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时已经很晚了。有一会儿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他看到莉迪亚。他们并未拉下窗帘。一线灰色的光滤过百叶窗。屋里有胶松树的家具,看起来有一种不洁的感觉。她仰卧在双人床上,眼睛张开,瞪着脏污的天花板。查理看了看表,旁边床上有一个陌生女人使他感到很羞怯。
“已经快十二点了。”他说,“我们最好喝杯咖啡,然后,你喜欢的话,带你去吃午饭。”她用沉重但并非不仁慈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一直在看你睡觉,你睡得很平静很深沉,像个小孩子一样。你的脸色有一种天真的表情,使人心情烦乱。”
“我的脸需要修一修了。”他说。
他打电话到柜台要咖啡。一个强壮的中年女仆人送上来,她向莉迪亚瞥一眼,但是她的表情并不表示什么。查理抽着烟斗而莉迪亚也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他们很少谈话。查理和莉迪亚似乎迷失于与他无关的思潮里,他不晓得如何处置这种奇特的情况,就马上走进浴室刮脸洗澡。回来时,他发现莉迪亚坐在靠窗的一张安乐椅上。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天井,看到的都是些窗,一层接一层的屋子以及对面的房间,在灰色的圣诞早晨看起来有一种使人无法相信的忧郁。她转向他。“我们不要到外面吃,在这里吃午饭好。”
“你意思是楼下?随你意思好了。我不知道食物是什么样子。”
“食物不打紧。不是在楼下,是在楼上这儿,在房间里。把世界关在外面几小时会多美妙啊!休息、和平、宁静、孤独。你会认为这些东西是富人才付得起的奢侈物。然而这些东西是不用花一毛钱的。但,很奇怪,它们却是很难到手的。”
“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替你叫午餐,我要出去吃。”
她的眼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含有一种轻微讽刺的笑。
“我不介意。我想也许你又甜又美,我倒愿意你留下来,你身上有使我舒服安适的成分。”
查理并不是一个常想到自己的青年。但是那个时刻,他却禁不住有一种被激怒的感觉,因为说实在的,她似乎正以超常情的冷漠对待他。但是他有自然美好的礼节,所以并未表露出他的感觉,除此外情况也显得奇妙,虽然,他来巴黎并不是为了处身于这种情况的;但不能否认的,经验却很有趣。他看了看房间,床还未整理好。莉迪亚的帽子,她的上衣、裙子,她的鞋子和袜子,大部分都搁放在地板四处,他自己的衣服乱糟糟的堆在一张椅子上。
“这地方看起来乱得可怕。”他说,“你认为在这团糟里面吃午餐好过吗?”
“这有何关系?”她回答,带着他第一次听到的笑声,“但是如果这破坏了你们英国人古板的礼节感的话,我就来整理一下床,或者在我洗澡时,女仆也会整理的。”
她走进浴室。查理打电话叫来一个侍者,他叫了一些蛋,一些肉,奶酪和水果,还有一瓶酒,然后他把仆人叫来。虽然屋里很热,里面却还有一个壁炉,而他想,有一堆火会使人更愉快。
女仆在拿圆木时,他穿衣服,然后在她忙于安放东西时,他就坐下来注视着森冷的天井。他惨然地想到特里·马逊家的快乐舞会。他们现在也许正在喝白葡萄酒,然后坐下来吃火鸡和李子布丁的圣诞午餐。他们会很快乐,很高兴看到他们的圣诞礼物,大家兴高采烈的谈着。一会儿之后,莉迪亚回来了,她素着一张脸,但是头发梳得很整齐,眼睑的红肿已消退了,看起来年轻而漂亮,但是并不是那种激发肉欲的漂亮,而查理虽然生性敏感,看到她进来,脉搏并未扑扑地跳。
“哦,你已穿好了。”她说,“那么我可以穿你的睡袍了,可以吗?我来穿你的拖鞋,我穿着会嫌大,但是不要紧。”
那件睡袍是他母亲给他的生日礼物,是蓝格子丝布做成的,她穿有点太长了,但是她整理之后,看起来并没有不合身的感觉。她很高兴看到火。她在他拉给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抽着烟。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似乎认为这种情况并没有什么奇特。她的动作冷漠,就好像她已经认识他一辈子的样子。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来驱赶他秘藏的有关她的任何念头的话,那么他清晰地得自她身上的这个印象最有效了:她已经将跟他上床的可能性永久排除了。他很惊奇地看着她胃口大开的吃着。在她前晚告诉过他以后,他就有一个想法,认为她心太烦了,只能吃少量的东西。现在看到她跟他吃一样多的东西,并且显然很满足的样子,这对他富于空想的感受性来讲,是一种冲击。
电话响时,他们正在喝咖啡,是西蒙打来的。
“查理,请你来这里谈一谈好吗?”
“恐怕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西蒙尖刻地问。
他认为他需要谁时,不管他正在做什么,都要准备好去找他,这就是典型的他。只要他有奇想,或者生气,那么不论多不关紧要的事,马上就变成有重要性的事了。
“莉迪亚在这里。”
“谁是他妈的莉迪亚?”
查理犹疑了一会儿。
“哦,是欧尔佳公主。”
停了一会,然后西蒙爆出干笑。
“恭喜了,大孩子。我知道你会泡上的。好了,什么时候有余暇给一个老朋友的话,通知我好了。”
他挂断电话。查理转回到莉迪亚身旁时,她正注视着火光。她无动于衷的脸孔显示出她刚才并未听到他和西蒙电话里的对话。查理将他们吃中饭的小桌子推回去,然后尽可能舒服地坐在一张并不深的安乐椅上,莉迪亚挪过身子放进一块圆木。她这个动作里有一个使查理感到高兴的亲密成分。她正要把自己安顿下来,像一只小狗在一个坐褥上转了两、三次,等理好了一个适当的空位,才蜷伏在上面。他们整个下午都留在屋里。
忧郁的冬日阳光照落下来,他们坐在柴火旁边,天井那边房间的灯光转来转去,苍白没上帘的窗子有一种虚伪奇异的外表,好像是搭在街上的戏台里点着灯的窗子;但是对查理来讲,坐在肮脏的房间里,靠近时明时暗的圆木火堆,听着那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讲的可怕的故事,似乎还没有那些苍白没上帘的窗子真实。她似乎没想到,他可能不愿听她讲的故事。就他所知,她并没有暗示说,他可以做其他的事,也没有想到,向他剖露她的心,倾诉她的苦恼,等于是将一个重担加在他身上,而一个陌生人是没有权利强迫人负起这个重担的。是不是她需要他的同情呢?他甚至连这点也不晓得,她不知道他的事,也不愿知道什么事。他只是一件予人便利的东西,如果不是他的幽默感,他就会发觉,她的冷淡实在令人愤怒。接近晚上的时候,她变得沉静了。
查理马上从她安静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他坐在里面太久,肢体都发痛了。然后因为怕吵醒她,就蹑着脚尖,走到窗口,坐在一张小椅子里,望着天井,时而他看到有人走过亮着灯的窗子后面,他看到一个老妇人在花盆里烧水。他看到一个穿短衫的人躺在床上看书。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是干什么的,他们看起来像家境适中的中产阶级,毕竟所有的旅馆都很便宜,地方也都不整洁。虽然这样,但是你从窗子内看过去,却像是西洋镜里的东西一样,奇异而不真实。谁能说出在它们平凡的外表里面真正隐藏着什么样的人民,什么样残忍的感情,什么样的罪恶呢?有些房间窗帘拉上了,只有一隙光线显示里面有人住,有些窗子是黑暗的,但并非没住人,因为旅馆已经客满了,只是住客出去了。去干什么神秘的差使呢?查理的神经震荡了。他忽然对这些陌生人的生活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在平滑的表面下,他似感觉到一些迷乱、黑暗、怪异和可怕的事情。
他沉思着,集中思力地蹙着眉头,想着整个下午他所听到的那个长而不幸的故事。莉迪亚走来走去,一下子告诉他为了少数津贴在一个女裁缝匠那儿工作挣扎着生活的情形,然后是在伦敦的穷苦潦倒的生活,一下子又告诉他谋杀案发生后,那些令人烦忧的日子,逮捕的恐惧,审判的苦闷。他读过侦探小说,也读了报纸,他知道犯罪的事。他也晓得生活在贫苦中的人,但是他只是从外界知晓的。当他发现自己竟亲身和一个曾经真正遭遇过可怕事情的人接触时,他有一种奇异、可怕的感觉,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忽然记起一幅马奈的——是马克新米兰的?——一个人被一队射击兵士枪毙的画。他总认为那是一幅惊人的画。当他发现这画是描绘一件已发生过的事时,不觉震惊了一下。皇帝事实上是站在那个地方的,而兵士们举起枪时,他一定不会相信,他会站在那个地方,而在片刻之后就停止生活了。
而既然他认识了莉迪亚,既然那一整天已听过她的故事,而且已经跟她吃过饭、跳过舞,既然他们已很亲近地生活了好几个小时,她会遭遇这些事情,似乎令人不可相信。
假如有什么事看来是纯粹偶然的话,那莉迪亚和罗勃贝格的见面就是了。既然莉迪亚时常从那些在苏俄饭店做事,而与她住在一起的朋友拿到音乐会的入场券,有时得不到票,而音乐会里有些音乐她极想听的话,她就会从她每周所赚的钱,硬刮出足够买一张站票的钱,这就是她唯一的“浪费”,而听音乐就是她唯一的消遣。她喜欢的主要是苏俄的音乐。听了那种音乐,他就要感觉到她进入了她从未见过的国家的心脏,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国家,以一种老是停留在不满足状态的思慕之情诱引着她。
除了一些得自她父亲和母亲口中的,一些得自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以前所谈的,以及得自她所读的小说以外,俄国的一切她都茫然无知。只有在她倾听雷汶斯基——考萨哥夫和格拉热诺夫的音乐,还有斯特拉汶斯基新鲜而尖刻的乐章时,她上述得的印象才会显得有形式和内容。这些有着与欧洲音乐不同成分的狂野旋律,这些使人驻足的韵律,使她从她本身和从她卑贱的存在里解脱出来,并且以爱的热情淹没了她,以致快乐而松释的眼泪都会沿颊而淌下。但,她用心眼看的东西,就从不用肉眼去看,因为那是风闻和热狂想象的产物,所以她都以一种奇异歪曲的式样看待之。
她看到了克里姆林宫,有着镀金和撒满了星星的圆顶,看到了红色广场和基泰格勒,这些都好像是一个神仙故事的背景,因为她的安德烈王子,和迷人的拿他撒【译注:两者皆为《战争与和平》里的男女角色。】仍然在莫斯科热闹的街上跑差。特米脆、卡拉马助夫在跟吉普赛人过了一个狂野的晚上后,仍然在莫斯巴雷特斯克桥见他甜蜜的阿里奥沙【译注:特、阿二人皆为《卡拉马助夫兄弟》里的角色。】,商人罗哥金及在他身边的拿斯他西亚、菲利普维纳,乘着雪橇飞冲过去,还有契诃夫的故事里苍白的角色,像风前的枯叶,随着环境的气息飘来浮去;夏之园和内维斯基、培罗斯培克特是有魔性的名字,而安娜卡列尼娜仍驾御着马车,维伦斯基穿着高雅的新制服在爬着冯坦卡运河边大屋的楼阶,还有私生子拉斯哥林哥夫在伴着李特尼散步。
在那种音乐的热情和思乡病中,再加上心中存有的屠格涅夫,她就看到了宽广而倒塌的乡村房屋,整个香气芬芳的晚上,他们就在这些房子里面谈天;还有在无风的黎明,在显得苍白的沼泽里,他们射着野鸭,心中想起高尔基。他又看到凄惨的乡村,人们在那儿狂饮,狂爱,狂杀。还有水流混浊的伏尔加河、高加索无垠的平原,以及迷人华丽的克里米亚,心中充满了渴望,充满了对一种已永远远去的生活的追悔,为一个她从不晓得的家患了思乡病,她,一个有敌意的世界里的陌生人,在那个时刻里却感到她是附随在这个广大、神秘的国家的一分子,纵然她无法流利地讲着自己国家的语言,她终究还是俄国人,而她爱她的祖国;在这样的时辰里,她感到毕竟还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而她了解为什么父亲不听警告,甚至冒生命的危险,不得不回去的道理了。
是在一个全是俄国音乐的音乐会里,她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年轻人的身边。她注意到他不时好奇地看着她。有一次她偶然将目光转向他,而深深为那种倾听音乐的热情的专注所动;他紧握着拳,他的嘴唇略微张开,好像呼吸困难似的,他因狂喜而销魂。他有轮廓显明的容貌,看来像受过良好的教养。莉迪亚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到音乐及音乐在她心中唤起的杂沓的梦。她被一种莫名的氛围带离得很远,几乎没觉到一声小啜泣启开了她的嘴唇。她感觉到一只小而柔的手握起她的手,并且轻轻的压了一下,她很受惊吓,很快地把手挪开。现在的音乐是休息时间前的最后一曲了,音乐结束时,那个年轻人转向她,浓眉之下两只可爱的灰色眼睛,显得特别地温和。
“小姐,你哭了。”
她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俄国人;但是他的声调却是纯粹法国人的。她晓得,她手上所受到的快速压力是一种本能的同情,她感动了。
“并不是我不快乐。”她回答。微弱地笑了一笑。
他也回报她一个微笑,而他的微笑是迷人的。
“我知道俄国的音乐令人奇异地激动,然而却把人心撕成片片了。”
“但你是法国人,它对你会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我是法国人,我不知道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要听的只是音乐,那是权力和热情,血液和破坏。这使我身体的每条神经发声作响。”他轻微的笑了笑,“有时候,在我倾听时会感觉到,所有人们能做到的事我也都能做到。”
她没有回答。相同的音乐对不同的人民却能传达不同的意义,真是奇异。对她而言,他们刚才所听的音乐,流露出人类命运的悲剧,对命运挣扎的无益,还有人性及忍让的欢乐及平静。“下个星期的音乐会还来吗?”然后他问,“也全部是俄国的。”
“我想不会来了。”
“为什么呢?”
他很年轻,不会比她年纪大。他的态度坦诚,所以虽然这问题对陌生人而言显得轻率,但她也不可能回答得太生硬。在他的态度上有某种什么成分,使她确实知道,他并不是试着要冒昧去认识她。她笑了。
“我并不是百万富翁。现在百万富翁很少了,你知道,俄国人百万富翁很少。”
“我认识一些主持音乐会的人,我有一张允许两个人进场的入场券。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下星期日可以在门口见我。”
“我不认为我大可那样做。”
“你认为那样对你有危害吗?”他笑着说,“群众就是充分的保护者了。”
“我在一个裁缝公司里做事。那事很难危害到我。我不知道我会受制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晓得你是一个受过很好教养的年轻女郎,但是你不应该存有无理的偏见。”
她不想辩论这一点。
“好,我们等着看,不论如何,我感谢你的提议。”
他们又谈到其他的事情,直到乐队的指挥再一次举起他的指挥棒时他们才停下来。音乐会结束时,他转向她说再见。
“直到下个星期天?”
“看看,不用等我。”
他们在涌向出口的人群中分手了。整个第二星期的时间,她都常常想到这个有大而灰色眼睛的好看年轻人。她想到他时就很高兴,她还没有老到不需时常抵抗男人袭击的年纪。阿雷克西和他当舞男的儿子都追求过她,但她觉得对付他们并不困难。耳朵上一掌剧痛的耳光,已经足以使这个好哭的醉鬼晓得,他不能做这种事了,她也适宜地混合使用嘲弄的及平白的口语,使这男孩子保持安静。人们时常想在街上猎获她,但是她常太倦也常太饿,不可能为他们的进攻所诱。她想到食物丰富的一餐比献出一颗爱心更能诱动她时,每每引起她一种冷酷的欢愉之情。她那属于女人的本能感觉到,音乐会中的男人并不十分像那种人。
无疑的,像跟他同样年纪的其他青年人一样,假如他能得到机会去享受一点乐趣,他都会去争取的;但是他要在星期天把她带到音乐会,并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她不想去,但是仍为他的要求所动。他身上有一种优异的不知名东西,某种坦白和诚实。她觉得可以信任他。她看看节目表,他们要演奏“悲怆交响曲”,她不太喜欢这个交响曲。柴可夫斯基对她的兴味而言,太欧洲化了,但是他们也要演奏“春之祭”及波罗丁的小步舞曲。她不晓得那年轻人是否真心约她。很可能,他的邀请是出于一时心血来潮,半小时后就完全忘掉了。星期日来临时,她颇想去看看,她实在很想听音乐。她身上没有多于坐地下火车和一周的午餐所需的一分钱。她必须将每件东西交给伊娃吉尼亚,供应家里的食物。假如他没在那儿,那并不怎么要紧,假如他在那儿,并且真的有两张入场券。管他,那并不花她一分钱,也不会妨碍她什么的。
最后,冲动把她带到蒲利叶教堂,他真的就在那儿。他说过要在那边等她。他的眼睛亮起来,像老朋友似的跟她握手。
“我很高兴你来了。”他说,“我一直等了二十分钟,还担心会等不到你。”
她害羞地笑了。他们一起进到音乐会场,她发觉他们的座位是在第五排。
“是你要求这两个座位吗?”她惊奇地问。
“不,我买的,我想,舒服一点好。”
“多傻,我习惯站着的。”
但是她因为他的慷慨显得很高兴。他拉她的手时,她并未抽开。她感到,假如握着手能给他快乐的话,这对她并没损害,并且她还欠他这个呢。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告诉她他的名字,罗勃贝格,她也向他自我介绍。他又说他跟母亲住在纽里,他在一个经纪人的公司里做事。他以一种文雅的方式谈着,以一种使她发笑的、孩子似的热心谈着。在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活力,使莉迪亚禁不住感到有一种吸引力。他发亮的眼睛,脸孔的变动,使人想起一种热情的性格。坐在他旁边就像坐在一团火前面。他的年轻散发着生理上温暖的光热,音乐会完后,他们一起沿着伊丽丝园散步。然后他问她是否要喝一点茶,他直接带他去一间漂亮的茶店,里面坐着衣冠楚楚的客人,这对莉迪亚而言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而引人食欲的饼糕味,女人香水的猛烈气味,令人舒服的椅子,嘈杂的谈话都进入到她的脑中。他们在那儿坐了一小时。莉迪亚告诉他有关自己的事,告诉他,她的父亲到过什么地方,遭遇到什么事,她现在如何生活,如何自食其力,他就如同他谈话时一样热诚地听着。他灰色的眼睛,因同情而显得温柔。她要离开的时刻到了时,他问她是否要选一个晚上看一场电影,她摇头。
“为什么?”
“你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而且……”
“哦,不,我不是,绝不是。我母亲除了养老金外什么也没有,而我也仅有一些自己所赚的小钱。”
“那么,你不应该在花钱的茶店里喝茶。无论如何,我是一个穷苦的女工,谢谢你对我的仁慈,但我不是一个傻子,你对我这样亲切,在我无法回报你时,我认为接受你更多的仁慈,并不是件好事。”
“但我不需要回报。我喜欢你,喜欢跟你在一起,上个星期天你哭泣时,看起来多令人感动,使我心都碎了。你在世界上孤独一个人,而我……我的情态也是孤独的。我正希望我们能做朋友。”
她冷冷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他们年龄相同,但是,当然了,实际上她是比他老的;他的神采这样的温和,无疑的,她晓得他相信自,的话;但是她却很聪明,知道他的话并非出于真心。
“让我坦白告诉你。”她说,“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销魂美人,但毕竟,我年轻,还有人认为我漂亮,还有人喜欢俄国人这一类的女人。叫我去相信,你只是要从我们的对谈中得到快乐,而和我交往,这对我来讲是要求太多了。我从没和男人上过床。我没有跟你上床的意思,却让你继续在我身上花钱花时间,我认为这对我来讲是不诚实的。”
“那真的足够坦诚。”他笑了,哦,这样地迷人,“但是,你晓得,我知道那回事。我一生中住在巴黎一定学到一些东西的。我可以本能地知道,一个女孩子是否准备好去享受一点好玩的事情。我一下就看出你是善良的,假如我在音乐会握你的手的话,那是因为你跟我一样很深刻地在感受音乐,而触碰到你的手——我几乎不晓得如何说明——我感受到你的感情流进我的身体,而加给我一种更丰富的强度。无论如何,在我的感觉之中,并没有欲望这东西。”
“然而我们在感觉着不同的东西。”她沉思着说,“一旦我看到了你的脸,我就会为其表情所震。那是残忍而无情的,那不再像一张人类的脸,而是一张带有胜利的恶意的脸,使我害怕。”
他轻松的笑了。他的笑年轻、富音乐性而无忧无虑。眼睛的表情温柔坦诚,使你不可能相信,在那种感性音乐的影响之下,有一会儿的时间,他的脸容会有这样冷酷的凶猛表情。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啊!你不认为我就像电影上一个白人的奴隶贩子,我就正试着把你抓进我的手爪中,然后用船运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
“不,”她微笑,“我并不那样想。”
“跟我去看电影,怎么会伤害到你呢?你已经弄清了你的地位,而我也同意了你的地位。”
她现在笑了,造出这样多的无谓纷乱实在荒谬。她生活中欢乐的事物并不够,假如他喜欢请她一顿,并且仅仅坐在她身边谈话就感到满足的话,那么她如果拒绝,那她是傻子。毕竟,她并不算什么,也不需为任何人负她的行动责任。她可以照顾自己,而她自己已经给了他充分的警告。
“哦,很好。”她说。
他们去看了几次电影。看完电影后,罗勃就陪伴莉迪亚到最近的火车站,坐车回家。散步时他拉着她的手,放映中大部分时间他也握着她的手。有一、两次他们分离时,他轻吻着她的双颊,但是这些仅是他自己允许自己的亲昵行为而已。他是个好伴侣。他谈到一些使她高兴的事时,总是戏谑而讽刺。他不会假装读了很多书,他说他没时间,而生活比书本更有趣;但是他并不笨,他可以聪明地谈论他所读过的书。莉迪亚发现,他对安德烈·纪德有一份特殊的崇羡,这使她感到兴趣。他很会打网球。他告诉她,有段时间有人鼓励将打网球看得很认真,玩球的人中一些有名望的人,认为他具有跃为优胜者的体格,并且对他感到兴趣,不过,最后并没有结果。
“一个人要进入第一阶段,必须有比我所能支使的,更多的金钱和时间。”
莉迪亚有一个想法,认为他在爱恋她,但是她愿意让自己对这件事感到真实,因为她禁不住要害怕,她自己的感觉,使她不能做他感觉安全的判官。他越来越占据了她的思想,他是她所曾经碰到过的第一个同年纪朋友。她很感激他在星期日下午带她去参加音乐会,给了她快乐时光,以及赐给她电影院里的快乐夜晚。他给了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一份趣味和兴奋。她为了他刻意地化妆得更漂亮。她从没有化妆的习惯,但在第四或第五次见他时,她就在双颊涂了腮红并且画了眼影。
“你做了什么傻事啊?”他们走进灯光时,他说,“为什么你要把那些东西往脸上放?”
她笑了,粉颊泛红。
“我只是要为你增一点光。我不能忍受让人们认为,你跟一个从家乡刚来巴黎的小炊妇在一起。”
“但是,我第一眼喜欢上的,就是你的自然。人们对化妆感到厌倦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发觉你苍白的两颊没搽什么,也没涂口红,眉毛也没画时,我很感动。那使人有新鲜感觉,就好像你一直走在道路的辉耀后,见到了一株小树一样。未经化妆给你一种热诚的外表,使我感到那是你灵魂的真实表现。”
她的心开始几乎痛苦地跳动起来,但,那是一种比快乐更幸福的痛苦。
“好,假如你喜欢的话,我就不再这样做了。毕竟我是为你而这样做的。”
他带她去电影院时,她显出一种不专心的表情看着影片。她本来不相信,他音乐似的声音里的温柔,以及他眼睛里微笑的柔情;但是自这次以后,她几乎不可能不去相信,他爱上她了。她一直在运用她所拥有的自我控制以避免坠入他的情网。她继续对自己说,他有的只是正在消逝的喜爱之心。假如她让感情跟着自己逃跑的话,那是疯狂的行为。她决定不变成他的情妇。在生活艰难的俄国难民的女儿中,那样的事她已经看得太多了。常常因为她们厌倦,因为她们厌倦了折磨人的贫穷,所以她们就去从事一件职业,但是并不维持很久。
她们似乎没有保有一个男人的能力,最少,对她们通常陷于其手掌中的法国人,没有保有的能力。她们的爱人厌倦了,或者不耐烦了,就抛弃她们,然后她们变得比以前更穷,常常只剩下妓女户可收留她们了。但是她还能企望什么呢?她很清楚,他并没有结婚的打算,这种想法永不会掠过他的脑海。她知道法国人的想法,他的母亲不会同意他跟一个俄国女裁缝结婚。她仅仅是一个女裁缝,身无分文。结婚在法国是一件严肃的事,各个家庭的地位必须同等,新娘必须带来一批与新娘的地位符合的嫁妆。虽然,她的父亲曾是大学里略有名气的教授,但那是在革命前的俄国。
自那以后,巴黎充斥着驾出租车或做手工的王公贵族及卫兵。每个人都认为俄国人懒惰、不可信赖。人们讨厌他们。莉迪亚的母亲(她的祖父曾是一个农奴)本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农妇,而她的教授父亲是按他自由的原则娶她的。但她是一个虔诚的女人,莉迪亚是在严格的原则中长大的。自我说服是没用的。真的,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同了,人们必须跟着时间动,她也避免不了。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怕变成男人的情妇。然而,然而,还有什么可期望的呢?难道她失掉一个自现的机会还不算一个笨人吗?她知道她的美丽只是年轻之美。几年以后,她会变得平凡而乏味的。可能她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机会了。为什么她不应该放松一下呢?只要把自我控制放松一些,她就会疯狂地去爱他。不要常去把握感情的缰绳,是一种慰藉,而,他也爱她,是的,是的,他爱她,她知道。
他的热情之火这样的高张使她喘不过气来。从他易变脸上的渴望中,她觉察出他想拥有她的可怕欲望。如果能被一个她奋不顾身去爱的人所爱,那将如天堂般的幸福,而如果这种爱情不能持久(当然,不可能持久),她也会有爱情的狂喜,她也会有回忆,这样所有的痛苦,所有当他离开她时,她必须忍受的痛苦,不是也值得吗?当所有的都说好做好时,如果有不可忍受的,那么,总还有塞纳-马恩省河和煤气炉。
但,奇怪而不可解释的是,他似乎不希望她成为他的情妇,他以一种充满敬意的体贴对待她。假如她是一个处身在他家庭的相识人群圈里的一个年轻女孩子,而这些人的职业和财产,都使他们合理地认为,他们两人的友谊最后会演变成对大家都很满意的婚姻的话,他的做法也不会不同的。她无法理解。她知道这个意念的荒谬,但是她在骨子里,却奇异地暗知他希望娶她,她感动而得意。但愿他是千人中才能找到一个,但她几乎希望,那不是真的,因为他要忍受这样一个愿望所带给他的苦,这令她无法忍受。不管他有什么疯狂的想法,背地里总有他的母亲在。这个敏感而实际的法国中产阶级女人从不会让他危及他自己将来前途的,并且对于她,就像一个法国人忠于母亲一样的忠心。
但是有一天,看完电影后,他们走向地下火车站,他向她说:
“下礼拜没音乐会,你来我家喝茶好吗?我跟母亲谈过很多你的事,她很想认识你。”
莉迪亚的心静止了,她马上晓得了情况。贝格夫人正为他儿子形成的这段友谊焦心,而她要见她,好赶快弄出一个结果来。
“我可怜的罗勃,我认为你的母亲不会喜欢我,我想我们还是不见面为上策。”
“你错了,她很同情你,可怜的女人,她爱我,你知道的,我是她世界上仅有的亲人,她想到我跟一个教养良好,令人尊敬的女孩子交朋友,会很高兴的。”
莉迪亚微笑着。如果他想象,一个亲爱的母亲能够对一个她儿子在音乐会里偶然认识的女孩子,感到亲切的话,那他也太不了解女人了。但是他强迫她接受这个邀请,他说这个邀请是他代表母亲提出的,最后她只好接受了。她想,如果她拒绝见她的话,只会使贝格夫人对她徒增怀疑而已。他们安排好,他在下星期日四点钟,在圣但尼斯教堂门口接她去见他母亲。他驾着车来。
***
“多奢侈呀!”莉迪亚坐进去时这样说。
“这并不是我的,你是晓得的,我向一个朋友借来的。”
莉迪亚对眼前的严格考验感到紧张,甚至罗勃热情的友爱也无法充分给她信心。
他们开到纽里。
“我们在这里下车,”罗勃说着将车开到一条安静的街里的人行道上,“我不要把车停在我们家外面。让邻居认为我有一辆车是不行的,而且,我又不能向他们一一解释说这只是借来的。”
他们走了一会。
“我们到了。”
那是一间小而独立的别墅,因为没上油漆而显得肮脏,从罗勃谈话的样子看来,比她所想象的还小。他带她进会客室。会客室很小,挤满了家具和装饰品,墙上挂有嵌着金框的油画,门口有拱道通到餐厅,餐厅桌子已经排好,等着上茶。贝格夫人放下正在阅读的小说,走向前来跟她的客人打招呼。莉迪亚心目中的她,是一个穿着寡妇黑纱,略微矮壮的女人,有一张温和的脸孔和一种平易而令人尊敬的风度,并且已经放弃了世俗虚荣的念头;但实际上她却不是这样,她瘦削,穿着高跟鞋,和罗勃一般高,穿着很漂亮的黑色有花纹的丝料,颈上还挂了一串假珠炼;她永远成波浪形的头发呈暗棕色,虽然她一定已将近五十岁,但却看不到一根白发。她病黄色的皮肤稍嫌过重的施着脂粉,眼睛好看,有像罗勃精致、挺直的鼻子,以及同样的薄嘴唇,但年纪已经给它们加上某一种苛酷的成分。在样态上及就年龄而论,她都是好看的女人,并且显然的,她刻意地注意着外表,但是她的表情却没有罗勃那种引人的魅力在。她明亮黑黝的眼睛冷静而谨慎。莉迪亚在走进房间时,就感到贝格夫人投射而来的尖锐而细查的眼光,但是这种眼光马上又转换成一种热诚而欢迎的微笑了。她滔滔不绝地感谢莉迪亚老远跑来看她。
“你一定知道,我多希望见一见我儿子谈得很多的年轻女孩子。我准备好要承受一个讨人厌的惊奇。老实说,我对我儿子的判断并没有很大的信心。看到你竟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好,真使我宽慰。”
她说这些话时,都伴随着很多的脸部表情,殷勤地微笑着,略微的点着头。她的态度就像一个习于社会礼俗的女主人,试着要使一个陌生人放轻松一样。莉迪亚也很谨慎,她以适度的谦逊回答着。贝格夫人强调而略微勉强地笑了一笑,并且做了一个热诚的小手势。
“但是你很迷人。我的这个儿子竟会为了你而忽视了他的老母亲,这我并不惊奇。”
茶端进来了。端茶的是一个表情鲁钝的女仆。她在贝格夫人继续着她的手势和恭维话时,眼光尖锐而焦急地注视着。这使莉迪亚猜想:茶会在这个家里一定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女主人也不十分晓得仆人知道如何处理事情。他们进入餐厅坐下来。里面有一架漂亮的小钢琴。
“钢琴太占位置。”贝格夫人说,“但是我的儿子非常热衷于音乐。他一弹就弹好几小时。他告诉我说你是第一流的音乐家。”
“他太夸大了。我很喜欢音乐,但很外行。”
“你太谦虚了,小姐。”
桌子上有一盘糖果店送来的蛋糕,还有一盘三明治。每一个盘子下面都安放一条小手巾,上面都有一条餐巾。贝格夫人显然是赶时髦,刻意这样做。她冷峻的眼睛微笑着问莉迪亚,喜不喜欢她的茶。
“你们俄国人很喜欢柠檬,我知道,所以我特别为你准备一杯柠檬汁。先吃一块三明治好吗?”
茶尝起来索然无味。
“我知道你们俄国人吃饭之间都要抽烟的。请不用跟我客气,不用拘束。罗勃,香烟在哪儿?”
贝格夫人强迫莉迪亚吃三明治,吃蛋糕。不管她的客人多不愿意,总是认为使客人吃是好客的表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以一种高音节的金属性声音,不停地谈着,大大地笑着,她的温文有礼气质如泉似地涌出。她问莉迪亚很多问题,每个问题都是以漠然的态度提出,所以表面看来,这些问题好像是一个世俗的女人,对于一个无友无伴的女孩的同情而提出的殷勤询问,但莉迪亚晓得这些问题,都是事先精巧地设计好,来探出有关她的底细的。莉迪亚的心下沉了;她不是那种为了爱儿子而允许他去做鲁莽事的女人;但莉迪亚对这事感到确定,恢复了她的自信。
显然的,她没有失掉什么,她确实没什么可隐藏的,所以她很坦诚的回答这些问题。她如同以前告诉罗勃一样的告诉贝格夫人有关她的父亲和母亲,她在伦敦的生活以及母亲死后她怎么过活的情形。透过贝格夫人激动怜悯的回答,在她温暖的同情背后,看到她把所听到的每句话,逐字称重而后下结论的精明,使她觉得很有意思。莉迪亚有两、三次企图说要走,但都没用,因为贝格夫人不听,她只好把自己从太多的友谊中硬扯开了。罗勃要送她回家。她向贝格夫人说再见时,贝格夫人抓住她的双手,她美好的黑眼睛,闪烁着热诚。
“你令人喜欢,”她说,“现在你晓得路怎么走了,你要常常来看我,常常;你一定会受到热烈的欢迎。”
他们沿路走向汽车时,罗勃以热情的态度牵了她的手,好像是要求保护而不是给予保护,这使她着迷了。
“我亲爱的,事情进展得很好。我的母亲很喜欢你。你马上就征服她了。她会钟爱你的。”莉迪亚笑了。
“不要傻了。她讨厌我。”
“不,不,你错了。我向你保证。我了解她,我一下就看出她喜欢你。”
莉迪亚耸耸肩,但并未回答。分手时,他们约好,星期二去看电影。她同意了;但她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会阻止的。不过他现在晓得她的住址了。
“如果有什么事使你不能来的话,打一张蓝皮电报好吗?”
“不会有事使我不能来的。”他高兴的说。
那天晚上她很悲伤。假如她能一个人独处的话,她会哭出来的;但也许不能独处也很好,自己对自己过意不去并不是好事。那只是一个恶梦,她会克服她的不快乐的,毕竟她是习惯于不快乐的。如果他成为她的爱人之后把她抛弃,那会更惨。
星期一过去了,星期二来了;但没有蓝皮电报。她工作回来时,她确实想到会看到电报的。没有。在她想去准备妥当之前,还有一小时的时间,而这一小时她都在厌恶而焦急地等着铃声;她穿衣服时就感到,多此一举多傻,因为她穿好之前,消息就会到来的。她怀疑他约她去看电影,而自己却不来是否可能。那是无情的,那是残忍的;但她知道他受他母亲的管制,她怀疑他的微弱,可能,让她去见面的地方,而自己却没去,对他来讲,似乎是让她知道,他们两人已经完了的最好方法,虽然这方法很无情。她一想到这一点,马上就确定真是这样,而她几乎就决定不去了。不过无论如何她还是去了。假如他会这样恶劣的话,那就证明她是把他撵得远远的了。
但是他却真的在那儿了。他看到她沿路走来时,就以显露渴望的活力跳跃着走向她。他的脸上闪烁着甜蜜的微笑,精神似乎比平常更好。
“今天晚上我不想看电影,”他说,“我们到‘福园’喝些东西,然后驾驾车兜风。我街角有一辆车。”
“随你的意思好了。”
天气虽冷;但还好并不潮湿,而雾夜的星星似乎带着善意的恶感,笑着“福园”华丽的灯光。他们喝了一杯啤酒,罗勃同时也喋喋不休的谈着,然后散步到乔治v形大道,走到他停车的地方。莉迪亚迷惑了。他十分自然的谈着,但她没有想到他的虚伪程度,她禁不住问自己,是否他的建议开车兜风,是为了告诉她不快乐的消息。他是感情的动物,有时候,她甚至发觉他有点像是在演戏似的(但这反而使她高兴,不会使她恼怒),她怀疑,是否他正在为一场感人的抛弃戏安置一个舞台。
“这辆车并不是礼拜日那辆。”他们走到车旁时,她这样说。
“不是。这辆车是一个朋友的,他想卖掉。我说我想让一个可能的买主看看。”
他们驾车到翠欧菲拱门,然后沿着福齐大道行驶,一直到布娃斯。除了碰到对面驶来的汽车头灯外,都是一片乌黑,除了零落的停着一些人们猜想,里头有一对情侣在爱语喁喁的车子外,都是一片被遣弃的景色。罗勃马上开到人行道。
“我们停在这儿抽根烟好吗?”他说。“你不冷吗?”
“不冷。”
这是一片寂静之地,如果在别的情况的话,莉迪亚会感到一点紧张的;但是她认为,她够了解罗勃,他不会乘机利用这个情况。他的性情太好了。而且她有个直觉,认为他心中有事,她好奇地想知道是什么事。
他为她点了香烟,然后点了自己的,有一会时间他们不讲话。她晓得他很窘,不知道如何开口。她的心开始焦急地跳动着。
“我有事对你说,亲爱的。”最后终于说。
“是吗?”
“我的上帝,我几乎不知道怎么说。我并不常神经紧张的,但是现在,我却有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觉。”
莉迪亚的心往下沉,但是她不想显示出她的痛苦。
“如果人们有为难的话要说时,最好还是平铺直叙。转弯抹角并没有好处。”
“我听你的话。你要不要嫁给我?”
“我?”
这是她期望他要说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热烈地爱着你。我想,当我们在那音乐会里挨着身站着,而你的眼泪涌向你苍白的双颊时,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
“但是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很高兴,她现在正等着。我说,假如你同意的话,我就要带你到她那边去。她要拥抱你。想到我将跟一个她完全赞成的女孩子安定下来生活,她就高兴,我们的主意是,在我们三个人一起痛哭之后,打破一瓶香槟来庆祝。”
“上个星期日,你要我去见你母亲时,你告诉过她,你希望娶我吗?”
“当然。她自然很愿意看看你长得怎么样。我母亲并不笨,她马上决定了。”
“我认为她不喜欢我。”
“你错了。”
他们相视地笑了,然后她抬起脸对着他。他吻了她的嘴唇。
“无疑的,”他说,“右手驾车要吻一个女孩子比左手驾驶方便多了。”
“你傻瓜。”她笑了。
“那么你真的有点喜欢我了?”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崇拜你了。”
“但是却还存有一个好教养的年轻女人的保守,要一直到你认为够谨慎,才敢放纵感情的缰绳?”他温柔地戏言。
但是她很认真地回答:
“在我短短的一生里,我已经受了很多苦,我不希望自己再去遭受一种比我所能忍受的,可能还要大的痛苦。”
“我爱你。”
她从不知道有这种快乐,实在的,她几乎无法令自己相信:在那时刻里,她的心里充溢着生之感激。她愿意坐在那儿,永远蜷缩在他的臂膀里,她愿意在那时刻里死去,但是她还是自己振奋起来。
“我们去你母亲那儿吧!”她说。
她忽然对这位女人感到一种爱的温暖,这位女人刚刚认识她,然而却因为她儿子爱她、却因为她尖锐的眼睛看出她深深爱她的儿子,所以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就高兴地同意他们的婚事了。莉迪亚想不出,在法国还有哪一个女人能这样的自我牺牲。
他们驾车走了。罗勃把车停在一条与他住所的街平行的街上。他们到达那小屋时,他用钥匙打开前门,然后先莉迪亚进入坐谈室。
“ok,母亲。”
莉迪亚立刻跟着他进入,贝格夫人穿着星期日那天穿的花纹丝料做成的丧服,走上前来,把她挽进自己的臂里。
“我亲爱的孩子,”她叫出来,“我太高兴了。”
莉迪亚哭了出来。贝格夫人温柔地吻着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我全心把我儿子交给你。我知道你会为他做一个好妻子的。来,坐下。罗勃会开一瓶香槟的。”
莉迪亚镇静下来,擦干眼泪。
“你对我太好了,夫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值得接受这么多仁慈。”
贝格夫人牵起她的手轻轻地拍着。
“你爱上了我儿子,而我的儿子爱上了你。”
罗勃已经走出房间。莉迪亚觉得她必须马上把事实陈述出来。
“但是,夫人,我并不认为你认清了环境。我父亲从俄国得到的一些小钱几年前就用光了。除了我自己赚的以外,我什么也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而且除了身上穿的一件衣服外,一共只有两件衣服。”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这有什么关系呢!哦,我不否认,假如你能够给罗勃适当的嫁妆,我会很高兴的。但是,钱并不就是一切,爱情更重要。而今日钱又有什么价值呢?我很庆幸我是一个性格方面的好裁判。我很快就发现你有美好而诚实的性情,我看出你受过良好的教养,而且有好的节操。毕竟,这就是人们在妻子身上所需要的东西,而你晓得,我知道如果我的罗勃跟一个法国中产阶级小女人生活在一起的话是不会快乐的。他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质,你是一个俄国人,对他别具意义;你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毕竟,人们不必为一个教授的女儿感到羞耻。”
罗勃带着杯子和一瓶香槟来,他们一直谈到深夜。贝格夫人已经决定了她的计划,他们只好接受了;莉迪亚和罗勃得住在屋里,而她自己可以舒服地住在花园后面的小阁楼。他们可以一起吃饭,但是不吃饭时她可以看管自己的住处。她决定这一对青年人应该独处,不要受她的干扰。
“我不要你把我看成一个婆婆。”她告诉莉迪亚,“我要做你失去的母亲,但我也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她很焦急,希望婚礼不要拖延。莉迪亚有一张国联的护照和一张居留证,她的文件已办妥,所以他们只要等到市政厅通知的时间到来。因为罗勃是天主教徒,而莉迪亚是正教徒,所以他们不管贝格夫人的反对,决定放弃两人中有一人不喜欢的仪式。莉迪亚太兴奋太迷惘了,那晚都睡不着觉。
婚礼安静地举行了。到场的人有贝格夫人、李格兰中校,他是贝家的老朋友,曾经做过罗勃父亲的同僚官员及军队医生;伊娃吉尼亚、阿利克西以及他们的孩子。婚礼是星期五举行的,因为罗勃星期一早晨必须去工作,所以他们的蜜月很短。罗勃用借来的车把她载到狄亚贝,然后星期日晚上又载她回来。
莉迪亚不知道这辆车就像以前的其他车一样,并不是借的,而是偷的;那就是为什么他老是把车子停在离他住的地方一、两条街道地方的原因了;她不知道在判两年“缓刑”之前罗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那就是说因为他是第一次犯罪所以宣告缓刑;她不晓得他从此开始干走私药品的勾当,并且侥幸地逃过了罪刑;她不晓得贝格夫人欢迎这个婚姻,是因为她认为这样会使罗勃安定下来,是使他过一种诚实生活的唯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