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同不同意让弗朗兹陪我们去罗马?”
圣塞西勒文艺协会已经将埃贡的《夜之颂歌》列入了演出日程,两次向他发出邀请,因此他们五月份要去罗马,为期两个星期。他们在德累斯顿结婚之前,当埃贡问她是否能尽可能经常见到她的时候,让娜就发现他的嘴唇这样神经质地颤动着。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但让娜非常清楚,如果她说不,埃贡的胆怯将会变成愤怒,或者化为一股憋在心里的怒火。此时此刻,不仅不能招惹男人,尤其不能招惹音乐家。
“只要您愿意就行,我亲爱的。”
“我知道弗朗兹有时古怪。但我向您保证,他不会做出任何让人担忧的事。他会好自为之的。”
弗朗兹的确好自为之。埃贡没有把他引见给任何人,他也很少与他们这两个外国人在一起,说得更确切,他根本不抛头露面,但毫无怨言。弗朗兹对博物馆和教堂不感兴趣;他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要不就到博尔盖塞公园骑马。让娜此前还从未来过罗马,但圣彼得大教堂的富丽堂皇多少使她感到有几分失望。圣彼得大教堂让她想起了十九世纪东正教大教堂的豪华风格,它是为国家但不是为上帝的荣誉而修建的。然而,她将在古老的小教堂里,例如圣阿历克西教堂、圣萨宾教堂、四王受冕教堂里——长期地幻想着——可能以自己的方式祈祷着。埃贡经常陪着她游览;他们因而找到了初次旅游的感觉。一天下午,他们租了一辆汽车,决定去阿德里亚纳别墅。当时的阿德里亚纳别墅不像现在被川流不息的游客糟蹋得不像样子。别墅里很肃静,柏树掩映着漫长威严的大道。这是通往翁布里亚人家园的胜利大道。费德伯爵是这座十八世纪庄园的领主,大道两旁的柏树就是他亲手种植的。埃贡和让娜被这座别墅的景色陶醉了。高耸的围墙还基本保存完好,在花园的小径上投下黑影。地面上铺着镶嵌画瓷砖,覆盖着一薄层尘土,园丁扫去尘土,立即显出了鲜艳的画面。大理石堆砌成的小岛,昔日池水映照,现在已经排干。这是为了让池子休眠,进行整修和研究,或者让人来此谈情说爱。一座曲桥通向岸边,两边的护栏还在。到处是一派乡间的静谧景致。他们对修建这座别墅的主人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伟大的艺术品收藏家,他热爱和平,反对战争;只知道他爱着一个人,一直爱到此人命归西天。他们尽管对其知之甚少,已经足够尽情地发挥想象。
回来的时候,他们正沿着柏树大道往门口走。车子在门口等着他们。这时,让娜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幻觉。在日落之前最后一批进入别墅的游客中,她相信看见了米歇尔。肯定是他。此人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薄毛料衣服——今天天气热——他有了好衣服,总是穿不离身,一直穿到褪了色。据说,英国过去的纨绔子弟的服装,在还未穿之前就是这个样子。这张老成持重的脸,微笑仁慈的眼睛,眼角上还横着几道细小的皱纹。他手上拿着细长的拐杖,拐杖是钢制的,上端为圆形,被手磨得十分光亮。米歇尔曾经开玩笑地说,这根拐杖可以当作防身武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用来进攻。他在长时间地欣赏美丽的风景或遥望航行在大海上的小船的时候,往往喜欢拄着这根拐杖伫立着。当让娜看着他的时候,他已经走过去了。让娜匆忙转身往回走,几乎是跑着追出了一大半截路,只能看见他的脑袋,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超过了大多数游客。让娜又转回到废墟中的那条路上,顺着有绘画门廊的高墙往前走,绕过浴场,一直来到那座奇特的半坍塌的卡诺菩小教堂附近。那里本来有一个长方形大水池。水池曾经重新整修过,还灌满了水,但现在地面已经微微下沉,上面长了一层矮草,到处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斑岩石块。她最后来到小岛旁边,她相信米歇尔正在石柱下转悠,甚至似乎看见他走上一道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台阶的顶端。但此人不是米歇尔。也不是其他什么人。难道是她凭空想象的一个幽灵?让娜觉得,她有什么东西需要别人来支持、安慰、救助。但这个幽灵对她无能为力。如果真是米歇尔,她有什么求助于他呢?德·乐瓦尔夫人又回到了夕阳映照的金色柏树大道。她慢慢地迈着步子,显得些许羞愧,些许疲劳。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埃贡正坐在车里等她。
“我以为见到了一个熟人。”
让娜没说这个熟人是谁。埃贡也没有问。
米歇尔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让娜的一位年老的女友告诉我的。我当时正在计划“某一天写哈德良的故事”,我在二十一岁那年去游览了阿德里亚纳别墅,因此,这计划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米歇尔也许知道,因为我一开始就把我的写作计划告诉了他。一九〇九年五月,是让娜产生了错觉,她根本没看见克先生,克先生是在十五年以后我请他与我一起去的时候,才游览了这座别墅。这就像是一面镜子,由于光线的入射与反射现象,在人与时间上存在着偏差,影像与实物之间不一致,所看到的物体模糊不清,又不稳定,所以不可能用言词来界定或定义,哪怕稍稍提及都是可笑的。这种现象可以用巧合这个词来解释。但我仍然感到惊奇,让娜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几天以后,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圣塞西勒文艺协会的音乐演出获得了全面成功,甚至出乎举办者的意料。人们喜欢这部特别刺耳然而纯真的音乐。第二天,荷兰大使馆设晚宴招待埃贡夫妇。大使馆官员是他们的老朋友。他们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埃贡又由弗朗兹陪同出去欣赏罗马美丽的夜景。他们去的地方,按当时的说法,是一处乱七八糟的地方,但很出名。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天夜里,警察正巧来这里搜查。埃贡和弗朗兹同其他许多人被带到了警察局。大多数人都是无名之辈,有几个是罗马社会的名人,埃贡见过他们,还知道其中几个人的名字。在当时,意大利警察——在其他时期可能也一样——如果私下没有得到好处,对人很粗暴,甚至得到好处也是如此。在忍受了几个小时的疲劳盘问以后,埃贡被释放了,而弗朗兹因涉嫌持有并贩卖毒品被拘留。埃贡在凌晨回到旅馆,让娜像往常一样,已经等了他很长时间。他将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让娜,还请她帮着把弗朗兹和他的房间里的禁用品和可疑品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清除干净。他们的两个房间是相通的。白粉、安瓿、注射器以及烟末似的大麻都被水哗啦哗啦地冲没了;还把一些刺激性欲的糖衣丸剂也扔了。让娜从来就反对埃贡为她服用这些玩意儿。让娜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她知道,她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在巴黎甚至比在罗马发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这不仅使埃贡担惊受怕,而且也让让娜坐立不安。
弗朗兹的房间当天上午被搜查;先生和夫人受到了非常有礼貌的待遇。埃贡为弗朗兹请了律师。晚上,律师来与德·乐瓦尔夫妇商谈为他们受指控的秘书辩护之事。律师来了好几次。最糟糕的是,在这次被捕的人当中有一个斯巴达伯爵,是著名的收藏家,埃贡曾经在上流社会的聚会中见过此人。斯巴达伯爵一眼就认出了弗朗兹,再次指控他两年前的偷窃行为。弗朗兹在与这位风雅之士亲密相处了将近一年之后,从他的一本画夹中偷走了三幅十八世纪的意大利素描,便逃之夭夭。是提埃坡罗的一幅红粉笔画和比比恩纳家族的两幅舞台名画的草图。不知道为什么,弗朗兹对此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当即承认了偷窃行为。这是他的一贯做法。(也可能是拳头起了促进作用。)但不管怎样,贩卖毒品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许多买主出面作证。至于偷盗素描的事,弗朗兹供出了一个古玩商的名字,古玩商证明他没有责任,而且还有斯巴达伯爵的签字。这份证明显然是伪造的。问题是谁模仿伯爵的笔迹签了字。弗朗兹对艺术品是外行。非常可能是奸诈的古玩商把所赚的大部分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让娜,”警察走后,埃贡还仍然胆怯地对她说,“弗朗兹做事像个孩子……”
“他当时已经二十七岁了。”让娜心平气和地回答。
“……是像个孩子。但如果斯巴达伯爵撤诉,有些指控就不成立了……结案的期限就会大大缩短。在三幅威尼斯素描中,即使有一幅是提埃坡罗的,也不值很多钱。如果您能……”
“伯爵喜欢这些素描,他肯定还有其他理由控告弗朗兹。我不认为他会撤诉。”
“可以试试看嘛。”
“不行。”让娜疲倦地说,“当弗朗兹由于什么原因不好意思开口向您要钱的时候,我经常给(怎么说呢?)他一些。可是这么大的数目……我不让母亲插手这件事。而且还有我们的孩子。”
“那我可以掐死您。”埃贡说。
埃贡以暴力相威胁,已经夺去了她所有的力气。他是魔鬼附身,好像说话的不是他,而是魔鬼。
让娜还没有说她经常发现钱包里少钱的事,因为那都是些小钱。埃贡可能不会相信这些小偷小摸的事。
让娜担心的引起轰动的丑闻已经部分地平息了。一些发行量很大的报刊只透露了当事人的首字母,只有那些知情人才能认出。那天晚上,这个“特殊”阶层中的几个名人也在场,据说他们在高层人士中表达了不希望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愿望。十年以前,奥斯卡·王尔德事件引起了控诉人的警觉,如果在大众的眼皮底下搅混一摊黑泥浆,让许多人溅脏衣服甚至陷进去,那是没有好处的。新闻界制造了许多虚伪的谎言,弗朗兹被说成是一位著名音乐家的助手,几乎被当成了替罪羊。
由于东道主突然要为一个远亲奔丧,或者不得不离开罗马,一些已经安排的招待会就取消了。一些人士相继来拜访德·乐瓦尔夫妇。让娜和埃贡可以从中了解各种真诚待人的礼仪,还有具有讽刺或反常成分的好奇心。让娜还必须出席一个晚会。埃贡说他不舒服,不想出席。晚会一切正常,但形式有点儿拘束。当让娜回来的时候,埃贡做了一个厌恶的鬼脸:
“您抹口红了。”
她的嘴唇上是抹了一点儿口红。这是一次例外。埃贡更加注意地看着她:
“您很高兴是不是?您摆脱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当我想到我几乎忍受了您八年的谎言……与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对您说过,而且我还试图相信,我喜欢与这个光滑但乏味的肉体在一起,我还对您说过,这个肉体皮肤柔软,爱抚很温存……而您感受到的爱情只是温存而已。您甚至没有想到,它也是粗暴,是疯狂,是一种狂热的恨……而这种暴虐般的温存,这种遮遮掩掩的肉欲,这种贪欲……”
“埃贡,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从来没有请求过什么……”
“您以为您的眼睛没有请求过什么,您的手一接触到我,难道不是想控制我的生活?这几年以来,每天每日,每时每刻,您都在让我感到厌恶……”
为了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让娜平整了一下她的晚礼服的褶子。埃贡由气愤变成了冷酷。
“我觉得这样的谈话无聊。晚安。我要去睡觉了。”
埃贡转过了身面对着墙。让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子前。窗子是开着的,外面是高耸的白墙。她觉得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打得粉碎。被打碎的不是她的爱情,而是对生活的观念。她努力恢复自己的情绪。她难道真是埃贡描写的这样一个用体谅和温情掩盖着自私之心的贪婪女人?此时,她只是凭着自己仅有的一点理智,觉得这个发狂的男人毁了他们的过去,就像用脚把玻璃踩得粉碎一样。然而,幸福,也就是说互相信任,夜间的快乐,清晨的饱满心情,与孩子的嬉戏,共同欣赏美丽的风景,仍然是存在的。但是,他将仇恨和厌恶都倾倒出来,所剩下的只是污秽的东西。她意识到,她再也不能同他只谈论过去了,而现在和将来呢?现在,就是这种胡说八道的疯狂与羞辱,但这起码是他第一次口吐真言。将来,就是明天还得去科尔索买玩具,不要叫克莱芒和阿可塞勒觉得被遗忘了;也可能给玛格丽特买一个意大利娃娃,也不能让她觉得被遗忘了。还得装作没事似的照料埃贡的起居与饮食,以保证后天音乐会的正常举行。
埃贡拒绝见任何来访者。然而,让娜想,斯巴达伯爵的名片还是应该给他的。埃贡在自己的房间里接见了伯爵。让娜怕他们吵起来,但从与埃贡相通的房门听到的,却是有板有眼心平气和几乎是友善的交谈。埃贡把伯爵送到旅馆的门口,回到房间以后对让娜说:
“您说得对。他不会撤诉。但他是个见过世面很讲礼貌的人。我与他交谈感到很高兴。”
然而,埃贡脸色苍白。让娜永远不知道他们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觉得埃贡过去的一段历史似乎也不可挽回地被摧毁了。他再也不提弗朗兹了。在他们离开罗马之前,让娜问他是不是要去向被关押的弗朗兹打个招呼,哪怕是送一个包裹或一张卡片,埃贡拒绝了。
第二场演出取得了辉煌的成功。黑衣贵族是罗马最高贵最狂妄自大的阶层,为他们保留的座位有一些空着。政界和外交人士也没出席。但广大音乐迷却成群结队而来。毫无疑问,有些听众受着十分下流的好奇心的驱使,也蜂拥而至。但是,音乐席卷了一切。音乐家埃贡的演奏从来没有引起人们这么大的兴趣,这么强烈的反响。大多数人感到他演奏的乐曲是奇音怪调,不能理解。人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既冰冷又灼热的虚无世界,歌声油然而起,声调抑扬顿挫,音程变化自如,几乎是炉火纯青。埃贡再一次向新闻界解释说,他不是追求令人费解的新奇,而是在某些音乐调式中表现了更加古老更加本质的东西,例如中国的某些典礼音乐。但解释也是枉然。人们总是喜欢欣赏音乐——而在某种情况下还喜欢讽刺,但不理解其所以然。音乐家埃贡当天晚上出席了由罗马一名富有的音乐爱好者临时举行的招待会。此人非常喜欢所有先锋派音乐演奏会。应邀出席的只有那些音乐爱好者和慕名而来的朋友,他们几乎都是埃贡和招待会主人的支持者。临时招待会在十七世纪的一座豪华宫殿里举行,这使让娜回想起那个圣彼得堡的与此截然不同的疯狂之夜;虽然没有淫秽的场面,起码表面上没有,但笼罩同样激动人心的氛围。埃贡和让娜担心会受到事先预谋的凌辱,甚至在赞扬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话语,然而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在吊灯灿烂光辉的照耀下,让娜发现埃贡又表现出了一贯欢快朴实的风格,连他的微笑也充满了光彩。这种微笑能保证他一生畅通无阻。
在睡觉之前,让娜又整理了衣物,为出发作好准备。埃贡还没有入睡。让娜听见他在隔壁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深夜时分,埃贡轻轻敲了敲门。让娜说了声进来。埃贡全身赤裸,他与让娜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是这样。他的脸上又泛出了让娜一贯看到的那种天真幼稚的神态,但对前天说的充满侮辱言辞的话毫无愧疚之意。他一向都不会收回说过的话,让娜觉得,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片荒芜的原野。
“我睡不着。让娜,让我跟您一起睡好吗?”
让娜给他让了让地方。她觉得埃贡伏在她的肩膀上低声抽泣起来,流出了泪水,反而感到轻松了。他们的脚相互靠在一起,彼此产生了些许甜蜜的感觉。让娜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感觉肩胛骨附近的旧瘀斑还在,还没有完全治愈。她知道埃贡喜欢通宵达旦地留一点光亮在身边,就只熄灭了一只灯。埃贡的上臂也有伤痕,伤痕的颜色由淡紫变成浅黄,后来就完全消失了。
“我有时宁愿挨打也不还手。”埃贡声音微弱地说。
为了不触痛他的伤疤,让娜松开了搂着他的脖子的双手。不管怎样,这个躯体,这个灵魂,还长期地忍受着这个意外事件后果的折磨,就好像害了一场病,或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灾祸,他可能是因为失去同伴而突然产生了被抛弃的感觉。让娜想到在她崴了脚的那些日子里,埃贡闻到她的腿被感染的气味儿,女仆经常不及时倒掉洗过澡的脏水,他都没有反感;有时她突然要洗澡,埃贡就亲自动手给她洗,洗完后还去给她找洗好的衣服穿上。埃贡吻着她摔伤后疼得扭曲的脸,就像她今天吻着他的肩膀一样。埃贡接受了她的爱抚,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她甚至不知道,如果给他一点性欲的暗示,他是会兴奋起来,无动于衷,还是感到痛苦。总而言之,他们有约在先,他什么也没说。他在一张桦树皮的反面给让娜刻的音符,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回到巴黎以后,让娜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着米歇尔的一沓信。米歇尔没敢打听她在罗马的地址。他还留下了一大摞报纸,大多数都是发行量很大的小周报。小周报原想刊登一些生动活泼的文章,但让娜认为内容都是荒谬的。在罗马发生的丑闻在当地差不多已经平息了,而在巴黎还余音未消,某些文章在当作笑料进行渲染。有的文章还盛气凌人地讽刺包括这位外国音乐家在内不遵纪守法的外国佬。她根本没让埃贡看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都烧了。这是更简便易行的办法,何况即使在首场演出之后,他们夫妇也根本没有习惯更多地翻阅有关的评论文章。
米歇尔刚一得知让娜回来的消息,就给她打电话。他不能去塞奴斯奇大街。让娜不想去他住的旅馆找他。他们约定七午十点在卢浮宫维纳斯厅见面。六月初的天气已经转暖,然而维纳斯厅在地下,里面空气凉爽,甚至还有一点儿冷。沿墙放着一张大理石的凳子。这是合适的约会地点。这个时间,只有几个英国人和几个德国大学生在参观这个古代艺术馆。
米歇尔在这位上身裸露的伟大女人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他在等让娜。一看到让娜还是老样子,尽管她的眼圈比以前更黑了,米歇尔还是松了一口气。让娜还是那样漂亮,米歇尔感到惊讶,好像他们十年没有见面了。米歇尔穿的衣服与她在棕榈别墅见到的很不一样。她发现米歇尔脸上还刻写着为她焦虑不安的神情,不觉为之感动。
“您终于来了,”他说,“自您去罗马以来,一切都好吧。”
让娜没有回答。米歇尔也不想让她回答。他本来想好了说辞,而且都背熟了,但现在却另编了一套。他叫她不要再回塞奴斯奇大街,一切听他安排,不要再离开他。离婚是很容易的事。她将是自由的。其实她已经是自由的了。相反,她的出走不会使人感到意外。难道她不记得,在他们谈到费尔南德的时候,她曾经说过羡慕他们周游欧洲的话吗?周游欧洲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可以再从头开始。可以再去意大利(是的,他对此表示理解),去俄国,或者去她还不了解的其他国家。费尔南德胆小怕事,从来不愿意远途旅行。可是还有马德拉群岛,还有马耳他和圣地,还有埃及。他一直在梦想着悠然自得地沿着尼罗河逆水而上,然而直到现在,梦想仍然还是梦想。他将与让娜一起去完成这次旅行。如果她愿意,他们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例如印度,据说印度可看的东西很多,而游历太平洋中的岛屿,简直是度月如日。
“您忘了我有两个孩子。”
“您将会有三个孩子。他不会反对您把两个儿子全带走。如果他要把两个儿子要回去(但他不敢;他连想都不敢想),他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们。这都是人们不愿意去的地方,没有人会知道您的行迹,这对您的名声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而且您将改用我的姓。我将买一只游艇。”
“这样,您将毁了您自己……”
“没关系,亲爱的。其实我已经把我自己毁了。”
让娜听着他的话,既感激,又同情,但也不能贸然轻信。她觉得这个五十六岁的男人还像个孩子。难道这就是她在提布尔想象中的那个能帮助她,保护她的男人?但是帮助她什么,保护她什么,她不知道。她回想起了在蒙特卡洛赌场的大厅里,米歇尔双手微微颤抖地看着赌球旋转着和庄家将赌资刮走或刮向他的时候的那种表情。米歇尔这种对赌博的投入,她觉得比埃贡对肉欲的纠缠还要致命,埃贡对肉欲的纠缠虽然更不顾自我损伤名誉的后果,但起码是出于肉体的本能。毫无疑问,米歇尔的儿子和玛格丽特都继承不了父亲的财产。她还不认识米歇尔的儿子。这时,米歇尔已经把他们全忘了。两年以来,她总是无法摆脱女人的烦恼,而作为情夫加朋友的米歇尔似乎还不太了解这个让娜。她虽然觉得自己被爱着,但更觉得是被崇拜的偶像。
米歇尔举了一个英国女士为例,说她不久以前将两个孩子从丈夫那里骗到手,成功地把孩子藏在游艇里周游世界,时间长达数月之久。
“您难道不以为,如果我离开他并且把孩子带走,我将成为不仅会叫嚷而且还会诽谤他的畜生吗?您不会同意我做这样的人吧。”
“是他的不对。”
让娜把手摁在米歇尔的胳臂上。
“我的朋友,难道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或女人,没有人说‘是他的不对’的吗?”
“这就是说,您宁愿呆在麻风岛?”
让娜缩回了手。
“可能是我错了,”她说。她想起了埃贡发脾气时指责她的狂怒的话,“但是我觉得,我对他还有用。人们在不幸之中也不能和睦相处的岛屿是不存在的。”
“不如说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您喜欢这样的环境,您感到高兴,您无疑还会得到补偿。然而,谁能给我证明弗朗兹不也是您的情夫呢?”
“先生……”
让娜站了起来。如果她不同意埃贡借钱给弗朗兹,不同意米歇尔要她永远离家出走的要求,她瞬间就会变成被他们抛弃或厌恶的女人。她很清楚,米歇尔相信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但他希望于她的,就是要她放弃自己的人格,放弃许许多多使她存在的微不足道的东西。而遇事不知所措的埃贡起码还有音乐,音乐像北斗星为他指明方向;尽管埃贡脾气暴躁,但这在让娜的记忆中已经是模糊不清了;他们在思想上有着许多共同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有着割舍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米歇尔只不过是图一时的快乐而已,对他来说,未来是虚幻的,他凭空想象的游艇根本没有安装罗盘,也不准备写航海日记。
“您比他还甘心堕落。”
真令人难以置信。尽管让娜已经站了起来,但米歇尔还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未动。让娜听见他低声说着什么,也许是骂埃贡和她的粗话(有几个德国游客又转过身来)。下等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当然,这样的话比虚伪的委婉说法更难听。使让娜反感的,并不是他相信或者愿意相信她与弗朗兹通奸。对于弗朗兹,让娜无法不恨他,也无法看得起他,就是现在还怨恨被监禁在远方的他。使让娜反感的,是米歇尔的话不留有余地,他认为任何感官的冲动都会使一个女人变得堕落,只要他不是受益者,任何奇异的性行为也会使一个男人名誉扫地。米歇尔以为他不是出于偏见,但正是由于这种偏见,使他在几年以后偶然遇到一位以色列医生的行为可疑的寡妇时,嘴里像含着一粒苦药丸那样难受。他怀疑这个寡妇吃了堕胎药不是没有根据的,虽然他很反感反犹太主义,这个男人还是喊道:“肮脏的犹太人!”
让娜没有向他伸出手,因为她既不想让他握也不想让他吻她的手。这两个原以为亲密无间的人,现在无言相对。米歇尔先是看着,然后想象着她是如何走出这间摆满无名氏塑像的大厅。她走得很快,步伐矫健轻捷,全然看不出她去年崴伤脚的迹象。六月的天气晴朗,她穿了一身白色衣服。飘在脑后的短面纱、紧身大衣和长裙,使米歇尔联想起她周围的大理石塑像身上的褶皱起伏的连衣裙,也使他想到他再也不可能看见她被衣裙包裹着的胴体。这个维纳斯的妹妹,这个胜利女神的妹妹。他像瘫痪初愈的病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将去恳求让娜原谅;他将再去做埃贡夫妇的常客。不管怎样,他过去与埃贡几乎成了朋友。这时,让娜穿过了野蛮人战俘厅,进入了四周摆满空棺材的长廊。米歇尔如果加快脚步,还可以赶上她。几乎在让娜抬手去推开达卢阁门的时候,米歇尔也正好赶到了。达卢阁门直接通向只有几个阶梯的楼梯,出口就是停放马车的绿树成荫的广场。米歇尔看见她上了一辆正开着门的马车,将地址告诉了车夫,马车就启动了。米歇尔随后也上了一辆车,告诉车夫跟在后面。让娜不慌不忙地又去衣帽间取出她的阳伞,打开撑在头上,白色轻巧的圆盖遮盖着她的头部和双肩,挡住了米歇尔的视线。让娜的车夫赶着马车上了里沃利大街;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沿着这条露天长走廊往前走着,右边是拱廊,左边是铁栅栏。让娜的马车终于在皇家大街转了弯,她肯定是回塞奴斯奇大街了。米歇尔这才回过神,考虑着他应该怎么办。他大声地喊着,把自己旅馆的地址告诉了车夫。
✑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1696-1770),意大利画家,18世纪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Tibur,今意大利城市提沃利,以别墅和瀑布而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