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耶稣基督。”神父说话时把灯放在桌上。戈特孟含糊地发出应声,眼睛盯着地上。神父默然站着,直到戈特孟不安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面前的人。
这个人穿的不仅是圣母泉修道院神父的衣服,而且佩戴了院长的徽章,现在他已看见戈特孟脸上的迷惘之情。
戈特孟望着院长的脸,瘦而结实,眉目清秀,嘴唇很薄。这是戈特孟所熟悉的脸,完全是精神和意志所形成的脸。他用抖颤不稳的手举起烛台,要看看对方的眼睛。他看见了,拿在手里的灯开始摇晃。
“那齐士!”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着。周围的东西仿佛都旋转起来。
“对啦,戈特孟,我曾经是那齐士,但我早已换了名字,你大概忘记了。自从我穿上神父的衣服之后,我的名字叫做约翰。”
戈特孟怔得直凉入心底,整个世界突然都变了,他那超人的紧张突然崩溃了,逼得他透不过气来,头晕得如同空中飘浮的气球一样,胃在收缩,眼睛在冒火,热泪盈眶地差点昏倒——在这一瞬间,他把一切渴望都寄托在对方身上。
由于看见那齐士才开启了他青年时代的深刻记忆,他想起了当他年轻时曾经在这般美丽与庄严的人面前,在这双黝黑而无所不知的眼前哭泣和离开。他不容许再做这样的事了,那齐士如同幽灵般再度出现在他生命中最奇异的瞬间,也许是为了救他的命而来的——他岂能再在他面前哭泣或晕倒?不,不,决不可以。戈特孟克制了自己,强自镇定驱除头晕,现在决不能示弱。
“你必须允许我,仍如以前一样叫你那齐士。”戈特孟声音做作而自如地说。
“好的,你就这样叫我好了。你不想同我握手吗?”
戈特孟又勉强自己,用小孩般的傲气与略带嘲笑的口吻,完全像在学生时代那样回答:“对不起,那齐士。”他冷淡而有点迟钝地说:“你当院长了,但我依然是个流浪者。可惜的是我们不能长谈,因为我已被判绞刑。那齐士,你看,还有一小时,也许更早些,我准会被绞首的。我的意思是要把事情向你说个明白。”
那齐士不动声色,朋友的这一点小孩脾气与傲气使他很感兴趣,同时也感动了他。在这种态度的背后,戈特孟为了自尊心,是不会向那齐士哭泣的,那齐士内心不但了解他,而且赞同他。的确,那齐士也想到了这次奇妙的重见,但他很了解这次的重见是具有一些戏剧性的,恐怕只有这样才能很快打动戈特孟的心吧!
“唔,”他也同样漠不关心地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因为绞刑而安慰你,你被赦免了。我奉命来通知你,要带你离开,因为你不能逗留在这城里。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谈论彼此的遭遇,但你现在愿与我握手吗?”
二人握了手,握得紧紧的,彼此都深为感动。但他们却依然继续着闲聊与戏剧性的谈话。
“好吧,那齐士,那我们就离开这有点委屈的宿舍,我会跟你走的。你是回圣母泉去吗?对不对?好极了。怎么样回去?骑马吗?很好。问题是也要帮我找一匹马。”
“朋友,会有马的,有两小时的路程好走。但是看你这双手啊!啊呀,红肿得这样厉害!哦,戈特孟,你是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的啊!”
“那齐士,这没有关系,手是我自己弄坏的。我被绑了,不得不想法弄开啊!我告诉你,这真不容易。你单独一个人到我这里来,是很有勇气的。”
“为什么说我有勇气呢?这是没有危险的。”
“你有被我打死的危险,我曾经计划把进来的神父打死,然后换穿他的衣服逃走。”
“这么说,你是不想死而想要抵抗了?”
“当然如此,可是没料到来的神父竟是你。”
那齐士踌躇地说:“真是个丑恶的计划,要是真的有神父来听你的告解,你会把他打死吗?”
“那齐士,当然不是你,也不会打死穿圣母泉修道院衣服的神父的,但是别的神父就不同了。”
突然,他的声音变得悲切与模糊。
“我杀人已不是第一次了。”
二人都不作声了,彼此心情都不好。
“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谈,”那齐士更冷淡地说,“如果你随意,你可以向我告解,也可以告诉我别的话,我也会讲给你听的。好,我们该走了吧!”
“那齐士,再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以前曾把你叫做约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自然是不懂的,你的确还不知道。这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曾叫你约翰,这个名字对你是具有永恒性的。我告诉你,我曾经做过雕刻师,我又想起了,当时我刻了一座最好的雕像,是用木雕的青年之像,有真人一般大,那就是你的像,但它不叫那齐士,而叫约翰,是十字架下的青年约翰。”
戈特孟站起来,向门走去。
“这么说,你还没有忘记我?”那齐士低声问。
戈特孟同样低声地回答:“是的,那齐士,我始终在想念着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
戈特孟猛地把沉重的门打开,微弱的曙光透进来。他们不再多言。那齐士把他带到自己住的客房里,里面有个年轻的修士正在忙着收拾行李。戈特孟吃了东西,洗了手,还包扎一番,不久马匹也都牵来了。
当他们上马时戈特孟说:“我还有个请求,我们能否绕道渔市场,我在那边还要办点事。”
他们出发了,戈特孟向着城堡所有的窗子张望着看是否还能看见安克纳,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们一行经过渔市场时,玛莉正为了戈特孟而忧心如焚,他同她与她的父母告辞,感谢地答应会再来拜望他们。当他们离开时,玛莉站在大门口,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才跛行着回到屋里去。
这一行有4个人:那齐士、戈特孟、年轻修士与一个持武器的马夫。
“你还记得我的小马勃雷斯吗?”戈特孟问,“还在你们修道院的马厩里吗?”
“当然,不过你不必指望了,它已死了有七八年之久了。”“你倒记得它啊!”
“唔,我记得。”
戈特孟对小马的死并不伤心,不过却高兴那齐士对勃雷斯知道得这样清楚,他是从来不理会动物,也不知道修道院里其他马匹的名字的,所以戈特孟很感高兴。
“你别笑我,”戈特孟又开始说,“我先问起你们修道院里那匹可怜的马。当然我是全都要问的,尤其是我们的院长达业尔。不过我想他大概去世了,而你已成为他的继承人。我不愿意先谈起死人或者有关死亡的事,因为昨夜的事,还有瘟疫的事,我看见的死人太多了。不过现在你不妨告诉我,达业尔院长是怎么去世的,告诉我安再谟与马丁神父是否还活着。我想一切都是糟的,好在你没有传染到瘟疫,我就满意了。其实我从未想过你会死的事,而确信我们会重见的。不过我的经验告诉我确信是靠不住的。我的师父倪克劳雕刻师,我本不相信他会死了,确信会再见到他,重新在他那里工作的。谁知当我重临时,他已去世了。”
“长话短说,”那齐士说,“达业尔院长8年前去世了,没有什么病痛。我不是他的继承人,我当院长才一年多,他的继承人是马丁神父,也在去年去世了,还不到七十岁。安再谟神父也死了,他是喜欢你的,还时常提起你。他在快死之前那段时间,一点也不能行动,躺在床上很痛苦,他是死于水肿的。对啦,我们那里也有瘟疫,死了许多人。别谈这些啦!你还要问吗?”
“当然,多得很,尤其是你怎么会到这主教城和总督府来的呢?”
“这说来话长,你不爱听的,这是政治问题。伯爵是皇上的宠臣,也是许多问题的全权处理者,现在皇上与我们教会之间有许多事要调停,教会就指定我与伯爵交涉,成为使节团的一员,但并没有谈出什么结果。”
那齐士默不作声了,戈特孟也不再发问。那齐士昨夜为戈特孟面向伯爵求命的事,他想也用不着让戈特孟知道,为了这条性命还不得不对那死硬的伯爵有所让步。
还在中途时,戈特孟就觉得很疲倦,尽力支撑在马鞍上。
过了一会之后,那齐士问道:“你因偷窃被捕是真的吗?伯爵认为你在城堡里,潜入内室偷了东西。”
戈特孟笑道:“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我是与伯爵的情人幽会;无疑的,这他也知道的。我很奇怪,他竟把我放掉了。”
“他是个明理的人。”
他们没有赶完预定的路程,戈特孟已经非常疲倦,连缰绳都拉不住了。他们宿在一个村庄里。戈特孟被送到床上,有点发烧,第二天还不能起床。当他的手好了以后,才又开始骑马上路了。他已好久没有骑过马了啊!他又恢复了年轻时代的活泼,与马夫作长距离的竞赛,又迫不及待地向那齐士提出许多问题。那齐士对那些问题都冷静地泰然回答,他又被戈特孟所迷惑了,他喜欢他朋友那种激烈得像小孩似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正给他自己的精神与聪明以无限的信赖。
“那齐士,有一个问题,你们烧杀过犹太人吗?”
“烧杀犹太人吗?我们怎么会呢?在我们那边没有犹太人哩。”
“不错,但我是说,你会烧杀犹太人吗?你想这种情形是可能的吗?”
“不,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把我当狂徒看待吗?”
“那齐士,我明白了!我是说:你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想到要下命令去虐杀犹太人,或者你同意这样做吗?有许多公爵、市长、主教与有权势的人,都曾下过烧杀犹太人的命令。”
“我不会下这种命令的,要是有这种残虐的行为时,我想我也只能袖手旁观与忍耐的。”
“你会忍耐吗?”
“是的,我没有阻止的权力——戈特孟,你见过烧杀犹太人吗?”
“看见过。”
“那么你阻止了吗——没有吗?你看!”
戈特孟详细说明了勒百嘉的故事,而且口气变得激动起来。
最后他激愤地说道:“我们生活的是个什么世界?这不是地狱吗?这不是造反和恐怖吗?”
“是啊,世界就是这样。”
“是这样,”戈特孟生气地喊叫起来,“你以前时常对我说,世界是神的,是一团和气,其中心是造物主的所在,还说存在都是美好的之类的话。你说这些都记载在亚里斯多德与圣托玛斯(译注:Thomas von Aquin,13世纪意大利神学家,所著《神学概要》一书甚著名,阐扬教理、信仰与理知)的书里。你这些话我觉得是相互矛盾的。”
那齐士笑了。
“你的记忆真好。可是有点弄错了。我是把造物主当作完全存在而加以尊敬的,但决非尊敬被造之物。我从不否定这个世界的罪恶,任何真正的思想家都未主张过世界上的生活是和谐与公平的,人性不是善的。阁下,人心虽恶,却也把人间的恶事写在圣书上,这是我们每天所看见的。”
“好极了,我终于明白你们这些学者所思的事情了。你们承认人性是恶的,世界上的生活是罪恶与丑陋的,但在你们的思想与教科书里,却到处都是正义与完美,这证明了那只是虚幻的存在,却是不能拿来使用的。”
“你对我们神学家确是恨透了,可是你依然没有变成思想家,反而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你还得去用用功,为什么你说我们的正义观念是没有用的呢?这正是我们时时刻刻在使用的啊!譬如说我是院长,领导一个修道院,在这个修道院里的生活与外界的生活是完全一样的、有罪的。但是我们不断用正义的观念去对付原罪,用它来衡量我们不完美的生活,纠正罪恶,努力于保持我们的生活与神的关系。”
“啊呀,那齐士,我不是说你不是个好院长。不过我想到勒百嘉,想那些被烧杀的犹太人,街巷与房间内难闻的腐尸气味,孤苦的小孩和拴在链子上饿死的狗——当我想起这种种时,凄惨悲凉的景象又历历如在眼前,使我心痛。我觉得我们的母亲,把我们生在一个没有希望、残酷与恶魔似的世上,要是她们不生倒反更好;如果神不创造这可怕的世界,救世主不为这个世界徒然地树立起十字架,反而好得多。”
那齐士欣然地对朋友点点头。
“你说得很对,”他温和地说,“你继续说下去,把你要说的全说出来。但是你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如果你以为你说的是思想,这就不对了。这是感情啊!是人因恼怒于存在的恐惧而来的感情。你不要忘记,这些悲哀与绝望的感情是完全不同而相对立的啊!当你骑在马上而觉得愉快时,那是由于四周美好的景色,或者当你为了伯爵的爱人,轻率地于夜间潜入城堡里去时,世界对你好像又完全不同了,即使是所有被瘟疫浸染的房舍,所有被烧杀的犹太人,都阻止不了你的寻欢,是不是如此呢?”
“是啊,正是这样的。因为世界充满了死亡与恐怖,因此我不断摘取地狱之花来安慰我的心。我只有在发现快乐时,才能忘记恐怖。”
“你真会说话。这样说来,你是因为发觉这世界被死亡与恐怖包围,所以才逃进快乐里去。但快乐是不经久的,一下又会把你赶到荒野里去的。”
“唔,是这样。”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只是很少有人像你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就是意识到这种感情与需要的人也不多。但你说说看,在快乐与恐怖之中,除了不断的绝望之外,除了在生活的欲望与死亡的意识之间游移不定外,你曾尝试过别的出路吗?”
“当然,我用艺术试过了。我已同你说过,我也做过艺术家。大概是我从修道院出走后三年,几乎全部时间都在漫游,有一天我在一个修道院的圣堂里看见一尊木雕的圣母像,它的完美使我动心得到处去寻访塑造这像的师父。后来终于寻访到了这位出名的师父,我拜他为师,在他那里工作了两三年。”
“这话你以后再告诉我好了。可是我问你,艺术给你带来了什么?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暂时的克服而已,据我看来,人生只是从这愚者的把戏与死亡的舞蹈中所留下和延续的,而这就是所谓艺术作品。艺术作品也会消失,会被烧掉,破坏或摧毁的。但艺术作品总比某些人的生命长些,而形成瞬间的彼岸,一个有形的与神圣的平静王国。所以,我觉得参与艺术工作是好的,是颇引以为慰的,因为这几乎是把刹那化为永恒的工作。”
“戈特孟,这话我很喜欢。我希望你能再创造出许多更美的作品,我相信你的创作力是深远的,希望你能在圣母泉做我的长客,我答应为你设立一间工场,我们修道院已经很久没有艺术家了。但我相信依你所说的定义,对艺术的奇妙你可能尚未彻底了解。我认为艺术不仅可因使用石头,木材与颜色而有所存在,并且可把死亡的命运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而导致更长久的存在。我看过许多艺术作品,有圣者与圣母的像,其中我不相信的是,无论哪一个人的像,任凭你如何忠实地描画,艺术家也不能把他生活过的姿态或颜色保存下来。”
“你说得对,”戈特孟热心地叫道,“但我可不以为你对艺术知道得这样清楚!一件好艺术作品的原型(das Urbild)虽然都有其创作的动机,但这并非活的形态。原型不是血与肉,而是精神。那种形象是艺术家灵魂的故乡。那齐士,我希望有一天能把那些融入我精神的形象中,然后拿给你看看。”
“你说得多漂亮!老兄,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哲学的中心,而且说出了其中的秘密之一啦!”
“你是在开我玩笑。”
“不,你说‘原型’除了创作的精神以外,是什么地方都不存在的,但素材是现实的,是看得见的形象。这看得见的形象较之艺术家灵魂中的形象却存在得更长远,这样的形象——‘原型’——是同样正确的,从前的哲学家把它称为‘理想’(der ldee)。”
“对,这倒是完全可信的。”
“唔,你认识理想与原型,那你就进入了精神世界,进入了我们哲学家与神学家的世界了,你承认人生是处在混乱的、痛苦的战场里,承认创造的精神是存在于这种无穷的与无意义的肉体的死亡舞蹈中。瞧,当你还小的时候,我已注意到你身上有这种精神了。这种精神在你并不是思想家的精神,而是艺术家的精神。但艺术家仍然是精神,这种精神从感觉世界的混乱中,从快乐与绝望之间的游移不定中指示了你一条道路。啊,老兄,我听见你这种招供,我就幸福了。从你离开你的老师那齐士起,你已发现了你自己的勇气,这正是我所期待的。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做朋友了。”
这时戈特孟的人生似乎获得了新的意义,像从高处俯瞰自己的人生一样,他发现了三大阶段:这就是依附那齐士与脱离的阶段,自由与流浪的阶段,归来、反省、成熟与开始收获的阶段。
幻想消失了,他现在和那齐士不是依附的关系,而是自由与共存的关系。那齐士是和他处于平等地位的对手,是创造者,而他亦不是受辱的客人。戈特孟在旅途上,高兴地向那齐士表明滋长的热望,也就是把他雕刻上的内在世界明显地表露出来。但他有时也得多所考虑。
“那齐士,”他警告道,“我怕你尚不知道,你到底是把谁带到你的修道院去。我不是僧侣,也不想当僧侣。我乐于承认贫乏,但我既不爱贞洁,也不喜欢服从;至于信仰我已经荡然无存了,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告解,祈祷与领圣体了。”
那齐士愣住了:“你好像已经变成异教徒了。但你不必害怕,也不用对自己所犯的许多罪而得意,你过的是世俗的生活,如同浪荡子般胡闹,不知道戒律与秩序是什么。你真的会变成很坏的修士,但我不邀你加入教会,我只邀你做我的客人,在我们那里设立一间工场。还有一件事:你别忘了,在年轻时我就提醒过你,去过世俗的生活。至于你变好变坏,那该由你自己负责。我只是要看看你会变成什么。你将在话语、生活与作品中表现出你自己给我看。如果我发现我们那里不是适合你久住的地方,那我将会是第一个请你再离开的。”
戈特孟每当他朋友这样说时,就非常钦佩。这位院长用稳健与略带嘲笑的口吻,讲超世俗之人的世俗生活,那齐士变成了一个堂堂的男子,一双秀丽的手与一副学者的品貌,确是个有信念与勇气的人,是指导者,也是负责人。这个那齐士已不像当时的年轻人,不再是温柔真挚的信徒约翰了。戈特孟要用他的双手把这个那齐士,这个男性的与骑士般的人描摹下来。许多雕像都等待他的双手去刻画:那齐士、院长达业尔、神父安再谟、倪克劳、美丽的勒百嘉、漂亮的安克纳,还有好些朋友和敌人,活着的与逝去的人。不,他不要加入教会,他既不是虔诚的人,也不是学者,他只要雕刻作品;他要把以往青春时代的故乡变成这些作品的故乡,这会使他幸福的。
他们一行在寒冷的晚秋中前进,早晨秃树上落了厚厚的浓霜。丘陵连绵,棱线发人玄想。不久他们来到一处高大的榕木林,有着小河流与古老的仓屋。这些情景使戈特孟看得又喜又忧,这是他曾经与骑士之女丽娣雅骑过马的丘阜。这也是他曾经怀着深深的忧郁,冒着薄雪越过的荒野且由此而到城里去。他以不可思议的痛苦看着那书房的窗子,他以前曾在这里听过如同传说般的青春时代,听过骑士讲他圣地旅行的事,改过骑士所写的拉丁文。这里是他们预定宿夜的地方。戈特孟请求院长在这里不要说出他的名字,让他与马夫仆从们一起进餐。院长都答应了。老骑士已不在了,丽娣雅也不见踪影,但还剩下几个猎师与男仆,现在由一个很美丽、高傲而端庄的贵妇治理这个家,她就是那位丈夫的侧室尤丽安。她看来依然很美,但有点不客气。他们都已不认识戈特孟了。戈特孟在进食后,溜进黄昏的花园,从园篱上就可看见冬枯的花坛。他又走回马厩,与马夫睡在干草上,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回忆,醒来不知有多少次。啊,他的生活过得多么杂碎与没有成就,虽然是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却成了无数的碎片,没有价值,也没有爱。第二天早晨,他起程时忧戚地仰望窗口,想再一睹尤丽安的芳容。最近他曾在主教城的院中回头,看是否能再见一次安克纳的面,当时她没出现;现在也是徒增惆怅,没有看见尤丽安。这使他觉得自己的全部生涯是别离,逃亡,被人遗忘,两手空空,心寒而栗。一天又过去了,他骑在马上,没说一句话,那齐士也悉听其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