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用一根手指撑着温和的长脸,就炼狱大谈了十分钟,麦克英特尔太太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愤怒地眯眼看着他。他们在前廊上喝干姜水,她不断地晃着杯子里的冰块,珠串和手镯也晃个不停,像一头不安的小马驹把马具摇得叮当响。她低声说,没有道义上的责任要留他,完全没有任何道义上的责任。她突然蹒跚着站起来,打断了他的爱尔兰土腔,像是钻头钻进了机械锯子。“听着,”她说,“我不懂神学。我是个务实的人!我想和你谈一下现实问题!”
“呃。”他呻吟着,刺耳的声音停止了。
她往自己的干姜水里倒了起码一指深的威士忌,这样她才能坚持到他离开,她笨拙地坐下,发现椅子比她预料中离得更近。“古扎克先生不行。”她说。
老头不无惊奇地挑起眉毛。
“他是多余的人,”她说,“他不适合这里。我得找到适合这里的人。”
神父小心地把帽子放在膝盖上。他耍了个小小的心机,沉默地等上一会儿,然后再把话题转回自己的轨道。他差不多八十岁。她从没和神父打过交道,直到她在雇用难民的时候遇见这一位。他为她找来波兰人以后,便利用生意的机会向她传教——她知道他会这么做。
“给他点时间,”老头说,“他会学会适应的。你那只漂亮的鸟儿去了哪里?”他问道,接着说,“啊,我看到了!”他站起来向外望去,那只孔雀正和两只母鸡在草坪上紧张地迈着步子,它们长脖子上的毛竖着,孔雀是蓝紫色的,母鸡是银绿色的,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古扎克先生非常能干,”麦克英特尔太太竭力用平稳的声音继续说,“我承认这一点。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和我的黑人相处,他们不喜欢他。我不能没有黑人。我也不喜欢他的态度。他待在这儿,却丝毫不觉得感激。”
神父推开了纱门,准备告辞。“啊,我得走了。”他咕哝着。
“我告诉你,要是我能找到一个理解黑人的白人,我就要让古扎克先生跑路。”她说完再次站了起来。
神父转身看着她的脸。“他没有地方可去。”他说。接着他说:“亲爱的太太,我很了解你,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赶他走的!”他没等她回答便挥了挥手,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祝福的话。
她生气地笑着说:“这一切又不是我造成的。”
神父的目光落在鸡和孔雀身上。它们走到了草地中间。孔雀突然停下来,向后弯起脖子,同时翘起尾巴,展开一片炫目的光芒。一层层饱满的小太阳飘浮在它头顶金绿色的迷雾中。神父张着下巴,看傻了眼。麦克英特尔太太心想从没见过这么蠢的老头。“耶稣降临时就是这样。”他欢快地大声说,用手擦了擦嘴,目瞪口呆地站着。
麦克英特尔太太露出一副清教徒似的古板神情,涨红了脸。谈及耶稣让她感觉难堪,就像谈论性会让她母亲觉得尴尬一样。“古扎克先生无处可去不是我的责任,”她说,“我不必为世界上所有多余的人负责。”
老头仿佛充耳不闻。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孔雀,孔雀迈着小步往后退,脑袋抵着开屏的尾巴。“变容啊。”他低声说。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古扎克先生一开始就不应该到这儿来。”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孔雀垂下尾巴,吃起草来。
“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来。”她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
老头心不在焉地笑了。“他是来救赎我们的。”他温和地握了握她的手,说他要告辞了。
要不是肖特利先生几个星期后又回来了,她就得重新去雇个人了。她并不希望他回来,但是当她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一路开过来停在房子旁边时,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经历了痛苦的长途跋涉的归家之人。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肖特利太太。肖特利太太走了以后,她就没有人说话了,她跑到门口,期望能够看到她走上台阶。
肖特利先生一人站在那儿。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呢帽,穿着一件印有红蓝色棕榈树图案的衬衫,但是他那张被虫咬得起了水泡的长脸比一个月前更瘦了。
“呵!”她说,“肖特利太太呢?”
肖特利先生沉默不语。他的脸像是由内而外地发生了变化;他仿佛一个走了很久却滴水未沾的人。“她是上帝的天使,”他大声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她人呢?”麦克英特尔太太低声问。
“她死了,”他说,“她离开这儿的那天中风了。”他脸上有种死尸般的沉静。“我知道是那个波兰人杀了她。”他说,“她一开始就看穿了那个人。知道他是恶魔派来的。她告诉我的。”
麦克英特尔太太花了三天才接受了肖特利太太的死讯。她告诉自己,每个人都会觉得她们很亲密。她又雇了肖特利先生来干农活,尽管实际上没有了他妻子,她并不想要雇他。她告诉他,月底她会通知难民在三十天里离开,到时候他就可以重新干回挤奶的活。肖特利先生更喜欢挤奶的活,但是他觉得他可以等。他说看着波兰人离开这个地方会给他一点安慰,麦克英特尔太太说她会大感欣慰。她坦白说一开始她就应该知足,不该去世界上其他地方找帮手。肖特利先生说他参加过一战,所以他从来不待见外国人,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他说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但是他们都和我们不一样。他说他想起一张曾经朝他扔手榴弹的男人的脸,那个男人戴着小小的圆形眼镜,就和古扎克先生的一样。
“但是古扎克先生是波兰人,不是德国人。”麦克英特尔太太说。
“他们没有多大区别。”肖特利先生解释。
黑人们很高兴看到肖特利先生回来。难民要求黑人和自己一样卖力工作,而肖特利先生知道他们的局限。有肖特利太太看着的时候,他自己也向来不是一个好工人,现在没有了她,他更加健忘和磨蹭。波兰人和往常一样努力工作,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快要被撵走了。麦克英特尔太太看到那些她觉得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转瞬就干完了,可她铁了心要摆脱他。看见他矮小坚定的身影飞快地到处移动,她便怒不可遏,觉得自己被老神父耍了。他说过,如果难民不能令她满意,没有法律规定说她一定要把他留下,但是接着他又搬出道义责任。
她打算告诉他,她只对自己人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她对为自己国家打过仗的肖特利先生负有责任,但是对只来这儿捞便宜的古扎克先生没有。她觉得在撵走难民前得先和神父说说清楚。到了月初,神父没有来,她决定晚几天再通知波兰人。
肖特利先生告诉自己,他早就应该知道没有一个女人会说到做到。他不知道对于她的犹豫不决他还能忍多久。他私下以为她大概是心软了,担心把波兰人赶走以后他们找不到新的容身之所。他可以告诉她事实是这样的:如果她让波兰人走,不出三年,他就会有自己的房子,屋顶上还架着电视天线。作为策略,肖特利先生每天晚上都去她的后门给她讲道理。“有时候白人得到的关照不及黑人。”他说,“但是这没关系,因为他终究是白人。但是有时候,”说到这儿他停下来看着远处,“一个为自己国家浴血奋战、甘心赴死的人,得到的照顾却比不上他的敌人。我问你:这样对吗?”他问她这种问题时会盯着她的脸,看看自己的话是否奏效。这段时间来她脸色不好。他留意到她眼睛周围的皱纹,之前只有他和肖特利太太两个白人帮手时,还没有那些皱纹。他一想起肖特利太太就感到心脏像铁桶一样沉入干涸的水井。
老神父迟迟不出现,似乎对上一次的来访心有余悸,但是他发现难民没有被撵走,终于大胆再次登门,打算接着上次断了的话题继续向麦克英特尔太太传教。她并没有要求他传教,但是他执意如此,不管和谁说话,在交谈中都要扯一些圣礼或者教义的解释。他坐在她的门廊上,对于她半是嘲讽半是愤怒的神情视而不见,而她晃着腿坐着,随时准备打断他。“因为,”他的口气就像是在说昨天发生在镇子里的事情,“上帝派他的独生子,耶稣基督我们的主”——他慢慢低下头——“作为人类的救世主,他……”
“弗林神父!”她的声音差点让他惊跳起来,“我想和您谈点要紧事。”
老头右眼的眼皮抽了抽。
“照我看来,”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耶稣不过是另外一种难民。”
他稍稍举起手,又放在膝盖上。“啊。”他嘀咕着,像是在思考这句话。
“我得让那个人走。”她说,“我对他没有义务。我对那些为国家作出贡献的人有义务,而不是那些随便过来占便宜的人。”她说得飞快,想起了所有论据。牧师的注意力像是退回到一间私人祈祷室,直到她讲完。有一两次,他的视线徘徊在外面的草坪,仿佛在寻找逃离的方法,但是她没有停下。她告诉神父自己如何在这个地方坚持了三十年,总是在对付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那些人只想要一辆车罢了。她说她发现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不管是从波兰来的,还是从田纳西来的。她说,古扎克一家翅膀一硬,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她告诉神父那些看起来富有的人,其实是最穷的,因为他们有很多东西要维护。她问神父,他以为她是怎么支付饲料账单的。她告诉神父,她想要翻新房子,但是没钱。她甚至没钱修葺她丈夫的墓碑。她问神父知不知道她的保险金累积到今年有多少。最后她问神父,是否觉得她浑身都是钱,老头突然发出一声难听的大吼,仿佛这是一个滑稽的问题。
神父告辞以后,她没精打采,尽管她明显占了上风。她立刻决定月初便给难民三十天的期限,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肖特利先生。
肖特利先生沉默不语。他的妻子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说到做到的女人。她说波兰人是恶魔和神父派来的。肖特利先生很肯定神父对麦克英特尔太太施加了特殊的控制,不久麦克英特尔太太就会去他那儿做弥撒。她仿佛被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吞噬着。她更消瘦,更焦虑,不再敏锐。她现在看着牛奶罐,却看不出它有多脏,他还见过她明明没有说话,却动着嘴唇。波兰人从没做错任何事情,但一直在惹恼她。肖特利先生自己做事情随心所欲——并不按照她的来——可是她仿佛并不在意。尽管她注意到波兰人一家都变胖了,却还是向肖特利先生指出,他们的脸颊凹陷,肯定是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了。“是啊,夫人,有一天他会把你的地买了,再卖个精光。”肖特利先生大胆地说,他看得出来这番话吓到了她。
“我就等月初了。”她说。
肖特利先生也等着,然后月初来了又走,她没有解雇波兰人。他本可以告诉随便任何一个人。他不是一个粗暴的男人,但是他讨厌看到一个女人毁在外国人手上。他觉得男人不能袖手旁观。
麦克英特尔太太没有理由不立刻解雇古扎克先生,但是她拖了一天又一天。她担心账单和自己的健康。她晚上失眠,就算睡着也会梦见难民。她从没撵走过哪个人,都是他们自己离开她的。一天晚上,她梦见古扎克先生和他那一家子搬进了她的房子,而她搬去和肖特利先生住了。她吓坏了,醒来以后几个晚上都无法入眠;还有一天晚上她梦见神父来访,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亲爱的太太,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不会把可怜的波兰人赶走的。想想外面还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想想焚尸炉、运尸车、集中营,还有生病的孩子们,以及我主耶稣。”
“他是多余的人,他破坏了这里的平衡。”她说,“我是个有脑子的务实的女人,这里没有焚尸炉,没有集中营,没有我主耶稣,他走了以后会赚更多的钱。他能在工厂干活,买辆车,再也不用和我说话——他们就是想要辆车。”
“焚尸炉、运尸车和生病的孩子,”神父喋喋不休,“还有我们亲爱的主。”
“太多了。”她说。
第二天早晨,她一边吃早饭一边下定决心要立刻去通知他,她起身走出厨房,沿着路往下走,手里还拿着餐巾。古扎克先生正在冲洗谷仓,像往常一样佝偻着,手叉在胯上。他关上水管,不耐烦地看着她,仿佛她干扰他干活了。她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就过来了。她站在谷仓门口,严肃地打量着一尘不染的湿地板和滴水的柱子。“有事吗?”他问。
“古扎克先生,”她说,“我现在无法履行我的责任了。”接着她提高嗓门,又用更坚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得付账单。”
“我也是,”古扎克先生说,“账单很多,钱却很少。”他耸耸肩。
她看到一个高高的长着鹰钩鼻的身影像蛇一样从谷仓那一头滑过,太阳照在敞开的谷仓门上,身影停留在了那儿;她意识到一分钟前黑人还在她身后某处铲地,现在却寂静一片。“这是我的地盘,”她愤怒地说,“你们都是多余的人。个个都是。”
“是的。”古扎克先生说着再次打开了水龙头。
她用手里的餐巾擦擦嘴走开了,像是完成了任务。
肖特利先生的身影从门边缩了回去,他靠在谷仓旁边,从口袋里掏出半截香烟点上。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从上帝安排,但是他清楚一件事:他不会闭上嘴干等着。
从那天早晨起,他开始对遇见的每个人抱怨和申诉自己的遭遇,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他在杂货店里抱怨,在县政府抱怨,在街角抱怨,直接对麦克英特尔太太抱怨,因为他从不偷偷摸摸。如果波兰人能听明白,肖特利先生也会对他说。“人人生来自由平等。”他对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出生入死证明了这个。在那里打仗、流血、赴死,回来以后发现是谁抢了我的工作——正是我的敌人。有一颗手榴弹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看见是谁扔的——一个戴着和他一样眼镜的小个子。他们可能是在同一家商店里买的。世界真小。”他微微苦笑一下。既然没有肖特利太太来替他说话了,便干脆自己说,他发现自己挺有天赋的。他有办法让其他人觉得他有道理。他对黑人说了很多。
“你为什么不回非洲。”一天早晨他们清理青贮窖的时候他问萨尔克,“那是你的国家,不是吗?”
“我不去那儿,”男孩说,“他们会生吞了我。”
“唔,如果你守规矩,就没有理由不能待在这儿,”肖特利先生和蔼地说,“因为你不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你祖父是被买下来的。他自己完全不想来。我讨厌那些从自己国家逃出来的人。”
“我向来觉得旅行没有必要。”黑人说。
“哦,”肖特利先生说,“如果我再次旅行,我就去中国或者非洲。去其中随便哪一个地方,你都能立刻说出你和他们的区别。你去其他地方,唯一的区别就是语言。而且不一定能发现,因为有一半人都说英文。我们就是在这里犯了错误。”他说,“——让所有的人都学说英文。如果每个人都只会说自己的语言,那就少了很多麻烦。我老婆说通晓两门语言就好像是在后脑勺长了只眼睛。你什么都瞒不过她。”
“当然瞒不过她。”男孩低声说,接着补充,“她很好。她是个好人。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的白种女人。”
肖特利先生转过身去,沉默地干了会儿活。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铲柄拍了拍黑人男孩的肩膀。他凝视了他一会儿,湿润的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然后他轻声说:“主说,申冤在我。”
麦克英特尔太太发现城里每个人都听肖特利先生说了她的事情,每个人都批评她的所作所为。她开始意识到她有道义要解雇波兰人,她在逃避,因为做起来太难。她再也忍受不了日积月累的愧疚感,一个寒冷的星期六早晨,她吃完早饭就要去解雇他。她听到他正在发动拖拉机,便向机器棚屋走去。
地面上结了厚厚的霜,田野看起来像是绵羊后背上蓬乱的羊毛;太阳几乎是银色的,树木像干干的鬃毛一样直插向天际线。棚屋周围漾起一小圈噪声,乡野仿佛向四周退去。古扎克先生蹲在小拖拉机旁边的地上,正往里装一个零件。麦克英特尔太太希望他在剩下的三十天里还能为她把土地翻一翻。黑人男孩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工具,肖特利先生正在棚屋下面,打算爬上大拖拉机,把它倒出去。她打算等到他和黑人走开后再履行自己不愉快的义务。
她看着古扎克先生,上升的寒气麻痹了她的脚和腿,她不得不在坚实的地板上直跺脚。她穿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系着红色头巾,上面压着一顶黑帽子替她遮挡阳光。黑色的帽檐儿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两次。古扎克先生盖过拖拉机的噪声嚷嚷着,让黑人递给他一把螺丝起子,他拿到以后就背贴在冰冷的地上,钻进机器底下。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脚、腿以及身体从拖拉机的一边贸然伸出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溅满泥浆的破胶鞋。他抬起一只膝盖,又放下,稍稍转了点身。在所有憎恨他的事情里,她最憎恨的一点是,他没有自己主动离开。
肖特利先生爬上大拖拉机,从棚屋下面往外倒。他像是被它温暖了,它的热气和力量一波波地传送给他,他立刻驯服了。他朝小拖拉机的方向驶去,却停在小坡上刹了车,跳下拖拉机,转身往棚屋走去。麦克英特尔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扎克先生平伸在地上的腿。她听到大拖拉机的刹车滑脱了,抬头看见它自说自话地向前驶来。后来她记得她看到黑人无声地跳开,像被地上生出来的弹簧弹了一下,她看到肖特利先生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转身,沉默地回头看,她记得自己朝难民喊,但是没有喊出声。她感觉到她的眼神、肖特利先生的眼神,还有黑人的眼神汇聚在一起,把他们永远定格成了同谋,她听见拖拉机碾过波兰人的脊椎骨时,他轻轻叫了一声。两个男人飞奔过去帮忙,她昏倒在地。
她记得她醒来以后跑去了什么地方,可能是跑进房子又跑出来,但是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也想不起来跑过去的时候有没有再次昏倒。等她最后跑回拖拉机旁边时,救护车已经到了。古扎克先生的身体上伏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旁边站着一个黑衣人,低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起初她还以为那是医生,后来她恼怒地意识到那是坐救护车一起来的神父,他正往被轧死的男人嘴里放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她先是看到他沾血的裤腿,然后看到他的脸,他直视着她,但是一如四周的乡野,既萧瑟又冷漠。她只是看着他,因为她受了极大的惊吓,无法自处。她的头脑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的一切。当救护车把死者带走时,她感觉自己身处国外,伏在尸体上的人都是当地人,而她则如同异乡客。
那天晚上,肖特利先生不辞而别,另谋出路,黑人萨尔克突然想要去闯荡世界,出发去了这个州的南部。老头阿斯特无法单独工作。麦克英特尔太太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没有帮工了,因为她患了神经疾病,不得不去医院。她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操持不了这个地方,就把奶牛都交给了职业拍卖商(损失了很多钱),靠手头的余款生活,还得维持每况愈下的健康。她的一条腿开始麻痹,双手和头部发颤,最后不得不终日卧床,只有一个黑人妇女照看她。她的视力不断下降,嗓子也说不出话来。没有多少人记得来乡下看她,除了老神父。他每周定期过来一次,带着一包面包屑,喂完孔雀后,便进屋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讲解教会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