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稍许往下走一点儿,也就是说,往地狱走去。一六五九年,在这比中世纪更称得上是鬼神学的黄金时代的十七世纪中期,皮埃尔·比埃斯瓦尔和让·克里纳韦克同他们的同僚中的二十五人签署了对一名巫师的酷刑与死刑的判决书。此人名叫托马斯·洛顿,麦特朗镇人氏,离黑山不远。这个托马斯被指控给其邻居们的牲畜施以魔法,并且还用有毒的李子杀害了一名儿童。这是普通的罪行,好像甚至在阿斯莫代、贝尔泽布特、阿斯塔罗特以及他们的魔王路济弗让人们大谈特谈他们的那个时期,他们也只能干出极少量的罪恶来,而且始终是同样的那些罪行,而最恶劣最多种多样的罪行则总是留给人去做的。尽管全村的人都站出来指证,但托马斯就是不承认。我们常常在想,这些巫术案件在法官看来代表着一种迷信或犬儒主义的嚣张,而死刑判决像大雨一般连续不断,而且总是胡乱地做出这种判决来。其实,合法性在这中间找到了它的义务,如果说没找到其公正的话。审讯持续了两个月。正如被我们今天的招魂巫师招来的死者魂灵通常只满足于通过一个未亡人来交流一样,普通人很少看见的恶灵魂喜欢通过被魔鬼附体者和巫师进行犯罪,这就使得祓魔者或施刑者的活计成为必不可少的了。尽管进行了七个小时的审问,托马斯一直拒不认罪,仍继续闭口不言,以致审判进行不下去了,除非有一个偶然的好机会能把敦刻尔克的那个刽子手为私事请到巴约勒来。这个执法官吹嘘自己亲手砍了六百个巫婆神汉,他要求准许他去看看那个囚犯;这立即得到了同意,因为大家很高兴把这事托付给一个富有经验的人。
经过这位“医生”的检查,很快便发现在托马斯的身上有一个魔鬼协定的记号,就是我们今天所认为的病理学的那种有名的皮片脱落,手术医生从那儿可以随意把针插入,病人都不会喊叫或颤动。弱点找到了,当然就从那儿下手。几根骨头和几根血管被弄断之后,托马斯便从实招认了别人想让他招认的事实:他参加过巫魔夜宴,同魔鬼商谈过,当然是像通常那样吻了魔鬼的臀部之后再谈的,他从魔鬼那里得到了妖术和毒李子的秘密……那天夜晚参加巫魔夜宴的魔鬼的名字叫“哈乐根”。
在巴约勒的法官们审讯托马斯的那个年代,哈乐根已经是集市露天舞台上意大利喜剧的一个传统人物了,他通过蹦跳、俏皮话和把他那把长木刀抡得飞来飞去来逗孩子们乐,但是,他那菱形紧身衣从前却是一种狭长形的服装,他的面具以前是魔王的面具。这个被那些说教者大声怒斥其戏剧不成体统的哈乐根在异教时期的欧洲曾经是欧讷的国王和更早的色雷斯骑士的旗鼓相当的对手,在马嘶犬吠声中,他跋山涉水,历经坎坷,领导着一夜等于一百年的那种魔鬼骑袭。由于民间传说尚未诞生,无论活人还是死人,谁都不承认把自己装扮成小丑的人是自己的神明,但是,托马斯·洛顿在巫魔夜宴的晚上与从前的哈乐根命定的相会,对于愚昧的村民脑子里那些幸存的神话来说,则是意味深长的。魔鬼们这个阴谋的原因被陈述出来了,皮埃尔·比埃斯瓦尔和让·克里纳韦克在火刑处死的判决书上签了字。大广场立起了柴堆,人群早已挤满了。但是,前去押解死刑犯的狱卒们却发现他蜷缩在牢房的一个角落里,脖子断了。观众们大失所望,悻悻地离去。一定是哈乐根干的,他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怒不可遏,所以杀了他,而且哈乐根出于怜悯(如果怜悯也能进入一个魔鬼的灵魂的话),让他死得痛快一些。其实,也许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狱卒,或者是被犯人家属买通的狱卒扮演了魔鬼的角色,但大家还是愿意相信是皮埃尔·比埃斯瓦尔或让·克里纳韦克下令这么干的。但是,法官们是很少中断司法进程的。
《巫师们的锤子》和另外一些由过度激奋的鬼神学家们撰写并被法官们潜心学习的论文的一大部分受害者,肯定是一些并不能伤害别人的可怜人,他们之所以遭邻人憎恶,是因为他们的模样或奇怪的举止,因为他们古怪的性情,喜欢独处的习惯或其他一些不让人们喜欢的性格所致。托马斯·洛顿想必就属于这种类型。但是,也有一些人是因为真正的用心不良,因为对穷困和所遭受的屈辱有一种莫名的怨恨,因为一种爱好受到诋毁或一种需求未得到满足,而在实际上或思想中去参加了巫魔夜宴。整天在萝卜地里刨食或在泥炭层里掘土之后,一些穷苦人在这伙破衣烂衫,在荆棘丛中围着一堆炭火蜷缩着的人中找到了我们的那些复又变成原始舞蹈的等同物,找到了我们的那些咬牙切齿、乱吼乱叫的音乐的等同物。他们像是一些幼虫似的在其中满足自己聚在一起的本能,品尝着身体的热气与混杂,品尝着在别的地方绝对禁止的裸露,品尝着那种丑恶的或不道德的小的震颤或小的狞笑。映照在这些可怜人身上的火光不仅预示着始终为他们准备好的悲惨的死亡,而且这些火光如果说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就是源自他们的内心深处。
但凡相信上帝的人可能而且几乎是应该相信魔鬼,但凡祈祷圣人和天使的人也都有机会听到地狱之声。而且更好的是,在人的理性和逻辑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们相信,在我们这样的孤岛和产生于或置身于我们身上,能够毁掉我们或指引我们的其他一些似见非见的形式、半拟人化的意志力之间,一些干扰和交流是可以在这儿那儿建立起来的。在一个我们所观察到的那些唯一的力量对于人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世界里,这个假设还需要阐明。但是,神学家和法官们对所谓的神秘现象的胃口,使问题被歪曲了:恶魔的可怕形象使他们变得盲目,不知道恶魔并不比在一般具有人形而没有任何超自然力的情况之下更具危害性,也从不比它在完全看不见,甚至受到尊敬的时候更加有害。皮埃尔和让在把托马斯送去受酷刑并处以火刑的判决书上签字,并不比这个也许是无辜的极无知的人更加可鄙可耻;孔代的大军践踏佛兰德的农舍,宰杀牲畜,让百姓遭受瘟疫和饥饿,这要比哈乐根这类魔鬼所能做的更加的凶残。
皮埃尔·比埃斯瓦尔和让·克里纳韦克似乎被完全谅解了,因为在当时,不论是哪个法官都会像他们那么去想去做的。但是,与平常的人一样地去想去做是不被推崇的,这并不总是可以得到原谅。在每一个时代,总有一些人与平常人想的不一样,也就是说,他们并不像那些不去想的人那样去想。比如,遇此情况,蒙田就会给巫婆们献上一些嚏根草合剂,而不是树脂衬衣和一烧就完的稻草人;阿格里帕·冯·内特斯海姆因为以其人文主义者的目光探索过神秘世界,到处寻找其规律,而本身就是个怀疑派,他与一位乡村教士站在一起,为一个被其邻人指控为搞巫术,被一位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宣判死刑的老妪辩护;泰奥夫拉斯特·勒诺多早在我的两位先辈签署判决书的前十年光景,就发现洛顿的修女们的所谓魔鬼缠身只不过是歇斯底里的闹剧,而参与此案件的主教中有一位也有同感。
当拉辛的《讼棍》中的法官建议他未来的儿媳乔装打扮去观看一次酷刑时,这位美丽的伊莎贝尔作出了我们今天一样的反应:“呃,先生,我们能忍心去看一些不幸的人受苦受难?——噢,反正这可以消磨一两个小时时间。”这是一段精辟的对话,我们可以感觉到拉辛是站在伊莎贝尔一边的。而皮埃尔·比埃斯瓦尔和让·克里纳韦克则相反,他们如一般人一样地在想,也就是说,他们更像法官当丹而不像蒙田。对此,我们已有所料。
✑毛茛科植物,其干茎和根被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用来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或做心脏与呼吸的抑制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