晒衣场拿来干袜子。
敬子把蔷薇花插在李朝白瓷壶里。俊三讨厌她这种整天忙忙叨叨的样子。
没有安眠药和威士忌,俊三睡不着觉。一醒过来就偏头痛,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往他的脑子里打桩似的震天动地。
小孩子在围墙外啼哭,他都发疯似的暴跳如雷。电话铃也听不得,连对敬子接电话的声调都大发脾气。
“对公司的人还好一点。”敬子想。都是一道同甘共苦的朋友,在这艰难困苦的时候,大家互相安慰互相鼓励,振作精神忘我拼搏。
今天是星期天,还要和两三个公司负责人一起整理账簿,可是俊三一出家门,就觉得两腿发沉。下坡的时候,在大马路上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他几次犹豫着想回家去。
俊三爱过敬子。但是靠敬子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以后,他的感情就别扭起来。现在,敬子的年轻美貌、热心养花都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
“我这么穷愁苦恼,她还有心思养花种草!”俊三恨不得把院子里的蔷薇践踏个乱七八糟。
他想起妻子京子听到自己表明离婚的态度时,像小孩子一样泪水簌簌地流淌。京子很可怜。
而敬子为了保障今后的生活,断然拒绝拿房子做抵押,虽然想起来理所当然,但俊三总觉得缺少人情味。他后悔自己说出这个主意,结果连最后的一点信心也彻底毁灭了。
敬子靠珠宝生意的收入维持家计,俊三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嫉妒。
他本来就是这种男人,在外面待人亲热豪爽,喜欢神侃胡聊,热热闹闹吃喝玩乐,回到家里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横行霸道,现在更是把自己孤独地封闭在硬壳里。
“你们干的事哪一件我都看不顺眼,我跟家里人打交道心烦。”俊三似乎这样对全家人公开宣告。
俊三像独自游离于家庭星座之外的孤星。很早以前,他这种喜欢孤独的恶习反而让敬子更加热烈地爱他。她煞费苦心千方百计,甚至明显用讨好奉承的方式,想把俊三拉回家庭中来。但是不久以后,敬子心灰意懒,失去了信心。
“趁着还没讨厌我,赶紧离开吧,敬而远之,免得自讨没趣。”
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谈,他也心不在焉、爱答不理。敬子一不说话,他更是一声不吭。
最近这段时间,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双方却再也没有带着会心的微笑亲切地凝视过对方。俊三在家里的时候,总是脸色阴沉,连打哈欠都气不打一处出。敬子想安慰他,又不了解他真正的苦恼、难言的悲哀是什么,不知道从何谈起。
“从那以后,热海那边的事只字不提,现在怎么样啦?”敬子心里惦念着。
俊三的出版社并不是他一个人搞起来的。
成立的时候,三四个朋友一起凑了五十万日元做资本,后来通过增资,成为资本一千万日元的股份公司。
俊三当董事长、公司很景气的时候,职工的工资也很高,红利总额跟公司头头一样多。公司很多人买房子。
俊三因为住在敬子家里,就拿这笔钱买了钢琴和小汽车这些东西。
“都是你,弄得我现在还没有房子。”公司经营不下去的时候,俊三对敬子这样说过,“稀里糊涂地当上了董事长,算是飞来横祸。”
俊三的公司出版发行通俗性杂志,三年前就开始销路顿减,不久,纸张费、印刷费、稿费等常常拖欠。为了摆脱困境、打开局面,他咬咬牙投入新的资本,改出单行本。虽然也有畅销书,但大部分都滞销,不知不觉已负债累累,无法偿还。
由于连本带利地还债和支付票据等各种经费,弄得书出得越多越快,损失越大,负债越重。公司头头的房子都做了抵押。
“我自己没有房子,能不能拿你的房子……”俊三求过敬子。
“公司注定早晚要倒,没几天日子了。别用这种剜肉补疮的方法,免得伤口太深。”敬子一口把他顶回去。
俊三个人的储蓄早就掏出来填进去了。
由于经济萧条,最近又有几家出版社倒闭关门,不可避免地波及俊三的公司。
如果债权人采取某种措施,自己可能一辈子被债务困扰。想到到处给人造成麻烦,每次兑现票据,总是夜不能寐。
并非个人获利,只是为了逃避重税,免不了在账本上做些手脚。万一有关部门查账,自己说不定要被问罪。想躲过这一关,又得做背信弃义的事。
另外,应该由公司代交的稿酬和印花税的源泉课税额一千万日元也拖欠至今。俊三害怕被指控为渎职侵占罪。
还有一笔从丈夫阵亡的遗孀那儿借来的钱。要是公司倒闭,也无法偿还。更有已经破产的装订工厂把俊三的背书票据转给别人,结果素不相识的人拿着票据找上门来,逼俊三支付现金,甚至还以暴力相威胁。
“我和岛木你一起死。如果你不付款的话,我们一家子全部自杀。”一个制作书套的小老板这样逼迫俊三。
这个月杂志的原稿好容易收齐交给了印刷厂,但纸店不给送纸,排好的版无法付印。
虽然职工每天都来上班,大家都人心惶惶,也无事可干,帮着整理退书,有的在公司或者附近溜达。要是解散回家,这些人从明天开始就揭不开锅。
俊三一看见这些人,就深感人生碰壁的痛苦,胸口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