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特利太太打算站在山上,孔雀跟着她一路上山。她和孔雀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看上去像一列完整的队伍。她抱着胳膊,爬上山顶,就仿佛成了伟大的农妇:发现危险的征兆便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她怀着山脉般的雄伟自信,用两条粗壮的腿站立着,身躯如同狭长坚实的花岗岩,两道冰蓝色的目光直刺前方,探究一切。午后炽白的太阳佯装成入侵者,匍匐在参差的云层后面,她对这些视而不见,注视着由公路岔出来的红泥路。
孔雀停在她身后,它的尾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绿和蓝色的光泽——稍稍翘起,刚好不拖到地面。两侧的羽翼如同飘浮的裙裾般伸展,脑袋在蓝色芦秆似的长脖子上向后望着,仿佛被远处只有它能看见的什么东西吸引。
肖特利太太看见一辆黑色汽车开出公路驶入大门。差不多十五英尺远的工具屋附近,阿斯特和萨尔克这两个黑人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们躲在一棵桑树后面,但是肖特利太太知道他们在那儿。
麦克英特尔太太走下台阶来迎接那辆车。她绽放着大大的笑容,但即便肖特利太太隔了这么远,还是能察觉到她的不安。来的人只不过是雇来做帮工的,就像肖特利他们一家,或者黑人们一样。但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却亲自出来迎接。看看她,穿着最好的衣服,戴着一串珠子,这会儿正咧着嘴奔出来。
车在走道前停下,她也停下。神父第一个下车。他是个长腿老头,身穿黑衣,头戴白帽,反系着领结,肖特利太太知道,当神父希望被认出是神父的时候,就会这样打扮。这些人正是这位神父安排来的。他打开后车门,跳出来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接着,缓缓走出来一个棕色皮肤、花生形身材的女人。然后前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那个难民。他很矮,背有点凹陷,戴着副金框眼镜。
肖特利太太的视线先是聚焦在他身上,然后又扩展到了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全景。最先让她感到特别奇怪的是,他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之前她每次想象他们,脑海中都会出现三只熊,走成一溜,脚蹬荷兰木鞋,头戴水手帽,身穿系着很多纽扣的鲜艳外套。但是那个女人穿着的衣服她自己也会穿,孩子们也穿得和周围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男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和一件蓝衬衫。当麦克英特尔太太向他伸出手时,他突然弯腰亲吻了那只手。
肖特利太太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又立刻放下,兴奋地在屁股上搓来搓去。如果肖特利先生要吻她的手,麦克英特尔太太肯定把他痛打一顿,不过反正肖特利先生也不会吻她。他没空四处勾搭。
她眯眼细看。男孩站在人群中间讲话。他大概是那家人里最会说英语的,在波兰学了一点,于是他听他父亲说波兰语,翻成英文,再听麦克英特尔太太说英文,翻成波兰语。神父告诉麦克英特尔太太男孩名叫鲁道夫,十二岁,女孩名叫史莱吉韦格,九岁。史莱吉韦格在肖特利太太听来就像是一只虫子的名字,反过来也一样,好比你叫一个男孩鲍尔维威尔。他们的姓都只有他们自己和神父才能念得出来。肖特利太太只听到什么格波胡克。她和麦克英特尔太太在为他们的到来做准备时,整整一星期都管他们叫格波胡克一家。
为了迎接他们,准备工作可真不少,因为他们自己什么都没有,连一件家具、一条床单和一只碗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得从麦克英特尔太太自己废置不用的物件里拼凑。她们从这儿搜罗到一件不成套的家具,又从那儿搜罗到一件,再把印花的鸡饲料麻袋做成窗帘,因为红色麻袋不够,就做了两块红的,一块绿的。麦克英特尔太太说她没多少钱,买不起窗帘。“他们不会说闲话。”肖特利太太说,“你以为他们能认得出颜色?”麦克英特尔太太说过,这些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应该对获得的任何东西都心怀感恩。她说,想想看,他们交了多大的好运才能从那边逃到这儿来。
肖特利太太想起曾经看过一部新闻短片,光着身子的尸体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堆成小山,胳膊和腿缠在一起,一个脑袋耷拉在这儿,一个脑袋挤在那儿,一只脚,一个膝盖,应该被盖住的部分支棱了出来,一只举起的手里什么都攥不住。你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并且记在头脑中,画面就变了,一个空洞的声音说:“时光飞逝!”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欧洲发生,那里不如美国发达,肖特利太太怀着优越感,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们格波胡克一家就像是带着伤寒病毒的老鼠,会直接把所有杀人的法子都远渡重洋带到这里。如果他们在那儿经历过这样的遭遇,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对其他人如法炮制?这个问题的宽泛度差点吓到了她。她的胃像小腹中发生地震一般微微抽搐,她不由自主下山,前去接受介绍,像是打算立刻探究出他们的勾当。
她走上前去,挺着肚子,仰着脑袋,抱着胳膊,靴子轻轻地拍打着粗壮的双腿。距离那群比手画脚的人十五英尺远处,她停下脚步,注视着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后颈,让他们意识到她的存在。麦克英特尔太太是个六十岁的矮个儿女人,长着一张皱巴巴的圆脸,红色的刘海几乎盖住两条描得高高的橘红色眉毛。她有一张小小的娃娃嘴,睁大眼睛的时候,眼珠是淡蓝色的,但是她眯起眼睛检查牛奶罐时,却像是钢铁或花岗岩。她死了一个丈夫,离过两次婚,肖特利太太尊敬她,没人能糊弄她——哈哈,或许除了肖特利一家。她伸手指指肖特利太太,然后对鲁道夫说:“这是肖特利太太。肖特利先生是我的牛奶工。肖特利先生呢?”肖特利太太仍然抱着胳膊走上前来,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想让他见见古扎克一家。”
现在又变成古扎克了。她不想当面叫他们格波胡克。“强西在谷仓里,”肖特利太太说,“他可不像那些黑人,没工夫在灌木丛里休息。”
她的视线先是掠过这群难民的头顶,然后慢慢往下盘旋,如同滑翔在空中的秃鹰,直到找到尸体的残骸。她站得远远的,这样那个男人就没法亲吻她的手。他用绿色的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嘴里的一边没有牙齿。肖特利太太不苟言笑,把注意力转向那个站在母亲身边晃着肩膀的小女孩。她长长的头发编成两根羊角辫,她虽然有个虫子的名字,但不可否认是个美人儿。她比肖特利太太的两个女儿安妮·莫德和萨拉·梅都要好看,那两个女儿一个快要十五岁,一个快要十七岁,但是安妮·莫德不长个子,而萨拉·梅的一只眼睛斜视。她又把这个外国男孩和自己的儿子H.C.比较,H.C.大大占了上风。H.C.二十岁了,身材和她一样,戴着眼镜。他现在去了主日学校,毕业以后要建立自己的教堂。他有一副浑厚美妙的好嗓子,适合唱赞美诗,什么东西都推销得出去。肖特利太太看着牧师,想起来这些人没有高尚的信仰。无从知晓这些人信仰什么,因为愚昧还没有被革除。她眼前再次浮现出堆满尸体的房间。
神父自己也用外国腔说话,他说着英语,却像是塞了一喉咙的稻草。他长着一只大鼻子,秃头,长方脸。她打量着他的时候,他张开大嘴,指着她身后说:“啊!”
肖特利太太转了个身。孔雀站在她身后几尺远的地方,微微昂着脑袋。
“多美的鸟儿啊!”神父咕哝着。
“不过是多了一张要喂的嘴。”麦克英特尔太太朝孔雀瞥了一眼。
“它什么时候会开屏呢?”神父问。
“得看它高兴,”她说,“这个地方曾经有二三十只孔雀,我让它自生自灭了。我不喜欢半夜里听到它们叫个不停。”
“太美了。”牧师说,“满满一尾的阳光。”他轻轻踮脚走过去,低头看孔雀的背,精美的金绿色图案从那儿开始蔓延。孔雀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刚从阳光充沛的高处下来,供他们欣赏。神父其貌不扬的红脸俯在上方,泛着喜悦的光芒。
肖特利太太不悦地往一边撇撇嘴。“不过是只孔雀而已。”她低声说。
麦克英特尔太太挑起橘红色的眉毛,递了个眼神,像是在说老头不过是童心未泯罢了。“哦,我们得带古扎克一家去看看他们的新家。”她不耐烦地说完,把他们赶回车里。孔雀朝着两个黑人藏身的桑树走去,神父转回聚精会神的脸,坐上车,把这群难民带去他们要住的棚屋。
肖特利太太一直等到轿车在视野中消失,才绕到了桑树后面,站在距离两个黑人身后大概十英尺处,一个老头拎着半桶牛食,另一个皮肤发黄的男孩生着一只土拨鼠似的脑袋,戴着顶圆圆的毡帽。“唔,”肖特利太太慢慢说,“你们已经看得够久了,觉得他们怎么样?”
老头阿斯特直起身来。“我们一直在看,”他像是在对她说着什么新闻,“他们是谁?”
“他们从海那边过来,”肖特利太太挥了挥胳膊,“就是所谓的难民。”
“难民,”他说,“哦,天哪!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们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又没地方去——好比你从这儿跑了,又没人收留你。”
“但他们像是要待在这儿。”老头思忖着说,“要是他们待在这儿,不就有地方住了吗?”
“是啊,”另一个人应和着,“他们要待在这儿。”
黑人的思维缺乏逻辑常常激怒肖特利太太。“他们没有待在应该待的地方,”她说,“他们应该回到那边去,那边的一切他们都熟悉。这里比他们来的地方先进。但是你们现在最好小心点,”她点点头说,“现在外面有成百上千像他们那样的人,我知道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年轻人问。
“现在住的地方不好找,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但是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扬声说。
“你什么都听得出。”老头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子像是要离开,却又没有挪步。
“我听到她说,‘那群懒惰的黑鬼这回要知道敬畏上主了!’”肖特利太太响亮地说。
老头起身离开。“她一天到晚说这个。”他说,“哈哈,真的。”
“你最好去谷仓里帮帮肖特利先生,”她对另一个黑人说,“你以为她付工钱给你是干吗的?”
“是肖特利先生打发我出来的,”黑人咕哝着,“是他叫我去干别的。”
“那你最好马上就去干。”肖特利太太站在原地直到他离开,然后又站了一会儿,思忖着,无神的目光落在孔雀的尾巴前方。孔雀跳在树上,尾巴垂落在她跟前,上面满是长着眼睛的耀眼行星,每只眼睛都镶嵌着绿边,一会儿金色一会儿橘色的阳光在上面闪烁。她原本或许会看到一幅宇宙图景,但是她心不在焉,也没有注意到天空中的斑点打破了树木沉闷的绿色。她的心里有一幅图景。她看到成千上万的黑人正朝这片新大陆涌来,而她自己则像一个巨大的天使,伸出像房子一样宽阔的翅膀,告诉黑人,他们得另觅他处。她转向谷仓的方向,沉思着,露出傲慢满足的表情。
她斜斜走向谷仓,在别人看到她之前便能往里望一眼。强西·肖特利先生正蹲在门口一头黑白花大奶牛脚边,调整最后一台挤奶机。他的下唇中间衔着一根半寸长的香烟。肖特利太太仔细地观察了一小会儿。“她要是看到或者听说你在谷仓里抽烟,会大发雷霆的。”她说。
肖特利先生抬起一张刻满皱纹的脸,他脸颊凹陷,生着水泡的嘴角两边有两道长长的法令纹。“你会告诉她吗?”他问。
“她自己长着鼻子。”肖特利太太说。
肖特利先生看似随意地使出自己的绝招,他用舌尖卷起烟头,吞进嘴里,然后紧闭着嘴唇站起来,走出谷仓,赞许地好好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老婆,把灭了的烟屁股啐进草丛里。
“呃,强西。”她说,“呃,呃。”她用脚尖挖了个小洞,把烟屁股埋了起来。肖特利先生的这种把戏实际上是在示爱。他追她的时候,既没有弹吉他,也没有送给她任何漂亮玩意儿,而是坐在她家门廊台阶上,一言不发,模仿瘫痪的人,撑起身体吞云吐雾。等香烟烧到合适的长度,他便满怀爱意地注视着她,张开嘴,把烟屁股含进去,然后坐在那儿,假装吞了下去。他每次这么干,她就爱得发狂,恨不得把他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抱着他死在一起。
“哦。”她跟在他身后走进谷仓,“格波胡克家的人来了,她想让你见见他们,她问,‘肖特利先生呢?’我说,‘他没空……’”
“肯定是叫我帮他们拎行李。”肖特利先生蹲回奶牛旁边。
“你觉得那男人连英文都听不懂,能开拖拉机吗?”她问,“我觉得她在他们身上花这些钱根本不值得。那个男孩会说英文,但是他看起来太秀气了。能干活的不能说英文,能说英文的不能干活。她还不如多雇几个黑人呢。”
“要是我的话就雇黑人。”肖特利先生说。
“她说外面还有成百上千那样的难民,她想要多少,神父就能帮她弄来多少。”
“她最好别和那个神父纠缠不清。”肖特利先生说。
“神父看上去不聪明,”肖特利太太说,“——有点蠢。”
“我才不需要罗马教皇教我怎么挤奶。”肖特利先生说。
“他们不是意大利人,是波兰人,”她说,“波兰尸体成堆。你还记得那些尸体吗?”
“我猜他们最多待三个星期。”肖特利先生说。
三个星期后,麦克英特尔太太和肖特利太太一起开车去甘蔗地,看古扎克先生操作青贮切割机,这台新机器是麦克英特尔太太刚买的,因为她说,第一次有人可以操作了。古扎克先生会操作拖拉机、旋转干草捆扎机、青贮切割机、收割机、碾磨机,她有的机器,他都会用。他是个能干的技工、木匠、泥瓦匠。节俭,有干劲。麦克英特尔太太说单单是维修费用,他一个月就能替她节省二十块。她说雇佣他是她这辈子干过最漂亮的事。他会用挤奶机,而且特别爱干净,从来不抽烟。
她把车停在甘蔗地边上,她们下了车。年轻的黑人萨尔克正把大车往青贮切割机上套,而古扎克先生正把青贮切割机接上拖拉机。他先干完手上的活,把碍事的黑人男孩推开,自己把大车套上了切割机,怒气冲冲地打手势要锤子和螺丝起子。他的手脚太利落,别人帮不上忙。黑人让他不耐烦。
上个星期吃午饭的时候,他正好碰见萨尔克拿着麻袋偷偷钻进关小火鸡的鸡棚。他看到萨尔克从空地上抓了一只大到能烤了吃的火鸡,塞进麻袋,把麻袋藏在外套底下。他跟着萨尔克走到谷仓,把他扑倒,拖到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后门,在她跟前把刚刚发生的一切演示了一遍,而黑人在旁边咕哝着抱怨说,如果他偷了火鸡,万能的主就赐他一死,他只不过把鸡抓出来,往它头上涂黑鞋油,因为它脾气暴躁。他在耶稣面前发誓说,如果有半句假话,万能的上帝就赐他一死。麦克英特尔让他把火鸡放回去,然后花了很长时间和波兰人解释说所有的黑人都偷东西。她最后不得不把鲁道夫叫来,和他说英语,再让他用波兰语向他父亲转述,古扎克先生走的时候一脸震惊和失望。
肖特利太太站在旁边,巴望着青贮切割机出点问题,但是一切正常。古扎克先生的身手迅速准确。他像只猴子似的跳上拖拉机,把巨大的橙色切割机拖进田里;不出一会儿,绿色的青贮就从管子里喷入大车。他沿着一排排甘蔗颠簸前进,直到消失不见,机器的轰鸣声也渐渐远去。
麦克英特尔太太高兴地松了口气。“终于,”她说,“我有了一个可靠的人。这么多年来我都被一群废物扰得团团转。废物啊。没用的白人渣滓,还有黑人。”她嘀咕着。“他们已经把我榨干了。在你们之前,我雇过瑞菲尔德家、考林斯家、杰瑞尔家、博金家、品金家、赫瑞家,天知道还有哪家,没有一家走的时候不从我这儿顺手牵羊的。一家都没有!”
肖特利太太镇静地听着,因为她明白,如果肖特利太太把她也看成渣滓的话,她们就不会在一起讨论渣滓了。她们都不喜欢渣滓。麦克英特尔太太继续长篇大论,肖特利太太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我管理这个地方整整三十年,”她紧锁着眉头眺望田野,“常常差点就撑不过去。别人都觉得我有钱。我得缴税,交保险,付维修费,买饲料。”她振作起来,挺起胸膛,小小的手抱住胳膊肘。“自从法官死后,”她说,“我差点入不敷出,他们走的时候还个个顺手牵羊。黑人不走——他们待在这儿偷。黑人觉得有钱人他都能偷,白人渣滓觉得有钱人都雇得起他们这样不中用的货色。我有的只不过是脚下的泥土!”
肖特利太太心想,人来人走还不是你说了算,不过她并不总是把心里话说出来。她站在一旁,等麦克英特尔太太把话说完,但是这次的结束语和往常不一样。“不过我终于得救了!”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一人受苦,他人获益。那个人,”她指着难民消失的地方,“——他得干活!他想干活!”她转向肖特利太太,皱巴巴的脸容光焕发。“那个人是我的救世主!”她说。
肖特利太太直直看着前方,视线仿佛穿透了甘蔗地和山丘,刺向另外一边。“我怀疑救世主是恶魔派来的。”她慢吞吞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麦克英特尔太太严厉地看着她。
肖特利太太摇摇头,不再说话。事实上她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之前从没仔细思忖过恶魔,因为觉得宗教从本质上来说,是那些没脑子的人用来驱邪的。而对她这样的聪明人来说,宗教不过是一种唱唱圣歌的社交活动;要是仔细想过,她会把恶魔当成首领,把上帝想成拥趸。难民们的到来,让她不得不把很多事情重新想一想。
“我知道史莱吉韦格对安妮·莫德说了什么,”她说,而麦克英特尔太太谨慎得没有发问,却俯身折断一根檫树的嫩枝嚼了起来,于是她用一种欲言又止的口吻继续说,“他们四个人一个月拿七十块,待不长的。”
“给他加点工钱也值,”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他给我省了钱。”
这就差不多是在说强西从来没替她省过钱。强西早晨四点就起床给她的奶牛挤奶,不畏严寒酷暑,而且坚持了两年。他们是跟随她时间最长的人。他们得到的感恩却是她暗示说他们从没为她省过钱。
“肖特利先生今天好点了吗?”麦克英特尔太太问。
肖特利太太觉得她差不多该问起这件事了。肖特利先生已经生病卧床两天。古扎克先生除了自己的活之外,还接手了挤奶的活。“没有,”她说,“医生说他操劳过度。”
“要是肖特利先生操劳过度,”麦克英特尔太太说,“那他一定还兼了其他私活。”她几乎眯着眼睛看着肖特利太太,像是在打量牛奶罐头的罐底。
肖特利太太一言不发,但是她心中的疑虑如同黑暗的雷云。事实上肖特利先生确实在偷偷干私活,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麦克英特尔太太管不着。肖特利先生制作威士忌。他在这地方最偏僻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作坊,当然是在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土地上,但是麦克英特尔太太只是名义上拥有那块地,并没有开垦,那是一块与任何人无关的荒地。肖特利先生不怕干活。他早晨四点起床挤牛奶,中午应该休息的时候,他便去料理作坊。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这么干活的。黑人知道他的作坊,但是他也知道他们的,所以彼此相安无事。不过这个地方现在有外国人了,这些人全知全觉却不通人情,来自战火不断的国家,宗教也没有经历革新——这样的人,你时刻都得提防。她觉得应该有针对他们的法律。他们没理由不能继续待在那儿,取代那些死于战争和屠杀的人。
“还有,”她突然说,“史莱吉韦格说,他爸爸一有钱就要买辆二手车,一旦他有车了,他们就会离开你。”
“我付给他的钱他存不下来,”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不担心这个。当然,”她说,“如果肖特利先生不能干活,我就得让古扎克先生一直挤奶,那就得多付他些钱了。他倒是不抽烟。”这已经是她一周里第五次指出这点了。
“没有人干活比强西努力,”肖特利太太强调说,“没有人挤奶比他熟练,没有人比他更像基督徒。”她抱着胳膊,目光探向远方。又响起拖拉机和青贮切割机的轰鸣声,古扎克先生从那排甘蔗的另一头绕了一圈回来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她嘀咕着。她思忖着要是那个波兰人发现了强西的作坊,是不是能认得出来。那些人麻烦就麻烦在,你说不准他们知道些什么。古扎克先生一笑,欧洲就出现在肖特利太太的想象中,神秘、邪恶,根本就是恶魔的试验站。
拖拉机、青贮切割机和大车轰隆隆地颠簸着,从他们跟前轧过。“要是让人和骡子来干这活,还不知道要干多久。”麦克英特尔太太嚷嚷着,“照这个速度,我们两天就能把整片地收割完。”
“可能吧,”肖特利太太嘀咕着,“只要不发生可怕的事故。”她想着拖拉机竟然让骡子变得不值一钱。如今骡子已经没用了。她提醒自己说,接下来就轮到黑人了。
下午,她对正在牧场上往施肥机里添肥料的阿斯特和萨尔克解释了目前的情况。她坐在小棚下面的盐砖旁边,肚子贴着膝盖,胳膊搁在肚子上。“你们这些黑人最好都当心点,”她说,“你们知道的,从一头骡子身上能捞到多少。”
“什么都捞不到,真的,”老头说,“一点都捞不到。”
“没有拖拉机的时候,”她说,“骡子还有用。没有难民的时候,黑人还有用。快了快了,”她预言,“很快就没有黑人讲话的份了。”
老头礼貌地笑笑。“没错,”他说,“哈哈。”
年轻人什么都没说。他一脸阴沉,等肖特利太太回屋以后,他说:“大肚婆搞得好像无所不知。”
“没事,”老头说,“你地位太低,没人会和你争论这个。”
直到肖特利先生又回去挤奶了,她才对他讲起对小作坊的担心。一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她说:“那个男人鬼鬼祟祟的。”
肖特利先生把手放在瘦骨嶙峋的胸口,作挺尸状。
“鬼鬼祟祟的,”她继续说,用膝盖用力踢了踢他的身侧,“谁猜得透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谁知道要是他发现了,会不会马上去告诉她?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欧洲不酿酒?他们会开拖拉机。他们什么机器都会用。你倒是说啊。”
“别烦我。”肖特利先生说,“我是个死人。”
“他那双小眼睛一看就是外国人,”她嘀咕着,“还有他耸肩的样子,”她支起肩膀耸了几下,“他怎么老耸肩呢?”她问。
“如果大家都像我这样死透了,就没有麻烦了。”肖特利先生说。
“那个神父,”她咕哝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他们在欧洲可能有其他酿酒的办法,但是我估计他们都知道。他们满脑子歪门邪道。他们没有开化革新过。他们的信仰和一千年前没有差别。只能是恶魔干的。总是打来打去。争论不休。然后把我们扯进去。他们不是已经把我们扯进去两次了吗,我们还傻头傻脑地过去,帮他们摆平,然后他们再回到这里,四处打探,发现你的作坊以后再去向她汇报。时刻准备亲吻她的手。你在听我说吗?”
“没有。”肖特利先生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不管是不是说英语,要是你说什么他都懂我也不吃惊。”
“我不会说其他话。”肖特利先生喃喃。
“我怀疑,”她说,“不出多久,这儿就没有黑人了。我告诉你,我宁可要黑人,也不要那些波兰人。还有,到时候我要护着黑人。你回想一下格波胡克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怎么和他们握手的,像是不知道区别似的,像是他和他们一样黑,但是他发现萨尔克偷火鸡时,却逮了个正着去告诉她。我知道萨尔克在偷火鸡。我本可以自己去告诉她的。”
肖特利先生呼吸轻柔,像是已经睡着了。
“黑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朋友。”她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从史莱吉韦格那儿打听到很多事。史莱吉韦格说他们在波兰住在一幢砖屋里,一天晚上,一个男人过来叫他们天亮前离开。你相信他们曾经住在砖屋里吗?
“扯淡,”她说,“完全是扯淡。我觉得木屋就够好了。强西,”她说,“转过来。我不想看到黑人被亏待,然后跑掉。我很同情黑人和穷人。我一直这样不是吗?”她问,“我是说,我向来都是黑人和穷人的朋友吧?”
“到时候,”她说,“我要站在黑人一边。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神父把黑人统统赶走的。”
麦克英特尔太太买了个新拖耙,和一辆带升降机的拖拉机,因为她说自己头一次雇到了会操作机器的人。她和肖特利太太开车去后面的田野检查前一天他耙过的地。“干得太漂亮了!”麦克英特尔太太环顾着起伏的红土地。
自从难民开始为麦克英特尔太太干活,她就变了,肖特利太太仔细地观察到了这些变化:她言行举止像个暗地里发了财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肖特利太太袒露心扉。肖特利太太怀疑神父是变化的根源。他们都很狡猾。起初他带她进教堂,接着他便把手伸进她的钱包。唉,她真是太傻了!肖特利太太自己有一个秘密。她知道难民正在做一件会把麦克英特尔太太击溃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他每个月赚七十块钱,在这儿待不久。”她咕哝着。她打算保守这个秘密,只有肖特利先生知道。
“嗯。”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可能得撵走一个人,好付他更多的钱。”
肖特利太太点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一段时间。“我不是说那些黑人不应该被赶走,”她说,“但是他们只能尽力干好自己会干的活,你让他们干活就得在旁边盯着他们干完。”
“法官也是这么说的。”麦克英特尔太太赞许地看着她。法官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这块地方是他留下来的。肖特利太太听说麦克英特尔太太嫁给他的时候,她三十岁,他七十五岁,麦克英特尔太太以为丈夫一死,她就会变成有钱人,但是那个老头是个恶棍,清算遗产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一个子都没有。他留给她的就是这五十英亩地和一幢房子。但是麦克英特尔太太说起他的时候总是满怀敬意,常常引用他的话,像是“一人受苦,他人获益”,以及“你知道的魔鬼要好过你不知道的魔鬼”。
“但是,”肖特利太太说,“你知道的魔鬼要好过你不知道的魔鬼”。她不得不转过头去,不让麦克英特尔太太看到她在偷笑。她从老头阿斯特那儿打听到了难民在搞什么勾当,除了肖特利先生,她谁都没告诉。肖特利先生听了像爬出坟墓的拉撒路一样,从床上直直跳了起来。
“闭嘴!”他说。
“真的。”她说。
“不可能。”肖特利先生说。
“真的。”她说。
肖特利先生直直地躺回去。
“波兰人什么都不懂。”肖特利太太说,“我觉得都是神父教唆他干的。都怪神父。”
神父不时过来看看古扎克一家,也会顺路拜访麦克英特尔太太,他们会在这儿四处走走,她指给他看改观的地方,听他说个不停。肖特利太太突然意识到,神父是在说服麦克英特尔太太再雇一家波兰人过来。要是有两家人在这儿,他们就只说波兰语了呢!黑人们走了以后,两家人一起对付肖特利先生和她自己!她开始想象一场语言之战,看见波兰词语和英语词语彼此对抗,围追堵截,没有句子,只有词语,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破口大骂,尖声尖气,围追堵截,扭成一团。她看见肮脏的、全知的、未经革新的波兰词语往干净的英语词语上扔泥巴,直到每个词语都变得一样脏。她看见所有死去的脏字儿堆在房间里,他们的词语和她的词语像新闻短片里的裸尸一样堆在一起。她无声地哭喊着:“主啊,把我从撒旦的肮脏势力中拯救出来吧!”从那天起,她特别专注地读起了《圣经》。她细读了《启示录》,引用《先知书》里的话,不久,她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深沉的思考。她清楚地认识到世界的意义是一个预先计划好的谜。她怀疑自己是这个计划中特殊的一部分,因为她是个强者,对此她一点也不吃惊。她发现全能的主创造出强者,让他们做他们应该做的,她感到自己被召唤的时候会做好准备。此刻她觉得自己的任务是监视神父。
神父的来访愈发激怒她。上次他来的时候,到处拾羽毛。他找到两根孔雀羽毛、四五根火鸡羽毛、一根棕色母鸡的羽毛,像捧着束花似的带走了。这种愚蠢的举动完全没有骗过肖特利太太。他就在这儿:把游荡的外国人带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引起纠纷,驱赶黑人,在正义之士里安插巴比伦大荡妇!不管他什么时候来,她都藏在暗处监视他,直到他离开。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产生了幻觉。肖特利先生膝盖疼,于是她去替他赶牛,她抱着胳膊慢慢穿过牧场,注视着远处低低的云层,像一排排白色的鱼被冲刷到浩瀚的蓝色沙滩上。走完一个斜坡后她停了停,筋疲力尽地喘着气,因为她太重了,而且也不复年轻。不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小孩的拳头似的,在她的胸口一紧一松,这种感觉出现时,她的思绪一下子停滞了,就像一具巨大的躯壳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但是她腿脚抖也不抖地爬上了斜坡,站在坡顶,颇为自得。她正看着的时候,天空突然像舞台帷幕一样从两边合上,一个巨大的身影站立在她面前。像晌午的太阳般泛着白金色的光芒。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但是周围飞快转动着火轮,火轮里有凶狠的黑眼睛。她无法判断这个身影是要向前还是向后,因为它光芒万丈。为了看清楚,她闭上眼睛,它变成了血红色,轮子变成了白色。一个非常洪亮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词:“预言!”
她站在那儿,稍稍蹒跚,却站得笔直,她紧闭双眼,握住拳头,遮阳草帽低低地压在额头上。“邪恶民族的子孙将被屠杀,”她大声说,“腿安在原本胳膊的位置,脚对着脸,耳朵长在手掌里。谁还是完整的?谁还是完整的?谁?”
她立刻睁开眼睛。天空里布满白色的鱼,被看不见的浪头懒懒地托住,远处被淹没的片片阳光不时闪现,像是正被冲刷到彼岸。她木然地把一只脚踏在另一只前面,直到穿过牧场,来到场院。她晕头转向地走过谷仓,没有和肖特利先生说话。她继续沿路往前走,直到看到神父的车停在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屋前。“又来了。”她嘀咕着,“来搞破坏。”
麦克英特尔太太和神父在院子里散步。为了不和他们迎面撞上,她左转钻进了饲料屋,这是一个单间的棚屋,一边堆着装饲料的印花麻袋。一个角落里散落着牡蛎壳,墙上贴着几张脏兮兮的旧日历,上面印着牛饲料和各种专利药的广告。有一张画上印着一个穿礼服留胡子的绅士,他握着瓶子,脚下有一行字:“这个神奇的发现治好了我的便秘。”肖特利太太一直感觉和这个男人很亲近,他像是她熟识的一位大人物,但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神父危险的存在。她站在两块木板的缝隙后面向外张望,看到神父和麦克英特尔太太正漫步走向饲料屋旁边的火鸡孵化棚。
“啊!”他们走近孵化棚的时候神父说,“看那些小鸡仔!”他俯身透过铁丝网眯眼往里看。
肖特利太太撇撇嘴。
“你觉得古扎克一家会离开我吗?”麦克英特尔太太问,“你觉得他们会去芝加哥或其他类似的地方吗?”
“他们现在干吗要这么做?”神父用手指逗弄着一只火鸡,大鼻子靠在铁丝网上。
“为了钱。”麦克英特尔太太说。
“啊,那就多给他们一点钱。”他漠不关心地说,“他们也得过日子啊。”
“我也是啊。”麦克英特尔太太嘀咕,“这样的话,我就得撵走其他人。”
“肖特利一家干得还满意吗?”他问,他对火鸡的兴趣明显更大。
“上个月我有五次发现肖特利先生在谷仓里抽烟,”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五次。”
“那黑人怎么样?”
“他们撒谎、偷东西,整天都得看着他们。”她说。
“啧啧。”他说,“你打算让谁离开呢?”
“我打算明天通知肖特利先生,让他在一个月内离开。”麦克英特尔太太说。
神父正忙着把手指伸进铁丝网里,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肖特利太太一屁股坐在一袋敞口的产卵鸡饲料上,周围扬起一片饲料粉末。她发现自己正直直盯着对面的墙,日历上的绅士握着神奇的发现,但她却视而不见。她看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接着她起身跑回了家,脸红得像爆发的火山。
她打开所有的抽屉,从床底下拖出盒子和破旧的行李箱。她不停地把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倒进盒子,都顾不上摘下头上的遮阳帽。她让两个女儿也跟着一起干。肖特利先生进来的时候,她看都不看他,只是用一只胳膊继续打包,一只胳膊指着他说:“把车开到后门,你不想等着被撵走吧。”
肖特利先生这辈子都没有质疑过她的无所不知。他用半秒钟思索了整件事情,便沉着脸退出门去,把车开到了后门。
他们把两个铁床绑上车顶,床里面塞着两把摇椅,又在摇椅间卷了两张床垫。顶上绑了一箱鸡。车里装满旧的行李箱和盒子,留了一小块地方给安妮·莫德和萨拉·梅。他们从下午一直干到半夜,肖特利太太决心已定,他们要在凌晨四点前离开这里,并且认定肖特利先生不应该再在这儿调试挤奶机。她一直在干活,脸色飞快地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
黎明之前下起毛毛细雨,他们准备上路。一家人挤进车里,蜷在盒子、包袱和一捆捆铺盖中间。方方正正的黑色汽车启动时发出比平常更响的咯吱声,像是在抗议负重。后座上,两个瘦高的金发女孩坐在一叠盒子上,一只比格猎犬和一只带了两只猫仔的猫藏在毯子底下。车子像一辆超载又漏水的方舟,慢慢离开他们的棚屋,经过麦克英特尔太太的白房子,她正在沉沉的睡梦中——根本不知道今天早晨肖特利先生不会帮她的奶牛挤奶了——经过山顶上波兰人的棚屋,沿路往下向大门驶去,两个黑人正一前一后地走去帮忙挤奶。他们直直望着这辆车和车里的人,但即便昏黄的车灯照亮了他们的脸,他们也礼貌地表现得什么都没看到,或者不管怎么说,觉得眼前看到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超载的车或许只是昏暗的清晨飘过的一团迷雾。他们继续匀速前进,没有回望。
空中升起一轮暗黄色的太阳,天空和公路一样平滑灰暗。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田野往公路两边延伸出去。“我们去哪儿?”肖特利先生第一次发问。
肖特利太太坐着,一只脚搁在包袱上,膝盖抵着肚子。肖特利先生的胳膊肘几乎戳到她的鼻子底下,萨拉·梅光着的左脚支到前座,碰到她的耳朵。
“我们去哪儿?”肖特利先生又问了一遍,她依然没有回答,于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燥热慢慢膨胀,蔓延到她的整张脸,像是要涌起来做最后一击。尽管一条腿蜷在身子下面,一个膝盖几乎顶到脖子,她仍然坐得直直的,但是冷冷的蓝眼睛毫无神采。眼睛里的一切景象仿佛都翻了个面,看向她的内心。她突然同时抓住肖特利先生的手肘和萨拉·梅的脚,拉扯起来,像是要把这两截多余的肢体安在自己的身上。
肖特利先生骂骂咧咧地立刻停车,萨拉·梅嚷嚷着要下车,但是肖特利太太似乎打算立刻把整辆车重新布局。她拍拍前面,拍拍后面,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抱在怀里,肖特利先生的头、萨拉·梅的腿、猫、一捆白色的铺盖、自己像大大的满月似的膝盖;接着她脸上的狂怒突然转变成惊愕,抓着东西的手也松开了。一只眼睛向另一只靠拢,她一动不动,仿佛安静地崩溃了。
两个女孩不知道她怎么了,开口说:“我们去哪儿,妈妈?我们去哪儿?”她们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而父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正在装死。她们不知道母亲经历了很多,在曾经属于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她们被眼前平滑灰暗的公路吓到了,不断用越来越尖利的声音一遍遍问:“我们去哪儿,妈妈?我们去哪儿?”而母亲巨大的身躯依然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蓝色的玻璃,仿佛第一次认真凝视着祖国广袤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