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哈德走了之后,画家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他生活在这孤独里已经好几年了,而且早已成了习惯,几乎是毫无感觉的了。可是现在那孤独却像陌生的新敌人,从四面八方袭击他,仿佛要使他窒息似的。同时他觉得他的家人,甚至比埃雷都比以前更加疏远他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由于他把自己的状况毫无隐讳地全都说出来的缘故。
除了孤独之外,他也常常觉得生活枯燥,意气消沉。直到目前为止,他过的是把自己彻底关闭起来的不自然生活。对生活已经不感兴趣,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痛苦的忍受而已。朋友的来访,有如把他的隐居房间打开了几个洞。生活从那无数的裂口中,对孤独者伸出了触手,送进来光明、声音与香气,消解了到目前为止缠住他的魔咒,那些从外面而来的呼唤声确实太强烈了,使得刚清醒过来的人觉得有些痛苦。
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几乎同时开始了两件庞大的构图。每天清晨日出时分冲了冷水浴之后就开始工作,直到中午。然后做短暂的休息,用喝咖啡和抽雪茄来振奋精神。半夜里常常因为心脏的悸动或头痛而醒过来。可是无论他如何地压制自己,如何地硬把自己封闭起来,在他的意识中,在薄薄的面纱下方,还是有一扇门打开着。有个声音明晰地告诉他随时可以从这扇门踏向自由的世界去。
但他从来没有考虑到那个。不断地勤奋工作,已经使他的思维麻痹了。现在他的感觉是:“门是开着的,你随时都可以挣脱桎梏走出去——但是那得下定痛苦的决心,得付出重大的牺牲——所以,那用不着去想,也已经用不着想了!”布克哈德对他所期待着的那个决心,或许他自己的本性也已经承认了的那个决心,就像深深地射进受伤的人肉体里的子弹一般,已经深深地射进了他的灵魂里。问题在于是让这子弹化脓挤出来,或让这子弹留在体内。化脓很痛,但还不至于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那个不得不付出的牺牲才是真正的痛苦。所以他什么也不做,让眼睛看不见的伤口在那里隐隐作痛。他暗中带着绝望的好奇心,想知道整个结果究竟会变得怎样。
他在这种苦恼中画出巨大的人物画。这是他长久以来的计划,最近突然剧烈地刺激了他的心。这个构想好几年以前就有了,开始时他想到这个构想就很愉快,渐渐地他感觉那太空虚而抽象了,最后简直厌烦透了。但现在那画面完整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已经不认为那是抽象的,开始带着崭新的幻想认真地创作了起来。
那是3个和真人一般大的人物:一男一女,两人都在沉思,互不理睬,两人之间有一个小孩自己在静静地玩耍着,不理会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影。这些人物的意境是很清楚的,可是男人并不像画家,女人也不像画家的妻子,只有那小孩是比埃雷,但描绘的年纪小了好几岁。他把肖像画的所有魅力和情操全都倾注在这个小孩身上。两旁的人物僵硬,正好和小孩形成了对比,显得孤独、严肃、充满了苦恼。男人用手支头,闷闷地沉思;女人则陷于痛苦与空虚的抑郁中。
仆人罗伯特的生活痛苦不堪。主人费拉谷思变得异常的神经质,当他在作画时,从隔壁房间所发出的响声再怎么细微他也受不了。
自从布克哈德来访之后,费拉谷思隐藏在心中的希望复苏了,像火一般地凝聚在心中,无论如何压抑也依然燃烧不停。他在夜里的梦幻染上了诱惑而刺激的色彩。但是他不想去倾听,也不想去知道,只是一心工作,想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然而他并没有得到沉静,只觉得自己那没有一丝喜悦的生活如冰块般地溶解,动摇了支撑自己存在的所有支柱。他梦见自己的画室被关闭,而且收拾得一干二净,妻子离开自己,动身旅行去了。妻子带走了比埃雷,男孩那细弱的手向他伸了过来。到了晚上,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不舒服的小起居间里看那些印度的照片,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他才抛开那些照片,闭上疲倦的眼睛。
两股力量在他心中痛苦地搏斗着,但是希望更加强烈了。他好几次忍不住咀嚼着同奥特的谈话。他那被压抑的强韧愿望和欲求,从长久以来被束缚、冻结的内心深处慢慢地变暖和,涌现了出来。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老人,除了忍耐之外别无他法的病态观念,抵抗不了这有如春天般温暖的激流,那根深蒂固的绝望的催眠状态已经被破解了。接着,长期被压抑、被欺骗的生命本能,蜂拥着从那隙缝中挤了进去。
这声音愈是清晰响亮,画家的意识就愈陷入痛苦,他害怕那最后的觉醒。终于,他惊恐得痉挛了。他不断地抽搐着,紧闭着晕眩的双眼,浑身发热,对抗那摆脱不了的牺牲。
约翰·费拉谷思已经很少在邸宅里出现,几乎每餐都叫仆人送到画室里来,晚上则常常在城里打发时光。但只要一和妻子或阿尔伯特见面,他就马上变得沉静而稳重,仿佛忘掉了一切敌意似的。
他好像也已不太在意比埃雷了。以前,他每天至少把比埃雷叫过来自己这里一次,让他留在身边,或是一起到庭园里去。现在就是好几天没有看到孩子的脸,他也不会想把孩子叫过来一下。他在外头走着,要是男孩跑过来了,他就心不在焉地在孩子额头上吻一下,然后用悲哀而茫然的眼神看了看孩子就又走了。
有一天下午,费拉谷思来到栗园里,风吹在身上,温热热的。暖和的雾雨斜斜地飘着。从邸宅开着的窗子传来了音乐的声音。画家站住了竖耳倾听。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乐声纯正、严肃,音调优美、庄丽而悠扬。费拉谷思满怀喜悦地倾听着,这实在是一首适合老人听的音乐,乐声是那样朴实与收敛,不带一丝他年轻时最喜欢的那种酒神的陶醉曲调。
他静静地走进屋里,登上楼梯,没有敲门,不声不响地就走进音乐室里,只有阿迪蕾夫人看见他走进来。阿尔伯特在弹琴,母亲站在大钢琴旁倾听。费拉谷思在邻近的椅子上坐下,低下头一心一意地聆听着。偶尔抬起头来,眼光望向他妻子。正如他在对面湖畔的画室里一样,她在这个家的这个房间里,静静地度过幻灭的岁月,可是她有阿尔伯特。她陪着阿尔伯特起居、成长。现在,儿子是她的客人,也是她的朋友,她的家就是儿子的家。阿迪蕾夫人看来老了一些。她学会了静静地生活。她的眼光很是坚定,嘴唇有些干燥;她并没有完全失去凭借,而是安定地处在自己的意境里,孩子们就在她的意境里长大。她很少流露感情,可以说没有多少柔情蜜意,以前丈夫期待在她身上获得的,她几乎完全欠缺。但是她的故乡就在她的周围。她的表情,她的品格和她的住居都具有特色和个性。无论如何,孩子们就是在她的地盘上愉快地成长大的。
费拉谷思满足地点了点头。对在这里的人来说,即使他永远地消失了,他们也不会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他在这个家是可有可无的。他可以不断地在世界各地建立画室,可以专心一意地去从事创作,只是,哪里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故乡。幸好,他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这时候阿尔伯特停止了弹琴,也许他看到了,或是从母亲的眼神里,感觉到有谁进到房间里来了。于是他回过头来,惊讶而怀疑地凝视他的父亲。
“你好。”费拉谷思说。
“您好。”儿子尴尬地回答道,开始在乐谱柜里找了起来。
“你们刚才弹奏音乐了?”父亲亲切地问。
阿尔伯特耸耸肩,好像是在反问他:难道你没有听到吗?他红了脸,把脸躲在深深的乐谱柜里。
“弹得真好。”父亲继续微笑地说。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么地不受欢迎,所以他用略带坦然的口吻说:“请再弹点什么吧!只要是你喜欢的,什么也可以!你进步多了!”
“不,我已经不想弹了。”阿尔伯特生气地拒绝了。
“你可以弹的,拜托。”
费拉谷思夫人探询地看着丈夫。
“那么,阿尔伯特,坐到这边来!”她说着,放上了一张乐谱。放的时候,她的衣袖碰到了摆在钢琴上的银质小花篮,花篮里插满了玫瑰。有几片褪了色的花瓣飘落在晶亮如镜的黑色地板上。
少年坐在钢琴椅上,开始弹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大发脾气,像在做讨厌的家庭作业般地,飞快弹了下去。父亲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接着沉思片刻,最后突然站了起来,阿尔伯特还没有弹完,他就悄悄地从房间走出去了。走出去时,他听到儿子中断演奏,愤怒地敲击键盘的声音。
“如果我不在了,他们也不会在乎的,”画家边下楼梯边想着,“我们的隔阂是多么深,这也是一个家!”
比埃雷在走廊上向他奔来,两眼闪闪发光,兴奋极了。
“哦,爸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来得太好了!我抓到了一只老鼠,是一只活的小老鼠!你看,就在我手里——你看见它的眼珠了吗?是那只黄猫抓到的,猫把老鼠当玩具,把它欺负得好苦。好几次故意放它跑,又把它抓回来。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一把从猫的鼻尖前把老鼠抓了过来,现在我们该把老鼠怎么办呢?”
他很高兴地抬起头来,老鼠在他捏得紧紧的小手中挣扎,全身发抖,惊恐地吱吱叫着。
“我们把它放到庭园里。”父亲说。
“来!”
他叫仆人拿来雨伞,把孩子牵了出去。稍许变得明亮的天空飘着小雨滴,又湿又滑的山毛榉,树干像铸铁般的油亮发光。
两人在几棵树根交错虬结的大树之间站住了。比埃雷蹲了下去,慢慢地松开手。他满脸通红,晶亮的灰眼珠因为激动紧张而显得奕奕有神。突然他的小手仿佛等不及似的,一下子张开了。那老鼠还很小,跌跌撞撞地从抓住它的手中飞奔而出,跑了约二尺远,在一大块树根前停住,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老鼠的腰窝因为剧烈地呼吸上下鼓动着。乌黑晶亮的小眼睛畏缩地向四周张望。
比埃雷鼓掌,大声叫好。老鼠大吃一惊,有如变魔术一般地从地上消失了。父亲把男孩浓密的头发掠向后面。
“比埃雷,要不要跟爸爸一起来?”
男孩把右手放在父亲的左手里,一起走了。
“现在小老鼠已经在它妈妈与爸爸那里,告诉它们种种事情了。”
他飞快地说着。画家用手指紧紧地握住他温暖的小手,孩子的每一句话,每一声欢呼,都使他觉得胸膛一阵紧缩,觉得自己更加依赖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在爱的魔力里陷得更深了。
啊,他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感受到像对这个男孩所付出的亲情滋味了。再也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充满温暖光辉的爱情,这一刻是这样浑然忘我,是这样充满了强烈而忧伤的甜蜜,除了与比埃雷之外,和别人在一起是绝对感受不到的,比埃雷是他自己青春时代最美丽的画像。这个孩子的优雅性格,他的笑声,他那小小的沉着举动,乃是费拉谷思生命中最后的欢乐而纯洁的共鸣。这对他来说,有如在晚秋的庭园里最后绽放的蔷薇树。那蔷薇因温暖、太阳、夏天与庭园的欢乐而存在。若遭北风或霜雪摧残,绿叶落尽,那么所有的魅力、光辉与欢乐就会消逝无踪。
“爸爸为什么不喜欢阿尔伯特呢?”比埃雷突然问道。
费拉谷思把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并不是不喜欢。阿尔伯特比较喜欢妈妈,这是毫无办法的。”
“我觉得哥哥一点也不喜欢爸爸,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他总是弹钢琴,或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哥哥回来的第一天,我把自己种花的庭园告诉他,哥哥就立刻很正经地说:‘明天到你的庭园去参观参观。’可是以后就不闻不问了。他不是很好的朋友,而且他又留了小胡子。他总是同妈妈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和妈妈单独相处了。”
“孩子,你别忘记阿尔伯特只在这里住两三个星期。如果不能一个人在妈妈那里,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到爸爸这里来。你不喜欢吗?”
“那是不同的,爸爸,我有时想到爸爸那里去,但有时也想在妈妈那里。再说你总是在工作,那么忙。”
“忙不忙都无所谓的,比埃雷。只要你想来爸爸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知道吗?就是我在画室里工作,你也可以来的。”
男孩没有回答,看着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满。
“那样不行吗?”费拉谷思问道。刚才还一脸孩子气、雀跃欢欣的神情,现在却一下子变得非常老成。看到孩子表情的变化,令他觉得非常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
“告诉我,比埃雷!你不喜欢爸爸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爸爸?只是我不喜欢在爸爸作画的时候待在旁边。以前我是常去的,不过……”
“我作画,有什么令你不高兴的吗?”
“爸爸,每当我到画室去时,爸爸只是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眼神完全不同,有时候甚至显得凶恶。看你的眼神,就可以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只是嗯嗯地应话,一点也不注意。我到爸爸那里去,就是想同你说话的。”
“我也许是那样的,不过你还是要来才行。你是好孩子,你想想看,爸爸在专心作画时,脑子里想的只有要怎样做才能画得更好,时常没有办法立即分心。下次你来时,我会注意听你说的。”
“噢,我明白你的心情。就是我也常常有沉思的时候。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叫我过去——我会很讨厌的。有时候我也想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一整天,偏巧这时候就会有人叫我去玩,去用功或去做什么的。这时候我也是非常生气的。”
比埃雷茫然地望着前方,拼命地想把自己所想的说出来。这是很困难的,通常对方都不能了解他想说什么。
两人走进费拉谷思的起居间。他坐在椅子上,把小孩抱在膝上。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比埃雷,”他安慰地说,“你想看画呢,还是想画素描?老鼠的故事也许是可以画出来的。”
“哦,就画那个,不过那得有一大张干净的纸才行。”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描纸,又把铅笔削尖,把椅子搬过来。比埃雷马上跪在椅子上开始画老鼠与猫。费拉谷思不想打扰孩子,他坐在后面,凝视儿子那晒成褐色的细长脖子、优雅的背、高贵而固执的头颅。他正在专心地画着图,有时候还焦躁地牵动嘴唇,手不停地画着。他每画一笔,不管是画好或画坏,嘴巴都动个不停,眉毛与额上的皱纹也看得清清楚楚。
“啊,我画得不好!”画了一会儿之后,比埃雷喊道。双手支着站起来,眯起眼睛评断自己的素描。
“一点也不像!”他生气地说,“爸爸,猫要怎么画?我画的好像是一只狗。”
父亲把纸拿在手里,很认真地看着。
“要擦掉一点,”他安静地说,“头太大,不够圆,腿也太长了。等一等,马上就好了。”
他仔细地用橡皮在比埃雷的纸上擦着,另外拿了一张新纸,画了一只猫。
“你看,猫要这样画。你看一下这个,然后再画一只新的看看。”
但是比埃雷已经不耐烦了,他把铅笔交还给爸爸。于是爸爸只得再画下去,除了大猫之外,又画了一只小猫,接着又画了老鼠,然后再画比埃雷跑过来救老鼠的情形。最后比埃雷要爸爸画一部由马拉着的马车,车上坐着车夫。
最后那孩子连这个也突然觉得厌倦了。男孩好几次边唱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到窗边去看外面是否还在下雨,然后蹦蹦跳跳跑到门外去。窗户下响着他那又高又细的儿童歌声,不久后也归于静寂了,只有费拉谷思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张画了猫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