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终于降临,德国的天空已乌云密布。上帝把脸转了过去,再也不愿见到这个国家。血泪汇成的江河,淌过所有城市的大街。
灾难终于降临,德国的大地已积满污泥浊水,谁也难以预料何时才能把它荡涤。如何去赎罪?这个国家对人类要做出何等巨大的贡献,才能洗刷掉这奇耻大辱!
污秽的谎言甚嚣尘上。它咆哮在会场,充斥于电台、报刊和银幕。它张开血盆大口,从嗓子眼里喷出瘟疫带来的恶臭。瘟疫把许多人从这个国家赶走了。对被迫留下的人来说,这个国家已成为监狱—— 一个臭气熏天的地牢。
灾难终于降临,天启四骑士已经夺路而来,他们在这里下马歇住了脚,纠集一支令人可怕的军队。他们妄想从这里出发征服全球,今天尚在嘲笑他们的人,明天就会被他们征服,倒在他们面前。
我们的国家被黑暗笼罩。邪恶的人在各地流窜。在他们或他们卑鄙的帮凶面前,真理的光芒则被泯灭。
那个被米克拉斯和一大批绝望而无知的青年崇拜为“元首”的家伙,拼命地叫喊着。他在德高望重的帝国总统和陆军元帅那里大搞阴谋,终于篡得帝国总理的宝座。这时期,演员亨德里克正在西班牙的马德里郊外拍摄电影外景。他在一部侦探影片中扮演仪表堂堂的骗子的角色。一天晚上,紧张工作完毕,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饭店,进门时从门童那里买了一份报纸,一看吓了他一跳。怎么可能?这个常咆哮、吹牛的家伙,过去常常成为才华横溢且思想进步的朋友嘲笑的对象,眼下竟已一跃而成了全国最有权势的人!亨德里克想:这确实令人讨厌、令人恶心、令人意外!我过去认为,对纳粹分子不需要过于认真,而现在觉得这真是上当、失败了!
里茨饭店的大厅里,各国旅客在议论德国发生的灾难以及交易所由此而引起的行情变化。人群中有身穿米黄色春装的亨德里克。可怜的亨德里克一想到他面临的命运,脊梁骨上就一阵冷一阵热。他得罪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家伙现在也许要向他报复了。例如凯撒·冯·穆克。唉,当时真不该拒绝上演他的以“鲜血与祖国”为主题的剧作,和他的关系不要搞得这么僵该多好啊!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现在领悟到了,但为时已晚。许多纳粹分子是他的死对头。这个大无畏的亨德里克甚至都不得不想到那犟小子米克拉斯,他现在有什么办法来弥补汉堡艺术剧院那次不幸的冲突呢!还有洛特·林登塔尔,当时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架,谁会料到这结局会这样惨呢?甚至她很可能突然成为对他具有举足轻重之关系的人物。
亨德里克两腿哆哆嗦嗦地踏进电梯。他取消了晚上与别人的约会,并在自己的房间里订好了饭。喝了半瓶香槟酒后,他的情绪稍稍稳定些了。
一定得冷静,得镇定,不要惊慌失措。那个所谓“元首”当上了帝国总理,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尽管如此,他还不是独裁者,也可能永远不会是独裁者。“把他扶植上台的那些德国民族党人,决不会让他把事情搞得失控。”接着他又想到那些强大的反对党,它们现在都还存在。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会起来反抗的,也许会武装反抗。亨德里克坐在他饭店的房间里,喝了半瓶香槟酒后,这样思忖着。一想到未来的艰苦斗争他就浑身冒冷汗。没事,离纳粹建立暴政还远着呢!说不定这期间形势会骤变:想把德国人民置于法西斯统治之下的企图,也许最终会引发社会主义革命。这是十分有可能的,到那时将证明演员亨德里克能神机妙算并具有远见卓识。相反,假定纳粹分子继续执政,归根结底,他亨德里克对他们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属于无党派,也不是犹太人。尤其是他不是犹太人,亨德里克想到这点顿时感到无限宽慰和意义重大。他过去从未把这点作为求之不得的优越条件!他不是犹太人,凭着这点,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甚至他在“海燕”剧团中扮演过“同志”受到热烈欢迎这件事,也是可以原谅的。他是金发莱茵人,他父亲克贝斯也是金发莱茵人,后来因经济困难才变得颓废。而且,他的母亲贝拉、妹妹约茜都是地地道道的莱茵金发女子。
“我是一个金发的莱茵人。”亨德里克在内心安慰着自己。香槟酒和其乐观的政治背景使他兴奋,他充满信心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局促不安起来了。那些从未参加过“海燕”演出,也没有被凯撒·冯·穆克当作“文化布尔什维克”的同事会怎样对待他呢?当大家一起出去拍外景时,他已神经质地感到同事们对他变得冷若冰霜。只有那个扮演丑角的犹太人愿意同他多谈,这更是令人忧虑的迹象。由于亨德里克陷于孤立,便感觉自己仿佛是个殉道者,这就使他变得倔强和暴躁。他对那个犹太人说,纳粹分子很快就筋疲力尽,而且表现得荒谬愚蠢。但那个矮小的犹太人却胆战心惊地说:“噢,不会这样。他们上了台,就会长久待在台上。上帝保佑,希望他们理智些,对我们宽容些。我想,只要安分守己,也许不会叫人感到过分为难。”这是丑角的希望。亨德里克基本上也抱着同样的希望,但过于自信。
由于天气不好,德国演出组有几天不能到野外拍电影,不得不在马德里待到二月底。从国内传来的消息矛盾百出,非常令人不安。柏林欢迎纳粹帝国总理而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这毋庸置疑。如果可以相信报刊消息和私下传闻的话,那么在德国南部,尤其在慕尼黑,形势迥然不同。据说,巴伐利亚要求脱离帝国而独立,宣布恢复建立维特斯巴赫王朝。也许这是无稽之谈或故意夸大之辞。不要过多解读宣传性的渲染,而对新政权公开表示同情,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些。
在马德里拍侦探片的德国演员们也持有这种态度。一个受青年人爱慕的演员(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汉,他的名字相当长,发音像斯拉夫语)突然宣称,他参加纳粹党已经好几年了,这一点他过去一直守口如瓶。同他搭档的是位女演员,眼睛乌黑而温柔,鼻梁微微弯曲,显然不是纯日耳曼血统的人。她透露自己同纳粹党某高级干部关系密切,似乎已订婚。那个犹太喜剧演员变得越来越忧郁了。
亨德里克决定采取简单而有效的策略——保持神秘莫测的深沉,不让任何人发觉他心里到底装着多少忧虑。伯恩哈德小姐和其他忠于他的人,从柏林来信论及的消息,使他垂头丧气。伯恩哈德小姐写道:我们大家都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她还隐隐约约地提到纳粹分子多年来制定的“黑名单”上有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教授”、亨德里克·赫夫根。“教授”在伦敦,考虑暂不回柏林。伯恩哈德小姐劝亨德里克学学“教授”,下一阶段要远远地离开德国首都。他读着读着,内心一阵阵地发凉。他刚成为社会精英,怎么转眼间就成了逃犯?要在当前局势下保持冷静,露出其拿手的微笑,如同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拍片组准备回国,甚至连扮演小丑的犹太人也愁眉苦脸地把铺盖卷好了。这时,亨德里克才声称他要去巴黎商谈一些重要的拍片问题。他内心想:我必须争取时间。现在到柏林去抛头露面不会有什么好处。过几个星期也许会风平浪静。
令人拍案叫绝的意外事情还在后面呢!当亨德里克抵达巴黎时,首先听到的是德国国会大厦纵火的消息。亨德里克就他多年扮演流氓角色的经验,就能猜到这桩案件的内中奥妙,他对黑社会的卑鄙勾当具有天才的理解本能,立即猜测到谁是这次挑衅性暴行的罪魁祸首。纳粹分子卑鄙而拙劣的伎俩,在亨德里克所演的电影和戏剧里早已运用,并且还有过之。亨德里克抑制住心头对纵火事件的恐惧,但同时内心又夹杂着一种喜悦之情。冒险家们的卑鄙动机,使他们采取了十分无耻但又很容易被人识破的欺骗行为。他们之所以能得逞于一时,是因为在德国国内没有人敢于起来揭露,国际上,各国政府又持明哲保身的态度,他们不考虑欧洲人生活中的道德准则,更不愿介入这个没落帝国的阴谋事件中去。
“邪恶势力有多么的嚣张!”亨德里克感到一阵畏惧,“他们为所欲为,而又得不到任何报应!世事真像我常演的电影和戏剧中的情节那样。”这是他此时最大胆的想法。他第一次隐约地感到(然而他又不愿公开承认),自己的本性同那骇人听闻的焚烧国会大厦的卑劣心态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当然,亨德里克最初不愿过多考虑纳粹恶棍的心理状态。他忧心忡忡,得先考虑自己下一步的出路。国会纵火案发生后,在柏林同亨德里克关系密切的一些人被捕了,其中有乌尔里希斯。伯恩哈德小姐放弃了选帝侯大街上那些剧院里的工作,慌慌张张地逃往维也纳。她从那里写信给亨德里克,要求他千万别回德国去。“你的生命危在旦夕!”这是伯恩哈德小姐从维也纳布里斯托饭店给他发出的警告。
尽管亨德里克认为伯恩哈德小姐的话有些言过其实,但他还是忐忑不安。他一天又一天地推迟了动身的日子,无所事事而惊恐不安地在巴黎街头逛荡。他对这座城市很陌生,但又没心情去欣赏她迷人的风光。
这苦涩的几周,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最痛苦难挨的几周。他没有见到任何人,虽然知道有几个熟人已经到达巴黎,但不敢去同他们取得联系。他同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呢?他们会慷慨激昂地控诉德国所发生的事情,但这无疑会使他的神经更加紧张。而实际上亨德里克的紧张心情正变得更糟糕、更可怕。这些人已经断绝了与国内的一切联系,因为他们痛恨国内的暴君。他们都成了流亡者。“那么我也是其中之一吗?”亨德里克不得不焦虑地问自己,不过他内心深处又竭力地给出否定的答案。
但另一方面,由于他在饭店的客房里,在桥上,在街头和咖啡馆度过许多孤寂的时光,所以心头就涌起一种愠怒的反抗情绪,这是他迄今为止所能迸发出的最好的感觉了。他想,我有必要向那帮凶残的匪徒乞求宽恕吗?难道我就必须依靠他们吗?我不是已经有了国际知名度吗?我到哪儿都能生存,当然不会太容易,但我总能渡过难关。这真让人欣慰!国内乌烟瘴气,但我为自己能主动摆脱它而感到自豪,我将大声疾呼去声援反抗血腥统治的英勇战士。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我的心灵是多么的纯洁和高尚!我的生命有了多么新的意义,多么新的尊严啊!
这种慷慨激昂、自我欣赏的情绪,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当这种情绪涌现时,他就迫切地想要同巴尔巴拉见面,促膝交谈。他曾经称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现在他是多么需要她啊!然而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也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待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对什么也不关心,”他在冥思苦想,“我早就对她预言,她会发现法西斯暴行的诱人的一面。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朗:他当了殉道者,流浪在这异国他乡,而她也许正在同这些杀人犯和打手开心地聊天呢,如同过去她喜欢和米克拉斯闲谈一样。”
当他孤寂难当时,很想让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从柏林到巴黎来。要是重新听到她咯咯的笑声,抚摸她粗糙得像树皮一般强劲的手,他将会何等地精神抖擞、精力充沛啊!离开德国,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一起开始放荡的新生活,啊,这该有多美好啊!难道这不会发生吗?难道这不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吗?他只需向柏林打个电报,第二天“黑色维纳斯”朱丽叶就会到达,穿绿色高筒靴,手提箱里藏着那根红鞭子。亨德里克正做着甜蜜的白日梦,梦的中心人物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他用醒目的令人兴奋的色彩描绘出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他们可以作为一对舞伴在巴黎、伦敦、纽约等地表演舞蹈,并以此为生。亨德里克和朱丽叶是世界上两个最优秀的踢踏舞演员。但跳舞不会让他们永久地满意,亨德里克打算冒点儿风险。一对舞伴可以成为一对骗子手,他在电影和戏剧里经常演社交界的时髦罪犯的角色,如今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来扮演一下这一类角色,既充满危险又具有不堪设想的后果,这该是多么有趣啊!在这个可恶的社会里到处可见法西斯苍白可怖的面容。同一个野性十足的美女,肩并肩地在这样的社会里去招摇撞骗,是何等诱人的梦啊!几天以来,亨德里克都陶醉在这种美梦里。正当他要给那位黑公主朱丽叶发电报,为实现美梦迈出第一步之时,他收到的一条消息顿时彻底改变了他的处境。
这封重要的信来自小安格莉卡。谁会想到,正是这个被亨德里克经常瞧不起的小女孩竟会对他的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亨德里克很久没有想到小安格莉卡了。现在他回忆起她的容貌来:像一个十三岁男孩那样可爱而腼腆的小脸蛋,眯着的一对近视但明亮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她始终泪流满面。小安格莉卡不是常常流泪吗?他不是经常惹得她哭泣吗?亨德里克记忆犹新,他对待小安格莉卡经常很粗鲁,而小安格莉卡无视他的粗暴,那一颗执着而温柔的心始终忠实于他。亨德里克此刻十分惊讶,因为他经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周围的人是自私自利和卑鄙无耻的。人们良好的品行、诚实的善举,他都漠然处之。对饭店房间的四壁和家具,他已看腻,在这房间里,他已感觉百无聊赖,可是当他读完安格莉卡的信后,仿佛恢复了意识,禁不住哭了。不仅是紧张不安和过度兴奋使他呜咽,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感动使他眼睛湿润。安格莉卡为了他曾扑簌簌地不断流泪,要是她现在能看见亨德里克在哭泣,而且是她的爱使得他那冷峻的眼睛里充满了苦涩的泪水,她会感到多么幸福啊!过去付出太多的痛苦,如今得到了令人安慰的补偿。
安格莉卡在信中告诉亨德里克,她在柏林担当一些电影中的角色,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并提到,一个年轻有为的导演意欲同她结婚。“但是,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她写道。亨德里克读到这句话时,不禁微微一笑。安格莉卡就是这么一种人:尽管那个导演的爱慕和追求是多么的诱人,但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她执意要得到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把感情浪费在不理睬和蔑视她的那个人身上。
在电影拍摄场,安格莉卡认识了洛特·林登塔尔,即以前在耶拿市轮演剧团常常扮演失恋女子的那位女演员,后来成了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同时又是一名纳粹空军军官的情人。亨德里克通过阅读报纸上的有关报道一直关注着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从而知道,那位空军军官是新帝国强有力的实权派。所以,洛特·林登塔尔也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安格莉卡准备在她面前为亨德里克说情。
她在信内,以崇拜的语调描绘了林登塔尔的魅力、聪颖、温柔和端庄。安格莉卡认为,这位亲切而又善良的女人肯定会在她权势显赫的情夫那里替亨德里克说好话。她确实这样做了,还竭力为戏剧界人士开脱。这位大人物对戏剧、轻歌剧和歌剧情有独钟。他的情妇和他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身体丰满、多愁善感的舞台演员。只要不涉及重大政治事件,而仅仅涉及如一个演员的前途这类无关紧要的事,他总是乐意帮忙的。
小安格莉卡告诉林登塔尔,亨德里克·赫夫根待在巴黎不敢回德国来,这位权势人物的情妇富有同情心地笑了。“这人怕什么呀?”她问,眼光里流露出一种困惑不解。亨德里克不是犹太人,而是金发的莱茵地区人,他又是无党无派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林登塔尔小姐见过他演的梅菲斯托,“像他这类人我们是绝对不可缺少的。”这位尊贵的夫人说着,并答应当天就去同她的那位有钱有势的情夫提及此事。
“我老公是十足的自由派,”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胸有成竹地担保说,在座者对她用这样亲切随便的词句谈论令人恐怖的当权派,不禁肃然起敬,“他也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尽管亨德里克过去采取过种种过火的行动和做过某些小小的蠢事,但只要他是个有水平的艺术家,我老公就会谅解的。归根结底,人首先还是要心地善良。”林登塔尔的话虽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说的明确而认真,而且她说的话是算数的。当那权贵晚上来看她时,她就求他:“亲爱的,帮个忙吧!”她将在柏林国家剧院首场公演的一出喜剧中担任主角,她这次考虑让亨德里克·赫夫根同自己搭档。“扮演那个角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的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说,“我初次为柏林的党内同僚们演出,你当然也关心我应该有个好的搭档啊!”这位将军问道,亨德里克是不是犹太人。当他了解到亨德里克不仅不是犹太人,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金发莱茵地区人时,他答应说:“不管这个家伙过去做过什么坏事,都不会遭到任何迫害。”
林登塔尔立即把这次谈话的有利成果告诉了她的同事小安格莉卡,而后者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转危为安的喜讯,写信告诉了亨德里克。
亨德里克在巴黎黯淡的苦难岁月终于结束了!他不再孤独地徘徊在圣米歇尔大街、塞纳河畔和爱丽舍田园大街了,其实本来他就没有兴趣去欣赏街头美景。亨德里克过去曾经在孤寂的饭店房间里做过大胆的叛逆之梦吗?他曾经慷慨激昂、暗中自我欣赏地强烈需要自我净化、自我解放,并走向充满惊涛骇浪的新生活吗?他忘了,这一切都忘了。他在整理行装时,早把过去的想法抛诸脑后。他愉快地哼着歌儿,一路上情不自禁地蹦跳着,赶到马德莱娜附近的托迈酷客旅行社订了一张去柏林的卧铺票。
亨德里克在回位于蒙帕纳塞大街的饭店的路上,来到了“多摩咖啡馆”。由于风和日丽,许多人坐在露天平台上。亨德里克走得浑身发热,很想在咖啡馆里坐上一刻钟,喝一杯橘子汁。他站住了,用傲慢的眼光,向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群扫去,然而他又冒出了别的念头:谁能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些什么人呢?万一其中有自己不愿见到的老熟人。难道“多摩咖啡馆”是流亡者的会面地点吗?不,不,还是不进去为好。当他正要转身走开时,他的目光被默默地坐在一张圆桌旁的人群吸引住了。亨德里克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他胃里一阵痉挛,甚至身子都有几秒钟动弹不了了。
他首先认出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接着又发现巴尔巴拉坐在她旁边。原来巴尔巴拉到巴黎来了,跟亨德里克一直近在咫尺啊。他是多么想念她,需要她啊!而她却就在巴黎,就在同一区,或许同他只隔着几幢房子。巴尔巴拉离开了德国,现在竟然坐在“多摩咖啡馆”室外的平台上。在她旁边坐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两人在汉堡时关系一直不好,但国内残酷的特殊环境把她们带到了一起……她俩坐在一张桌子旁。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眼睛里都流露出忧伤和深沉的目光,目光又渐渐从近处移向远处。
巴尔巴拉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亨德里克似乎感到坐在他对面的不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而仅仅是他大脑亢奋时的产物,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只是他的幻觉。如果她们都是活人,那她们为什么一动不动呢?为什么她们默不作声呢?
巴尔巴拉用双手支撑着她憔悴瘦削的脸。她黛眉紧锁,眉宇间出现亨德里克过去未曾见过的皱纹。也许因为心力过于交瘁,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沉思中蕴含着愤怒的表情。她穿一件灰色的风衣,高高竖起的领子里露出鲜红的围巾。这种装束,加上痛苦而焦急的神情,使她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儿粗野,甚至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