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在身体上有残疾;加斯东在智力上不健全,也许起了某些作用,使苏阿雷几乎完全没有社交生活。然而,某些官方的重大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德·卡·德·马先生肯定要去参加总督的招待会,而他的女儿们,在上寄宿学校和结婚这个狭窄的空当里,也要参加外省贵族圈子的舞会。她们为参加舞会准备很久,事后,也在很长的时间里思念那舞会。有时候,弗罗兰把姑娘们带到那慕尔去买东西,顺便去看望黑姊妹修道院的修女们。马车夫帮助让娜小姐上下车。
阖家出访,乘火车很方便。到一八八〇年,铁路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高速公路似的,已渐露端倪,而且好像要不断增加,越建越多。火车站是现代化和进步的象征。虽然车厢严格地分为三等,而且她们多次乘坐女客专用的包厢,以便一丝不差地保持礼仪,但是铁路还是让苏阿雷的年轻姑娘们接触到了大城市的火车站,例如那慕尔和沙勒罗瓦。小店员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佐埃和乔吉娜,她们俩还差一点煽动起站在火车踏板上的老先生们过分专注的热情。再说,让娜的残疾使这样出游很不方便。弗罗兰更喜欢让她的小姐们乘坐老式的马车。或者,如果路程的确太长,就用混合搭配的方式。苏阿雷城堡的马车夫把他家的小姐们送到一个车站,而居停主人家的车夫再到另一个车站去接她们,这样就免去了她们“转车”的麻烦。马车是个小家,可以在上面打尖吃饭,弗罗兰在车里让她的学生们背诵功课,或者再讲述一个让人高兴的宣扬道德的逸事,她的这类存货很多,但一代人之后,这些东西却让我十分恼火。
有这样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老爷爷,已经有点老糊涂了。他的儿子和媳妇就不让他跟大家一起吃饭。把给他吃的东西盛在一个木勺里,这样失手掉下来时就不会摔碎了。有一天,他儿子看见自己的小儿子用小刀在挖一段废弃的木梁。“你在干什么呢?”“我做一个木勺子,给你老了的时候用。”还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小男孩跟他爸爸一起回村子,他爸爸从市场买了三公斤樱桃。那个小家伙不愿意提篮子,因为太重了。他爸爸就自己提。他爸爸边走边吃,还把核儿吐出来。他就这样一边吃樱桃一边吐核儿,但是出于善心,每五分钟他扔出来一个整樱桃,小孩儿不得不弯下腰,到尘土里去拣。不愿意干活就落得这样的下场。最后,她特别给两个已经订了婚的小姐讲述有关一个少女的可怕的故事,那个少女想在婚礼的那天让自己的一双手显得十分白皙,头一天晚上,她把两手叠在一起,放在后颈窝里,就这样睡了一整夜。大清早,人们发现她已经死了。这些故事把别人的心情弄得很糟,为了提振情绪,弗罗兰就抛出一个天真幼稚的小笑话,其实都是老一套,所有这些笑话都愚不可及。弗罗兰总无休无止地整治那些小姑娘,这出自她的天性,也是教育的原则。当时认为这是培养她们秉性品德的有效方法。她时而对车夫说一声,让他停车,让她们到野燕麦地的背人处方便一下。
他们不常到马尔西安城堡去。我没有关于这个城堡的文件证据,但我很难相信德·卡·德·马先生看到这房产落到二房太太生的孩子们手里而不觉遗憾。他的姓氏里还有这地产的名称哩。如果这也算作个遗憾的话,从那以后许多年已经过去了。在这个家庭里,花季早逝的女人们在传说中都戴着圣洁的光环,但却没有阿尔蒂尔的异母妹妹,奥克塔维·德·保尔·德·巴希封丹的份儿,她是二十二岁时在产褥中死去的。人们对他的异母兄弟费利克斯也不了解,这人住在巴黎。相反,住在马尔西安的埃米尔-保尔却是个我们都熟悉的人,还有他年轻的爱尔兰裔太太。我们跟他们俩的孩子,埃米尔和里丽一同玩耍,后来又生了阿诺尔德。但这一支比较疏远。然而任何人连一分钟也不肯承认,两家人没有很亲密的感情。
拉巴斯杜尔城堡永远是敞开大门的天堂。善良的佐埃,居孀之后形影相吊,慈爱殷切地接待她孙辈的孩子们。有时她啰里啰嗦地提到她亲爱的路易,每次她都让人瞻仰路易那穿着全套大礼服的肖像,还不忘记挂在对称位置的她自己的肖像,手指间捏着一条小手绢,身穿深色真丝的宽大衣裙,领子和袖口缀着花边,显得极为华贵。老太太让孩子们看那个有点发黄的衣服原件。她让客人饱饱地吃一顿自制的糕点,任何地方也没有像拉巴斯杜尔城堡这样色香味俱佳的点心。跟贤惠的路易丝表姐和英俊的表哥马克一起在池塘上泛舟是值得追忆的时刻,只不过,奥克塔夫和泰奥巴尔德一去,就威胁着要把小船弄翻,有点让人扫兴。佐埃死于一八八八年,享年七十多岁。在为她做的“虔诚的回忆卡”上,大家把她与《圣经》上的那些大圣大德的女人相比。她的女儿,阿丽克斯姨妈,在她死后不久也随她而去。丧了偶的让姨夫是特万市的参议员兼市长,倒是发扬了路易·特鲁瓦的优良传统。我刚刚收到有人给我寄的一张照片,向我显示了他一八九五年时的模样。头发全白了,正领着从布鲁塞尔来的费尔南德和她的哥哥奥克塔夫以及弗罗兰在拉巴斯杜尔城堡的花园里散步。弗罗兰穿着她那件黑衣服,缀着黑玉的纽扣,摆着一张德国管家嬷嬷的脸。费尔南德光艳漂亮又时髦俏皮,打着一把大阳伞遮太阳。奥克塔夫面容瘦削,胡子拉碴,但还没有变成他以后的那副模样。他流露出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不安情绪,就是这个状态使他终于进了赫尔的疯人院。
还是回过头来说一说苏阿雷的情况吧。阿克兹城堡是费尔南德特别喜欢出门拜访的地方。小姐们一到,就在挂满壁毯的美丽客厅里坐下来。让娜坐在一张已经不能摇动的大摇椅上。由于她的身体状况,她受到大人物般的款待。这座宅子的女主人对她的教女佐埃表现出特别的偏爱。佐埃有几个教名,又从她的教母那里得到了一个男性的教名:伊雷内,不过这词的词尾大概还能让人以为这是个女人的名字,虽然在罗马历上记载着里昂有一位叫伊雷内的主教在马可·奥勒留治下受到了迫害。大家谈到了婚事。伊雷内夫人中肯地评论为两个女孩筹划的亲事,她们的未婚夫的姓氏上都没有表示贵族身份的“德”字前缀,也没有爵位称号,但她特别指出,他们的出身都很高贵。伊雷内和她已故的丈夫以及女孩子们由于与特鲁瓦和德里雍两家的血缘关系,都属于那种有贵族称号的资产者。但是,跟这位虔诚的女人交谈,话题不久就转到宗教方面。有关神奇庄严的死,或死得很特别,可谈的很多。附近修道院里有一位修女刚刚死去,死时有圣洁的香气缭绕,她的尸身在小教堂里陈列了八天,连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另外还有一位嬷嬷,在另一个修道院里索居独处,差不多不与人来往,身上出了血汗。她们并不大肆宣扬这些奇迹,怕的是引起不信神的人和过激分子的嘲笑。弗罗兰和小姐们毕恭毕敬地听着,费尔南德却觉得无聊之至。
幸亏“奥克塔夫舅舅”亲自来拉住了那小姑娘的手,领她去看野兽和一群猎狗。小姑娘跟着他沿着花坛碎步小跑着。感谢上帝,她年纪还小,还不会假装胆怯并作出万种风情。她甚至并不漂亮,只不过身材苗条,并且像根嫩草那么娇弱。她的脸相还没有长成,但奥克塔夫觉得已经看出来他小弟弟的那种他很喜欢的窄窄的弧形轮廓。当他用两面镜子前后照着自己的时候,对这一点不能无动于衷。她的教名是雷莫曾用过的一个教名的女性形式,后来他才改成了雷莫这个名字,一直用到最后。三十多年以前(真快呀),他也曾领着小费尔南到玻璃窗底下去看禾苗,孩子把那个叫做他“亲爱的小芽儿”。为什么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勾起了人们以为已经结束了、遗忘了,或者已甘心认可了的往事,让人难以忍受呢?那女孩嚷嚷起来,她怕那几只大狗和野兽。然而,她喜欢花儿,她记得那些花儿的名字。她那小手时常伸出来,笨拙地掐下或拔下一根草或是一簇花。舅舅郑重地教训她:“要想到植物也会受伤,植物的根在辛勤吸水,汁液会从伤口流出来……”费尔南德抬起头,显出张皇困惑的模样,知道别人在训斥她,赶紧扔掉她攥在潮湿手掌里的那朵已经萎蔫的花儿。他叹了一口气。她明白了吗?她属于那少数一些可以教育可以培养的人吗?她将来会不会记得?为参加舞会,她在头上或衣襟上戴的花儿,雨果曾把那叫做一束垂死的东西。
如果天下雨,他就给她讲故事。只有一个传到了我这里,是有关当地民间传说中的一位出色人物,墨洛温王朝时代的隐修女圣罗兰德的故事。每年圣灵降临节后的那个星期一,有一队游行队伍,举着那个圣女和与她同时代的一位隐修士的遗骨,在方圆三十公里的田野间游行。阿克兹城堡正门里的大院子是游行队伍传统的休息场地。费尔南德有时候要帮助大家在地上撒满花朵。她也许曾用她那孩子的无邪眼睛看这一出奇怪的炫示,一切都让她惊叹不已,然而从不会感到惊讶:各个村子的军乐队和合唱队走在教士的前面,跟着走的人们穿着自家随兴所至设计缝制的制服,花色式样杂乱无章,使人想起来从地球的这个角落经过的各色军队。合唱队的孩子们衣冠不整,倒显得招人喜欢。她大概闻到了缭绕的香烟,被踩碎的玫瑰花的香味,以及与这香味混在一起的人群刺鼻的汗臭。“奥克塔夫舅舅”有幸捧着圣骨盒走了一段路。他显然也很重视这些同样具有神圣氛围的异教成分,这些习俗比杰尔班的虔诚处女还要历史久远,来自蒙昧的远古时期。而那些异教成分仍旧存在于这个庄严的仪式当中:选出最强壮的村夫和村女作为每支队伍的领头人。这种遴选通常在小客栈里进行,大家在那里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农民们巴不得让游行队伍从他们的田里踩过去,这能增加收成。当活动达到高潮时,男孩们就像农牧神一般,围绕着圣骨盒跳起欢乐和恶作剧的舞蹈,跟围着圣约翰之夜的篝火跳舞似的。他们冲过去追逐那些女孩子,模仿着圣罗兰德传说中的一个情节。大家拿圣女和她那虔诚的隐修士朋友作话题,开些玩笑。按照当地的习俗,当两个圣骨盒相遇时,要自动地靠在一起。
奥克塔夫所说的罗兰德的生平,与十八世纪伪造的圣徒行传《逃亡的公主或圣女罗兰德的一生》中描写的浪漫模式相距很远,与那些据说是教廷出版的小册子中的文章也大不相同。一位诗人曾经浏览过这些。在这里我并不是要模仿那个讲故事的人的风格,后者与一位作家显然决不一样。读者在这个叙述中至少可以找到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在奥克塔夫活着的时候,最后几次到阿克兹去拜访时,听他讲故事所记忆下来的东西。
伦巴第的国王迪第埃有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儿,名叫罗兰德。国王把她许配给他一个最年轻的忠实臣属:奥格尔。大家都知道,这人是海外的一位王子,是苏格兰国王的亲生儿子。迪第埃和奥格尔都是异教徒,他们崇拜树木、泉水和旷野上矗立的石头。
罗兰德改变了原来的信仰,秘密地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她知道,她这种愿望既得不到父亲的同意,也得不到未婚夫的赞成,于是就决定逃亡。她轻快得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走过了阿尔卑斯的山隘和峡谷,接着走到了孚日山。一个对女主人不忠的女仆告诉了奥格尔,奥格尔就跑去跟踪她。他本来很容易赶上她,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回来。但是他爱她,不忍心把她当一个被猛禽抓住的小野物对待,于是他就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当罗兰德走累了停下来睡觉时,他也停下来,藏在一块岩石或一丛树木的后面。当她在一个庄户人家的门口歇脚,乞讨一点面包和牛奶时,他也随后去讨取同样的食品。
只有一次他赶到了她的身边。一天早晨,她从树叶搭成的床上抬不起身,他大着胆子走近,发现她突然发了高烧,呻吟不止。他就悉心照顾了她好几天。她刚好一点,还没有认出他来,他就走开了,让她自己重新上路。
他们终于走到了阿登森林。罗兰德的脚步放慢了。在桑布尔河与默兹河之间的一个山谷里,他看见她突然跪下来祈祷,然后又站起身,在一个密林中拿了一些树枝,搭了一个窝棚。他就在山谷的另一面坡上也这么搭了一个窝棚。
几年过去了,他们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吃的是野生的浆果和村里的人给他们的一些食品。看到她祈祷的时候,他也远远地跟着祈祷。
有一天,农夫们发现罗兰德死在她那个简陋的祈祷棚里了。就决定把她放到一个异教的沉重石棺里,用牛拉到一个隐蔽的静修庵。
奥格尔在远处观看着这个葬礼。此后,他又用罗兰德教给他的方式活了若干年。有一天晚上,他也死了。村里的人觉得这两个隐修的人也是他们的光荣,就商量着把他们合葬在一个墓穴里。人们打开了那个大石棺的盖子,那圣女的骸骨张开手臂接受她的爱人。
这种被剥夺的爱情,或者说这种轰轰烈烈圆圆满满的爱情,或许两种特点都有,从这样的爱情中,奥克塔夫难道能汲取点什么来改变原来的传说?我去参考圣徒行传的那些小册子:这些东西大量引证了那位圣女光荣的家族谱系,七世纪时,他们定居的地方就是当今德国的哥达。书上说,罗兰德的父母也来追随他们女儿的步伐,跟着她也皈依了基督教;忠实的王子稀里糊涂地有一个男仆作为伴当,这人也很忠实,由这人来陪伴王子;而公主身旁还有一个女仆。奥克塔夫把这些都遗漏了,而罗兰德去看望一万两千个童贞女的事他也只字未提。相反,他对基督教的达佛涅女神被蛮族的阿波罗追逐的题目倒是大加发挥。特别是他杜撰了圣女死时那触目惊心的动作。也许是他在村子里某一个老妇人的嘴唇上找到了这种绝妙的表情,而在教廷的下级人员看来,有点太亵渎神灵。就这样,他所叙述的故事,在那些颂扬缠绵悱恻的爱情,直到死后才得以结合的传说中,也算聊备一格。这些传说也许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凯尔特世界的花朵,然而,从爱尔兰到葡萄牙,从布列塔尼到莱茵地区,都把它们的花瓣捋掉了。我们寻思,如果费尔南德变成一个爱好瓦格纳歌剧的人,在拜罗伊特聆听伊索尔德的爱之死,她也会再想起杰尔班那对神圣的情侣。仿佛从幼时就听到的故事,永远标志着一种女性的情感。这却没有妨碍费尔南德陷入女性杂志中知心通信的那种风格中去。然而总还存留了某些东西,那是夏日清晨的一根游丝。
奥克塔夫死了,完全符合基督教的规矩,人们记得,他死在一八八三年五月一号的夜里,那是个神秘的夜晚,按照传统说,是专门奉献给树林的精灵、仙女和女巫的。早在四月二日,佐埃在苏阿雷举办了婚礼。对于费尔南德来说,“舅舅”的死讯不如新婚夫妇蜜月旅行中寄回来的明信片更重要。入秋以后,德·卡·德·马先生就收到佐埃的一封信。佐埃那时已安顿在根特和布鲁塞尔之间的阿城的一个小城堡里。佐埃在信中感谢她父亲把她嫁给于贝尔这么个好小伙子,他彬彬有礼,教养很高。这些形容词真能引起遐想。过了四个月夫妻的亲密生活之后,佐埃谈起她的丈夫,还像个年轻姑娘谈起她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可爱的陌生人一样。
然而,“这一切”还是让佐埃“受到了震撼”(仿佛这种说法可以形容婚姻,也可以形容在牙科医生那里治牙的许多场面),她欢天喜地地宣布要回美好的苏阿雷老家来看看。她的于贝尔陪她回来,参加狩猎。回去之前,她叫来了她的两个妹妹,领她们到布鲁塞尔的裁缝店去做衣服。小仙女费尔南德和残废的让娜就有了一次在女裁缝那挂满了镜子的客厅里试衣服的经历。但是这些新鲜事儿对于费尔南德只是一个序幕。这年的秋天,她经历了一个女孩子结婚之前最重要的大事:她进了寄宿学校。
✑作者母亲的教名是费尔南德;雷莫原来的名字是费尔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