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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戈多》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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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爱斯特拉冈的靴子在舞台前方的中央,靴跟靠在一起,靴尖斜着分开,幸运儿的帽子在同一地方。

[那棵树上有了四五片树叶。

 

[弗拉季米尔激动地上。他停住脚步,盯着树瞧了好一会儿,跟着突然开始发疯似的在台上走动起来,从这头走到那头,来回走着。他在靴子前停住脚步,拿起一只,仔细看了看,闻了闻,露出厌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来回走动。在极右边煞住脚步,朝远处眺望,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面。来回走动。在极左边煞住脚步,如前。来回走动。突然煞住脚步,开始大声唱起歌来。

弗:一只狗来到--

[他起的音太高,所以停住不唱,清了清喉咙,又重新唱起来。

一只狗来到厨房

偷走一小块面包。

厨子举起杓子

把那只狗打死了。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沉思着,又重新唱起来。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还在墓碑上刻了墓志铭

让未来的狗可以看到:

一只狗来到厨房

偷走一小块面包。

厨子举起杓子 

把那只狗打死了。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如前。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如前。轻轻地。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有一会儿工夫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跟着开始发疯似的在台上走动。他在树前停住脚步,来回走动,在靴子前面停住脚步,来回走动,在极右边煞住脚步,向远处眺望,在极左边煞住脚步,向远处眺望。

[爱斯特拉冈从右边上,赤着脚,低着头。他慢慢地穿过舞台。弗拉季米尔转身看见了他。

弗:你又来啦!(爱斯特拉冈停住脚步,但未抬头。弗拉季米尔向他走去)过来,让我拥抱你一下。

爱:别碰我!(弗拉季米尔缩回手,显出痛苦的样子。)

弗:你是不是要我走开?(略停)戈戈。(略停。弗拉季米尔仔细打量他)他们揍你了吗?(略停)戈戈!(爱斯特拉冈依旧不做声,低着头)你是在哪儿过夜的?

爱:别碰我!别问我!别跟我说话!跟我待在一起!

弗:我几时离开过你?

爱:是你让我走的。

弗:瞧我。(爱斯特拉冈并未抬头。恶狠狠地)你到底瞧不瞧我!

[爱斯特拉冈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视好一会儿,退缩,前进,头歪向一边,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两人颤巍巍地越走越近,跟着突然拥抱,各人抱住对方的背。拥抱完毕。爱斯特拉冈在对方松手后,差点儿摔倒在地。

爱:多好的天气!

弗:谁揍了你?告诉我。

爱:又一天过去啦。

弗:还没过去哩。

爱:对我来说这一天是完啦,过去啦,不管发生什么事。(沉默)我听见你在唱歌。

弗:不错,我记起来啦。

爱:这叫我伤心透了。我跟我自己说:他一个人待着,他以为我一去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他唱起歌来。

弗:一个人的心情是自己也做不了主的。整整一天我的精神一直很好。(略停)我晚上都没起来过,-次也没有。

爱:(悲哀地)你瞧,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好。

弗:我想念你……可是同时又觉得很快乐。这不是怪事吗?

爱:(大惊)快乐?

弗:也许这个字眼用得不对。

爱:这会儿呢?

弗:这会儿?……(高兴)你又回来啦……(冷漠地)我们又在一起啦……(忧郁地)我又在这儿啦。

爱:你瞧,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心情就差多啦。我也觉得一个人待着更好些。

弗:(怄气)那么你干吗还要爬回来?

爱:我不知道。

弗:不知道,可是我倒知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样照顾你自己。要是我在,决不会让他们揍你的。

爱:就是你在,也决拦不住他们。

弗:为什么?

爱:他们一共有十个人。

弗:不,我是说在他们动手揍你之前。我不会让你去做像你现在做的那种傻事儿。

爱:我啥也没干。

弗:那么他们干吗揍你?

爱:我不知道。

弗:啊,不是这么说,戈戈,事实是,有些事情你不懂,可我懂。你自己也一定感觉到这一点。

爱:我跟你说我啥也没干。

弗:也许你啥也没干。可是重要的是做一件事的方式方法,要讲方式方法,要是你想要活下去的话。

爱:我啥也没干。

弗:你心里也一定很快活,要是你能意识到的话。

爱:为什么事快活?

弗:又回来跟我在一起了。

爱:能这么说吗?

弗:就这么说吧,即便你心里并不这么想。

爱:我怎么说好呢?

弗:说,我很快活。

爱:我很快活。

弗:我也一样。

爱:我也一样。

弗:咱们很快活。

爱:咱们很快活。(沉默)咱们既然很快活,那么咱们干什么好呢?

弗:等待戈多。(爱斯特拉冈呼唤一声。沉默)从昨天开始,情况有了改变。

爱:他要是不来,那怎么办呢?

弗:(有一刹那工夫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咱们到时候再说吧。(略停)我刚才在说,从昨天开始,这儿的情况有了改变啦。

爱:一切东西都在徐徐流动。

弗:瞧那棵树。

爱:从这一秒钟到下一秒钟,流出来的决不是同样的脓。

弗:那棵树,瞧那棵树。

 

[爱斯特拉冈瞧那棵树。

 

爱:昨天它难道不在那儿?

弗:它当然在那儿。你不记得了?咱们差点儿在那儿上吊啦。可是你不答应。你不记得了?

爱:是你做的梦。

弗:难道你已经忘了?

爱:我就是这样的人。要么马上忘掉,要么永远不忘。

弗:还有波卓和幸运儿,你也把他们忘了吗?

爱:波卓和幸运儿?

弗:他把什么都忘了!

爱:我记得有个疯子踢了我一脚,差点儿把我的小腿骨踢断了。跟着他扮演了小丑的角色。

弗:那是幸运儿。

爱:那个我记得。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弗:还有他的主人,你还记得他吗?

爱:他给了我一根骨头。 

弗:那是波卓。

爱: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你说?

弗:是的,当然是在昨天。

爱:那么我们这会儿是在什么地方呢?

弗:你以为我们可能在什么别的地方?你难道认不出这地方?

爱:(突然暴怒)认不出!有什么可认的?我他妈的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你却跟我谈起景色来了!(发疯似的往四面张望)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它!

弗:镇静一点,镇静一点。

爱:你和你的景色!跟我谈那些虫豸!

弗:不管怎样,你总不能跟我说,这儿(做手势)跟……(他犹豫)……跟麦康地区没什么不同,譬如说。你总不能否认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爱:麦康地区!谁跟你谈麦康地区来着?

弗:可是你自己到过那儿,麦康地区。

爱:不,我从来没到过麦康地区。我是在这儿虚度过我的一生的,我跟你说!这儿!在凯康地区!

弗:可是我们一起到过那儿,我可以对天发誓!采摘葡萄,替一个名叫……(他把指头捻得啪的一声响)……想不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了,在一个叫做……(把指头捻得啪的一声响)……想不起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了,你也不记得了?

爱:(平静一些)这是可能的。我这人一向对什么都不注意。

弗:可是在那儿一切东西都是红色的!

爱:(生气)我这人对什么都不注意,我跟你说!

 

[沉默。弗拉季米尔深深叹了一口气。

 

弗:你这个人真难相处,戈戈。

爱:咱俩要是分手,也许会更好一些。

弗:你老是这么说,可是你老是爬回来。

爱:最好的办法是把我杀了,像别的人一样。

弗:别的什么人?(略停)别的什么人?

爱:像千千万万别的人。

弗:(说警句)把每一个人钉上他的小十字架。(他叹了一口气)直到他死去。(临时想起)而且被人忘记。

爱:在你还不能把我杀死的时候,让咱们设法平心静气地谈话,既然咱们没法默不作声。

弗:你说得对,咱们不知疲倦。

爱:这样咱们就可以不思想。

弗:咱们有那个借口。

爱:这样咱们就可以不听。

弗:咱们有咱们的理智。

爱:所有死掉了的声音。

弗:它们发出翅膀一样的声音。

爱:树叶一样。

弗:沙一样。

爱:树叶一样。

[沉默。

弗:它们全都同时说话。

爱:而且都跟自己说话。

[沉默。

弗:不如说它们窃窃私语。

爱:它们沙沙地响。

弗:它们轻声细语。

爱:它们沙沙地响。

[沉默。

弗:它们说些什么?

爱:它们谈它们的生活。

弗:光活着对它们说来并不够。

爱:它们得谈起它。

弗:光死掉对它们说来并不够。

爱:的确不够。

[沉默。

弗:它们发出羽毛一样的声音。

爱:树叶一样。

弗:灰烬一样。

爱:树叶一样。

[长时间沉默。

弗:说话呀!

爱:我在想哩。

[长时间沉默。

弗:(苦恼地)找句话说吧!

爱:咱们这会儿干什么?

弗:等待戈多?

爱:啊!

[沉默。

弗:真是可怕!

爱:唱点儿什么吧。

弗:不,不!(他思索着)咱们也许可以从头再来一遍。

爱:这应该是很容易的。

弗:就是开头有点儿困难。

爱:你从什么地方开始都可以。

弗:是的,可是你得决定才成。

爱:不错。

[沉默。

弗:帮帮我!

爱:我在想哩。

[沉默。

弗:在你寻找的时候,你就听得见。

爱:不错。

弗:这样你就不至于找到你所找的东西。

爱:对啦。

弗:这样你就不至于思想。

爱:照样思想。

弗:不,不,这是不可能的。

爱: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彼此反驳吧。

弗:不可能。

爱:你这样想吗?

弗:请放心,咱们早就不能思想了。

爱:那么咱们还抱怨什么?

弗:思想并不是世间最坏的事。

爱:也许不是。可是至少不至于那样。

弗:那样什么?

爱: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彼此提问题吧。

弗:至少不至于那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爱:那样不幸。

弗:不错。

爱:嗯?要是咱们感谢咱们的幸福呢?

弗:最可怕的是有了思想。

爱:可是咱们有过这样的事吗?

弗:所有这些尸体是从哪儿来的?

爱:这些骷髅。

弗:告诉我这个。

爱:不错。

弗:咱们一定有过一点儿思想。

爱:在最初。

弗:一个藏骸所!一个藏骸所!

爱:你用不着看。

弗:你情不自禁要看。

爱:不错。

弗: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

爱:你说什么?

弗: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

爱:咱们应该毅然转向大自然。

弗:咱们早就试过了。

爱:不错。

弗:哦,这不是世间最坏的事,我知道。

爱:什么?

弗:有思想。

爱:那自然。

弗:可是没有思想咱们也能凑合。

爱:Que voulez-vous?①

弗:你说什么?

爱:Que voulez-vous?

弗:啊!que voulez-vous.一点不错。

[沉默。

爱:像这样聊天儿倒也不错。

弗:不错,可是现在咱们又得找些别的什么聊聊啦。

爱:让我想一想。

[他脱下帽子,凝神思索。

弗:让我也想一想。

[他脱下帽子,凝神思索。

[他们一起凝神思索。

弗:啊!

[他们各自戴上帽子,舒了口气。

 

爱:嗯?

弗:从我刚才说的话开始,咱们可以从那儿开始讲起。

爱:你什么时候说的话?

弗:最初。

爱:最初什么时候?

弗:今天晚上……我说过……我说过。

爱:别问我。我不是个历史家。

弗:等一等……咱们拥抱……咱们很快活……快活……咱们既然很快活,那么咱们干什么好呢……继续……等待……等待……让我想一想……想起来啦……继续等待……咱们既然很快活……让我想一想……啊!那棵树!

爱:那棵树?

弗:你记不得了?

爱:我累啦。

弗:你往上面瞧瞧。

[爱斯特拉冈往树上瞧。

爱:我什么也没瞧见。

弗:昨天晚上那棵树黑沉沉、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可是这会儿上面都有树叶啦。

爱:树叶?

弗:只一夜工夫。

爱:准是春天来啦。

弗:可是只一夜工夫。

爱:我跟你说,咱们昨天不在这儿。你又做了场噩梦。

弗:照你说来,咱们昨天晚上是在哪儿呢?

爱:我怎么知道?在另一个场所。别怕没有空间。

弗:(很有把握)好。昨天晚上咱们不在这儿。那么昨天晚上咱们干了些什么呢?

爱:干了些什么?

弗:想想看。

爱:干了些什么……我想咱们聊天了。

弗:(抑制自己)聊些什么?

爱:哦……这个那个,我想,一些空话。(有把握地)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咱们谈了一晚上空话。半个世纪来可不老是这样。

弗:你连一点儿事实、一点儿情况都记不得了?

爱:(疲惫地)别折腾我啦,狄狄。

弗:太阳。月亮。你都记不得了?

爱:它们准是在那儿,像过去一样。

弗:你没注意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

爱:天哪!

弗:还有波卓?还有幸运儿?

爱:波卓?

弗:那些骨头。

爱:它们很像鱼骨头。

弗:是波卓给你吃的。

爱:我不知道。

弗:还有人踢了你一脚?

爱:对啦,是有人踢了我一脚。

弗:是幸运儿踢你的。

爱:所有这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

弗:把你的腿给我看。

爱:哪一条?

弗:两条全给我看。拉起你的裤腿来。(爱斯特拉冈向弗拉季米尔伸出一条腿,踉跄着。弗拉季米尔攥住腿。他们一起踉跄)拉起你的裤腿来!

爱:我不能。

[弗拉季米尔拉起裤腿,看了看那条腿,松手。爱斯特拉冈差点儿摔倒。

弗:另外一条。(爱斯特拉冈伸出同一条腿)另外一条,猪!(爱斯特拉冈伸出另外一条腿。得意地)伤口在这儿!都快化脓了!

爱:那又怎么样呢? 

弗:(放掉腿)你的那双靴子呢?

爱:我准是把它们扔掉啦。

弗:什么时候?

爱:我不知道。

弗:为什么?

爱:(生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弗:不,我是问你为什么把它们扔掉。

爱:(生气)因为穿了脚疼!

弗:(得意地,指着靴子)它们在那儿哩!(爱斯特拉冈望着靴子)就在你昨天搁的地方!

[爱斯特拉冈向靴子走去,仔细察看。

爱:这双靴子不是我的。

弗:(愕住)不是你的!

爱:我的那双是黑色的。这一双是棕色的。

弗:你能肯定你的那双是黑色的吗?

爱:嗯,好像是双灰白色的。

弗:这一双是棕色的吗?给我看。

爱:(拾起一只靴子)嗯,这一双好像是绿色的。

弗:(上前)给我看。(爱斯特拉冈把靴子递给他。弗拉季米尔仔细察看,忿怒地把靴子扔下)嗯,真他妈--

爱:你瞧,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他妈的--

弗:啊!我明白了。不错,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爱: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他妈的--

弗:很简单。有人来到这儿,拿走了你的靴子,把他的那双留下了。

爱:为什么?

弗:他的那双他穿着太紧了,所以就拿走了你的那双。

爱:可是我的那双也太紧了。

弗:你穿着紧。他穿着不紧。

爱:我累啦!(略停)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绝望地)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

弗:咱们没什么可干的。

爱: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啦。

弗:你要不要吃个红萝卜?

爱:就只有红萝卜了吗?

弗:只有白萝卜和红萝卜。

爱:没有胡萝卜了吗?

弗:没有了。再说,你爱你的胡萝卜也爱得太过火啦。

爱:那么给我一个红萝卜吧。

[弗拉季米尔在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来的都是白萝卜;最后掏出一只红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仔细看了看,嗅了嗅。

爱:是黑的!

弗:是只红萝卜。

爱:我只爱吃红的,你知道得很清楚!

弗:那么你不要了?

爱:我只爱吃红的!

弗:那么还给我吧。

[爱斯特拉冈还给了他。

爱:我要去找只胡萝卜。

[他站着不动。

弗:这可真正越来越无聊啦。

爱:还不够哩。

[沉默。

弗:试试那个怎么样?

爱:我什么都试过啦。

弗:我是说试试那双靴子。

爱:这样做划得来吗?

弗:这样可以消磨时间。(爱斯特拉冈犹豫)我跟你说,这也是一种工作。

爱:一种休息。

弗:一种娱乐。

爱:一种休息。

弗:试试吧。

爱:你帮助我吗?

弗:我当然帮助你。

爱:咱们俩相处还不算太坏,是不是,狄狄?

弗:是的,是的。喂,咱们先试左脚。

爱:咱们老是想出办法来证明自己还存在,是不是,狄狄?

弗:(不耐烦地)是的,是的,咱们是魔术师。可是趁咱们还没忘记,赶紧把刚才的决定兑现了吧。(他拾起一只靴子)喂,把你的脚抬起来,(爱斯特拉冈跷起一只脚)另外那只,蠢猪!(爱斯特拉冈跷起另外那只脚)高一点!(他俩依偎在一起,在舞台上踉跄着。弗拉季米尔终于把那只靴子穿上了)走几步试试。(爱斯特拉冈走路)嗯?

爱:很合适。

弗:(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细绳儿)咱们穿上带子试试。

爱:(激烈地)不,不,不要带子,不要带子!

弗:你会后悔的。咱们穿另外一只试试。(如前)嗯?

爱:也很合适。

弗:脚不疼吗?

爱:这会儿还不疼。

弗:那么你可以把它们留下。

爱:略嫌大一点。

弗:将来你也许可以穿双袜子。

爱:不错。

弗:那么你愿意把它们留下了?

爱:关于这双靴子的话咱们已经谈得够多啦。

弗:是的,可是--

爱:(恶狠狠地)够多啦!(沉默)我想最好还是坐一会儿。

[他往四下里张望,想找一个地方坐下,跟着就走过去,坐在土墩上。

弗:昨天晚上你就坐在这地方。

爱:我真希望能睡着。

弗:昨天你就睡着了。

爱:我试一下看。

[他把头枕在自己膝盖上。

弗:等一等。(他走过去坐在爱斯特拉冈身边,开始高声唱起来)

宝宝宝宝

宝宝--

爱:(忿怒地抬起头来)别这么响!

弗:(轻声)

宝宝宝宝

宝宝宝宝

宝宝宝宝

宝宝……

[爱斯特拉冈睡着。弗拉季米尔轻轻站起来,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爱斯特拉冈肩上,跟着开始在台上走来走去,一边摆动两臂取暖。爱斯特拉冈突然惊醒,站起身来,疯狂地往四处张望。弗拉季米尔向他奔去,伸出两臂搂住他。

嗳……嗳……我在这儿……别害怕。

爱:啊!

弗:嗳……嗳……没事啦。

爱:从上面摔了下来--

弗:没事啦,没事啦。

爱:我从顶上--

弗:别告诉我!喂,咱们散会儿步把这事忘了吧。

[他攥住爱斯特拉冈一只胳膊,拖着他走来走去,直到爱斯特拉冈不肯再跟他走。

爱:够啦。我累啦。

弗:你宁愿赖在那儿什么事也不干? 

爱:不错。

弗:随你的便。

[他放掉爱斯特拉冈,拾起自己的大衣穿上。

爱: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弗拉季米尔走来走去)你不能站着不动?

弗:我冷。

爱:咱们来得太早啦。

弗:总要到夜晚的。

爱:可是夜还没来临。

弗:它会突然来临的,像昨天一样。

爱:跟着就是黑夜。

弗:咱们也就可以走了。

爱:跟着又会是白天了。(略停。绝望的样子)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

弗:(煞住脚步,恶狠狠地)你别这么哼哼唧唧的,成不成!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你的牢骚啦。

爱:我走啦。

弗:(看见幸运儿的帽子)呃!

爱:再见吧。

弗:幸运儿的帽子。(他向帽子走去)我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都没看见它。(非常高兴)好极了!

爱:你再也见不到我啦。

弗:我早就知道咱们没找错地方。现在咱们的烦恼都可以勾销啦。(他拾起帽子,细细察看,把它拉直)准是顶非常漂亮的帽子。(他戴上这顶帽子,把自己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喏。

爱:什么?

弗:拿着。

[爱斯特拉冈接过弗拉季米尔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幸运儿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戴上弗拉季米尔的帽子,把自己的帽子脱下,递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爱斯特拉冈的帽子。爱斯特拉冈把戴在头上的弗拉季米尔的帽子整了整。弗拉季米尔戴上爱斯特拉冈的帽子,把幸运儿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幸运儿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爱斯特拉冈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戴上幸运儿的帽子,把弗拉季米尔的帽子脱下,递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他自己的帽子。爱斯特拉冈把戴在头上的幸运儿的帽子整了整。弗拉季米尔戴上他自己的帽子,把爱斯特拉冈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他自己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他自己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戴上他自己的帽子,把幸运儿的帽子脱下,递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幸运儿的帽子。爱斯特拉冈把戴在头上的他自己的帽子整了整。弗拉季米尔戴上幸运儿的帽子,把他自己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弗拉季米尔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幸运儿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把弗拉季米尔的帽子还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又还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又还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一下子摔在地上。

弗:我戴着合适不合适?

爱:我怎么知道?

弗:唔,可是我戴着样子好不好?

[他卖俏地把头转来转去,像服装模特儿似的迈着小步装模作样地走。

爱:丑得要命。

弗:不过是不是比平常更丑?

爱:不比平常丑,也不比平常不丑。

弗:那么说来,我可以把它留下了。我的那顶让我生气。(略停)我该怎么说呢?(略停)它让我痒痒。

[他脱下幸运儿的帽子,往帽内窥视,抖了抖帽子,拍了拍帽顶,重新把帽子戴上。

爱:我走啦。

[沉默。

弗:你演不演戏?

爱:演什么戏?

弗:我们可以演波卓和幸运儿。

爱:从来没听说过。

弗:我扮演幸运儿,你扮演波卓。(他模仿幸运儿在行李的重压下踉跄走路的样子。爱斯特拉冈望着他,惊得目瞪口呆)演吧!

爱:我演什么?

弗:骂我!

爱:(想了想)淘气!

弗:厉害点儿!

爱:淋菌!梅毒菌!

[弗拉季米尔弯着腰,左右摇摆。

弗:叫我思想。

爱:什么?

弗:说:思想,猪!

爱:思想,猪!

[沉默。

弗:我不能!

爱:戏演得够啦。

弗:叫我跳舞。

爱:我走啦。

弗:跳舞,猪!(他在他站着的地方扭动着。爱斯特拉冈从左边急下)我不能!(他抬起头来,看不见爱斯特拉冈)戈戈!(他疯狂地在台上走动。爱斯特拉冈从左边上,喘着气。他急急奔向弗拉季米尔,倒在他怀里)你终于回来啦!

爱:(喘气)我真倒霉!

弗:你到哪儿去啦?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爱:他们来啦。

弗:谁?

爱:我不知道。

弗:多少人?

爱:我不知道。

弗:(得意地)是戈多!终于来啦!戈戈!是戈多!咱们得救啦!咱们上去迎接他。(他拖着爱斯特拉冈向边厢走去。爱斯特拉冈反抗,挣脱了身,从右边下)戈戈!回来!(弗拉季米尔奔到极左边,眺望着地平线。爱斯特拉冈从右边上,急急奔向弗拉季米尔,倒在他的怀里)你又回来啦!

爱:我倒霉死啦!

弗:你到哪儿去啦?

爱:他们也从那边来啦!

弗:咱们给人包围啦!(爱斯特拉冈疯狂地往后奔)笨蛋!那儿没有路。(他攥住爱斯特拉冈的一只胳膊往前拖。朝观众做了个手势)那儿!看不见一个人影!快去!快!(他攥住爱斯特拉冈朝观众的方向推。爱斯特拉冈恐怖地缩回身来)你不肯去?(他端详着观众)嗯,我明白了。让我想想。(他想了想)你剩下的惟一希望就是躲起来。

爱:哪儿?

弗:树背后。(爱斯特拉冈犹豫)快!树背后。(爱斯特拉冈过去蹲在树背后,发现自己仍被人看见,又从树背后出来)这棵树肯定对我们不会有丝毫用处。

爱:(平静些)我昏了头脑。(他低下头,觉得不好意思)原谅我!(他振作精神,抬起头来)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告诉我干什么吧。

弗:没什么可干的。

爱:你过去站在那儿。(他拖着弗拉季米尔走到极右边,让他背对着舞台站着)站好,别动,小心守望。(弗拉季米尔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向地平线眺望。爱斯特拉冈奔到极左边,用同样的姿势站好。他们转过头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背对着背,就像在过去的黄金时代一样!

[他们四目相视了一会儿,又继续守望。长时间沉默。

爱:你看见有人来吗?

弗:(转过头来)什么?

爱:(响一些)你看见有人来吗?

弗:没有。

爱:我也没有。

[他们继续守望。长时间沉默。

弗:你准是看见了幻象。

爱:(转过头来)什么?

弗:(响一些)你准是看见幻象啦!

爱:没有必要大声嚷嚷。

[他们继续守望。长时间沉默。

弗拉季米尔&爱: (同时转过头来)你--

弗:哦,对不起!

爱:说吧。

弗:不,不,你先说。

爱:不,不,你先说。

弗:我打断了你的话。

爱:正好相反。

[他们彼此怒目相视。

弗:假客气的猴儿!

爱:假正经的猪!

弗:(恶狠狠地)把你的话说出来,我跟你说!

爱:把你自己的话说出来!

[沉默。他们彼此靠拢,止步。

弗:窝囊废!

爱: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相骂吧。

[他们转身,把彼此间的距离扩大,又转身面对着面。

弗:窝囊废!

爱:寄生虫!

弗:丑八怪!

爱:鸦片鬼!

弗:阴沟里的耗子!

爱:牧师!

弗:白痴!

爱:(最后一击)批评家!

弗:哦!

[他被打败,垂头丧气地转过头去。

爱:现在咱们再和好吧。

弗:戈戈!

爱:狄狄!

弗:你的手!

爱:在这儿!

弗:到我怀里来!

爱:你怀里?

弗:拥抱我!

爱:马上就来!

[他们拥抱。他们分开。沉默。

弗:有消遣的时候,时间过得多快!

[沉默。

爱: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弗:在等着的时候?

爱:在等着的时候。

[沉默。

弗:咱们可以做咱们的体操。

爱:咱们的运动。

弗:咱们的升高。

爱:咱们的娱乐。

弗:咱们的延长。

爱:咱们的娱乐。

弗:使咱们暖和起来。

爱:使咱们平静下来。

弗:咱们马上开始吧。

[弗拉季米尔更换着两脚跳动。爱斯特拉冈学他的样。

爱:(停止)够啦。我累啦。

弗:(停止)咱们的健康情况不好。来点儿深呼吸怎样?

爱:我都呼吸得腻烦啦。

弗:你说得对。(略停)咱们做一下树吧,保持身体的平衡。

爱:树?

[弗拉季米尔做树的样子,用一只脚踉跄着。

弗:(停止)该你做了。

[爱斯特拉冈做树的样子,踉跄。

爱:你以为上帝看见了我吗?

弗:你应该闭上眼睛。

[爱斯特拉冈闭上眼睛,踉跄得更厉害了。

爱:(停止,挥着两只拳头,用最高的嗓门)上帝可怜我!

弗:(着急)还有我呢?

爱:(如前)我!我!可怜!我!

[波卓(这时已经成瞎子)和幸运儿上。幸运儿像过去一样两手提着东西,并像过去一样拴着绳子,只是绳子短多了,这样波卓跟着他走就更方便。幸运儿戴着另一顶帽子。他看见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就停住脚步。波卓继续往前走,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弗:戈戈!

波:(紧紧攥住幸运儿,幸运儿晃了几下)这是什么?这是谁?

[幸运儿摔倒,手里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连波卓也跟着他摔倒。他们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散了一地的行李中间。

爱:是戈多吗?

弗:终于来啦!(他向那一堆人和东西走去)救兵终于来啦!

波:救命!

爱:是戈多吗?

弗:咱们已经有点支持不住啦。现在咱们肯定能度过这一晚了。

波:救命!

爱:你听见了没有?

弗:咱们不再孤独啦,等待着夜,等待着戈多,等待着……等待。咱们已经奋斗了一个晚上,没有人帮助。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啦。咱们已经到明天啦。

波:救命!

弗:时间已经逝去。太阳将要落下,月亮将要升起,我们也将要离开……这儿。

波:可怜我!

弗:可怜的波卓!

爱:我早就知道是他。

弗:谁?

爱:戈多。

弗:可他不是戈多。

爱:他不是戈多?

弗:他不是戈多。

爱:那么他是谁?

弗:他是波卓。

波:快来!快来!搀我起来!

弗:他起不来了。

爱: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为什么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

弗:他也许还能给你一根骨头哩。

爱:骨头?

弗:鸡骨头。你记不得了?

爱:是他吗?

弗:是的。

爱:问他一声。

弗:也许咱们应该先帮助他一下。

爱:帮助他什么?

弗:扶他起来。

爱:他起不来?

弗:他想要起来。

爱:那么就让他起来好了。

弗:他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我不知道。

[波卓扭动着,呻吟着,用拳头拍打地面。

爱:咱们应该先跟他要骨头。他要是不肯给,咱们就让他躺在那儿不管他。

弗:你是说他已经听我们摆布了?

爱:是的。

弗:所以我们要是给他做什么好事,就可以跟他讲条件,要代价?

爱:是的。

弗:这倒是很聪明的做法。可是有一件事我害怕。

波:救命!

爱:什么事?

弗:就是幸运儿也许会突然行动起来。那时候咱们就会着了他的道儿。

爱:幸运儿?

弗:昨天让你吃苦头的就是他。

爱:我跟你说,他们一共有十个人哩。

弗:不,在那以前;那个踢你的。

爱:他在这儿吗?

弗:那不是吗!(朝幸运儿做了个手势)这会儿他一动不动。不过他随时都可能跳起来。

波:救命!

爱:咱们过去狠狠揍他一顿好不好,咱们两个人?

弗:你是说咱们趁他睡着的时候扑上去揍他?

爱:是的。

弗:不错,这听上去是个挺好的主意。可是咱们能不能这样做呢?他是不是真正睡着了?(略停)不,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用波卓求救的机会。

波:救命!

弗:过去帮助他--

爱:我们帮助他?

弗:换取一些马上可以兑现的报酬。

爱:可是万一他--

弗:咱们别再说空话浪费时间啦!(略停。激烈地)咱们趁这个机会做点儿什么吧!并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我们的。的确,并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我们个人的帮助的。别的人也能同样适应需要,要不是比我们更强的话。这些尚在我们耳边震响的求救的呼声,它们原是向全人类发出的!可是在这地方,在现在这一刻时间,全人类就是咱们,不管咱们喜欢不喜欢。趁现在时间还不太晚,让咱们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吧!残酷的命运既然注定了咱们成为这罪恶的一窝,咱们就至少在这一次好好当一下他们的代表吧!你说呢?(爱斯特拉冈什么也没说)确实,当咱们交叉着两臂衡量着得失的时候,咱们真不愧是咱们同类的光荣。老虎会一下子跳过去援助它们的同类,决不会动一下脑子;要不然它就会溜进丛林深处。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咱们在这儿做些什么,问题是在这里。而我们也十分荣幸,居然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的,在这场大混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楚的。咱们在等待戈多的到来--

爱:啊!

波:救命!

弗:或者说等待夜的到来。(略停)咱们已经守了约,咱们尽了自己的职责。咱们不是圣人,可是咱们已经守了约。有多少人能吹这个牛?

爱:千千万万。

弗:你这样想吗? 

爱:我不知道。

弗:你也许对。

波:救命!

弗: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情况下,时间过得很慢,咱们不得不想出些花招来消磨时间,这些花招--我该怎么说呢--最初看来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到头来终于成了习惯。你也可以说这样可以使咱们的理智免于泯灭。毫无疑问。可是在深似地狱的没结没完的夜里,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呢?这是我有时纳闷儿的问题。你听得懂我说的道理吗?

爱:(像说警句似的)我们生来都是疯子。有的人始终是疯子。

波:救命!我会给你们钱的!

爱:多少?

波:两个先令!

爱:这点儿钱不够。

弗:我觉得你有点儿太过火了。

爱:你以为这点儿钱够了?

弗:不,我是说我不认为我自己出世的时候头脑就有毛病。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波:五个先令!

弗:我们等待。我们腻烦。(他举起两手)不,不,别反驳,我们腻烦得要死,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好,一个消遣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让它随便浪费掉了。来,咱们干起来吧!(他向那堆人和东西走去,刚迈步就煞住了脚步)在一刹那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

 

[他沉思起来。

 

波:五个先令!

弗:我们来啦!

[他想把波卓拉起来,没成功,又尝试一下,踉跄着倒了下去,想爬起来,没成功。

爱:你们全都怎么啦?

弗:救命!

爱:我走啦。

弗:别离开我!他们会杀死我的!

波:我在哪儿? 

弗:戈戈!

波:救命!

弗:救命!

爱:我走啦。

弗:先搀我起来。咱俩一起走。

爱:你答应了?

弗:我发誓!

爱: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弗:永远不回来了!

爱:咱们要到庇里尼山脉去。

弗: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波:十个先令--一镑!

爱:我一直向往着到庇里尼山脉去漫游一次。

弗:你可以到那儿去漫游。

爱:(退缩)谁打嗝儿啦?

弗:波卓。

波:快来!快来!可怜我!

爱:让人作呕!

弗:快!搀我一把。

爱:我走啦。(略停。更响一些)我走啦。

弗:呃,我揣摩我最后还得靠我自己的力量爬起来。(他试了一下,失败了)反正有的是时间。

爱:你怎么啦?

弗:去你妈的。

爱:你打算待在那儿吗?

弗:就在这一会儿。

爱:喂,起来。你要着凉的。

弗:别为我担心。

爱:来吧,狄狄,别这么顽固。

[他伸出一只手去,弗拉季米尔迫不及待地把它握住。

弗:拉!

[爱斯特拉冈拉了一下,踉跄着倒下了。长时间沉默。

波:救命!

弗:我们来啦。

波:你们是谁?

弗:我们是人。

[沉默。

爱:可爱的母亲大地!

弗:你起得来吗?

爱:我不知道。

弗:试试看。

爱:这会儿不成,这会儿不成。

[沉默。

波:出了什么事啦?

弗:(恶狠狠地)你给我住嘴,你!瘟疫!他只想到他自己!

爱:打个小小的盹儿怎么样?

弗:你听见他的话没有?他想要知道出了什么事!

爱:别理他。睡吧。

[沉默。

波:可怜我!可怜我!

爱:(一惊)这是什么?

弗:你睡着了吗?

爱:我准是睡着了。

弗:是这个杂种波卓又在哼哼唧唧啦。

爱:叫他闭嘴。踢他的小肚皮。

弗:(揍波卓)你给我住嘴!毛虱!(波卓呼痛,挣脱身爬开。他不时停下来,盲目地挥动手臂求救。弗拉季米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看着他退走)他走啦!(波卓倒在地上)他倒下啦!

爱: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弗:也许我可以爬到他那儿去。

爱:别离开我!

弗:要不然我可以喊他。

爱:好的,喊他吧。

弗:波卓!(沉默)波卓!(沉默)没回答。

爱:一起喊。

爱斯特拉冈&弗:波卓!波卓!

弗:他动啦。

爱:你肯定他的名字叫波卓吗?

弗:(惊惶)波卓先生!回来!我们不会再碰你啦!

[沉默。

爱:咱们可以用别的名字喊他试试。

弗:我怕他快要死啦。

爱:那一定很好玩。

弗:什么很好玩?

爱:用别的名字喊他,挨着个儿尝试。这样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咱们迟早会喊到他真正的名字。

弗:我跟你说,他的名字叫波卓。

爱:咱们马上就会知道了。(他想了想)亚倍尔!亚倍尔!

波:救命!

爱:一下子就喊对啦!

弗:我开始对这玩艺儿感到腻烦啦。

爱:也许另外那个叫该隐。(他呼喊)该隐!该隐!

波:救命!

爱:他是全人类。(沉默)瞧这一朵小云。

弗:(抬起头来)哪儿?

爱:那儿。在天边。

弗:嗯?(略停)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沉默。

爱:咱们这会儿换个题目谈谈好不好?

弗:我正要向你建议哩。

爱:可是谈什么呢?

弗:啊!

[沉默。

爱:咱们站起来以后再谈怎样?

弗:试一试没害处。

[他们站起来。

爱:孩子的玩艺儿。

弗:一个简单的意志力问题。

爱:这会儿怎办呢?

波:救命!

爱: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为什么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绝望的样子)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

波:救命!

弗:咱们过去救他一下怎样?

爱:他要干吗?

弗:他要站起来。

爱:那么他干吗不站起来呢?

弗:他要咱们搀他起来。

爱:那么咱们干吗不去呢?咱们还在等待什么?

[他们搀着波卓站起来,跟着就松了手。波卓又摔倒。

弗:咱们得攥住他。(他们又把他搀起来。波卓用两只胳膊搂住他们的脖子,身子不住地往下沉)必须让他习惯于重新站直才成。(向波卓)觉得好点儿吗?

波:你们是谁?

弗: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波:我的眼睛瞎啦。

[沉默。

爱:也许他能看见未来。

弗:(向波卓)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波:我的视力一向非常好--可你们是不是朋友?

爱:(笑得很响)他想要知道咱俩是不是朋友!

弗:不,他的意思是说是不是他的朋友。

爱:嗯?

弗:我们已经用帮助他的实际行动证明我们是他的朋友啦。

爱:一点不错。我们要不是他的朋友,怎么会去帮助他?

弗:可能。

爱:不错。

弗:咱们别再瞎扯这个啦。

波:你们不是强盗吧?

爱:强盗!我们的模样儿像强盗吗?

弗:他妈的,你难道没看见这个人是瞎子。

爱:他妈的,他的确是瞎子。(略停)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波:别离开我!

弗:这不成问题。

爱:至少在目前。

波:现在是什么时候?

弗:(看天色)七点钟……八点钟……

爱:这得看现在是什么季节。

波:是晚上吗?

[沉默。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仔细察看落日。

爱:看上去好像太阳在往下升。

弗:不可能。

爱:也许是黎明。

弗:别傻瓜啦。那儿是西边。

爱:你怎么知道?

波:(痛苦的样子)是晚上吗?

弗:不管怎样,它没动。

爱:我跟你说这是日出。

波:你们干吗不回答我?

爱:给我们一个机会!

弗:(重新有了把握)是晚上,先生,是晚上,夜就要降临了。我这位朋友想要我怀疑这不是晚上,我也必须招认,他的确让我动摇了一下。可是今天这漫长的一天我不是白白度过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天已经到了它的尾声了。 (略停)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啦?

爱:我们还要扶他多久?(他们略一松手,他就倒了下去,他们赶紧重新把他攥住)我们可不是柱子!

弗:你刚才说你的视力一向很好,要是我没听错的话。

波:好极了!好极了!好极了的视力!

[沉默。

爱:(没好气地)说下去!说下去!

弗:别打扰他。你看不出他是在回忆过去的快乐日子?(略停)Memoria praeteritorum bonorum②--那准是不愉快的事。

爱:我们很难知道。

弗:(向波卓)而且你是一下子瞎的?

波:真是好极了! 

弗:我在问你是不是一下子瞎的。

波:在一个明朗的日子我一觉醒来,发现我自己瞎得像命运之神一样了。(略停)有时候我不由得怀疑我是不是依旧睡着。

弗:那是什么时候?

波:我不知道。

弗:可是总不会在昨天之前--

波:别问我。瞎子没时间观念。属于时间的一切东西他们也都看不见。

弗:嗯,想一想他的话!我本来都可能发誓说情况正好跟这相反。

爱:我走啦。

波:咱们在哪儿?

弗:我没法告诉你。

波:这地方是不是可能就叫做"董事会"?

弗:从来没听说过。

波:什么样的景色?

弗:(举目四望)很难描写。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棵树。

波:那么说来,这儿不是"董事会"了。

爱:(身子往下沉)来点儿消遣!

波:我的仆人呢?

弗:他就在这儿附近。

波:我喊他他干吗不答应?

弗:我不知道。他好像在睡觉。也许他已经死了。

波:到底出了什么事?

爱:到底!

弗:你们两个滑了一交。(略停)摔倒了。

波:去看看他受伤没有。

弗:可是我们不能离开你。

波:你们用不着两个都去。

弗:(向爱斯特拉冈)你去吧。

爱:在他那样对待我以后?决不!

波:好的,好的,让你的朋友去吧,他臭得厉害。(沉默)他还在等待什么?

弗:你还在等待什么?

爱:我在等待戈多。

[沉默。

弗:他到底该怎么做?

波:嗯,开始时候他应该拉绳子,可以使劲拉,只要不把他勒死就成。通常他是会有反应的。要是没反应,就应该让他尝尝靴子的滋味,最好是在脸上或者在心窝上。

弗:(向爱斯特拉冈)你瞧,你没什么可害怕的。这甚至还可以说是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爱:他要是起来自卫怎么办?

波:不,不,他从来不起来自卫。

弗:我会马上奔过来援助你。

爱:你得始终看着我。

[他向幸运儿走去。

弗:在你动手之前,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要是死了,你就没必要再白费力气啦。

爱:(弯腰看幸运儿)他在呼吸。

弗:那么就给他点厉害看。

[爱斯特拉冈突然暴怒起来,拿脚使劲踢幸运儿,一边踢一边骂。可是他把自己的脚踢疼了,就一瘸一拐地呻吟着走开。幸运儿动了一下。

爱:哦,畜生!

[他在土墩上坐下,想要脱掉靴子。但他不久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把两只胳膊搁在膝盖上,把头枕在胳膊上,准备睡觉。

波:又出了什么事啦?

弗:我的朋友把自己的脚踢疼了。

波:幸运儿呢?

弗:原来是他?

波:什么?

弗:是幸运儿?

波:我不明白。

弗:原来你是波卓?

波:我当然是波卓。

弗:就跟昨天一样?

波:昨天?

弗:咱们昨天见过面。(沉默)你不记得了吗?

波:我不记得昨天遇见过什么人了。可是到明天,我也不会记得今天遇见过什么人。因此别指望我来打开你的闷葫芦。

弗:可是--

波:够啦。起来,猪!

弗:你当时正赶他上集市去,要把他卖掉。你跟我们讲了话。他跳了舞。他思想过。你的视力还很好。

波: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放我走。(弗拉季米尔闪到一边)起来!

[幸运儿站起来,拾起散在地上的东西。

弗: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去哪儿?

波:我对这不感兴趣。走!(幸运儿拿好东西,在波卓前面站好)鞭子!(幸运儿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寻找鞭子,找着后把鞭子搁在波卓手里,重新拿起那些东西)绳子!

[幸运儿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把绳子的一端搁在波卓手里,重新拿起那些东西。

弗:那只口袋里面装的什么?

波:沙土。(他抖动绳子)开步走!

弗:暂且别走!

波:我走啦。

弗:你们要是在无人相助的地方摔倒了,那怎么办呢?

波:我们就等着,一直等到能够爬起来为止。随后我们重新上路。走!

弗:你叫他唱个歌再走!

波:谁?

弗:幸运儿。

波:唱歌?

弗:是的。或者思想。或者朗诵。

波:可他是个哑巴。

弗:哑巴!

波:哑巴。他连呻吟都不会。

弗:哑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波:(勃然大怒)你干吗老是要用你那混帐的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一天,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平静一些)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他抖动绳子)走!

 

[幸运儿和波卓下。弗拉季米尔跟着他们走到舞台边缘,望着他们的后影。有人倒地的声音,弗拉季米尔学了下这声音,随后就向已经睡着了的爱斯特拉冈走去,告诉他说他们又摔倒了。沉默。弗拉季米尔端详了他一会儿,跟着就把他摇醒了。

爱:(狂暴的手势,含糊的字句。最后)你干吗老不让我睡觉?

弗:我觉得孤独。

爱:我梦见我很快乐。

弗:这倒能消磨时间。

爱:我梦见--

弗:别告诉我!(沉默)我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成了瞎子。

爱:瞎子?谁?

弗:波卓。

爱:瞎子?

弗:他告诉我们说,他已经成了瞎子了。

爱:嗯,那又怎么样呢?

弗:我好像觉得他看见了我们。

爱:你在做梦。(略停)咱们走吧。咱们不能。啊!(略停)你能肯定不是他吗?

弗:谁?

爱:戈多。

弗:可是谁呢?

爱:波卓。

弗:决不是!决不是!(略停)决不是!

爱:我想我还是站起来好。(他痛苦地站起身来)唷!狄狄!

弗: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爱:我的脚!(他坐下,想要脱掉靴子)帮助我!

弗:别人受痛苦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睡觉?我现在是不是在睡觉?明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或者当我自以为已经醒来的时候,我对今天怎么说好呢?说我跟我的朋友爱斯特拉冈一起在这地方等待戈多,一直等到天黑?或者说波卓跟他的仆人经过这儿,而且跟我们谈话来着?很可能这样说。可是在这些话里有什么是真情实况呢?(爱斯特拉冈脱了半天靴子没脱掉,这会儿又朦胧睡去了。弗拉季米尔瞪着他瞧)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只会告诉我说他挨了揍,我呢,会给他一个萝卜。(略停)双脚跨在坟墓上难产。掘墓人慢腾腾地把箝子放进洞穴。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他倾听)可是习惯最容易叫人的感觉麻木。(他重新瞧着爱斯特拉冈)这会儿照样也有人在瞧着我,也有人在这样谈到我:"他在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继续睡吧。"(略停)我没法往下说啦!(略停)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疯狂地走来走去,最后在极左边煞住脚步,沉思。

[孩子从右边上。他煞住脚步。

[沉默。

孩:劳驾啦,先生……(弗拉季米尔转身)亚尔伯特先生?……

弗:又来啦。(略停)你不认识我?

孩:不认识,先生。

弗:昨天来的不是你?

孩:不是,先生。

弗:这是你头一次来?

孩:是的,先生。

[沉默。

弗:你给戈多先生捎了个信来。

孩:是的,先生。

弗:他今天晚上不来啦。

孩:不错,先生。

弗:可是他明天会来。

孩:是的,先生。

弗:决不失约。

孩:是的,先生。

[沉默。

弗:你遇见什么人没有?

孩:没有,先生。

弗:另外两个……(他犹豫一下)……人?

孩:我没看见什么人,先生。

[沉默。

弗:他干些什么,戈多先生?(沉默)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孩:听见了,先生。

弗:嗯?

孩:他什么也不干,先生。

[沉默。

弗:你弟弟好吗?

孩:他病了,先生。

弗:昨天来的也许是他。

孩:我不知道,先生。

[沉默。

弗:(轻声)他有胡子吗,戈多先生?

孩:有的,先生。

弗:金色的还是……(他犹豫一下)……还是黑色的?

孩:我想是白色的,先生。

[沉默。

弗:耶稣保佑我们!

[沉默。

孩:我怎么跟戈多先生说呢?

弗:跟他说……(他犹豫一下)……跟他说你看见了我,跟他说……(他犹豫一下)……说你看见了我。(略停。弗拉季米尔迈了一步,孩子退后一步。弗拉季米尔停住脚步,孩子也停住脚步)你肯定你看见我了吗,嗳,你不会明天见了我,又说你从来不曾见过我?

[沉默。弗拉季米尔突然往前一纵身,孩子闪身躲过,奔跑着下。弗拉季米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低下头。爱斯特拉冈醒来,脱掉靴子,两手提着靴子站起来,走到舞台前方的中央把靴子放下,向弗拉季米尔走去,拿眼瞧着他。

爱:你怎么啦?

弗:没什么。

爱:我走啦。

弗:我也走啦。

爱:我睡的时间长吗?

弗:我不知道。

[沉默。

爱:咱们到哪儿去?

弗:离这儿不远。

爱:哦不,让咱们离这儿远一点吧。

弗:咱们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咱们明天还得回来。

爱:回来干吗?

弗: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他没来?

弗:没来。

爱:现在已经太晚啦。

弗:不错,现在已经是夜里啦。

爱:咱们要是不理会他呢?(略停)咱们要是不理会他呢?

弗:他会惩罚咱们的。(沉默。他望着那棵树)一切的一切全都死啦,除了这棵树。

爱:(望着那棵树)这是什么?

弗:是树。

爱:不错,可是什么树?

弗: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拖着弗拉季米尔向那棵树走去。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前。沉默。

爱:咱们干吗不上吊呢?

弗:用什么?

爱:你身上没带绳子?

弗:没有。

爱:那么咱们没法上吊了。

弗:咱们走吧。

爱:等一等,我这儿有裤带。

弗:太短啦。

爱:你可以拉住我的腿。

弗:可是谁来拉住我的腿呢?

爱:不错。

弗:拿出来我看看。(爱斯特拉冈解下那根系住他裤子的绳索,可是那条裤子过于肥大,一下子掉到了齐膝盖的地方。他们望着那根绳索)拿它应急倒也可以。可是它够不够结实?

爱:咱们马上就会知道了。攥住。

[他们每人攥住绳子的一头使劲拉。绳子断了。他们差点儿摔了一交。

弗:连个屁都不值。

[沉默。

爱:你说咱们明天还得回到这儿来?

弗:不错。

爱:那么咱们可以带一条好一点的绳子来。

弗:不错。

[沉默。

爱:狄狄。

弗:嗯。

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啦。

弗:这是你的想法。

爱:咱俩要是分手呢?也许对咱俩都要好一些。

弗:咱们明天上吊吧。(略停)除非戈多来了。

爱:他要是来了呢?

弗:咱们就得救啦。

[弗拉季米尔脱下帽子(幸运儿的),往帽内窥视,往里面摸了摸,抖了抖帽子,拍了拍帽顶,重新把帽子戴上。

爱:嗯?咱们走不走?

弗: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什么?

弗: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你要我把裤子脱下来?

弗: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觉察到他的裤子已经掉下)不错。

[他拉上裤子。沉默。

弗:嗯?咱们走不走?

爱:好的,咱们走吧。

[他们站着不动。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