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帝国对于米歇尔-夏尔来说一直到最后都是一个美丽的梦想。“皇帝是欧洲的主宰。农业、工业、商业蓬勃发展,银钱大量流通:人们挣钱容易,花钱也同样容易;从平头百姓到大人物,人人都很幸福。冬天,舞会和节庆不断;夏天,海滨浴场人满为患。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在里尔,连续五十八个晚上,每晚不是舞会就是盛宴,或者在我们家或者在我们朋友家,要么就在军政高级官员家。在省政府,在麦克马洪、拉德米罗、萨利尼亚克·德·费奈隆或其他人所掌管的司令部,每个星期都举办舞会;在军分区司令部和财政部,也有舞会,更不用说在那些大企业家、富商巨贾和大地主的家里了。时代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这个贫富悬殊比在法国其他各地也许都更严重的省份的省议会议长大概看到了美丽假象的真实内情,但他只记得焰火满天和灯红酒绿。帝国的那些年像德加画的众舞女似的轻飘飘地逝去了。他没有去想灾难是否孕育在这种蒙骗人的政治之中,是否孕育在歌舞升平和吃喝玩乐之中;相反,他将始终记得在杜伊勒利宫,皇帝亲自给他戴上绶带,记得他们夫妇带着米歇尔,坐着一辆出租双排四轮马车,在布洛涅森林大道看见皇后的敞篷四轮马车驶过,皇后及其女官们裙饰耀眼,风光无限,马车周围跟着一些骑着骏马的英俊军官。经过里沃利街一家豪华面包店时,只见金字招牌写着: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专供面包店,诺埃米也情不自禁地重复着儿子的话:“怎么?皇帝和皇后吃面包?”
在这些对皇家庆典大加描绘的回忆中,只字未提那个恐怖之年和那些苦难年代的混乱,米歇尔-夏尔只是说,旧政权垮台之后,他便辞职了。但这段解甲归田的时间很短,他所信赖的一些里尔名流很快就说服他重任旧职。他所避而未谈的是,在一八七一年三月十二日的《政府公报》中,任命他为北方省省长的议会法令旁边,有一道内政部长的命令,把这一职位给了一个名叫巴隆的前省府秘书长。经过三个星期的行政争论磋商,一个名叫塞吉埃的人获得了一致赞成,取他俩而代之。我祖父又就任了以前的职位,据他说,这一职位反倒使他凌驾于省府事务之上。他在这个军师(或至少被认为是军师)之职上干了十多年,并努力在忘掉他今后以一票的微弱多数在为共和国效力。
仅仅是在一八八〇年,有一天,他惊讶地在这同样的《政府公报》上看到他获准辞职。因为他尚差几岁未达到担任这一职位所要求的年龄,所以这次变相的解职使他失去了年金以及三十多年来为退休做准备所交付的款项。这种不公平对待引起哗然。他肯定地说,连一些共和派人士也到马雷街来向他表示慰问。保尔·冈蓬为安抚这个被解职的官员,建议他当一个领取全薪的名誉议长。米歇尔-夏尔竟然一口回绝了。
他留下了两张七十年代的自己的肖像,它们几乎同上面的命令和逆命令一样地相互矛盾。一张很端庄,这位“佛兰德贵族”肩宽体阔,失去了使我们对他感到兴趣的一八六〇年前后的那种阴郁的神情。他身着用绦子、花边等装饰的官服,两只漂亮的手里拿着他的两角帽。这是一个正直的官员的肖像,清正廉明,不怒自威,准备好在必要时被政权的敌人杀身成仁。另一张是一张照片,想必是不想老坐在那儿摆好姿势让人去画而拍摄的,照片上的表情和服饰与肖像上的一模一样,人也是一副官派,但是面部轮廓和胡须有点不太清晰,眼睛透着狡黠的光,几乎像是巫师的眼睛,但比他儿子的漂亮,很适合配在一个让古罗马军团走错道、进入沼泽地的凯尔特农民的脸上,也适合安在同托马斯·洛顿斗心眼儿的让·克里纳韦克的脸上。这样的一个人不只是一个了不起的受害者,他大概还经常压倒过他的共和派省长。
对于此刻正在完成人们所说的“哲学”的米歇尔来说,父亲官场的失意当然是仿佛并不存在的。父亲的这种失败给他的印象还没有他的沙勒维尔的同时代人兰波的不得意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刻呢!不过,他一生之中都怀着一种嘲讽的鄙夷不屑记得时代的混乱以及当时的种种喧嚣一时的欺骗:那些概括精神状态的或真或假的词句;皇后的那句“这就是我的战争”;准备着战斗至死但却不堪俾斯麦一击的法国军队;类似于歌剧院合唱队员们唱的“向前进”的巴黎顽童们的“冲向柏林”,以及咖啡馆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的那种爱国主义;在大家都知道必败无疑时所喊出的“不失一寸土地,与堡垒共存亡”。后来,他又感觉到军乐所奏出的“你们甭想夺走阿尔萨斯和洛林”之可笑,因为它们恰好已经被德国人夺走了。
但是,真正的醒悟是源自一八七一年五月,当巴黎公社被镇压的时候。他知道死了多少人吗?他对被起义者们枪杀了的那八十六个人质和被凡尔赛政权杀害了的那将近两万个可怜的生灵作过对照吗?(双方都在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他看到过那张可怕的照片了吗?那是见证历史的第一批照片中的一张,展示的是六七个被枪杀的公社社员排成一行的白木棺材,他们脚上都编了号,他们的模样让人猜想他们生前患有佝偻病、肺痨,吃过圣安托万郊区的猪肉,呼吸过它的纯净空气。不管怎么说,他看到了有钱人的“大恐怖”,他们最终与维持秩序的普鲁士人沆瀣一气,除了后者抢掠他们的财物而外。一位星期二盛宴的常客(可惜已不像往日那么衣冠楚楚的了)来到了凡尔赛,他以前可是曾坐过凡尔赛二楼的包厢的,他看见那些思想正统的立法者们的姐妹和妻子站在人行道旁观看被俘公社社员通过,并用自己的阳伞尖端去戳这些可怜人的面孔和眼睛。(“不管怎么说,他们并没有抢掠别人。”)这段将缠绕米歇尔整个一生的叙述没有使他成为左派,也使他避免成为右派。好心的神甫们从他的课桌里没收走了一本《颂公社死难者们》,书中用雨果式的陈词滥调表达了一种真正的义愤,而无根西岛上老人的那种伟大的灵感。校方威胁说要开除他,但是,在考试前夕,并没有把他逐出校门;他是一个不守纪律的学生,但是,他成绩优秀,而且又是良家子弟。米歇尔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他业士学位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