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几个月前,我在南海和其他地区经过一系列的历险之后——关于历险的故事我将在下面讲述——回到美国,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偶遇了几位先生,他们对我在周游之地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不断地敦促我把这段叙述公之于众。然而,我出于几条理由,拒绝这样做,其中有一些完全是隐私,与他人完全无关,还有一些就不是这样了。我不愿发表这些叙述的考虑之一是,我在外出的大部分时间都因为心不在焉而没有记日记,因此担心仅凭记忆无法写得连贯详细,无法使它显出本应具有的真实性,不免具有夸张的笔调,而当我们在详细陈述那些能强有力地激发我们的想象力的事件时,有些夸张是自然而难免的。另一个原因是,要叙述的事件十分令人惊诧,而我的叙述又缺乏必要的事实佐证(除了一个目击证人,而他有一半的印第安血统),除了家庭成员和几位根据生活经验有理由相信我在讲真话的朋友之外,我无法指望其他人能对此信以为真。公众完全可能认为我所说的不过是厚颜无耻和编排精巧的虚构。然而,让我始终未能听从那几位先生提议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写出好的东西。
对我的陈述表示出极大兴趣——特别是关于在南极洋的那部分经历——的几位弗吉尼亚朋友中间,有一位名叫坡的先生。他是《南方文学信使》的前任编辑,那是一份月刊,由在里士满市的托马斯·W·怀特先生出版。坡先生极力劝说我立刻把我的所见所历完整地写下来,让公众凭精明和常识自己去做判断。他言之凿凿地坚持说,无论仅就作者来说,我的书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粗鲁批评,但作品的粗糙——如果有什么粗糙之处的话——恰好更能使其内容赢得读者的信任。
尽管有他这一席话,我还是没拿定主意照他的意思办。后来他(发现我不愿意再提此事)建议说,我何不让他来执笔,用他的文字来叙述我的前半部分探险经历,根据我本人口述的事实,在《南方文学信使》上以虚构小说的名义发表。对此,我想不出什么反对意见,便表示同意,只提了一个条件,即在故事中隐瞒我的真名。结果,这部托伪的虚构小说在一月和二月号(1837年)的《信使》上刊载了两部分,同时,为使它的确看上去像是小说,杂志目录页上该作品之后印着坡先生的名字。
这一计谋在读者中产生的影响,最终诱使我定期将冒险经历写出来发表,因为我发现,尽管登在《信使》上的那部分叙述被坡先生十分聪明地裹在了虚构小说的形式中(但其中的事实一点都没有改动),公众仍然不愿意把它当小说来接受,有几个人甚至写信给坡先生,明确表示了正好相反的断言。于是我相信,我讲述的那些情况也许具有真实可靠的特点,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担心公众会对此持怀疑态度了。
这样一番开场白说过之后,各位立刻能明白下面的叙述中有多少是我自己写的了。还要声明的是,坡先生写的开头几页中所陈述的事实完全正确。即使是没有读过《信使》的读者,我似乎也不必指出坡先生写到哪里为止,我又是从哪里开始接着写的。写作风格的不同一眼就知。
A·G·皮姆
1838年7月于纽约
第一章
我叫亚瑟·戈登·皮姆。父亲是南塔克特一位受人尊敬的做海产贸易的商人,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的外祖父是位颇为成功的代理人。他干什么都运气极好,在以前被称为埃德加顿新银行的股票投机上大大地赚了一笔。靠买卖股票和其他一些途径,他积聚了很大的一笔钱。我觉得,这世界上他最喜欢的就是我,我也期望在他死后能继承他的大部分遗产。我六岁时,他就把我送到利克兹老先生的学校去。那位老先生只有一条胳膊,脾气还特别的古怪——凡是来过新贝德福德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我在他的学校里一直呆到十六岁,然后去了山坡上E·罗纳尔德先生的学院。在那里,我结识了巴纳德船长的儿子。船长通常受雇于劳埃德和布兰登堡公司开船出海,他在新贝德福德也很有名气,我肯定他在新埃德加顿一定有许多关系。他的儿子叫奥古斯特,差不多比我大两岁。他曾随父亲上了约翰·唐纳逊号船去捕鲸,还经常对我说起自己在南太平洋的种种历险。我经常和他一起回家,整天和他一起呆着,有时候还整夜在一起。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他总是给我讲提尼安岛上土著人的故事,以及他旅行中在其他地方的见闻,让我整夜睡不着觉,直到天微微发亮。最后,我实在无法克制对他所讲的故事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我产生了要出海的强烈愿望。我有一条帆船,名叫“爱利尔”,大约值75美元。帆船上有半个舱面,或者说有一间小舱,用单桅帆船的方式操纵——我忘了它的承重量是多少,不过船上装十个人也还不嫌拥挤。我们经常划着这条船去干一些疯狂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居然还活着,可真是莫大的奇迹。
我要讲述其中的一个冒险故事,作为后面更长也更壮观的冒险故事的引子。一天,巴纳德船长家里有个晚会,将近结束时,奥古斯特和我都有点醉醺醺了。像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我就躺在他床上,不回家了。我觉得他很安静地就睡着了(晚会是约摸一点才结束的),往日他喜欢的话题一句也没说起。差不多是我们上床后半个小时,我正要打盹睡过去,他突然猛坐起来,赌咒发誓说,西南方向有这么美妙的和风吹来,就算有基督世界的亚瑟·皮姆在,他也不愿睡觉了。我生平从未这么吃惊过,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喝的那些酒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接着十分清醒地说下去,说他知道我以为他喝醉了,其实这会儿他可清醒着呐。他还说,他不过是觉得,夜晚这么美妙,在床上像狗似地躺着都躺烦了,他决定起床穿好衣服,驾船出去耍耍。我说不上到底中了什么邪,反正他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浑身一阵激动和快乐的惊颤,觉得他那疯狂的主意是世界上最合理最令人愉快的念头。这时正刮着大风,天气很冷——已经是十月末了。我还是晕乎乎地跳下床,对他说我的勇气可决不亚于他,也同样厌烦了像狗似地躺在床上,同样愿意像南塔克特的奥古斯特·巴纳德那样出去找乐子耍耍。
我们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船边。船停在潘凯公司原木仓库旁一处陈旧破败的码头边,由于不停地撞在原木上,船帮都有点破损了,舱里装着半舱的水。奥古斯特跳进船去,将水舀干。忙完之后,我们满满地扯起船艏三角帆和主帆,一头向大海驶去。
正如我刚才说的,强劲的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夜色清朗,十分寒冷。奥古斯特掌舵,我站在舱面的桅杆边。船飞快地前进着——自码头边解缆启航以来,我俩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我问伙伴他打算走哪条道,还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吹了阵口哨,好大一会后才生硬地说道:“我要出海——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朝他看看,立刻发现他的若无其事是假装的,背后藏着巨大的激动。借着月光,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比大理石还要苍白,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舵柄。我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立刻警觉起来。那时候,我还不会驾船,完全得依靠朋友的航海技术。随着我们飞快地驶离陆地,海风也突然增强了——不过我还是怯于流露出胆战的样子,便坚定地一言不发。然而半小时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奥古斯特说我们应该回去。像上次一样,他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回答我,或者说才注意到我的建议。“这就回去,”他终于开口说道——“时间够了——这就回家。”我期待的正是这种回答,可他说这些话时的语调里,有一些让我感到十分恐惧的东西。我再次仔细看看说话的人。他嘴唇青紫,膝盖抖动得厉害,几乎使他站不稳了。“上帝啊,亚瑟,”这时我真的害怕了,喊了起来,“你害什么病啦?——发生了什么事情啦?——你要干什么啊?”“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说着他抓着舵柄的手一松,人就倒在了舱底——“事情——咳——哪有什么——事情——回家——你——你——你不懂吗?”突然间我明白了事实真相。我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站不稳,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他双眼像玻璃球那样浑浊无光。绝望之中我一松手,他便倒在我刚才抱他起来的积着水的舱底。很明显,晚会上他喝的酒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他在床上的举动是高度酒精中毒的症状——那症状就像疯癫,经常能使受害人模仿神志完全正常的人的举止。然而,夜晚的寒风产生了惯常的效果——开始影响人的理智——而他当时的意识无疑十分混乱,认识不到自己所处境况有多么危险,这也进一步造成了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而且几小时内这情况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很难想象我这时候的恐惧心理。不久前酒精燃起的勇气之火已经完全消散,我现在是心惊胆战,犹豫不决。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摆弄船只,而劲风大潮正把我们推向毁灭。看得出,我们的身后正聚集着一场风暴,而我们既没有罗盘也没有补给。而且,如果我们按目前的航向走下去,显然在天亮之前就看不见陆地了。这样的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样可怕的念头,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涌上我心头,一时间使我全身麻木,竟无法做出任何举动。船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水中行驶着——被风吹了个满帆——无论是艏帆还是主帆都收不起来——船头一上一下地在奔涌的海浪泡沫间前行。船没有突然横转简直是天大的奇迹——奥古斯特早就松开了舵柄,这我已经说过了,而我在慌乱之中也没想到去把它抓起来。然而幸运的是,船依然保持平稳,我的神志也渐渐恢复了一些。风力还在可怕的呼啸中增强,每当船头向下前冲后又高高抬起,后面的海水就横扫船尾,把我们泡得浑身透湿。我的四肢都麻木了,几乎完全失去了感觉。最后,我绝望中鼓起全部的力气,冲向主帆,迅速把它松开。不出所料,它飞掠过船,被海水浸得透湿,连桅杆一起擦着船帮掉进海里去了。这一意外事件倒使我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时,只剩下前帆依然被风吹得鼓鼓的,拖着帆船继续前进,间或来一阵大浪漫过甲板,但是不会立刻送命了,我多少放了点心。我抓起舵把,想到我们还有最后逃生的可能,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奥古斯特依然毫无知觉地躺在舱底,由于他随时有被淹死的危险(他倒下的地方水将近有一英尺深),我奋力扶起他的身体,让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腰部,一头绑在小船舱甲板的螺栓上。我不顾浑身冰凉心烦意乱,还是尽量把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就把自己交给了上帝,决心用自己的全部毅力来承受无论会发生的什么情况。
我刚下定这样的决心,突然间,传来一阵长长的、像是从千百个魔鬼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呼喊或尖叫声,传遍了整条船的上下四周。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这时候感受到的极度恐惧,我毛骨悚然,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在凝固,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我没顾得上抬眼看看让我胆战心惊的声音到底来自何方,便一头跌在我那位倒在船舱里的同伴旁,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开往南塔克特的大捕鲸船(企鹅号)的一个船舱里。我身边站着好几个人,奥古斯特脸色惨白,正忙着给我搓手。他见我睁开眼睛,高兴得大喊起来,感恩和快乐溢于言表,惹得在场的粗汉们又哭又笑。很快,我们能活下来的谜底就揭开了。我们是被这条捕鲸船撞上的,当时它正向迎风面,张着所有的帆,全速朝南塔克特驶去,结果其航道正好与我们的航向成直角。是有几个人在前部望,但都没有看见我们的船,等发现时,已不可能避免碰撞了——而他们发现我们时的高声警告,就是让我惊恐不已的那阵声音。我得知,大船瞬间就压了上来,就像大车碾过羽毛那样毫不费力,航行没遇上任何阻挡。而受害者的甲板上也没有传出任何惊叫——听到的只有混杂在狂风巨浪的呼啸之中一声轻轻的摩擦,那是被其毁灭者吞噬的这叶小舟一时擦到了大船的龙骨。但只此一声而已。船长(纽伦敦的E·T·V·布洛克船长)认为我们的船(必须记住它已经折断了桅杆)不过是被撞碎后漂在海上的几块垃圾,便把此事往脑后一丢,准备继续航行。幸运的是,有两个参加望的船员坚定地宣称看见我们的船舵旁有人站着,说还有可能把他救过来。众人议论纷纷,布洛克很是生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才犯不上一直这样去看那些碎蛋壳呢,还说船绝不能为这样的胡说八道停下来,即使真有人给压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错误——还不如淹死他,让他见×去吧,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语言。亨德森大副和其他船员一样,对这番卑鄙无耻毫无良知的话十分气愤,他见自己有其他船员的支持,便接过话头,对船长说,他认为他就是最该上绞刑架的人,还告诉他,哪怕自己一上岸就会被吊死也不会执行他的命令。说完他一把把布洛克船长(此刻他脸色煞白,没有回答)推到一边,大步走到船尾,操起舵把,用坚定的声音发出命令,背风航行!水手们迅速回到各自的岗位,船顺利地掉了头。这一切耗去了将近五分钟时间,一般认为要救人已经不大可能了。可是,正如各位读者所见,奥古斯特和我两人都获救了,我俩的获救似乎得归因于两次最最无法想象的运气,而聪明者和虔诚者则把此归于上帝的保佑。
当捕鲸船还在掉头时,大副就放下船上的小艇,和两个刚才说看见我掌舵的水手一起跳了上去。他们刚离开大船(月色依然皎洁),大船就开始沉重而缓慢地朝迎风面倾斜,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从座椅上跳起来,朝水手喊着倒舵。他什么别的都不说,只是急切地重复着,倒舵!倒舵!水手们尽全力把船往后倒去,但是这时候,尽管船上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放下船帆,船头已经掉转,船正在全速前进。一见能够得着主锚链了,大副便不顾危险伸手把它紧紧抓住。船又一阵倾斜,右舷几乎完全露出水面,这时候,他的焦虑也显露无遗。他看见有一个人以十分奇特的方式贴在小船平滑光亮的船底(那是包着铜皮、用铜线紧固起来的),随着船的每一次起伏,重重撞击着船底。他们趁大船一次次倾斜进行了好几次努力,最后冒着小艇被倾覆的危险,终于把我从危急的境况中解救出去,抬上了大船——那身体真是我的。原来,船上的一根木栓撞破了铜裹的船帮,挡住了正在下跌的我,把我以极不寻常的姿势紧紧抵在船底。木栓的尖头刺透我身上的绿色厚呢夹克衣领,刺进我的后脖颈,在两块肌腱之间、右耳下方一点点的地方穿了出来。人们立刻把我抬上床——尽管生命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船上没有医生。但是船长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想是当着船员的面,为他先前那种恶劣态度做点弥补吧。
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不顾已经刮起的台风,又一次离开大船。他没划多久,就遇上了我们那条小船的一些碎片,之后不久,和他同去的一个水手就说,他透过暴风雨听见有人在断断续续喊救命。这使得那些勇敢的水手不顾布洛克船长反复命令他们回船,也不顾在海上乘着那么单薄的小艇,每分钟都会遇上致命的危险,坚持又搜索了半个小时。真的,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乘坐的小艇怎么能经得起大浪哪怕是一次的打击。它是用于捕鲸的,而且我有理由相信,是用气箱装备起来的,就像威尔士海边的救生艇。
在毫无结果地搜索了上述一段时间后,他们决定回大船了。他们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艇边急速漂过,从那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他们追了上去,很快赶上了。原来是爱利尔号整个小舱的甲板。奥古斯特就在近旁挣扎,显然是在痛苦地做着最后的努力。等人们把他拽住,才发现他是被一根绳索拴在了这块漂浮的木板上的。各位别忘了,这绳索就是我拴在他腰间,另一头绑在一处木栓上,当时是让他保持坐姿的。看来,我这么做竟然保住了他的性命。爱利尔造得不太结实,下沉时自然就散成碎片,小舱的甲板便不出所料地被冲涌进来的水流掀开,整个地脱离了船体,(毫无疑问,和其他碎片一起)漂到了水面——奥古斯特也和它一起浮了上来,由此逃过了可怕的死神。
他被抬上企鹅号,过了一个多钟头才能开口讲讲自己的情况,才能听明白我们的小船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意外。最终,他完全清醒了,讲述了自己落水后的种种感受。他刚开始恢复了一点知觉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沉在水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着转着,一根绳索在他脖子上紧紧绕了三四圈。随后,他立刻感到自己正迅速上浮,脑袋猛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又一次失去了知觉。再次苏醒后,神志比先前更清醒——可还是搞不清周围的情况。这时他明白,出事了,自己落水了,尽管嘴巴还露在水面上,还能够呼吸。这时候甲板很可能是顺着风急速漂动,把仰面浮在水上的他拽向后面。当然,他只要保持这样的姿势,就根本不会淹死。突然间一个大浪打来,把他横着冲上那块甲板,他便拼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趁此机会呼喊救命。就在他被亨德森大副发现的一刹那,他因精疲力竭,一松手掉进大海,听天由命了。在整个挣扎过程中,他一点都没想到过爱利尔,也没想过导致他这场灾难的原因。全部感知笼罩在虚弱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最后被人救起来时,他已经浑然失去了知觉,如前所说,他被抬上企鹅号后,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至于我——我是——根据奥古斯特的建议——用在滚烫的油里浸泡过的绒布猛搓全身,才从死亡边缘被救活过来的(之前的三个半小时里,什么别的方法都试过了)。我颈部的伤口虽然难看,倒没造成任何后果,我很快就完全康复了。
企鹅号在经历了南塔克特外海一场少见的风暴后,大约在上午九点驶进港口。奥古斯特和我设法赶上了巴纳德先生家的早餐——很幸运的是,由于前夜的晚会,早餐迟开了一点。我看,在座的人们自己都满脸倦容,根本没注意到我俩精疲力竭的神情——当然啦,仔细一看就穿帮的。不过,小孩子蒙混过关的本事很大,我完全相信,听完那些水手的可怕故事,说他们在海上如何撞沉了一条小船,淹死了三四十个倒霉鬼,我们在南塔克特的朋友绝不会想到那和爱利尔,和我的同伴,和我,会有什么关系。此后,我俩经常谈起那次经历——但是每一次都会后怕得浑身发抖。在一次交谈中,奥古斯特坦率地承认,当他在小船上发现自己醉得那么严重并感觉自己正因此而不省人事时,他体验到了生平最为痛苦的惊惧感觉。
第二章
当我们怀有偏见——无论是倾向还是反对——的时候,所做出的推论都不具有完全的肯定性,哪怕是根据最简单的资料做出的推论。人们可能推测,我刚才所叙述的那场灾难一定会有效地平息我初起的对大海的热忱。可恰恰相反,我们神奇获救之后的一周内,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执着的欲望,要体验海员所经历的充满疯狂冒险的生活。一周时间虽短,却足以消弭我记忆中的阴影,还使那次险象环生的意外事件处处显得令人激动,格外壮观。我和奥古斯特的交谈日见频繁和有意思。他讲关于海洋的故事(现在我怀疑其中有半数完全是他编造的),总能讲得对我的热情和虽然强烈却有点沮丧的想象力产生影响。奇怪的是,每当他讲起可怕的苦难和绝望,我反而更强烈地向往起海员生活来。对其美好的一面,我的兴趣倒很有限。我所憧憬的是沉船,断粮,死亡或被部落野蛮人俘虏,是在无人知晓无法到达的大海上,在某处灰暗荒凉的小岛上,在悲伤和泪水中了此残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确信,这样的念头或欲望——它们真的已达到了欲望的程度——在有忧郁症的人群中十分常见,而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只是把它们看作自己肯定要在一定程度上去经历的命运的一线预示。奥古斯特完全理解我的这种心理状态。真的,我们之间的亲密交流很可能使我俩的性格互换了一半。
爱利尔灾难发生后约一年半,劳埃德和布兰登堡(我觉得那家族与利物浦的安德比家族有某种关系)公司为又一次捕鲸开始修理和装备格兰帕斯双桅帆船。那是条老旧而笨重的家伙,即使对它尽了全力,也无法适合航海的要求。我弄不明白,船主有那么多的好船,为什么偏挑它不可——但偏就挑了它。巴纳德先生被任命为船长,奥古斯特和他同行。双桅帆船正整装待发,奥古斯特不时对我说,我想旅行的愿望,现在可有了绝好的机会去实现了。他发现我很乐意听他的话——不过事情没那么容易决定。我父亲虽没有直接表示反对,但我母亲一听我们提这件事就大发脾气。更糟糕的是,我原以为祖父会帮我说话,谁知他竟说,如果我再跟他提这件事情,他就要剥夺我的继承权。但尽管这些困难在阻止我实现愿望,对愿望本身却无异于火上浇油,我决计不顾艰险也要出海。我把自己的意愿告诉了奥古斯特之后,我俩便着手合计着怎么才能办成。与此同时,我对亲戚朋友绝口不提出海的事;我表面上仍然埋头日常学业,做出已经放弃了出海计划的样子。自那时起,我经常检讨自己在此事上的所作所为,感到既不愉快又颇为吃惊。我为推进自己的计划而利用一切机会口是心非——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让一言一行都如此虚伪——这一切,唯有想到将要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旅行梦想时,才觉得可以忍受。
为进行欺骗,我不得不让奥古斯特负责大部分的事情,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格兰帕斯号上,在船舱和货舱里完成他父亲的指令。不过到了晚上,我俩准定会碰在一起,谈论着我们的希望。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两人谁也没想出个能成功的好办法,他终于说该做的决定他都做好了。我在新贝德福德有一位叫罗斯先生的亲戚,我通常会不时地在他那里住上两三个星期。双桅帆船定于大约六月中旬(1827年6月)启航,我们决定,帆船启航前一两天,要让我父亲收到一封罗斯先生写来的短信,让我去和罗伯特和艾迈特(他的两个儿子)住上两个星期。奥古斯特会负责写信并让人把它送去。等我假装按计划动身去新贝德福德时,我实际上是去往我同伴那里,他会为我在格兰帕斯上找个藏身之处。他向我保证,那藏身的地方一定会改装得可以舒舒服服在里面呆上好几天,在那段时间里我不能露面。等双桅帆船走了很远的路,不可能再掉头回去了,我就能正式回到舒适的船舱里;至于他父亲,他明白了这个玩笑后只会哈哈一笑。路上会遇到很多过往的船只,可以让他们捎封信给我父母,向他们解释清楚。
终于,六月中旬到了,一切准备就绪。那封短信也写好送到,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便假装上路往新贝德福德去了。然而,我却径直往奥古斯特家走去,他正在一个街角上等我。我们的原计划是我得找地方躲到天黑,然后再悄悄溜上船去,但是这时正好起了大雾,对我们十分有利,我们便决定抓紧时间立刻上船藏起来。奥古斯特带路到了码头,我在他稍后一点跟着,身上裹着他带给我的一件厚厚的水手斗篷,以免让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我们转过第二个街角,经过埃德蒙先生的那口井后,谁曾想迎面走来了祖父彼德森先生!他站在我面前,盯看着我的脸。“天呐,保佑我灵魂,戈登,”他愣了好大一会才说道,“怎么啦?怎么啦?——你身上披着谁的脏斗篷啊?”“先生!”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我只好尽力装出吃惊和不快的样子,说话的语调也尽可能地粗哑怪异。我说道:“先生!你大错特错啦——首先,我的名字呢,根本就不叫什么高丁,我也不许你这流氓平白无故说我的新大衣是什么脏斗篷。”那老人听我这样反驳他,一脸的惊诧表情,让我实在忍不住要大笑起来。他往后退了两三步,脸色先是刷白,然后又涨得通红,他举起眼镜,又往下一放,抡起他那把雨伞向我猛冲过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下,一转身,顺街一拐一拐地走开了,他十分生气,浑身不住地颤抖,咬牙喃喃道:“没用——什么新眼镜——还以为是戈登呢——浸过海水的大炮不顶用。”
自逃脱这次惊险后,我们更加小心翼翼,安全到达了目的地。船上只有一两个水手,正在船头干活。我们知道,巴纳德船长正在劳埃德和布兰登堡公司忙着,要到很晚才回来,所以我们不用担心被他发现。奥古斯特先爬上船舷,稍后我也跟着爬了上去,干活的水手谁也没注意到我们。我们立刻进入船舱,里面没人。船舱装备得极为舒适——这在捕鲸船上相当罕见。我还注意到,船上还有四个漂亮的卧舱,均装有宽敞舒适的铺位。我还注意到舱内有一个大火炉,而且主舱和卧舱的地板上都铺着一种价格昂贵的厚厚的地毯。天花板有足足七英尺高,简而言之,其宽敞舒适大大超出我的预料。不过,奥古斯特不让我从容观察,催促我赶快藏起来。他把我带进右舷上与防水隔舱相邻的他自己的卧舱。一进舱他就关上门,插上门栓。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么漂亮的小房间。舱室大约有十英尺长,只有一张卧铺,我刚才说了,那床铺很宽,很舒适。小房间靠近阁舱的地方有一处四英尺见方的空间,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旁边还有一排装满书的吊架,上面多是关于航海和旅行的书籍。房间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小设备,其中我不该忘记提一下有个类似保险柜或冰箱的,奥古斯特让我看了里面摆放着的一大堆好吃好喝的东西。
这时,他用指关节在刚才所说那处空间的地毯的一角上按了一下,指给我看,有一处大约十六英寸见方的地板被整齐地切割过,又密实地放在原处。他一按,这一部分便一端抬起,正好能让他伸进一个手指去。就这样,他拉起了暗室的盖板(而地毯还是给平头针钉在盖板上的),我发现那是通向后舱的。接着,他用火柴点起一支小蜡烛,把它放进一盏遮暗的提灯,并举着它从暗室口下到舱里,并示意我也跟他下去。我跟着就下去了,然后他捏着一根钉在底部的螺丝,拉回盖板——那卧舱地板上的地毯便恢复了原样,把暗洞的痕迹严严实实地掩藏了起来。
烛光十分微弱,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在乱七八糟一堆堆的原木里摸索着走路。不过,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抓着我朋友外套的下摆,走起来不那么困难了。在无数的狭窄过道里爬着绕着,最后,他把我领到一只箍铁的箱子前,就像那种用来装精美陶器的箱子。那箱子足足四英尺高,整整六英尺长,不过十分狭窄。箱顶上放着两只空油桶,油桶上还堆着大量草垫,一直堆到船舱的天花板。箱子的四周都紧紧地乱塞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甚至堆到了天花板,另外还乱七八糟地堆着柳条箱、大篮子、木桶、布捆等等,我们能穿过这些东西走到那箱子跟前,简直就是个奇迹。后来我明白,这是奥古斯特特意如此堆放的,为的是给我提供一处完全隐秘的处所,干这活他只叫了一个帮手,那人不随船出海。
这时,我的同伴向我演示说,箱子的一头可以随意拆开。说着他拉开板子,露出了箱子的内部,我一看乐了。从船舱的一个睡铺上搬来的床垫占据了整个地面,小小的空间里放满了尽可能多的物品,足以让人感到舒适,同时还给我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起居睡觉,无论坐着还是平躺下。其中有几本书,水笔,墨水,纸,三条毯子,满满一大罐水,一罐航海饼干,三四根粗大的红肠,一块巨大的火腿,一只烤羊腿,五六瓶甜酒和烧酒。我立刻走进我那个小房间,那份心满意足的感觉,肯定不亚于任何君王走进新宫殿时的心情。这时,奥古斯特指点我如何关紧活动箱盖的办法,然后,他拿起提灯凑近甲板,指给我看贴在板壁上一根暗色的绳子。他告诉我,这条绳子从我藏身之处开始,绕过杂物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弯弯拐拐,一直连到船舱甲板下的一只钉子上,就在通往他的卧舱的暗门下面。万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需要找出口的话,沿着这根绳子走,我就可以无需他的帮助,毫不费力地找到出口。说完他便留下提灯和我,还留下足够的蜡烛和火柴,告辞了,还答应只要没人注意,他会经常来看我。这是六月十七号的事情。
我在藏身处躲了三天三夜(这是我努力估摸的数字)没出去一次,除了两次在出入口对面两个柳条箱之间站了一会,伸展一下四肢。整个过程中我没见过奥古斯特,不过这并没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双桅帆船随时都可能启航,他肯定忙得很,很难找到时间下来看我。终于,我听见暗门开关的声音,很快就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在喊我,问我好不好,还需要些什么。“什么都不需要,”我回答道,“我舒服得很呢。帆船什么时候启航?”“过不到半小时就要启航了,”他回答说,“我就是来告诉你的,怕你见不到我有点不安。我会有一段时间没法下来看你——也许还得三四天吧。船上一切正常。我上去关上暗门后,你就顺着绳子爬到钉着钉子的地方。我的手表就在那里——也许对你有点用处,因为你见不到亮光,没法计算时间。我想你说不出自己被埋在这里有多久了吧——才三天——今天是二十号。我本该把表带给你的,但是怕离开太久被人发现。”说完,他上去了。
他走后约莫一小时,我清楚地感到船在动了,想到航行终于开始,心里暗暗高兴。满意之中,我决定让心情好好放松一下,等着能让我从这箱子换到更为宽敞、尽管一点也不更舒服的船舱去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拿表。我没熄灯,顺着那根绳子东转西转绕了无数次,爬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其中有几次,我发现自己反倒比先前的位置靠后了一两英尺。最后我爬到终点,拿到了我此行的目的物,安全地爬了回去。这时,我翻看了一下他很细心地为我放在那里的几本书,挑了一本刘易斯和克拉克到哥伦比亚河口探险的书。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觉得有点困了,便小心翼翼地熄了灯,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觉得脑子很奇怪地一团混乱,好大一会都没法回想起自己所处的各种境况。不过,我一点一点的全想起来了。我擦了根火柴想看看时间,可表停了,所以无法确定我到底睡了多长时间。我觉得四肢僵硬,不得不站到那两只柳条箱之间去伸展一下。突然间我觉得很想大吃一顿,便想到了那只烤羊腿,睡着前我吃过一点,觉得味道好极了。可一看,它竟然发霉腐烂了,这可让我大吃一惊!这一情况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安,再联系到我刚才醒来时脑袋里一片混乱的情况,我觉得一定睡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可能与舱底空气不流通有关,而这最终很可能产生很严重的后果。我头痛得厉害,觉得自己的每次呼吸都十分困难,简言之,我心头充满了各种沮丧感觉。但我还是不敢贸然推开暗门或做出其他举动,便上紧了表的发条,尽可能使自己安下心来。
其后整整二十四小时极度无聊的时间里,没有人来看我,我忍不住要骂奥古斯特竟如此不关心朋友。最让我感到担心的是,水罐里的水只剩大约半品脱了,而我则因为羊腿不能吃而饱餐了一顿红肠正口渴得要命。我忐忑不安,再也看不进书了。同时,阵阵睡意袭来,难以抵挡,可是一想到真要睡过去了就浑身发抖,生怕密闭后舱里的空气会造成什么危险的后果,如干柴起火什么的。与此同时,帆船的颠簸告诉我,现在我们已经在大海上走得很远了,听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嗡嗡声,我确信海上并没有起大风。我实在想不出奥古斯特为什么不来。船肯定已经走得很远,我也完全可以上去了。或许他碰上了什么意外——但我还是想不出任何可以使他让我那么长久地处于禁闭状态的理由,除非他突然死了或掉到海里去了。这念头一起,我再也耐不住了。完全有可能是我们撞上了迎头风,船仍然在南塔克特附近。但我不得不抛开这一想法,因为果真如此,帆船一定会转个不停,而从它一直微微左倾的情况看,我完全放心,它一直被稳定的右舷风推着前进。另外,如果我们真的还在岛的附近,为什么奥古斯特不来把情况告诉我?我这样反复思考着自己孤单无趣的困境,决定再等二十四小时,如果再没人来,我就摸到暗门去,贸然和我的朋友说几句话,至少也能在出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从卧舱里弄点水来。想着想着,尽管我竭力抵抗着睡意,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或者说昏睡了过去。睡梦里全是可怕的景象。灾难和可怕的事情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身上。在发生的惨景中,有一次我被狰狞可怖的魔鬼用巨大的枕头闷死了。无数条大蛇把我紧紧缠住,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光,死死盯住我看。接着,眼前出现一片了无际涯的沙漠,荒无人烟,令人畏惧。忽然,一眼望去,一棵棵巨大灰暗的树干站在那里,没有枝叶,望不到尽头。树根掩埋在一片无涯的沼泥之下,沼泽地的水漆黑而凝滞,像地狱之水那样令人生畏。这些怪异的树木似乎像人一样有生命,挥舞着骷髅般的臂膀,对着沉寂的水面呼喊怜悯,尖厉的声音充满痛苦和绝望。场景变化了;我赤身裸体孤独地站在灼热的撒哈拉大沙漠上,脚边蹲着一头凶猛的非洲狮。突然间,它睁开大眼盯着我看。它猛地一跃而起,张嘴露出了可怕的牙齿,从它血盆大口里发出苍天惊雷般的一声怒吼,我猛地倒在地上。突然的惊恐使我全身一阵僵硬,我发现自己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原来,我的梦并非全是梦。现在,我至少已经恢复了知觉。真有一个巨大的魔鬼,它的爪子重重压在我胸口——热烘烘的气息吹在我耳朵里——昏暗中,一嘴惨白的利齿在我面前闪烁。
这时,哪怕手脚上悬着一千条命让它们动弹,嘴边挂着一万条命让它说出一个字,我也没法动弹或哼一声。那野兽——不管是什么——没动,没有立刻要伤害我的样子,而我则完全无助地躺在它下面,觉得自己正在死去,感到身心的力量正在迅速消失——一句话,我正在死去,因极度害怕而死去。我脑子昏昏沉沉的——我病入膏肓了——我眼睛看不清了——连我眼前盯看着我的那对闪烁的眼睛也暗淡下去了。我鼓起最后的力气,微弱地呼唤了一声上帝,便任凭死神的处理了。我发出的声音似乎激起了那动物一直藏而未露的愤怒,它猛地跳过来把全身压在我身上。可让我惊异的是,它发出长长的呜咽,热切地舔起我的脸和手来,一副洋溢着感情和快乐的样子!我完全惊呆了,不知所措——但是我忘不了我那条名叫老虎的纽芬兰狗的呜咽声,还有我十分熟悉的那种它特有的抚摩方式。就是它。我突然感到血液直涌到了太阳穴——获救和复活使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晕眩。我赶紧从一直躺着的床垫上爬起来,一把抱住我忠实的追随者和朋友的脖子,一股热泪把胸中郁积了很久的压抑全冲光了。
像前一次一样,从床垫上起来后,我的知觉极为混乱。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难把思绪理出头绪来。但是,慢慢地,我恢复了思考能力,再次回想起自己所处境况的一些细节。老虎怎么来的,我实在不明白,左思右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只好开心地满足于这样的说法,即它就是来和我分担这沉闷的孤独,用抚摩让我觉得舒坦的。大多数人都喜欢狗,但是对老虎,我的感情要强烈得多,而且没有任何生灵比它更配得到我这样的感情。七年来,它一直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并且好多次表现出我们在动物身上所能看到的高尚品质。它还是小狗的时候,我把它从南塔克特的一个小坏蛋手里救了出来,当时那坏家伙正用绳子拴着它的脖子,把它往水里拖。大约三年之后,长大了的小狗回报了我,把我从一个当街强盗的棍棒下救了出来。
这时我拿过手表凑到耳边,表又停了。但是对此我倒一点不奇怪了,因为从我的特别情况来看,我一定和上次一样睡了很长的时间。当然,我也说不准到底有多长。我浑身发烫,口渴得难以忍受。我没了亮光,因为提灯里的那支小蜡烛早已燃尽,而火柴一时又不在手边,只好摸索着寻找那小小的水罐。可是,摸到水罐后,我发现是空的——毫无疑问,是老虎经不住诱惑把它喝空的,它还吃完了那段羊腿,啃得精光的骨头就丢在箱口边。那块变质的羊肉给吃了我倒不可惜,但一想到水,我的心就沉下去了。我身体十分虚弱——弱得我稍微一用力就浑身颤抖,像患了疟疾一样。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帆船正剧烈地一摇一撞,我那箱顶上放着的油桶随时都有掉下来挡住我进出的唯一通道的危险。同时,我还感到晕船晕得厉害。这些考虑使我下决心,趁着还有可能,无论如何要立刻爬到暗门处争取获救。决心既定,我再次摸索着寻找火柴和蜡烛。前者我摸索了一阵后找到了,可是没能够很快找到蜡烛(我清楚地记得把它们放在哪里的),便暂时不再寻找,让老虎安静地躺下,自己立刻动身朝暗门处爬去。
在这样的行动中,我更加感觉自己体力虚弱。我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够向前爬动,而且手脚经常受不了身体的重量,瘫软下来,俯着倒在地上,总有几分钟时间觉得像是失去了感觉。不过我还是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每时每刻都担心自己会在杂物堆里狭窄弯曲的通道上昏过去,那我可就必死无疑了。最后,我鼓起全部力气往前一扑,额头重重撞在一个用薄铁皮捆起来的柳条箱角上。这一意外只让我懵了一小会,但我伤心地发现,由于帆船的剧烈晃动,柳条箱完全滚到了我的通道上,把路完全堵死了。箱子卡在周围的箱子和设备中,无论我怎么用力也无法把它推动哪怕一英寸。因此,无论体力如何虚弱,我必须要么完全放弃那根绳索,另觅出路,要么从挡路的柳条箱上翻过去,然后再沿着那根绳索走。前一个办法困难重重,危险很多,想想就让人胆战。照我目前这样虚弱的身心状况来看,如果我真那么做,肯定会迷路,在后船舱凄凉恶心的迷宫里悲惨地死去。因此我毫不犹豫地继续努力聚起所剩的体力和意志,尽全力从柳条箱上翻过去。
目标已定,我站起身子,却发现这么做比我刚才担心地想到的还要困难。这条狭窄的通道两边高高地堆着两垛各式各样的重物,我稍一出差错,就会使它们倒下来砸在我头上;即使这样的事情不发生,那倒下来的大量杂物也会把我的退路完全堵死,就像刚才柳条箱堵住了我前进的通道一样。柳条箱本身长而笨重,在箱顶上无法立脚。我尽力尝试了各种办法,手却怎么也够不到箱顶,无法把自己拉上去。其实就是我够到了,我的体力也完全不够让我翻过去,所以我够不着倒还是一件好事。最后,我绝望地再次想把这箱子推开,就觉得身边有一阵强烈的颤动。我急忙伸手扶住木板的边缘,发现有一块很大的木板是松动的。幸好我身边带着一把小刀,费了好大的力,终于把它完全扳了下来,钻进去一看,惊喜地发现对面并没有木板挡着——也就是说,箱子没有盖子,而我挤进身去的是箱底。现在,我可以毫无困难地顺着那根线绳摸索着前进,直到找到了那颗螺丝。我的心怦怦直跳,轻轻地推了推暗门的盖子。它并没有如我指望的那样马上就抬起来,我稍稍更用了点力再推一次,心里还在担心,不知道在卧舱里的会不会不是奥古斯特而是别的什么人。然而让我惊讶的是,暗门还是纹丝不动,这下我有点不安了,因为我知道,此前只要稍一用力、甚至不用什么力气,暗门就会被推开的。我更用力地推了推——还是推不开;我又气又急又绝望,用上全部的力气——还是紧紧关着,任凭我怎么推也毫不让步。从暗门纹丝不动的情况来看,很明显,不是这后舱被人发现、暗门被钉死,就是上面压着很重的物体,根本不可能把它移开。
我感到极度沮丧和恐惧,怎么也想不出我被这样埋在舱下的原因。我理不出思绪,瘫坐在地上,满脑子转着阴郁的想象,觉得自己不是渴死,饿死,闷死,就得活活埋葬。最后,理智稍微恢复了一点。我站起来,用手指摸索着暗门四周的缝隙,凑上去细看它们是否能透过一丝卧舱里的亮光,但什么亮光都看不见。接着,我把小刀插进缝去划动着,刀刃碰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我上下拉了几下刀刃,发现那是一条厚实的铁块,从刀刃在其上摩擦时产生的特殊的颤波感,我觉得那是条铁链。现在我的唯一出路就是回到藏身的箱子去,在那里要么听天由命,要么尽量使脑子安静下来,另想个逃生的办法。我立刻行动起来,克服了无数困难之后回到了那里。我精疲力竭地一屁股瘫在床垫上,老虎跳过来俯卧在我身边,蹭着我,好像在安慰我,让我别为这些麻烦焦虑,要我意志坚定地对付困难。
它举止有点古怪,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舔着我的脸和手,舔一会儿,就会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我每次向它伸出手去,它都仰面躺着,四只爪子高高举起。这一举动反复了好几次,让我觉得十分奇怪,怎么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狗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立刻想到它一定是受了伤,便拉起它的爪子,一只只检查起来,但是哪一只都没有受伤的痕迹。我又想它是不是饿了,给了它一大块火腿,它贪婪地几口就吞了下去——可一吃完,又做出了刚才的古怪举动。这次,我认为它像我一样口渴得难受,正以为这肯定就是真正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我才检查了它的爪子,它身体的其他部分或者头部也可能受伤的呀。我细细地摸遍它的头部,没有伤口,可是当我的手正摸过它背部,我发现横贯着背部,有一道毛微微竖起。用手指一探,发现一条绳子,顺着摸去,它竟围着身体绕了一圈。再仔细摸索,发现绳子上绑着一张好像是信纸的纸条,绳子穿过纸条,使它紧贴在狗的左肩下面。
第三章
我立刻意识到,那纸条是奥古斯特写给我的,一定发生了什么无法说明的意外,使他无法让我从这窟穴中出去,便用这样的办法让我了解真相。我急得有些颤抖,再次寻找起火柴和蜡烛来。我模糊地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小心地把它们放在了某个地方,而且我刚才往暗门爬去之前还想起来存放的准确地方。可是现在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了。我心绪茫然毫无结果地忙乎了整整一小时,寻找着失落的物件。那份撩人的焦虑和悬念,真是从来没有过。摸索中,我的头凑近了压舱沙袋,靠近柳条箱开口的地方,我发现从前舱方向闪烁着一线十分微弱的亮光。我十分惊奇,由于那光线看起来就在几英尺开外,我便设法朝它走去。可是我刚一动身子,立刻就完全看不见那线亮光了。我只好顺着箱子摸索着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才又看见了它。这次,我谨慎地左右移动视线,发现我得慢慢地、小心地沿着我刚才移动的相反方向移动,才能慢慢接近那处亮光而不会再次失去它。我(挤过无数狭窄的弯道后)很快来到它面前,发现那光是我的火柴碎片发出的,那些火柴落在一只底朝天的空桶里。我正纳闷火柴怎么会掉在那里,手却不经意间碰到了两三块蜡烛碎渣,它们显然被狗嚼过了。我立刻明白,狗一定把我所有的蜡烛都嚼了个遍,这下就根本别想能看清楚奥古斯特写给我的字条了。残余的碎片和桶里的垃圾混在一起,根本就派不了什么用场,我感到十分绝望,放弃了把它们拣出来的念头。至于那几片碎磷片,我尽量把它们拾了起来,又费了不少力带回到箱子,这段时间里,老虎一直呆在那里。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船舱里一片漆黑,不管我把手怎么往自己脸前凑都看不见。那张白色的纸条几乎无法辨认,就是直举在眼前都看不清。我发现,眼睛稍微偏转一点——就是说,稍微斜着看过去,便能稍微看到一点。我的监房暗到什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而我朋友的那张字条——如果真是他写来的字条的话——似乎只把我抛进了更深的麻烦,让我本来已经虚弱焦虑的心情更加不安起来。为了获得亮光,我脑子里转着无数荒唐奇想,结果什么都不行——这样的奇想,和吸过鸦片后睡着的人为达到同样目的,在不安稳的梦境里做到的完全一样。奇想一个接一个在睡梦者头脑里出现,每一个都随着理智和想象交替地主宰着思维,时而显得合情合理,时而又显得荒诞不经。最后,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这主意好像十分合理,以至于我纳闷刚才怎么就没想到。我把那张纸条平摊在一本书上,把我从桶里拾来的火柴磷片一起放在纸上。然后,用手掌很快地、很平稳地摩擦起来。整张纸面立刻泛起明显的亮光,我肯定,如果纸条上写着字,我准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可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让人心凉,令人于心不甘。几秒钟后,亮光消失,我的心也随之消沉。
我不止一次说过,在此之前,我的心智曾到过十分接近于白痴的状态。当然啦,也有过完全清醒的时候,偶尔甚至还十分活跃。但是这样的情况是少数。别忘了,我一直在这条捕鲸船的后下舱里呼吸着浑浊不堪的空气,肯定有好几天了,而且在这段时间的大部分里没喝上什么水。近十四五个小时内我根本就没喝过水——也没睡过觉。最令人口干舌燥的腌肉制品一直是我的主要食品,而且自从我丢了羊腿之后就成了我唯一的食品,除了一些航海饼干,而且,航海饼干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它们又干又硬,我嗓子红肿上火,根本咽不下去。我现在正发着高烧,浑身难受。这也解释了这样一个事实:磷光实验失败后,我竟然过了很久才想起其实我只检查了纸条的一面。我不想描写当我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粗心时我的恼怒情绪了(我相信我这时候真的非常气愤)。那过失本身本来倒也没什么,可我自己的愚蠢和冲动却使它变得性命攸关了——字条上一个字没看到,失望之余,我孩子气地把它撕成了碎片扔了,而且也说不出扔在了哪里。
聪明的老虎把我从最糟糕的困境里解救了出来。我摸索了很久,摸到了一小片纸。我把它举到狗的鼻子面前,让它明白要他把其余部分给我找来。让我惊奇的是(因为我从来没把它这一族十分擅长的本事教给它过),它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到处寻找不多一会,便找到了另一块较大的碎片。它把纸片带来给我,在我身边磨蹭了片刻,鼻子在我手上直擦,好像在等我对它的功劳表示赞扬。我拍拍他的头,它立刻又跑开了。这一次它过了一会才跑回来——不过这次回来时它衔着更大的纸片,这块碎片证明整张纸条已经凑齐——看来,字条只给撕成三片。幸运的是,我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剩下的几块黄磷碎片——顺着还在闪烁的一两点微光就行。我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难,学会了必须谨慎从事,于是我停下来想想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我想,字条上我没检查的那一面上很可能写着一些话——但是哪一面呢?把碎片拼起来也无法得出结论,尽管我相信所有的文字(如果有文字的话)肯定都完整连贯地写在同一面上。把这一点肯定下来十分重要,因为我将要进行的这次尝试如果再失败的话,剩下的黄磷就不够进行第三次尝试了。我像上次那样把纸条放在书上,坐了几分钟,脑子里反复思考着该怎么办。最后我想到,写着字的那面也许可能有些许微微的不平整,敏感的触觉能使我觉察出来。我决定这样试一试,便用手指非常仔细地抚过先朝上的一面。没有感觉到什么。于是我把纸片翻过来,在书上拼好,再次用手指在上面抚过,这时,我感觉上面有一些极其微弱但依然可以辨认出的光亮。我明白,这一定是我前次摩擦在纸面上的黄磷粉末所剩下的些微残余。那么,另一面,就是朝下的那面,就是写着文字的一面——如果字条上真写着文字的话。我把纸条再次翻过来,按先前的方法再次尝试起来。和上次一样,黄磷揉开后,纸面泛起荧光——但这一次能明显看出几行字迹,字体很大,而且显然是用红墨水写的。这一阵闪光尽管亮度足够,可持续时间很短。要不是我过度兴奋,本来是有可能把三行字迹全看仔细的——因为我看见有三行字迹。可是,我太急着想把三行字一口气全看下来,却只看清了最后的七个字,写的是——“血——躲好才能保命。”
我坚信,即使我能确定字条的全部内容——就是我朋友如此设法传递给我的警告的全部意思,即使这一警告本应向我揭示一场最无以言表的灾难,也根本抵不上我能看清的这几个字对我的折磨和使我产生的恐惧。那个“血”字,那个在一切神秘、痛苦、恐怖事件中如此常见、最最要命的字,现在传达着多少倍的含义,它那含混的意思(由于它和前面其他的字分了开来,意思看不清)冰冷沉重地往身陷幽暗囹圄的我的心头砸了下来,让我直冷到最最深的心里。
毫无疑问,奥古斯特让我一直藏着是完全有道理的,我猜想着上千种可能的理由——可就是想不出一个,能令人满意地解开这个谜底的。我刚从暗门处回来、注意力还没被老虎的奇怪举止所吸引时,曾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引起上面人们的注意,即使这么做没能成功,也要设法打通下层甲板钻出去。我觉得自己在紧急情况下还是能完成其中的一项任务的,尽管并没有绝对的信心,我还是因此而有(换了个场合就根本不会有的)勇气去面对目前的凶险处境。可是,我所能读清楚的这几个字让我彻底丧失了这样的勇气,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不祥的命运。一阵绝望袭来,我一下再次扑倒在床垫上,在昏睡中度过了大约一天一夜的时间,只间或地恢复过理智和记忆。
最后,我再次坐起来,埋头回想着身边发生的可怕事件。没有水,我最多还能撑二十四个小时——再长就不行了。在我被囚于此的第一阶段时间里,我尽情享用了奥古斯特好心留给我的甜酒,可它们只能让我发热,根本平息不了口渴。现在剩下的只有四品脱左右一种度数很高的桃子酒,一想到它,我就直反胃。香肠全吃完了,那块火腿只剩下一小块皮,那些饼干,除了从一块饼干上掉下的几块碎片外,全给老虎吃光了。让我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头痛在时刻地严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自第一次睡着后一直多少困扰着我的神志恍惚。过去几个小时里,虽说非常困难但我还能呼吸,可现在每呼吸一次,胸部都会感到一阵痛苦的痉挛。但还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让我感到不安,它令人心烦,让人感到恐怖,它才是使我从床垫上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的主要原因。那就是狗的举止。
我刚才往纸条上揉黄磷的时候,首次注意到它举止中出现的变化。我正揉着,它发出一声低吼,用鼻子凑过来在我手上擦着,但是当时我十分激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别忘了,之后不久我就倒在床垫上,死死睡了过去。很快地,我就听到耳朵近旁传来一阵奇特的嘶嘶声,发现是老虎发出的,它的神情显然十分激动,呼哧呼哧直喘气,眼珠在黑暗中闪着凶光。我冲它说了几句话,而它则答以低低的一声吼叫,然后就不做声了。我很快又昏睡过去,又被同样的嘶嘶声弄醒。这样的情况反复了三四次,最后,它的举止让我感到一阵害怕,使我完全醒了过来。这时候,它躺在箱口近旁,嘴里发出可怕的吼叫——尽管声音低沉,好像在抽筋似地直咬牙齿。我丝毫不怀疑,它已经发疯了,不是因为口渴就是因为舱里浑浊的空气,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我杀了它,我可想都不会去想,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似乎绝对有必要这么做。我能够明确地感到,它的目光带着杀气,正直直地盯着我,每时每刻,它都有可能向我扑上来。最后,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可怕的情景,决心不顾一切都要从箱子旁走开,而如果它要来阻挡我,必要时只好把它处理掉了。要走出去,我得直接跨过它的身体,而它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计划——两条前腿一撑(我是根据它目光位置的变化推测的),露出了整排白白的牙齿(那很容易看见)。我摸到了剩下的火腿皮和装着酒的罐子,和奥古斯特留给我的一把很大的切肉刀一起带在身边,然后,我用斗篷把自己全身尽可能裹好,便试着朝箱子口走去。我刚一迈步,那狗就一声大吼朝我脖子扑过来,全身重量撞在我的右肩,我重重朝左边倒去,那愤怒的动物则整个地从我身上跃了过去。我跌跪在地上,头蒙在毯子里,这些毯子保护我逃过了狗的第二次愤怒的攻击,但我还是感觉到了狗的利齿正死命撕咬着围在我脖子上的羊毛毯,不过幸运的是,它没能咬透围了多层的毯子。这时,我被那狗压在身下,再多压一会,我就得完全被它压住不能动弹了。绝望使我产生力量,我壮胆一跃起身,用力把它推开,把床垫上的几条毯子全拉了起来,朝它抛过去,没等它从毯子里钻出来,我冲出箱门,并把门紧紧关上,使它没法再追上来。可是在这阵搏斗中,我不得不扔下那一小块火腿皮,现在的全部给养就只剩下那一小瓶酒了。一想到此,我觉得心里陡然升起一阵乖戾的情绪,就像被宠坏的孩子在类似情况下也可能发生的一样,把瓶子举到嘴边,把里面的酒喝了个精光,愤愤地把瓶子往地上一砸。
瓶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刚一消失,我就听到前舱方向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十分急切,但压得很低。这声音实在让我感到意外,它在我内心激起的情绪是如此激烈,使我怎么都无法做出回应。我完全失去了说话能力,但生怕朋友以为我死了,不来救我就回去了,我便站在箱门附近的柳条箱之间,浑身猛烈地抖动,喘着粗气想喊出声来。可是哪怕一个音节就能传达一千个词汇的意思,我还是怎么都说不出来。这时,我站身之处前面什么地方的杂物堆里传来一阵微微的移动声。这声音很快就弱了一点,越来越弱。难道要我忘记这时候的感觉吗?他要走开了——我的朋友,我的伙伴,我是那么地指望他——他要走了——他要把我丢下了——他走了!他要让我在这里悲惨地死去,在这最最可怕可憎的地牢里死去——一个字,一个小小的音节就能拯救我——可是我就是无法发出这一小小的音节!我肯定,我感觉到了比死本身更可怕千万倍的痛苦。我脑子里天旋地转,我昏昏沉沉地朝箱底倒去。
我往下倒的时候,那把切肉刀从我紧身马裤的腰带上掉了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我从来没听见过比这更美妙的天籁!我极其紧张焦虑地倾听着,希望这一声音能对奥古斯特产生作用——因为我知道,喊我名字的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他。好一会儿毫无声响。最后,我听见有人以很低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喊了几次“亚瑟!”重新燃起的希望立刻释放了我说话的力量,我用尽全力高声喊道,“奥古斯特!哦,奥古斯特!”“嘘!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作声!”他回答道,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我马上就过来了——等我从下舱里摸过来。”我听见他在杂物堆里爬了很久,觉得每一分钟都有一个时代那么长。终于,我感到他的手搭在了我肩膀上,同时,他把一瓶水放在我嘴唇边。只有突然被人从坟墓的血盆大口中解救出来的人,或经历过我在那凄惨的囚牢里经受的难以忍受的干渴的人,才能想象我在痛饮了最最奢侈的美味琼浆后产生的那种无以言表的狂喜。
见我多少平息了干渴,奥古斯特从衣袋里掏出三四个煮熟的马铃薯,我立刻贪婪地吞了下去。他还带来了一盏遮暗的提灯,那令人愉悦的光亮所带给我的安慰,与水和食物带给我的几乎完全一样。可是我急于弄明白他许久不来看我的原因,他便讲述起我困在下舱那几天里船上发生的事情。
第四章
正如我所料,帆船在奥古斯特把表留给我后约一小时便起航了。那是六月二十号。别忘了,此后我在下舱里呆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甲板上经常十分繁忙,需要跑来跑去的,特别是在主舱和卧舱之间,所以他没有机会来看我而不冒暗门被人发现的危险。他最后来看我时,我让他放心,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所以之后的两天里他便没为我怎么操心——不过还是想伺机下来看我。可直等到第四天他才找到了机会。在这段时间里,他好几次打定主意要把这桩冒险事情告诉他父亲,好立刻让我上甲板去,但当时我们离南塔克特还不太远,而从巴纳德船长不经意间漏出的只言片语来看,也让人担心他一旦发现我在船上,很可能立刻掉头返航。另外,奥古斯特对我说,他反复考虑后觉得,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紧急需要,而且认为真有需要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敲击暗门。因此,他思量之后,决定让我一直呆在下面,等他找到机会可以下来看我。我前面已经说过,他给我带了那块表之后,我一等就等了四天,也就是我藏进下舱的第七天。那一次他既没带水,也没带吃的,下来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并让我从箱子去暗门下面——以便他能从卧舱里给我送补给。他走下舱来时,发现我睡着,因为听起来我正鼾声大作。我算来算去,这一定是刚从暗门处拿到手表回来后睡着的那次,结果那次一睡至少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后来,我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及别人的确证,了解到狭窄密闭空间里陈年鱼油散发的恶臭具有很强的致眠作用。想到我藏身其中的下舱的情况,想到帆船长期用于捕鲸,更让我感到惊奇的,倒不是我竟然睡了上面所说的那么长一段时间,而是我竟然还能睡醒过来。
奥古斯特连暗门都没关就先低声喊了我——可是我没有回答。然后他关上暗门,提高了一点嗓门,最后喊得很响——可我依然在打鼾。这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穿过杂物堆走到我身边得花费一点时间,而他的缺席很可能被巴纳德船长注意到,因为他随时都有事让奥古斯特做,要他整理抄写与此次航行有关的文件。于是他决定先上去,等下次找到机会再来看我。使他更容易做出这样决定的是,我似乎睡得十分安稳,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禁闭生活会对我产生何种不利影响。他刚一打定主意,立刻就注意到甲板上一阵忙乱,声音明显是从主舱传来的。他赶紧跳出暗门,关上它,推开卧舱门。可没等他抬腿迈出门槛,眼前闪过一把手枪,与此同时,他挨了铁棍重重一击,倒下了。
一只粗壮的手紧抓着他脖子,把他拖进主舱抛在地板上。他还能看明白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父亲被五花大绑着,头朝下躺在升降梯台阶上,前额上有一处深深的伤口,鲜血不住地往外流。他一言不发,看起来快死了。站在他身边的是大副,他正用凶残而讥讽的眼神盯着船长,一边不慌不忙地在他的衣袋里搜寻着,并很快地掏出一只很大的钱包和一只航海表。七个水手(包括一名黑人厨子)在左舷的卧舱里翻寻武器,很快就拿着火枪和弹药出来了。船舱里除了奥古斯特和巴纳德船长外还有九个人,都是帆船上最最凶残的家伙。这些坏蛋把我朋友双手反绑着,一起上了甲板。他们径直来到从里面拴住了的前甲板舱口,两个叛匪举着斧子站在一边,还有两个站在舱口盖旁。大副高声喊道:“下面的人听见我的话了吗?给我一个一个都上来——快点——听好了——不许嘀咕!”好大一会都没有人出现——最后出来了个英国人,他是个新手,可怜地哭着,拼命求大副饶他一命,可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他前额上挨了一板斧。可怜的家伙一声未吭就倒在了甲板上,黑人厨子用胳膊把他像夹小孩似地一夹,一扔扔进了海里。下面的人听见击打和倒地的声音,无论怎么威胁诱惑都不肯上甲板来,直到上面的人说要用烟把他们熏出来。接着下面的人就开始大冲锋,一时间,似乎掌握帆船的权力要被他们重新夺回去了。可叛匪最终还是成功地关上了舱盖,冲出来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发现自己赤手空拳,寡不敌众,稍微抵抗了一下便束手就擒了。大副对他们一番花言巧语——毫无疑问,那是说给下面的人听的,要他们投降,因为他们很容易就能听清甲板上说的一切。结果证明,大副的狡诈一点不逊色于他的凶恶。在前甲板舱下的人立刻表示愿意服从,一个一个上到甲板,立刻被反绑起来,连同先出来的那六个,一起仰面朝天扔在甲板上——没卷进叛乱的全部水手都在了,一共二十七个。
一场极为残忍的屠杀开始了。被绑住的水手给叛匪拖到船舷边,那厨子便手起斧落,一个脑袋接一个脑袋地砍下去,然后另外的叛匪将他们推入大海。就这样二十二个人送了命,奥古斯特也早已听天由命,随时准备轮到自己。但那些恶棍也许是砍得厌倦了,也许是对自己的血腥举止有点恶心,暂时住了手,不去砍那剩下的四个水手以及和他们一起被扔在甲板上的我的朋友了。这时,大副派他们下去找朗姆酒去,这伙杀人凶手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喝到太阳西沉。接着,他们就为如何处置那几个还活着的人吵了起来,那几个性命仅存的人就躺在离他们几步之外,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烈酒对几个叛匪似乎产生了软化作用,只听得好几个声音说要把俘虏放了,条件是后者也得加入叛乱,分享好处。然而那个黑厨子(那家伙是个真正的恶魔,而且对众人的影响力似乎至少和大副一样大)坚决反对这样的建议,好几次站起身来要把他在舷梯口的活继续进行下去。幸运的是,他喝得烂醉,很容易地就被那伙人当中血腥味稍轻些的人制止住了,其中有一个人称德克·彼得斯的索手[1]。此人是生活在密苏里河源头附近荒僻的黑岭山区乌普萨罗卡部落一个印第安女人的儿子。我相信他父亲是做皮毛生意的,至少与刘易斯河上的印第安贸易站有点关系。彼得斯本人是我所见过的相貌最为狰狞的人。他五短身材,高不到四英尺八,却肌肉饱满强壮。特别是他的手,又大又厚,远不是常人的形状。他胳膊和大腿都以一种最奇特的方式弯曲,看上去似乎没有丝毫柔性。脑袋也长得变了形,大得出奇,头顶处有一道凹痕(就像大多数黑人头顶的凹痕那样),头上没有一根头发。他为了遮掩这并非因为年龄而起的秃顶,便经常戴着一副看上去像是用兽皮做成的假发——有时候是西班牙狗的狗皮,有时候是美国棕熊的熊皮。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他头上正顶着一片熊皮假发,这使他脸上特有的乌普萨罗卡人的可怕神情更为狰狞。他大张着的嘴巴几乎横贯了整个脸部,薄薄的嘴唇就像他躯体的其他部分那样,生来就没有柔软的特性,使他无论情感有什么变化,脸上的神情永远如此。在想象这样的主导神情时,还必须考虑到他那排长而外突的牙齿,嘴唇连它们的一半都无法包住。朝这人随意地一眼瞥去,可能会觉得他正笑得浑身抽搐,可再看上一眼会让人一阵惊惧,意识到即使这样的表情是在表达欢乐的情绪,那也一定是魔鬼的欢乐。关于这个极为奇特的家伙,南塔克特的水手们嘴边经常挂着他很多的故事,都说他一旦激动起来,力气大得惊人,有些故事让人听了觉得他是不是头脑有点问题。但在格兰帕斯号上,他在叛乱时受到的更多是挖苦嘲讽而不是其他。我这么详细地讲述德克·彼得斯的情况,是因为尽管他面目狰狞,却是让奥古斯特免于一死的主要人物,也因为此后我在讲述中经常要提到他——我这么说吧,此后故事中的事件常人从未经历过,也因此而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相信的范围。可尽管我根本不指望能让人相信我即将要讲述的故事,我还是要讲,因为我相信时间的流逝和科学的进步会证实我故事中那些最重要、似乎又最不可能的事情。
叛匪们犹豫再三,又激烈地争吵了两三次,终于决定把所有的俘虏(除了彼得斯开玩笑地坚持要留下为他做文书的奥古斯特)放到一条最小的捕鲸船上任其漂流。大副下到舱里去看看巴纳德船长是否还活着——别忘了,叛匪们上甲板去时把他丢在了下面。两人很快就回来了,船长一脸惨白,不过多少从刚才所受的重伤中恢复了一些。他说话的声音几乎难以听清楚,他恳求他们不要把自己扔到小船上去,而是各回自己的岗位,还保证他们想在哪里靠岸就在哪里靠岸,他不会把他们绳之以法。可他全白说了。两个恶棍揪住他胳膊,把他从帆船的一边扔上了小船——刚才这两人下舱去的时候,小船给放到了海上。然后,他们给躺在甲板上的那四个人松了绑,命令他们跟着跳下去,他们没加抵抗便照办了——奥古斯特仍然很痛苦地躺着,只是奋力请求满足他那可怜的要求,最后与父亲告别。叛匪扔下了一些航海饼干和一罐水,但既不给他们桅杆船帆和桨,也不给他们指南针。小船被拖在帆船后面走了一会,期间叛匪们又商量了一回,然后砍断拖绳,任其在海上漂流起来。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尽管风并不大,海面上还是浪涛翻腾,十分可怕。小船立刻就消失在视线之外,船上那些不幸的人们看来没什么希望了。不过,这一事件发生于北纬35度30分,西经61度20分的地方,离百慕大群岛并不太远。因此,奥古斯特便安慰自己希望小船也许能成功抵达陆地,或者能飘到离陆地足够近的地方,遇上近岸的大船而获救。
帆船此时鼓起满帆,继续按原先的航线向西南驶去。叛匪们正议论着一桩海盗生意,根据能听见的只言片语,他们计划要半路阻截一条从佛得角群岛驶向波多黎各的大船。谁也没去注意奥古斯特,他被松了绑,还可以自由地在主舱升降口之前的甲板上走动。德克·彼得斯对他倒不那么凶,还不时使他免遭厨子的毒打。不过,他的处境依然十分危险,因为那些家伙一个个还醉醺醺的,不能指望他们对他始终抱着好脾气,或一直对他不闻不问。不过,最使他感到沮丧的,是他身陷如此处境对我造成的影响,而我对他的真诚友谊从来没有半点怀疑。他不止一次地决定把我在船上的秘密告诉叛匪,但还是没这么做,这部分是因为他想到刚刚亲眼目睹的屠杀惨景,部分是因为他还希望很快能把我解救出去。对后一目的,他不停地寻找机会,但尽管他一直在寻找,还是在小船被割断缆绳在大海上漂流后的第三天才找到了机会。终于在第三天晚上,突然刮起了强烈的东风,所有的水手都被叫上甲板去收帆了。他乘着一片混乱悄悄下了甲板,走进卧舱。可是使他万分恐惧和伤心的是,卧舱已变成了储藏室,满满地堆着各种各样食品和杂物,特别是那根长长的铁锚链,从前是塞在舷梯下的,现在被拖了出来,以便给一只箱子腾出地方,而锚链就压在暗门上面!要把锚链搬走而不被人发现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他赶紧回到甲板上。他刚爬上去,大副一把揪住他喉咙,问他在舱里干什么,要把他从左舷扔到海里去,德克·彼德斯插进来又一次救了他的命。这回,奥古斯特被铐上了手铐(船上有好几副),两条腿也被紧紧绑在一起。然后,他被带到前舱,扔到了紧挨着前隔舱的一张下铺上,并被警告绝不许再踏上甲板,除非“这帆船不再是条帆船”。这是把他扔进下铺的那个黑厨子的原话——很难说清楚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正如下文所述,这整个事件后来竟然成了我得救的原因。
第五章
厨子离开前舱后好一会儿,奥古斯特万念俱灰,不指望自己能活着离开那个卧铺了。于是他决定,一旦有人来看他,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他觉得,与其让我在舱底死掉,不如让我落到叛匪手里试试运气——我被关在下面已经有十天了,而给我的那罐水还不够喝四天的。他正这么思量着,突然想到,也许能通过主底舱和我联系上。这么做极其困难和危险,换了个场合他根本连试都不会去试,但是现在他反正也没有活的指望,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于是便专心致志地考虑了起来。
首先想到的是手铐。起先,他觉得无法把它去掉,担心这样的话他做什么都会很不方便,可是再仔细一看,他发现只要把手缩紧一些,便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手铐里任意地滑进滑出——原来这副手铐根本无法锁住年轻人的手,因为他们手上较细的骨骼很容易挤压收缩。于是他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把绳子摆好,以便万一有人下来时,可以很容易地把脚重新套进去。然后,他查看了连接着下铺的舱壁。那里的挡板是软松木的,大约一英寸厚,他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它撬开,穿身而过。这时,从前舱升降梯口传来说话声,他刚把右手穿回手铐(他的左手没有脱出来),把绳索打了个活结套上脚踝,德克·彼得斯就下来了,身后跟着老虎。老虎立刻跳上床铺躺了下来。这条狗是奥古斯特带上船的,奥古斯特知道我很喜欢这动物,觉得我会很乐意在航行中有它在身边陪伴。他把我带进下舱后立刻去我家找它,但在给我带表来的时候忘了提及这件事。自发生叛乱事件以来,奥古斯特一直没见它,便以为它已经死了,已经被大副那一伙恶棍中的某个人扔到海里去了。后来才知道,它好像钻进了捕鲸小船下的一个洞里,怎么也动弹不得,无法脱身。后来是彼得斯把它放了出来,并出于某种善意——这样的善意,奥古斯特知道该如何感谢——把它带到前舱给他做伴,同时还留下一些腌牛肉、土豆和一罐水,然后就回身上去了,答应第二天还会下来给他再带一些吃的来。
等他一走,奥古斯特就从手铐里挣脱双手,除去脚上的绳索。接着,他搬下躺在其上的床垫的一头,奋力地用折刀(因为歹徒没想到搜他的身)切割起挡板来,他尽可能在靠近铺面的地方切割,这是为了万一突然有人来了,可以把床垫那一头放回原处,正好把切割处挡住。不过,他后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打扰,到夜里时分,他把挡板完全割开了。应当一提的是,自从叛乱发生以来,所有的叛匪都不在前舱睡,他们都睡主舱,在那里翻出巴纳德船长的出海存货大吃大喝,除了航行时绝对必要操纵的事项外一概不管。这样的情况使我和奥古斯特十分幸运,因为如果情况不是这样的话,他就根本不可能到我这里来。就这样,他满怀信心地按计划进行着。不过,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第二次切断那块木板(与第一次切下的有一英尺距离),形成了一个足够大的孔洞,使他得以便利地钻到主下甲板去。到了那里,虽然他还得爬过一堆堆差不多堆到上甲板底部的油桶,那地方他差一点连身体都塞不进去,他还是没费什么力就到了主下舱盖边。这时他发现老虎也挤过两排油桶,跟着他下来了。可是,时间已晚,不可能在天亮前到达我藏身的地方,这主要是因为要钻过下舱里堆得密密麻麻的东西十分困难。于是他决定回去等到第二天晚上再说。计划停当之后,他拉去了舱盖栓,这样,他真要下去时能尽可能少一些阻拦。他刚一拉开栓,老虎就跳到露出的小小开口处,嗅了一阵,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还用爪子直抓舱盖,好像要用爪子把舱盖移开似的。从它的举动来看,它无疑已发现我在底舱,而奥古斯特认为,要是把它放下去,它没准能找到我。这时,他有了一个给我送信的念头,因为当务之急是告诉我最好不要自己闯出去,至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行,而他第二天能不能按计划到我这里来也难以肯定。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他能想到这个念头有多么的幸运,因为如果我没有收到那张字条,绝望中肯定会去惊动那些水手,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把我俩的命全搭上了。
决定要写字条后,困难是到哪里去找必要的材料。很快,他用一根旧牙签做成笔,而这么做,他完全靠的是感觉,因为两层甲板之间一片漆黑。纸就用了一封信的背面——就是那封伪造的罗斯先生的来信。这一封是原件,但笔迹模仿得不太好,奥古斯特重写了一封,幸运的是,他把第一封塞进了大衣口袋,正好在这样的时候被他找了出来。这样,就差墨水了,他立刻找到了替代的办法,用小刀在指甲上方一点点的地方轻轻划了一刀——像通常发生的情况一样,血从伤口涌流了出来。就这样,他在黑暗中,在这样的情况下,尽力写完了字条。内容简单地告诉我发生了叛乱,巴纳德船长被扔上小船漂走了,还告诉我也许很快就会得到补给,但是我千万不要冒险轻举妄动。最后的几个字是:“我写这封信用的是血——躲好才能保命。”
他把这张字条绑在狗的身上,把狗放下舱口,自己尽快回到前舱,确信自己离开时没有人来过。为掩盖隔板上的孔洞,他把小刀扎在洞上方一点点的地方,在舱铺上找来一件水手外套挂到刀柄上。然后他重新把手塞进手铐,把绳索重新套上脚踝。
他刚做完这些事情,德克·彼得斯醉醺醺地下来了,不过脾气很好,还给我朋友带来了当天的食物,有十几个烤爱尔兰大土豆和一大罐水。他在床边的箱子上坐了一会,无拘无束地谈起了大副和一般与帆船有关的话题。有那么一会儿,奥古斯特对他的古怪举动感到十分惊讶。不过,他最后还是回甲板去了,嘟哝着答应第二天给他的囚徒带一顿丰盛的晚餐来。白天时间,两个水手(捕鲸炮手)由厨子陪着一起下来,三个人都酩酊大醉。像彼得斯一样,他们都毫无保留地大谈着他们的计划。看来,这伙人之间对最终目标意见对立,除了要攻击随时就会遇上的从佛得角开来的船这件事之外,对什么都意见不一。他所能肯定的是,叛乱的目的并不全为了抢劫,大副与巴纳德船长的私下结怨才是主要原因。水手之间似乎分成了两个主要派别——一派以大副为首,一派以厨子为首。前一派主张一见到合适的船就拦下,然后在西印度群岛的某个岛上把它改装成海盗船。可是后一派人多势众,德克·彼得斯也在其中,他们坚持要按原来方案办,把帆船开向南太平洋去,在那里捕鲸,或者看情况能做什么做什么。很明显,由于彼得斯经常去这些海域,他的建议在那些在追逐利润还是寻找乐趣之间摇摆不定的叛匪中很有分量。他向他们反复讲述,在太平洋无数岛屿上能看见崭新的世界,遇上无数的趣事,可以安全自在地享受。不过他讲得更多的是能享用各种美味,过上各种美好生活,接触体态丰满的美女。目前还没做出任何确切的决定,但这位混血索手所描绘的图景已经在海员的心里点燃了熊熊的想象之火,所以很可能他的建议最后会被采纳而付诸实施。
约一小时后三个人都走了,前舱里整日没有别的人再进来过。奥古斯特静静地一直躺到傍晚,然后便脱去手铐绳索,准备实行自己的计划。他在一个舱铺上找到了一只瓶子,用彼得斯留给他的罐里的水灌满了瓶子,同时还往衣袋里塞了些冷土豆。他还找到了一盏提灯,里面还有一小块烛油,这使他感到十分高兴。他有一盒黄磷火柴,随时都能把灯点上。等天黑定,他把舱铺的床单被子弄得好像有人裹在下面的样子,便从舷墙上的孔洞钻了过去。钻过洞去,又回身像前面所说的那样把水手外套挂在刀柄上遮住洞口——他三下两下就完成了这项工作,因为他直到后来才把那块取下的木板放回去。此刻,他处于底层甲板,开始像上一次那样在上甲板和油桶堆之间朝底舱盖爬去。爬到那里,他点上那块烛油,钻了下去,在满满地堆放着杂物的下舱里十分困难地向前摸索着。爬了一会,他吃惊地发现下面的恶臭让人无法忍受,空气窒闷浑浊,很难想象我如此长时间地呼吸这样的空气还能活下来。他反复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没有回答,他的担心似乎得到了证实。帆船摇晃得十分厉害,四下嘈杂声很大,要想听出任何微弱的声音——比如我的呼吸或鼾声——都不啻是白费力气。他拉开灯罩,趁船身颠簸的每一次间歇都尽可能把它高高举起,为的是我要是还活着,假如碰巧看见灯光,就能明白马上会有人来救我。可还是听不见我发出任何声响,开始时对我已经死去的猜测,这时候变得似乎已成定论。不过,他还是决定尽可能奋力挤到箱子边,这样至少能使他对自己的猜测弄个确凿。他万分焦虑地向前挤了一会儿,发现路给完全堵死了,根本不可能按他原先设计的路再往前走一步。此时他心力交瘁,绝望中倒在那堆杂物中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听见了我把瓶子扔在地上所发出的那碎裂声。这事情发生得真是幸运之极——因为我的性命似乎就悬在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上。不过,我是事隔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一切的。而当时,奥古斯特出于天性,对自己的软弱和举棋不定愧悔交加,并没有把实情告诉我,后来在一次亲密而坦率的交谈中,他才向我吐露真情。当时,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开挡在前进路上的障碍而无法继续前进,便决定放弃来找我的企图,立刻回到前舱去。不过,要就此谴责他,还得先考虑到让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的危险情况。夜晚的时光在飞快消逝,他不在前舱的情况可能被人发现;而且如果天亮时他还没能回到舱铺的话,这样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他的蜡烛也快烧完了,而要摸黑找回到自己的舱口困难更大得多。还应该考虑到,他完全有理由认定我已经死了;这样的话,他再爬到箱子这里来对我就毫无意义,而他经历的千难万险就是徒劳。他反复叫了我好几遍,我却没有回应。我已经连续十一个日夜除了他留给我的那罐水以外没有别的水可喝,而我在躲藏之初根本不可能想到要节制饮水,因为我以为很快就能出去的。而且他是从空气相对比较敞开的舱室进入下舱的,他一定会觉得这里的空气十分污浊,比我刚置足于此时更感到无法忍受——因为在我下舱前的几个月里底舱盖一直敞开着。在这些情况之外,还有我朋友不久前目睹的那一幕血腥的恐怖场景,他被囚禁起来剥夺了自由,九死一生拣了条命,以及他当时仍然危在旦夕——这一切都那么容易就能使人的意志力消失殆尽,读者一定也和我一样,看见他这样背弃朋友丧失信念,心里更多的是感到难过,而不是愤怒。
瓶子扔在地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但奥古斯特并不能肯定就是从下舱传来的。不过,哪怕有疑虑,这也足以使他继续尝试下去。他攀上堆积如山的货物,几乎挨着了底层甲板,趁摇晃的帆船出现一阵暂时的平静,冒着被其他水手听到的危险,立刻扯足嗓子尽可能大声喊我的名字。别忘了,这一回我听见了那声呼喊,可我在强烈激动之下,竟无法作出回应。这使他觉得最坏的担心已经得到证实,便爬下堆积物,准备尽快回到前舱去。匆忙中,他把几只箱子弄掉在地板上,读者应该记得,当时我听见了它们跌落的声音。正当他往回走了不小的一段路程的时候,我那把切肉刀掉在地上,他立刻又犹豫起来,赶紧回身,再一次爬上堆积物,和上次一样,趁短暂的间歇大声喊我的名字。这一次我终于能够回答了。他见我还活着,喜出望外,决心克服一切困难爬到我这里来。他尽最大努力很快绕出了包围着他的杂物迷宫,挤进了一处看来有可能继续前进的空间,最后,又经过几次努力,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到达了箱子。
第六章
这一段叙述的大致情况,是我们在箱子边时奥古斯特告诉我的。后来他才给我原原本本地讲了所有的细节。当时他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不在前舱,而我则实在按捺不住要离开这可怕的监禁之地的心情。我们决定立刻到舷墙上挖出的那个洞边去,我暂时留在洞边,他出去侦察情况。我俩谁都不愿意把老虎丢在箱子里,可不这么做又该如何却是个问题。现在它似乎十分安静,我们就是把耳朵贴到箱子上也很难听出它的呼吸声。我认定它已经死了,便把箱门打开,发现它四肢伸展着躺在那里,显然是昏睡了过去,但还活着。虽然此时刻不容缓,我还是不忍心把这只两次救了我的命的动物就这样丢下而不做任何拯救它生命的努力。于是,尽管行动十分困难,而且身体也十分疲乏,我们还是奋力拖着它;途中,在不得不翻过那一堆堆积物的时候,奥古斯特还把这条大狗夹在自己胳膊下一起爬过去,而这样的举动我由于极度虚弱而无法完成。最后,我们来到了孔洞边,奥古斯特先钻了过去,然后把老虎也推了进去。一切平安,我们并没忘记向上帝表示真诚的感谢,感谢他把我们解救于即刻的危难之中。我俩商量一致,我暂时留在洞口边,这样我朋友就能方便地把他每日的供给送一部分给我,同时我也能呼吸到相对较干净的空气。
对于我讲述中谈到的帆船上的堆积物,一些曾见过正规装载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有些费解,在此我必须说明,在格兰帕斯号上,由于巴纳德船长的疏忽,如此重要的职责竟然完成得如此糟糕,实在很丢人现眼,他受雇的航行任务十分危险,需要一位谨慎小心和经验丰富的水手,可是这两者他却都不具备。草率随意是无法把货物堆放整齐的,在我自己有限的经历之中,就见过因对这方面的问题疏忽或无知而发生的许多灾难性事故。在近海航行的船只,由于经常忙着装货卸货,最容易因忽视正确堆放货物而发生事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哪怕船在猛烈晃动,也要绝不允许货物或压舱沙袋有移位的可能。为此,不仅要注意装进来的货物的体积,还得了解该货物本身的性质,以及船是满载还是半载。大多数货物在装舱时都需要压紧。因此烟草或面粉通常都被紧紧地压进下舱,结果在卸货时就会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桶都给挤扁了,得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原状。不过,这样的堆挤主要是为了在下舱腾出更多空间,因为满载了烟草面粉这样的货物,是不可能发生位移的,至少不会因此造成什么麻烦。这样的堆挤的确造成过一些严重事故,但其原因与货物位移完全不同。例如,一条满载着棉花的船,其货物在某种情况下发生膨胀,从而造成沉船事故。毫无疑问,要不是装运烟草的圆桶上有缝隙的话,发酵过程中的烟草也可能出现同样的情况。
只有在船不是满载时,位移才可能造成真正的危险,必须针对这样的情况采取各种预防措施。只有那些遇上过风暴的人,或经历过船在风暴后海面突然平静时产生颠簸的人,才能明白那对松散堆放的货物能产生如何巨大的推撞,以及由此而来所产生的可怕的冲击力。在这样的时候,未满载时的谨慎装货之必要性就更为突出。当逆风停船时(特别是艏帆较小的船),船造型不当的船常常会倾斜到横梁几乎垂直于水面的程度;这样的情况甚至会平均每十五或二十分钟发生一次,不过只要堆放得当,仍然不会产生严重后果。然而,如果没有严格按要求把货物堆放好,船在第一次重重倾斜时,整堆货物就会翻向船贴近水面的一边,由于船无法像在其他场合那样重新回到平衡的位置,几秒钟内就会进满水而下沉。在海上遭遇烈风后沉没的船有半数是因为货物或压舱物位移造成的,这么说并不为过。
无论是哪种货物,如果船未满载,在整批货物紧紧堆放好后,还必须罩上一层与舱等长的防移板,板上支起结实的木桩,支柱必须抓紧上方的船肋,这样才能把所有货物都固定在位置上。对稻谷或类似的货物,还需要采取附加措施。离港时满满一舱的稻谷,哪怕货物是承运人一蒲式耳一蒲式耳称量的,而且会大大超过实际承运的数量(由于谷物膨胀的原因),到达目的地时很可能只剩下四分之三。这是航行中“压紧”所造成的,航行时的风浪越大,到港后舱内的谷物看上去就越少。如果把谷物松散地抛在船里,哪怕用了防移板和支柱,在长途航行中仍然容易发生位移而导致最糟糕的灾难发生。为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离港前必须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来使货物尽可能“压紧”;在这方面有不少好办法,比如说往谷物里打楔子。即使采取了这一切措施,即使费尽心机把防移板和支柱固定好了,装载着谷物的船上的职业水手在遇到任何强度的烈风时仍然不会掉以轻心,尤其是只有半舱谷物的时候。可是,在我们近海有数以百计的货船,可能从欧洲港口来的更多,它们每天都在半载航行,有时候所装的货物很容易造成危险,可他们却未采取任何措施。令人惊叹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发生的事故实际都发生了。因如此蛮干而造成令人惋惜的后果,我所知的就有一次,发生在1825年,出事的是萤火虫号纵帆船,船长叫朱埃尔·赖斯,船上装着玉米,从弗吉尼亚的里士满驶向马德拉[2]。这位船长跑过好几次航行,尽管他从来不关心货物是否正确堆放,最多也就是用一般的办法把它们固定一下,可一直没有发生严重的事故。他以前从来没装运过谷物,这一次,他把玉米随意地抛到船上,只装了半船多一点。在航行的第一阶段里,他只遇到了些微风天气,可当船走到离马德拉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时,他遭遇了从东北偏北方向刮来的一阵强风,使他不得不逆风停船。他仅用缩了一半的前桅帆让帆船迎着风,可船停得相当正常稳当,一滴水都没有进。入夜时分,风势有点减弱了,船略微有点摇晃起来,但情况依然良好,直到突然间一阵倾斜把船打向右舷,船的横梁末端几乎触水。有人听见整船的玉米哗地一下移向右边,巨大的冲击力撞开了主舱盖。帆船顿时像铅球一般沉到海底。此事发生时不远处有一条从马德拉来的单桅帆船,救起了一名水手(唯一一名获救的人),然后像其他操纵得当的船只一样,平安无事地驶离了强风。
格兰帕斯号上的货物要说是堆放的话,也是胡乱地一堆了事,其实那不过是乱七八糟的一堆油桶和船具。我已经描述过下舱里那些东西的情况了。下层甲板上的空间足以能让我把身体塞在油桶和上甲板之间(这我已经说过了);在主舱口周围还有一处空间,货舱各处也还有一些较大的空间。奥古斯特在舷墙上挖出的空洞边,还能放得下整整一个大桶,我就是在这地方暂时挺舒服地呆着。
等我朋友安全回到舱铺,重新套上手铐脚索,天已大亮。我们真的是侥幸逃过一关,因为他刚把所有事情搞定,大副就带着德克·彼得斯和厨子下来了。他们谈论了一会从佛得角来的那条船,似乎正很焦急地等着它出现。谈完后,厨子来到奥古斯特躺着的下铺前,在他头边坐了下来。我在藏身的地方什么都能看见听见,因为挖去的那块木板还没放回去,我十分担心,那黑人随时都有可能撞到遮挂在洞口的水手夹克,那样一来就会真相大白,而我俩立刻就把命搭上去了。还好,我们的幸运占了上风;尽管帆船摇晃时他不停地碰到了夹克,但却从未重重压在上面,因此也没有发现其后的秘密。夹克的下摆被小心地固定在舷墙上,以免当衣服摆向一边时露出后面的洞来。这段时间里,老虎一直躺在舱铺靠脚的一端,各种官能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因为我看见它偶尔张开眼睛,长长地吸一口气。
过了几分钟,大副和厨子上去了,德克·彼得斯还留着。两人刚一离开,他就走过来在刚才大副坐的位置上坐下,开始用和蔼的口气和奥古斯特交谈起来,这时候我们才明白,刚才他和那两人在一起时醉醺醺的样子,大半是装出来的。他十分坦率地回答了我朋友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还说那天日落时分他们砍断缆绳让小船自由漂流时,至少有五条帆船在附近航行,所以肯定会有人搭救他父亲的。他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来安慰我朋友,这让我又惊又喜。事实上,我开始抱起一线希望,也许我们能借助彼得斯,最后夺回帆船的控制权,后来,一有机会我就把这样的念头告诉了奥古斯特。他觉得有可能,但告诉我,这混血种的行为十分任性无常,而且他的脑子在任何时候都很难说是正常,所以我们做起事来必须极为谨慎小心。大约一个钟头后,彼得斯上甲板去了,直到中午才又下来,给奥古斯特带来了很多腌牛肉和布丁。等只剩我们俩时,我便走出孔洞尽兴地饱餐一顿。后来,那天整日整夜都没有人再下到前舱里来,我躺进奥古斯特的舱铺里美美地一觉睡到第二天破晓时分。这时,他听见甲板上一阵响动,便唤醒了我,我立刻钻回到藏身之处去了。天大亮时,我们发现老虎已几乎完全恢复了体力,一点也没有患狂犬病的迹象,热切地喝着我们给它的那一点水。整个白天,它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精力和胃口。毫无疑问,它先前的古怪行为是由于下舱内空气恶化所致,与狂犬病没有任何关系。我对自己坚持把它带出箱子的决定感到无限欢喜。这一天是六月三十日,是格兰帕斯从南塔克特起航后的第十三天。
七月二日那天,大副像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脾气特好地下来了。他来到奥古斯特的铺前,啪地在他背上一拍,问他如果把他放了,他是否能乖乖地听话,还问他是否能保证不再到主舱去。当然啦,我朋友对此给了肯定的答复,这恶棍便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瓶朗姆酒让他喝了一口,然后给他松了绑。两人便一起上甲板去了,直到三小时后,我才又见到奥古斯特。他下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获准可以在帆船上自由走动,只是向后不能走过主桅杆,而且必须像以前一样在前舱睡觉。他还给我带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充足的水。帆船仍然在航行中等着佛得角来的那艘船,这时候已经有人看见远处的一片船帆了,他们认为就是那条船的。由于随后八天发生的情况不太重要,而且与我的叙述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就用日记的形式把它们简略记在下面,因为我不想把它们都省略掉。
7月3日——奥古斯特给我弄来了三条毯子,我用它们在自己的藏身之处叠起了一张舒服的床。白天时分,除了我同伴之外没有别人下来过。老虎稳稳躺在洞边呼呼大睡,好像病体尚未完全复原似的。入夜时分,突起一阵狂风,船来不及收帆,差一点没侧身倾覆了。好在阵风立刻平息下去,除了前桅上帆被撕破外,船没受到其他的损坏。德克·彼得斯整天对奥古斯特都是和颜悦色,还和他长久地聊起了太平洋,以及该地区里他所去过的那些岛屿。他问他是否愿意和这伙叛匪们一起,到那些地方去来一番开心和快乐的探险航行,还说其他水手都渐渐倾向于大副的意见。对此,奥古斯特想,反正也别无选择,因为干什么都比当海盗强,所以最好还是回答说自己很愿意去探险。
7月4日——远处的那条帆船结果是从利物浦来的小船,他们便让它平安无事地过了。奥古斯特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试图尽量搞明白这些叛匪的真正目的。叛匪之间经常发生激烈争吵,其中一次还把鲸鱼炮手吉姆·鲍纳扔下了海。大副一派渐渐占了上风,而吉姆是厨子帮的,彼得斯也是这一帮的成员。
7月5日——天亮时分西边吹来一股强微风,中午时变成大风,帆船只能收帆,只留下斜桁纵帆和前桅下帆。收前桅上帆时,一个名叫西姆斯、属于厨子帮的普通水手喝得烂醉,掉进海里淹死了。没人去救他。这样,船上总共剩下十三人:厨子帮的德克·彼得斯、黑厨子塞默尔、琼斯、格利里、哈特曼·罗杰斯以及威廉·埃伦,大副帮的大副(我从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埃布萨隆·希克斯、威尔逊、约翰·亨特以及理查德·帕克。剩下就是奥古斯特和我。
7月6日——今天整日大风,刮起来阵阵呼啸,还下着雨。从帆船的接缝里涌进来很多水,一台水泵不停地抽,奥古斯特被迫去干活。黄昏时,一条大船从我们边上驶过,可直到很近了我们才注意到它。应该是叛匪们一直在注意寻找的那条船。大副朝它喊话,可那边的回应却被大风呼啸盖过而听不见。十一点光景,一股大浪拦腰砸上帆船,撕裂了左舷舷墙的一大块,还造成了其他一些不太严重的损害。早晨时,天气稍稍缓和,日出时几乎没有什么风了。
7月7日——整天波浪汹涌,由于帆船较轻,上下颠簸得十分剧烈,我从藏身处可以清晰地听见下舱里很多东西被颠散了。我晕船晕得厉害。这天,彼得斯和奥古斯特长谈,告诉他帮里有两个人——格利里和埃伦——已经投奔大副帮,决定做海盗了。他向奥古斯特提了几个问题,奥古斯特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其意思。夜里,裂缝越发严重,一时也没办法来修补,因为帆船有些变形,海水便从缝隙里涌了进来。人们赶紧将一张帆塞垫在船头下面,这多少起了点作用,开始能控制势头了。
7月8日——日出时东边吹起了轻风,大副将船掉头向南,希望能抵达西印度群岛中的几个岛屿,好继续实行他的海盗计划。彼得斯和厨子都没有反对——至少奥古斯特没听见他们说不。所有关于打劫从佛得角来的船只的念头都抛开了。一台水泵每小时抽三刻钟的水,控制住了渗水水位。堵漏的那张帆从船头下面被拖上甲板。白天与两条相遇的纵帆船打过招呼。
7月9日——晴好。全体水手忙于修补舷墙。彼得斯又和奥古斯特长谈,说话比前几次更为明白。他说,无论是什么都不会使他同意大副的观点,甚至还暗示要把帆船的控制权从大副手里夺过来。他问我朋友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否能指望他帮忙,奥古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可以。”然后,彼得斯说他会把这件事告知其他同伙,说完便走了。剩下的一整天奥古斯特再没机会和他单独交谈。
第七章
7月10日——与一条从里约热内卢驶往诺福克的双桅帆船打过招呼。有薄雾,东面吹来风向不定的轻风。今天哈特曼·罗杰斯死了,死因是8号那天喝了一杯掺水烈酒后痉挛发作。这个人是厨子一伙的,也是彼得斯要依靠的主要帮手。他对奥古斯特说,他觉得是大副给他下了毒,并告诫我朋友,如果不注意提防的话恐怕很快就得轮到他了。现在厨子帮只剩下彼得斯,琼斯和厨子自己,而对方则有五个人。彼得斯和琼斯说起过从大副手里夺过指挥权的事,但对方反应不太热情,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去对厨子说什么了。事实证明,还亏得他这样谨慎从事,因为当天下午,厨子也表示要站到大副一边,而且正式地走了过去,而琼斯则找茬和彼得斯吵了一架,还暗示说要把他煽动夺权的计划告诉大副。很明显,得立即动手了,彼得斯表示,只要奥古斯特愿意出手相帮,他就甘愿冒险把帆船夺过来。我朋友立刻告诉他,他愿意参加任何以此为目的的行动,同时,他认为时机已到,便把我在船上的事情告诉了他。那混血人一听惊喜万分,因为他认为琼斯已属于大副一伙的,无论如何也靠不住了。两人立刻下来,奥古斯特喊着我的名字,彼得斯和我立刻相互认识了。三人一致认为,应当一有机会就把帆船夺过来,而根本不把琼斯考虑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如果成功,我们就把这条双桅帆船开进最近的港口,把船交出去。由于同伙的背弃,彼得斯无法实现去太平洋的计划——没有了一班人马,这一计划便无法完成,他只好指望在法庭上以精神失常为理由要求免于处罚——他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他在协助叛匪时一定精神失常了;但如果被判有罪,他只好仰仗奥古斯特和我的申辩来争取赦免。我们正在讨论着,突然听到一阵喊叫:“全体收帆”,彼得斯和奥古斯特立刻跑上甲板去了。
水手们和往常一样,差不多都酩酊大醉,还没来得及把帆收好,一阵剧烈的狂风袭来,把帆船一头高高掀起。为躲开风头,船往右一侧,已经满满地灌进了水。危险刚一过去,又一阵狂风袭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倒还没造成什么损害。肯定是遭遇强风了,剧烈的风正从西北两个方向怒气冲冲地吹来。船上做好了一切抵抗风暴的准备,我们按惯常的做法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程度的前桅下帆顶风停船。随着夜色加深,风也愈加强烈,海浪汹涌。这时,彼得斯和奥古斯特一起来到了前舱,我们又继续讨论下去。
我们都认为,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时候采取行动,目前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由于帆船已做好一切抗风准备,正处于滞航状态,无需操纵,可以等我们的尝试成功后,释放一两个水手,就可以帮助我们把船驶进港口去。主要困难在于人数差别太大。我们只有三个,而舱里有九个人,而且,船上所有的武器都在他们手里,除了彼得斯藏在身边的两支小手枪和他经常挂在宽松外裤腰间的一把大水手刀。从某些迹象看——比如通常放在各自位置的斧子和铁杆都不见了——我们觉得大副已经心存疑虑,至少是对彼得斯,而且一有机会肯定会把他干掉。很明显,我们要做的事情已是刻不容缓。但形势对我们还是很不利,采取任何行动都必须十分谨慎。
彼得斯提议,他上甲板去和望员(埃伦)聊天,找个机会,不出一点响动,看准机会顺手把他推到海里去,然后,奥古斯特和我也上去,在甲板上尽可能找到几件武器,大伙一起冲过去,趁他们还没做出任何抵抗便占领升降梯。我反对这一提议,因为我觉得大副(他在一切方面都相当的精明狡诈,除非事情和他的迷信偏见有关)不会这样轻易束手就擒的。单凭甲板上安排了一个望哨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他已经有所警觉——因为船只在遇风滞航期间通常不会这么做,除非需要实行严格的纪律。由于我的读者即便不全是也主要是从未出过海的人们,我不妨在这里说一说处在这种境遇下船上的具体情况。停航——或用航海术语说“封帆”——是一种适用于多种目的的手段,实施方式也有多种。正常天气时,决定停航往往只是为了等候另一条船,或其他类似的目的。如果船在满帆时停航,通常的做法是把部分帆翻转过来,让风把它们吹得紧贴船桅,这样船就会慢慢停止。但我们现在说的是顶风停航。这时风是在船的前方,其猛烈程度不允许船扯起风帆,因为那样就会有倾覆的危险。有时虽然是顺风,但海浪汹涌,船也无法扬帆航行。这时候如果让船顺风飞驶,通常会有大量海水涌溅上船尾,或者船在前进中船艏会向下猛冲,这都会使船只遭受损坏。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很少顺风行船。当船只漏水时,通常是让船顺风航行,哪怕海浪十分汹涌,因为滞航时船体会产生强烈的扭曲,裂缝会被撕得更开,而顺风前进时情况就不会那么严重。当风力特别强劲,要撕破用来保持船头顶风的那块帆篷时,或者因船体造型不当或其他原因,用上述手段停不稳船的时候,也都需要让这样的船顺风行驶。
遭遇强风的船只实行停航因其结构不同而有多种方式。有的船是用前桅下帆顶风停得最稳,我相信,此帆在这种情况下是用得最多的。大型方帆船有用于速停的帆,叫风暴支索帆。但偶尔也单独使用船艏三角帆,——有时候三角帆和前桅下帆并用,或用被风面收缩了一半的前桅下帆,用后帆顶风的情况也很常见。前桅上帆经常比其他种类的帆能更好地完成此项任务。格兰帕斯顶风停船时一般是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程度的前桅下帆。
当一条船顶风停住时,通常先要让风恰好能正面吹向船头,使顶风帆吃满背风,这时再稍微调整帆朝船尾绷紧的方向,也就是使它与甲板表面成一条对角线。这样一来,船头就与风的来向形成几度锐角,迎风的船艏自然就承受住海浪的冲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条好船可以不进一滴水,也不需要水手另外再注意什么,就能安全度过暴风期。通常把舵紧紧捆好,但这么做根本没必要(除非是因为松开后它会产生噪音),因为顶风停船时舵根本派不上用处。事实上,最好还是让舵松开而不是把它紧紧捆住,因为如果不留下晃动空间的话,舵很可能会让汹涌的海浪给折断。只要船帆完好无损,建造良好的船只就一定能保持状态,躲过任何惊涛骇浪,就像是自有生命和理智一样。但如果风力强到要把船帆撕成碎片(通常情况下只有真正的飓风才能做到),那船就立刻会有危险。船会偏向下风,侧舷向海,完全听天由命了:这时唯一的办法是赶紧地把船调向顺风,让它顺风疾驶,直到能支起其他的帆来。有些船什么帆不用也能顶风停住,但在海上可千万不能指望这么做。
言归正传。大副从来没有在顶风停船时在甲板上安排望的习惯,而现在他安排了望,那些斧子铁杆也不见了,这些事实使我们完全相信,那些水手已经警觉,我们不可能按彼得斯的办法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但是总得采取行动,而且越快越好,因为既然已经对彼得斯产生了怀疑,一有机会他就会送命,而这样的一个机会在暴风袭来时肯定会被发现或被制造出来。
这时奥古斯特提议,如果彼得斯设法用个什么借口把压在暗门上的锚链搬开,我们也许能从下舱突然冲上去发动袭击,但是再一想,船晃得那么厉害,这么做肯定不成。
幸运的是我想出个办法,在大副因迷信而起的恐惧和良心谴责上做文章。别忘了,一个叫哈特曼·罗杰斯的水手两天前因喝了掺水的烈酒,一直痉挛不止,在上午死了。彼得斯曾对我们说,他认为这人是给大副毒死的,而且他这么想是有无可辩驳的理由的,只是我们怎么问他都不肯把实情告诉我们——这种固执的拒绝和他一贯的特殊做派完全一致。但是,不管他怀疑大副的理由是否比我们的更充分,我们立刻对他的怀疑表示同意,决定要采取相应的行动。
罗杰斯是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全身剧烈抽搐死的,死后不久的尸体模样是我最毛骨悚然的记忆。他胃部鼓胀,像一个落水后在水底淹了好几个星期的人。双手也是同样的情况,而脸部则皮肤皱,凹陷下去,一片惨白,除了两三块像染上丹毒后发出来的猩红色斑块,其中一块斜着延伸过整个脸部,简直像一条红绷带蒙住了一只眼睛。中午时分,这令人作呕的尸体被抬上甲板,准备扔进海里去,大副正好看了它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尸体),也许是因自己的罪行而悔恨,也许是因眼前的可怕形象而恐惧,他命令手下把抬尸体的帆布吊床缝合起来,并允许举行通常的海葬仪式。他发完指令便下了舱,好像不愿意再看见这个受害者了。正当水手在按命令做准备时,海上起了强风,这一计划便暂时搁置了。丢在那里的尸体被冲进左舷排水孔里,我说话的时候依然随着帆船的剧烈颠簸而甩来甩去。
计划定好,我们便开始迅速落实。彼得斯上了甲板,不出所料,埃伦立刻就开口叫住他,看来,把埃伦安排在前甲板就是要他当望。不过,这坏蛋的命运就这样迅速而悄然无声地安排好了:彼得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过去,好像要和他说话,突然出手扼住他喉咙,没容他发出一声喊叫,就把他扔过舷墙,扔进了海里。然后他一声招呼,我们也上了甲板。我们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四处寻找武器以武装自己,找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十分谨慎,因为在甲板上很难站稳,而船头每向下猛扎一次,海水就漫过全船。同时,由于帆船显然进水很厉害,大副随时会上甲板来启动水泵,我们的行动必须十分迅速。找了一会,只找到两根水泵把手,奥古斯特拿了一根,我拿了另一根。拿到了铁棍后,我们剥下了尸体上的衬衣,把尸体扔进海里。然后,彼得斯和我下了甲板,奥古斯特留下观察情况,就站在埃伦刚才站的地方,背对着升降梯,这样,如果大副那伙人中有人下来,会以为那就是望哨。
我一下到舱里,就立刻开始把自己打扮成罗杰斯尸体的模样。从尸体上剥下的衬衣帮了我们不少忙,那衣服式样独特,很容易辨认,是件蓝底白条的弹力绣花女衬衫,死者常套在其他衣服外面。我穿上衣服,接着给自己弄了个假肚子,以模仿那肿胀变形的尸体。我往衣服下塞了些床单,很快就完成了。然后,手上戴上一副白色的羊毛手套,胡乱往里面塞了些碎布,手也显出同样的效果。彼得斯则来处理我的脸,先用白垩粉在我脸上抹了个遍,再涂上几处血斑,血是从他割破自己的手指上取来的。他没忘那道横过眼睛的红斑,看上去真能让人大吃一惊。
第八章
借着一盏应急提灯的微光,我对着挂在舱里的一面镜子碎片看看自己,想到要假扮的那个家伙的可怕命运,不禁暗暗对那形象有些害怕,心也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无法下决心继续扮演下去。但必须果断行事,彼得斯和我便一起上了甲板。
我们三人发现一切无事,便贴着舷墙爬到舱口升降梯旁。门半掩着,还在楼梯顶部放了几块木柴,以免门被人从外面推上。我们透过枢轴处的缝隙,轻易地看清了整个舱内的情况。现在看来,我们幸好没采纳对他们实行突然袭击的主意。他们十分警觉,只有一个人在睡觉,而且就睡在升降梯底部,身边还架着支火枪。其他的人分坐在几个从舱铺里拿来随便扔在了地板上的坐垫上。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商量着什么,从散落着的两只罐子和几个锡酒壶看,他们一直在饮酒作乐,但尽管如此,他们并不像先前那样酩酊大醉。所有的人手上都拿着尖刀,一两个还有手枪,附近一张舱铺上放着好几支火枪。
到目前为止,除了让罗杰斯突然起死回生,使他们失去抵抗能力,我们还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决定,因此,在做决定之前,我们先听了一会他们的谈话。他们正在谈论做海盗的计划,我们能听清楚的只是,他们打算和另一条纵帆船大黄蜂号的水手合伙,如果有可能的话,把那条帆船也夺过来,准备实行更大的计划。至于细节,我们谁也没能听清楚。
其中一个人提到了彼得斯,大副回答他时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稍微大了些,“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对留在舱里船长的那小子那么亲近,我觉得那两个家伙越早扔下船去越好。”对此没有人应答,但我们毫不费力就能感觉到,众人都明白他的暗示,特别是琼斯。这段时间里我变得十分不安,当我明白无论是奥古斯特还是彼得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更焦虑了。但是,我决心自己丢了命也要多干掉几个,决不向任何胆怯低头。
风带着巨大的咆哮掠过绳索,海水一遍遍地洗刷着甲板,除在间歇安静的片刻之中,我们无法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然而就在一次静风时,我们清晰地听见大副关照一个水手“到前面去,把那两个该——的笨蛋叫到舱里来,好让我看着他们,我不愿意船上有人鬼鬼祟祟的。”还好这时候船颠簸得十分厉害,他的指令没能立刻得到实行。那厨子站起身来找我们,正好一个浪头打来,力量大得我以为要把桅杆都打断了,那厨子一头撞向左舷卧舱,砰地撞开了一扇舱门,引得众人一阵慌乱。幸运的是,我们三人都没被甩离自己的位置,还来得及立刻退回前舱,赶在传信人到达之前——或者说在他从升降梯口探出脑袋之前,因为他并没有上甲板来——急急商定行动计划。厨子在升降梯口无法注意到埃伦是否还在那里,便扯着嗓子重复着大副的命令。彼得斯用假声喊道“哎,哎”,厨子立刻就下去了,一点都没觉察到那里并非平安无事。
这时,我的两个伙伴大胆地走下去进了船舱,彼得斯照原样把门推回去。大副挤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对奥古斯特说,由于他一直很听话,现在可以到他的舱里来占个位置,日后他们就是一伙的了,说着还为他倒了半碗朗姆酒,让他把它喝了。门一关时,我就跟着来到门边,躲在刚才的位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边。我把那两根水泵把手带过来,其中一根我放在升降梯口,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我尽量稳住身子,好把舱里发生的情况看个清楚,还不住给自己打气,准备一旦彼得斯按计划发出暗号,就立刻下到那伙叛匪中间去。此时,他设法把话题引到了血腥的叛乱上,还一点一点地诱使他们谈起了在水手中流传极为广泛的各种迷信说法。我并不能听清楚每一个字,但是能明白地看出,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已反映出了这场谈话的效果。大副明显露出焦虑神情,当有人讲起罗杰斯的尸体如何可怕时,我觉得他几乎要晕过去了。这时,彼得斯说,看着尸体在排水孔里甩来甩去的实在太恐怖了,问他是否觉得最好还是立刻把它扔到海里去。听他这么一说,那恶棍大口直喘粗气,头慢慢朝同伙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愿意去完成这一任务的人。可是,谁都没有动弹,很明显,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彼得斯向我发出信号。我立刻推开升降梯门,一言不发地走下去,站在人群中间。
考虑到当时这样的情况,鬼魂突现所产生的激烈效果并不难以想象。通常情况下,在场的人心里总会对眼前所见之真假存着一丝怀疑,多少心存着哪怕是十分微小的希望,即自己是什么骗术的受害者,而那鬼魂并不是从幽灵国来的访问者。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每次鬼魂出现,这样的怀疑都会在人们心底闪现,而有时——哪怕是在最极端的、人们经受最可怕的惊吓事例中——所造成的极度恐惧,并不是因为人们坚信在现实生活中的确有鬼魂存在,而是出于心中有鬼,惟恐这一次鬼魂出现也许是真的。但是在眼下的情况中,人们立刻就能发现,这些叛匪的内心中不存在一点可以产生怀疑的因素,他们根本没有怀疑,这个出现的罗杰斯实际上是那令人作呕的尸体的重现,或至少是灵魂出窍。这骗术看上去像是真的,还由于帆船本身与外界隔绝,加上遭遇强风,外人也完全无法接近它,这就把骗术限制在一个十分狭小有限的空间,使叛匪们觉得一眼就能把什么都看个清楚。再说,全体水手——至少是船上他们有丝毫理由加以怀疑的水手——都聚集在客舱里,除了做望的埃伦,而埃伦身高马大(有六英尺六高),他们十分熟悉,心里根本不会产生这鬼魂出现就是埃伦这样的念头。另外还要考虑到,海上风暴令人生畏,彼得斯挑起了那段谈话,上午尸体的惨状在水手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的装扮十分逼真,更由于他们看见我的时候,舱里的灯正剧烈摇晃,灯光恰好把我可疑的身影映得一闪一灭,这一切,无疑使这场骗局的效果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大副从躺在其上的垫子上一跳而起,一句话没说,向后倒在客舱地面上,僵死过去,帆船重重地一摇,把他像段原木似地朝下风处掀去。剩下的七个中只有三个人开始时还没有完全懵了,那四个像在地板上扎了根似地死死坐在那里,一脸绝望,恐惧万分,样子十分可怜。我们遇到的唯一抵抗来自厨子。可以算上约翰·亨特和理查德·帕克,不过他们的抵抗有些犹豫,十分软弱。前两个被彼得斯当场开枪打死,我则用随身带着的水泵手柄照着帕克的脑袋一家伙结果了他。此时,奥古斯特从地板上抄起一支火枪,对着另一个叛匪(威尔逊)当胸一枪。只剩三个了:但这时候,他们开始苏醒过来,也许发现自己是上了骗术的当,愤怒地拼命反抗起来,要不是彼得斯力大无穷,还真可能最终占了我们的上风。这三个人是琼斯,格利里和埃布萨隆·希克斯。琼斯把奥古斯特摔到了地板上,对着他的右胳膊连刺几刀,要不是一位我们都未曾料想到的朋友的及时援助,他很快就能把奥古斯特给结果了(由于彼得斯和我都一时无法摆脱各自的对手)。这位朋友就是老虎。只听它一声低吼冲进客舱,就在奥古斯特千钧一发之际,朝琼斯扑了上去,立刻把他紧紧压在地板上。可是,我朋友此时受伤很重,无法来支援我们,而我则因为穿着这身伪装而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那条狗死咬住琼斯的脖子不肯松动——那剩下的两个根本不是彼得斯的对手,要不是客舱空间狭窄,船又在剧烈摇晃,彼得斯不费什么工夫就能把他们都打发了。这时,他正好抓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几把厚重的小凳子中的一把,眼见格利里要朝我开枪,他顺手一砸,把他的脑浆都砸了出来,紧接着帆船一晃,他又撞上了希克斯,他死劲掐住后者的脖子,力气之大,竟然立刻把他掐死了。这样,在比我这番叙述所费要少得多的时间里,我们已经成了这条帆船的主人了。
我们的对手中唯一还活着的是理查德·帕克。还记得吗,这家伙是我在行动开始时用水泵手柄打倒的。此时他还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狼藉的卧舱门边,但当彼得斯用脚踢了踢他时,他开口说话了,求我们饶他一命。他只是头部破了一点,其他地方并未受伤,只是被一击打昏了过去。这时他站起身,我们暂时把他反绑了起来。那狗还在冲罗杰斯叫,但我们过去一看,他已经死了,血从颈部一处很深的伤口处涌出,那无疑是老虎尖利的牙齿干的。
这时大约是凌晨一点,风依然刮得很猛烈。帆船显然颠簸得十分厉害,有必要立刻采取措施让它稍微平稳一点。船差不多每次朝下风处颠簸,海水就会涌过全船,而在刚才的混战当中,由于我在下舱时没关上舱门,好几次有部分海水灌进了主舱。左舷的整片舷墙,还有船上厨房和船艉工作艇,也都被冲走了。主桅杆嘎吱直响,这表明它快断裂了。当初为了给后舱腾出更多的储藏空间,主桅杆桅脚的基座被安在两层甲板之间(无知的造船工有时会这么做,完全应该受到谴责),因此,我们正面临着主桅从基座脱落的危险。但更糟糕的是,当我们测量水泵舱的进水深度时,发现那里至少积着七英尺深的水。
我们把几个水手的尸体留在主舱内,立刻动手处理水泵的事情——当然啦,我们把帕克放了,让他帮着干活。我们尽量把奥古斯特的胳膊包扎好,他也尽其所能帮着干一点,不过干不多。可是我们发现,让一只水泵不停地抽水,也只能保持漏进来的水不再上涨。由于我们一共才四个人,这活就特别严峻,但我们还是奋力保持高昂的士气,一边焦虑地盼望着天亮,那时便可以砍掉主桅杆,减轻帆船的载重。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极其紧张疲乏的一夜,当天终于放亮时,强风不仅没有减弱一丝一毫,也没有一点要减弱的迹象。这时,我们把几具尸体拖上甲板,把它们扔进海去。接着,就考虑如何扔掉主桅杆。一切准备就绪,彼得斯劈砍起桅杆(他从主舱里找到了一把斧子),而其余的人全站在桅索和帆索边。等帆船顺风向前猛烈一冲时,他立刻下令砍掉上风一方的支索,一斧下去,整根木杆带着绳索哗地完全脱离了帆船,飞跌进大海,没有给帆船造成实质性损伤。这时我们感觉到帆船行进起来不像先前那样颠簸,但情况依然势若危卵,尽管我们竭尽全力,不同时开动两台水泵,还是无法减少透过裂缝涌进船舱的水。奥古斯特所能给我们的那点帮助实在是微乎其微。更使我们雪上加霜的是,一阵大浪袭来,把帆船撞得偏离风向,还没等船调回原位,又一个大浪滚过全船,船倾斜得连横梁末端都触到了水面。压舱沙袋一古脑地全压到了船尾(这些沙袋已经翻来滚去地有一会了),一时间,我们以为船是翻定了。然而,船身很快又部分恢复了原位,但那些沙袋还压在左舷,使船侧倾得厉害,根本就不用再考虑开动排水机了,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再干下去了,因为我们的双手都因过度的劳动而皮肤粗糙开裂,血流不止。
我们没听帕克的建议,反而准备把前桅也砍掉,由于我们处境艰难,一阵费劲竭力之后,终于成功地砍断了前桅。前桅掉进海中去时,还捎带上了船艏斜桅,整条帆船就只剩下一具躯壳了。
到此刻为止,船上的大艇在数次浪击中还没有受到任何破坏,对此我们有理由感到十分高兴。但好景不长,因为前桅砍掉了,当然帆船用以保持平稳的前桅下帆也随之而去,这样,海上每一排巨浪都重重砸在全船,不到五分钟时间,整个后甲板就被一扫而去,大艇和右舷舷墙全给掀掉了,连起锚绞盘都给砸成碎片。真的,我们的境况的确悲惨之极。
中午时分,强风似乎有了一丝减弱的迹象,然而我们很可悲地让它给骗了。风势只平缓了一会儿,就变本加厉地猛烈起来。下午四点钟时,面对着劲风人几乎无法站直身体,到夜色苍茫,我根本就不指望这帆船还能撑到第二天早晨。
午夜时分,船吃水已经很深,差不多到下层甲板的位置了。不久,舵也没有了,卷走了船舵的海浪把帆船的后半部整个托出水面,船头像冲上海岸似地发出砰的一声,朝水里猛扎下去。我们都以为船舵一定能挺到最后,它是用了我所知道的空前绝后的办法加固的,因而特别结实。在舵的主轴上有一排粗壮坚硬的铁钩,在船尾杆上也有一排,中间扣着一根很粗的铸铁杆,舵就这样装在船的尾杆上,依着铁杆自由转动。把它卷走的海浪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可以从这样的事实中测算出来:那些套在船尾杆上的铁钩都是向内弯着钉牢的,现在却一根根全从坚硬的木杆里被拔了出来。
这一阵剧烈冲击过后,我们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气,一阵我所见过的最为巨大的排浪正对着帆船砸了下来,海浪把升降梯一卷而去,奔涌进舱口,把整条船满满地灌上了水。
第九章
幸运的是,我们四个人都把自己紧紧地用绳索绑在了起锚绞盘的残余部件上,尽可能地平躺在甲板上。就凭这一措施,使我们幸免于难。结果,倾倒我们身体上的海浪重量极为巨大,而且直到我们快精疲力竭才四散流开,我们都被海浪打晕了。我刚一能呼吸,便呼喊起伙伴来。只有奥古斯特回答了:“我们没救了,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的灵魂吧!”其余的人一点一点地能够说话了,他们劝我们要鼓起勇气,希望还在。从装载的货物来看,船不大可能翻沉,而且强风很可能到早晨就平息下去了。这些话让我产生了新的活力,尽管装满了空油桶的船显然是不会沉的,可说来也怪,我脑里一直乱做一团,竟完全把这一点给忽视了,还一直以为船最大的危险就是翻沉。心里又有了希望,我利用一切机会来加固把我拴在绞盘残体上的那道绳索,同时发现,其他伙伴也都在忙乎着。夜色漆黑,想把我们周围那一片发出凄厉声的黑暗和混乱描绘出来也是白费力气。船的甲板几乎和海面持平,更确切地说,我们被一圈喷吐着白沫的水墙包围着,每时每刻,那水墙的一部分就从我们身上漫过。完全可以这么说,我们的脑袋,每三秒钟里只有一秒钟是露在水面上的。尽管我们相互挨得很近,却根本无法看见对方,就是我们躺在其上、任凭风暴把我们甩来甩去的那条帆船,我们也什么都看不清。每隔一会儿,我们就相互喊着名字,以此使伙伴们保持希望,并给最需要的人带去安慰和鼓励。奥古斯特身体十分虚弱,因此便成了我们众人安慰的对象,更由于他右胳膊被砍伤,无法把捆着自己的绳索再绑紧一点,我们真担心他随时都会被卷进海里去——可是却根本无法给他任何帮助。幸运的是,他的上半身就绑在被打剩的那部分起锚绞盘下面,海浪撞在绞盘上碎成浪花,威力就减少许多,所以他的情况比我们其余任何人的都更为安全。要不是这样的情况(他开始是把自己绑在一处比较敞开的地方的,后来被海浪冲到了那里),他肯定不到早晨就没命了。由于帆船正顺风滞航,侧倾得很厉害,我们都比在其他情况下更不容易被抛下船去。如我所说,船是向左舷倾斜的,大概有一半的甲板经常没在水里。因此,把我们冲向右舷的海浪经船舷一挡,其威力大大减小,我们仰面躺在船上,落到我们身上的多是些碎浪,而从左舷打来的浪通常被称为逆水浪,我们卧躺的姿势正好使它无法对我们起作用,没有足够的力量拉脱捆绑在我们身上的绳索。
我们就在这样可怕的情况下一直躺到天亮,看清了周围这片令人恐惧的景象。帆船已成了一段朽木,听凭海浪起伏翻腾,风势要说有变化,那就是还在增强,刮起了真正的飓风,我们这些常人的眼里,看不见一丝能跳出苦海的希望。好几个小时,我们一言不发,担心着身上的绳索随时都会松开,残存的绞盘随时都会绷裂落海,或者随时会起一道巨浪,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把这笨重的家伙深深地砸到水下,没等它回出水面,我们就全给淹死了。然而,全凭着上帝的慈悲,让我们幸免于眼前的危难,中午时分我们看见了宝贵的阳光,情绪兴奋起来。没过多久,我们就觉察到风力明显减小了,这时,奥古斯特自前一夜后半夜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问离他最近的彼得斯,是否认为我们还有获救的可能。一开始这问题没得到回答,我们都以为那混血儿就在躺着的地方淹死了,可他很快就说话了,尽管声音很虚弱,大伙还是感到十分快乐。他说,绑在身上的绳索太紧了,割伤了他的腹部,使他剧烈地疼痛,他要是不能设法把绳索松一下,肯定就没命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痛得撑不了多久了。这让我们感到十分难过,因为海水依然在一遍遍地冲击着我们,根本想不出任何帮助他的办法。我们只好劝说他坚强地忍受目前的苦难,并答应一有机会就去救他。他回答说,再过一会就来不及了,没等我们去救他,他就全完了。说完,他呻吟了一阵,躺着不出声了,我们想,他肯定是死了。
随着暮色苍茫,海面平静了许多,迎风而来涌上船体的海浪,五分钟里几乎只有一次,尽管强风依旧,风力着实减弱了不少。我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听见伙伴们说话了,便喊了奥古斯特的名字,他回答了,不过声音依然很虚弱,使我没能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然后我又喊了彼得斯和帕克,他们都没回答。
之后不久,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其间在想象中飞腾着许多让人快乐的形象,成荫的绿树,谷穗起伏的田垄,队队跳舞的姑娘,成排成列的骑兵,以及诸如此类的幻影。现在我回想起来了,在所有从我内心想象中经过的物体中,运动是其关键内容。因此,我没有去幻想静止不动的东西,如房屋,大山,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而是风车,船只,飞鸟,气球,骑在马背上的人,拼命飞奔的马车,以及同样的在运动中的东西,一个接一个,不断地出现。等我从这样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我觉得太阳升起了约一个钟头。我十分艰难地回想着与我目前处境有关的各种情况,有一段时间里,依然坚信我还在帆船的下舱里,就在那藏身的箱子边,帕克的身体就是老虎。
等我终于完全恢复感觉,发现吹来的只是一阵柔和的微风,海面上相对来说十分平静,海水只漫过船的中部。我的左胳膊已经从绳索里松了出来,胳膊肘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右胳膊全然麻木了,手掌和手腕由于捆绑着绳子而肿得厉害,绳子是从肩膀处开始绑的,极其的紧。捆在腰部的另一根绳子也紧得让人难以承受,痛苦不堪。我四下看看伙伴们,发现彼得斯还活着,不过整个腰部深深地勒出了一道痕迹,让人一看还以为他被腰斩了呢。见我一动弹,他用手无力地指指绳索,给我做了个手势。奥古斯特一点也没有活着的迹象,身体勾在一段残存的绞盘上,几乎折成了两半。帕克见我在动,就对我说话了,问我能不能憋点力气出来给他把绳子松了,这样的话,我们还有可能让自己活下来,不然的话,大伙得一块玩完。我要他勇敢些,告诉他我会尽力去救他的。我从宽松裤口袋里摸到了那把折刀,试了几下没打开,不过最终还是打开了。于是,我左手拿刀,试着把绑在右手上的绳子割断了,然后又割开了全身的绳索。可是,正想起身过去,我发现两条腿根本无法动弹,站不起来了,右胳膊也怎么都动不了。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帕克,他让我静躺几分钟,用左手抓住绞盘,让全身的血液开始循环起来。这样一来,全身的麻木很快开始消退,先是一条腿能动了,接着另一条也能动了,没多久,右胳膊也能派一点用场了。这时,我没有站起来,只是小心翼翼地朝帕克爬过去,很快就把他绑着的绳索全割断了,过了一会,他的肢体也部分恢复了功能。我俩赶紧过去给彼得斯松绑。那绳索割破了他宽松外裤的腰部,割破两件衬衫,深陷进他的腹股沟里,我们把绳子一拿开,血就涌了出来。可是我们刚把绳子拿开,他就开口说话了,好像立刻缓过气来似的,动作比我和彼得斯还显得轻松自如,这肯定是因为把淤积的血放掉了的缘故。
奥古斯特还是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我们也不指望他还能活过来。可是爬过去一看,发现他只是因失血而晕厥过去了,我们扎在他受伤的胳膊上的布条早被海水冲掉,而把他绑在绞盘上的绳索都没有紧到要把他勒死的地步。我们给他松了绑,把他拖离绞盘,把他安顿在向风处一个干爽的地方,让他的头稍稍低于身体,三人一起擦着他全身的四肢。大约半小时模样,他恢复了知觉,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迹象表明,他终于能认出我们三个,并且有力气说话了。等我们完全松开绳索后,天已相当的黑,云层涌了上来,我们又一次陷入惊慌之中,要是风力再次增大的话,我们这筋疲力尽的样子,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了。幸好,风势整个夜晚还算温和,海面越发平静,这使我们更加产生了能最终活下来的希望。海上依然微微吹着西北风,但人一点也不觉得冷。由于奥古斯特还是十分虚弱,无力抓紧任何东西,我们便小心地把他绑到绞盘上,以免他在帆船晃动时滑到海里去。至于我们自己,则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们紧靠着坐在一起,抓着系在绞盘上的绳索相互支撑着,讨论着如何逃出这一可怕的处境。我们脱下衣服,拧干了海水,感觉舒服多了。等重新穿上衣服,便觉得十分温暖舒服,恢复了不少力气。我们还帮奥古斯特脱下衣服,替他拧干水又给他穿上,他也感觉到同样的温暖和舒适。
现在我们的主要困难就是饥饿和干渴,一考虑用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一问题,我们的心就沉了下去,不由得想,刚才逃脱的海上险境,其可怕程度还算是轻的呢。不过,我们努力给自己打气,认为很快就会遇上什么船只而获救,还相互鼓励着,无论发生什么危难,都要坚忍不拔。
终于到了十四号的破晓时分,依旧是天清气朗,西北方向吹来阵阵微风。海面十分平静,我们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帆船侧歪得不那么厉害,甲板也干了许多,我们可以自由走动了。我们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必须得设法下去找点补给来。由于帆船灌满了水,别指望能找到任何东西,这使大家心情十分沮丧。我们把几颗从被打坏的升降舱口弄来的钉子钉进两块木板,做成一个打捞筐似的东西。我们把两块板交叉绑在一起,拴到绳索上,扔进舱去,来回拖着,希望能找到什么可以充当食物、或至少能帮助我们找到食物的东西,当然我们并没抱太大的希望。整个早晨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就这样忙着,可一无所获,只捞上来几条床单,那是很容易就让钉子勾住的。我们的工具十分笨拙,很难料想除了床单还能捞起点别的什么来。
于是我们试着在前舱里捞,但还是徒劳,大伙正在绝望,彼得斯提议让我们在他身上绑一根绳子,他潜进舱里,看看能弄到点什么。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又生出了希望,高兴得欢呼起来。他立刻脱得只剩下裤子,在腰间小心地扎上一条牢固的绳索,还在他肩膀上套了一圈,这样就怎么也不会松脱了。潜下去既困难又危险,因为刚才我们在客舱里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这次潜下去的人就得在水下向右拐个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前进十到十二英尺,进入卧舱,然后再回来,整个过程中无法呼吸一次。
一切就绪,彼得斯顺着升降梯下到舱里,直到水没到下巴。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向右一转,朝卧舱摸去。但是他的第一次尝试完全失败。他下去后不到半分钟,我们就觉得绳子一阵剧烈抖动(这是我们事先约定好表示他希望我们把他拉上来的信号)。我们根据约定赶紧把他拉了上来,但是一不小心,让他重重地撞上了扶梯。他两手空空,在水下时,他不得不时时奋力不让自己被水的浮力顶到甲板下部去,所以只在通道里前进很短的距离。出得水面,他显得筋疲力尽,不得不休息十五分钟后才能做第二次尝试。
可第二次的结果更糟糕。他在水下很长时间都没有发信号,我们担心他要出事,便不等绳子抖动就把他拉了上来,发现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他告诉我们,他是拉了好几次绳子,可我们却没有感觉到。这也许是因为绳子的一部分缠在了升降梯下端栏杆上了。这栏杆实在太碍事,我们决定尽可能先把它拆掉,然后再继续打捞尝试。可我们除了力气没有别的工具,于是大伙就全顺着梯子尽可能下到水里,一起用力拼命拽着栏杆,把它给拉了下来。
第三次尝试和前两次一样,还是没有成功。很显然,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除非能找到什么重物,可以使潜水者保持身体平衡,把脚踏在舱内的地板上进行搜寻。我们四下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能实现这一目的的东西,但最后,我们发现前锚链上有一环已经松动,这让我们十分高兴,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拧了下来。我们把它绑在彼得斯的一只脚踝上,彼得斯第四次下了客舱,这一次他成功地摸到了乘务员舱门前。然而让他有说不出的沮丧的是,他发现门是锁着的,而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他在水下呆的时间也无法超过一分钟,于是只好从门前退了回来。这下,我们的情况看起来真的没希望了,一想到我们所遇到的那么多的困难,想到我们最终逃过劫难的可能多么渺茫,奥古斯特和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不过,这样的软弱表现持续得并不太长。我俩跪下,恳求上帝在危难时刻来救助我们,起身时心里重新充满了希望和力量,思考着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来拯救自己。
第十章
此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情,每当我回想起来,都不免要来一次情绪大波动。事件中充满了最让人震惊、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让人最未曾料想、最难以想象的细节,它所唤起的先是极度欢乐继而极度恐惧的情绪,比后来长长九年时间里我所经历的千百次遭遇所唤起的,还要强烈得多。当时我们正躺在升降梯边的甲板上,争论着是否还有可能进到卧舱里去,我看了一眼和我面对面躺着的奥古斯特,发现他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嘴唇直哆嗦,样子有说不出的古怪。我感到十分紧张,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我看看他的眼睛,发现他两眼圆瞪,好像在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觉得他是不是突然发什么病了。我一转身,看见一两英里之外,有一条大帆船正朝我们驶来,一阵令人晕眩的狂喜立刻涌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那种体验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我像被一颗火枪子弹击中般跳将起来,朝那条船张开双臂,以这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彼得斯和帕克也同样狂喜起来,尽管方式有些不同。前者像个疯子似的在甲板上直跳舞,满嘴的胡言乱语和祈祷求诉,后者则涕泪交加,像小孩子似地哭了好大一会。
眼前的这条船是一条大型的荷兰造双桅帆船,漆成黑色,船头立着一个俗丽的包金人头像,帆船显然经历过不少风雨艰险,而且也在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多灾难的那场强风中吃了不少苦头。只见它的前桅上帆没了踪影,右侧舷墙也被撕掉一大块。我们初看见它时——我刚才说了——它在我们上风两海里远,正朝我们开来。微风温和,让我们感到惊讶的主要是,帆船上除了前桅下帆、主桅主帆和一块斜桅三角帆外,其他的帆都没有支起来。当然,船行驶得很慢,我们不耐烦得几乎要大发其火了。还有,行船的方式十分笨拙,尽管我们见了船很激动,但这一点还是注意到了。帆船偏航得厉害,有一两次我们都以为船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或看见了我们的船,以为上面没人,就准备转向航行。于是,每当那条船似乎要掉转船头时,我们就扯起嗓子向它高声呼喊,于是它似乎又改变主意,再次转舵向我们驶来。帆船那古怪的行为重复了两三次,我们认为,除了舵手喝醉了以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直到船离我们还剩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们才看见甲板上有几个人。三个人,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应该是荷兰人。其中两个靠在舱近旁的旧帆上,第三个人倾倚在斜桅附近的右舷船上,像是在好奇地朝我们张望着。这人健壮高大,皮肤黝黑。他向我们点着头,那模样虽然有点古怪倒也十分快活,还不停地笑着,露出了一排亮闪闪的白齿,这模样似乎在给我们打气,让我们不要着急。帆船又近了些,我们看见他戴着的那顶红法兰绒帽子掉到海里去了,可他根本没管它,还是继续向我们笑着,点着头,做着手势。我详细地讲述这些情况,而且别忘了,我们亲眼目睹的事情是怎样我就是怎样叙述的。
那帆船慢慢靠近了,而且比刚才平稳了一些,我们的心——这件事我无法平静地说下去——剧烈地跳着,看着近在眼前的船,想到即将完全地、出乎意料地、光荣地获救,我们拼尽全力呼喊着,感谢上帝。突然间,就在这时候,隔着海面从那条奇怪的船(这时已就近在咫尺了)上飘来一阵气味,一阵恶臭,一阵全世界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构想的恶臭,像从地狱里冒出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无法忍受,无法想象。我大口喘着气,回身看看同伴,他们的脸色比大理石还要苍白。但是我们没时间怀疑猜测——船离我们不到五十英尺了,似乎要靠上我们的艉突,这样我们不必放下小艇就能爬到那条船上去了。我们都冲向船尾,可突然间,那条船猛地一侧,偏离了刚才的航道有五六度之多,当它在离我们船尾约二十英尺处经过时,我们完全看清了它甲板上的情况。我怎么能忘记那可怕的景象?在从艉突到前部厨房之间的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五到三十具尸体,其中有几具女的,尸体已经腐烂,景况极为可怕揪心。我们明白了,这条惨遭厄运的船上已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可是我们依然禁不住还在向那些死人求救!没错,我们痛苦地长时间高声喊着求着,求这些一言不发令人作呕的躯体停船,求他们别扔下我们使我们变成他们的模样,求他们把我们接过去和他们做伴!我们在恐惧和绝望中狂喊着——因极度的失望而痛苦得完全疯狂了。
我们刚发出第一阵可怕的呼喊,就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回应,声音是从那条船的船斜帆处传来的,很像是人尖叫发出的声音,听觉最敏锐的人也会感到吃惊而信以为真。此时,那船又是一次侧倾,使我们短暂地看见了帆船前楼部分,看清了声音的来源。我们看见那壮汉还是倚靠在舷墙上,头依然在一摆一摆的,但他的脸转了过去,所以我们看不到了。他双臂张开扶在栏杆上,手掌垂在栏杆外面,双膝上捆着一根粗大的绳索,绳子绷得很紧,一端绑在斜桅底部,另一头拴在一个锚架上。他背上的那部分衬衫被撕开了,露出了背,上面蹲着一只巨大的海鸥,尖嘴利爪全埋在了那尸体里面,羽毛上沾满血迹,正忙着撕咬那可怕的肉体。这时,帆船又转了点过来,离我们视线更近了,那大鸟似乎艰难地把血红的脑袋抽了出来,惊讶地看看我们,懒洋洋地从它正在饕餮的尸体上飞起来,直接飞到我们甲板上方,嘴里叼着带血块的肝脏般的东西,盘旋着,最后把这块恐怖的东西啪的一声正丢到了帕克脚下。愿上帝原谅我,但这时候,我心里第一次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我不愿说出来的念头,只觉得自己朝那块血迹斑斑的东西走了一步。我一抬头,与奥古斯特的眼神对上了,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种激烈而热切的神情,这立刻使我清醒过来,向前一跃,颤抖着把这块恐怖的东西扔进海里。
被叼下这块东西的那具尸体,虽然以那种姿势被固定在绳索上,却很容易就因那食人肉的大鸟的一叼一啄而前后摆动,而正是这样的摆动才让我们以为那是个活人。由于海鸥从尸体上飞了起来,尸体上重量减轻了,便向我们半转了过来,整个脸部都暴露在我们眼前。天呐,我们从没见过这样让人感到恐怖的东西!两只眼珠全给掏走了,嘴边的肌肉也全没了,整排牙齿都露在外面。这就是让我们充满希望的那个笑容!这就是——我不能说了。我刚才说了,那帆船驶过我们的船尾,缓慢地、稳稳地转向下风。我们所有获救的希望和欢乐,也随着它、随着其上那可怕的水手,一起走了。刚才它从我们船边驶过时,如果我们有意,完全有可能想个办法登上船去,可是突如其来的失望,以及伴随失望而来的那令人发指的发现,让我们的心智和体力完全失去了功能。我们看见了,感到了,可就是无法思考,无力行动,等回过神来,天呐,为时已晚了!当那条船已经远离我们,我们所能看见的只剩下不到半个船影时,居然还有人认真地提出要游泳游过去赶上它,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事件对我们智力的影响有多么严重!
自从发生这件事情以来,我一直劳而无功地试图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无常命运在捉弄那条帆船。我刚才说了,它的构造和总体外观使我们相信是一条荷兰商船,上面水手的衣着也说明了这一推断。我们本来可以看清楚船尾上的名字,还可以观察其他的特征,那就能指引我们弄明白船的来龙去脉,可是当时大家都极度激动,因此根本没能注意到这类现象。从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所呈现的枯黄色来看,我们觉得那一船人是染上了黄热病或其他类似的可怕疾病而死的。如果事实正是如此(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想),从那些尸体的位置来看,死神一定是突然而无法抗拒地降临在他们头上的,其方式一定与人类所知最致命的瘟疫的流传特征很不相同。而且,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航海储备中不慎混进的毒药导致了这场疾病,或是吃了什么尚不知名的有毒海鱼,或海里的其他动物,或海鸟,才导致这场疾病——但是,这一事变把所有人都牵涉在内而且将永远牵涉在内,要弄清楚如此可怕莫测的神秘现象,仅做一些推测是根本没有用处的。
第十一章
当天剩余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傻傻地发呆,盯看着那条越漂越远的船,直到黑沉沉的天空遮住了视线,我们这才略微恢复了一点神志。饥饿和干渴的痛苦又回来了,使我们无法顾及其他考虑。然而,天亮之前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尽量把自己绑好,抽时间小睡一会。这方面我倒是做得比预期的好,一觉睡到天亮,那些运气不太好的同伴把我喊醒,我们再次设法从船舱里弄些补给出来。
此时海面上一片死一般的静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平静的大海——天气温暖宜人。那条帆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们开始行动,先费力地从前锚链又拧下一环,把两条链子都捆在彼得斯腿上,他再次尝试摸到那道舱门去,觉得只要能迅速去到门前,就有可能把它打开。由于船体此时比先前平稳得多,他希望这次能成功。
他顺利地来到门边,从脚踝上退去一环铁链,奋力想用它把门砸开,可是没有结果,门框比预想的结实得多。他在水下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必须让我们中的其他人把他替下来。帕克立刻表示愿意去,可试了三次都没成功,连门都没能走到。奥古斯特手臂上的伤使他下去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即使他能走到门边,也无法用力将门打开,因此,拯救大伙的任务自然就要由我来出力完成了。
彼得斯刚才把一环铁链留在了通道里,而我下水以后发现,身体无法平衡,无法在水下站稳。于是我决定第一次尝试就只以把那环铁链拿回来为目标。我在通道地板上摸索着寻找链子,摸到了一个硬家伙,我立刻抓住它,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马上就回身浮了上去。抓到的东西原来是一个瓶子,当我告诉大伙是满满一瓶葡萄酒时,大伙的高兴可想而知。我们感谢上帝为我们送来了及时的、让人精神振作的帮助,随即用我的折刀拔出瓶塞,每人喝了一小口,立刻感到温暖,力量和精神都回来了,让人无以言表的舒坦。然后,我们小心地把塞子塞回去,用一块手帕把它吊起来,以防酒瓶被撞碎。
在这幸运的发现之后,我休息了一小会,又下到水里,找回了铁链,立刻又浮了上来。我把链子在腿上绑好,第三次下到水里,这一次完全清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打开储藏室的门。于是我绝望地返回甲板。
似乎再没有希望了,而我也能从同伴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那一口酒明显在他们身上造成了某种暂时性精神迷狂,而我,也许因为喝酒之后下了几次水而没有受到这样的影响。他们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尽谈些和我们的处境不相干的事情。彼得斯不停地问我关于南塔克特的情况,而——我记得——奥古斯特则一脸严肃地走到我跟前,问我借用随身梳子,说他满头发都是鱼鳞,说想在上岸前把它们都梳掉。帕克受的影响似乎小一些,他催我随意地潜到主舱去,捞到什么算什么。对此我同意了,第一次下水就呆了整整一分钟,捞上来一只属于巴纳德船长的小皮箱。我们立即把它弄开,希望里面多少装着点可以吃喝的东西。然而,除了几把剃须刀和两件亚麻衬衫,什么也没有。我再次潜下去,还是两手空空地上来了。就在我的头露出水面的刹那,听见甲板上砰的一声,爬上去后就发现,原来我的同伴趁我下去的时候偷喝了剩下的酒,真是太不像话了。为不让我发现,他们想赶紧把瓶子挂回原处,瓶子却掉在了甲板上。我狠狠责骂他们如此没有良心,奥古斯特哭了起来。另外两个试图对此事一笑了之,可我真希望再也不要看到这样的笑容:那变了形的面部实在太狰狞可怖了。很显然,由于胃是空的,酒的刺激立刻就产生了剧烈作用,使这两人醉得不成样子。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们躺下,几个人很快就昏睡过去,呼吸时鼾声震天。这时候,帆船上似乎就只剩我一个,满脑子可怕阴郁的念头。看不到任何前景,除了饿死,或干脆痛快些,再次遭遇强风,按我们目前筋疲力尽的状况,根本别指望能活过这一次。
我几乎再也无法忍受噬咬着胃部的饥饿,觉得只要能稍微减轻一些饥饿感,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我用折刀从皮箱上切下一小块皮,想把它吃下去,可发现连一小块都无法下咽,尽管我想象着哪怕把皮嚼一会就吐掉,也能多少减轻一点自己的痛苦。傍晚时分,同伴们一个接一个醒来了,每人都极度虚弱,面目狰狞,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那都是酒惹的祸,现在酒力已经退去了。他们像在打冷颤似地浑身发抖,用凄惨的声音喊着要水喝。他们的情况既让我感到惊惧,也给了我一丝宽慰: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让我无法耽溺于酒中,因此我也幸免于他们那种沉郁痛苦的情绪。不过,他们的举止让我十分不安和警觉,因为很明显,再不出现对我们有利的变化情况,我在为共同的安全而做的努力中就无法指望那几个人的帮助了。我还没有完全放弃从下舱里弄到点食物的想法,但这事非得等到他们中有人头脑能完全作主、能在我潜下去时拉住绳索才行。帕克似乎比其他几个神志稍清醒些,我想方设法把他喊醒。我觉得到水里浸一下也许会对他有好处,便用一根绳子的一头捆住他身体,把他带到升降梯边(他一直听任我摆布),把他推下去,马上又把他拉上来。我真得为做这样的试验而对自己说几句祝贺的话:帕克似乎活了过来,又充满了精力。他一出水面就神志清醒地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他。我对他作了番解释,他对我表示感谢之情,说他在水里浸过后感觉好多了,随后便认真地谈起了我们的处境。我们决定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理奥古斯特和彼得斯。说干就干,这两人也从突然水浸中获益不少。这突然水浸的主意是我从一本医学书上看来的,那书上说,在治疗狂郁病患者时,淋浴会产生较好的效果。
此时天色已暗,北面过来的一道涌浪使船体出现了一些颠簸。但我觉得现在可以信任这些同伴、让他们拉住绳子了,便又往主舱潜了三四次。在这几次潜水中,我捞上来两把有鞘的刀,一个能装三加仑水的空罐,还有一条毯子,但没有一样能当食物吃的。捞到这些东西后,我继续潜下去,直到筋疲力尽,但什么也没捞上来。夜里,帕克和彼得斯轮流潜下去,依然什么也没碰到。看来我们是白白耗费了自己的力气,便绝望地放弃了这一努力。
这一晚剩下的时间,我们是在难以想象的极度身心痛苦中度过的。十六日的破晓时分,我们急切地朝四周的地平线张望,看看会有什么获救的可能,但还是什么都没有。海面依然平静,只有像昨天一样的一道从北面涌来的长浪。除了那瓶酒,我们已有六天没吃没喝,很明显,如果再弄不到东西,我们熬不了多久了。我过去从没见过、以后也再不想看见像彼得斯和奥古斯特这样憔悴消瘦的人形,以他们目前这样的形状,要是让我在岸上碰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从未见过他们。两人的脸完全变了样子,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我几天前还相处在一起的那两个人。帕克尽管也可怜地消瘦了许多,虚弱得连垂在胸前的头都无法抬起来,但还没憔悴到那两人的地步。他以巨大的耐性忍受着煎熬,不抱怨,还想尽各种方式来让我们鼓起希望。至于我自己,尽管航行开始时身体不好,体质也比较脆弱,我还是几个人中受罪最少的,没他们那么憔悴,而且神志十分正常,这让人很感惊讶,因为其他人已完全丧失智力,好像回到了第二个童年,说话时像呆子似地痴痴发笑,说的话都是些荒唐的陈词滥调。他们偶尔也会突然回过神来,似乎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们会凭着一股一时涌上的力量跳着站起来,简短地谈论起自己的前景,说话的样子尽管充满了极度的绝望,却完全理智。然而,也有可能我的同伴们对自己的情况和我对自己的情况有着同样的认识,而我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了同样的放纵和低能——对此很难有定论。
中午时分,帕克声称在左舷外远处看见了陆地,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没让他跳进海朝那里游去。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心情阴郁,没把他说了些什么放在心上。我朝帕克说的方向看去,一丝海岸的迹象都看不见——事实上我很清楚,我们离任何一处陆地都很远,哪里会心存那种希望。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使帕克相信他是犯了错误。于是他像个孩子似地痛哭起来,又是抽泣又是喊叫,直闹了两三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才睡了过去。
这时,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几次想吞下小块的皮,但都吞不下去。我告诉他们得嚼了后吐掉,可是他们实在太虚弱,根本无法按我说的去做。我继续隔一段时间嚼一块皮,觉得这么做使痛苦稍稍减轻了些;我的主要痛苦是干渴,我真想去喝上一口海水,可一想到那些曾经和我们处境相同的人们的可怕结局,还是忍住没喝。
白天就这样慢慢地挨着,突然我看见东边有一条帆船,就在左舷船。看上去是条大船,离着有大约十二到十五英里,好像正对着我们驶来。同伴们都还没看见,而我暂时也不告诉他们,免得让我们因得不到解救而再次失望。等它越来越近,我清楚地看见它张着轻风帆径直朝我们驶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便把它指给受难的同伴看。他们立刻跳起来,再次表现出狂喜的神情,像傻子一样哭着笑着跳着,在甲板上跺着脚,扯着头发,一会祈祷一会咒骂。我受到他们这样行为的感染,同时也觉得这一次真的要得救了,便忍不住和他们一起发起疯来,躺在甲板上打滚,鼓掌,呼喊,以及其他类似的举动,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狂喜。可是,我突然间发现那条船船尾正对着我们,朝我开始看见它时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我立刻清醒过来,又一次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绝望。
我费了好大一会才使我可怜的同伴们相信,我们的前景真的发生了可悲的变化。可不管我怎么说,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我,那眼神和姿态像是在说,他们可不会让我这样的错误说法给蒙了。奥古斯特的举止让我特别难受。无论我怎样告诉他那不是真的,他都坚持说那帆船正在迅速朝我们驶来,还准备随时登上它的甲板去。这时一些水草飘过我们的船边,他坚持说那就是帆船派来的小艇,说着就嚎着叫着要往下跳,让人心里难受极了,我只好强拖着他,没让他这样跳到海里去。
大伙的情绪稍微平息下来后,我们继续看着那条船,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天上飘起了薄雾,吹来一阵微风。那条船刚一驶出视线,帕克突然转身看着我,他脸上的神情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神态里有一种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注意到过的庄重,他还没张嘴,我的心就告诉我他要说什么了。他十分简短地建议,我们中得死一个人,以保证其他人活下去。
第十二章
在此之前,我也曾设想过我们被逼到这最后的极端地步的可能,并暗下决心,无论以什么形式或在什么情况下,我宁愿去死也不能走这条路。即使在目前这样的极度饥饿状态下,这一决心也未曾有过半点动摇。帕克的提议,彼得斯和奥古斯特都没有听见。于是我把帕克拉到一边,心里暗暗向上帝做着祈祷,希望他给我力量来劝说他放弃这一可怕的念头。我用尽各种方式劝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以他奉为神圣的一切东西的名义求他,用在如此极端的场合中我所能想到的各种观点劝阻他,要他放弃这念头,别对那两位说出来。
他听着我所说的一切,没有要反驳的样子,我开始抱有能说服他按我的话去做的希望了。可是等我一说完,他就回答说他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没错,还说这条路,的确是人所能设想出的最为可怕的一条,但他现在已经撑到了人的天性所能支撑的极点,此时死一个人就有可能——很有可能——把其余的都拯救出来,就没必要让大家都去死,还说我这样劝他放弃还不如不说,因为他早在那条船出现以前就下了决心,只不过刚才看见了船,没有早一点把这主意说出来。
此刻我就恳求他,即使我说不动他放弃这主意,怎么说也得再等一天,也许会有船来救我们,我再次用上了所能设想的一切论点,以为多少能感动一下他那粗人的天性。可他回答说,他是熬到了最后关头才把话说出来的,再没有吃的,他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再等一天,他的这个主意就太迟了,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我发现用温和的口吻无法说动他,便换了一种口气,告诉他得明白,我们几个人中,我是受难相对最轻的,因此,我的身体状况和力量在此时要比他强得多,也比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强,总之,如果我觉得有必要,就能凭强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胆敢把如此血腥的禽兽念头告诉其他两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扔到海里去。他一听便掐住我的脖子,抽出一把刀向我肚子刺来,可因为他身体实在太虚弱,刺了几次没刺成。此时,我腾地怒火直冒,把他推到船边,真想把他扔到海里去。可是,彼得斯赶来把我们分开,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拦住他,帕克就全说出来了。
他这番话所产生的效果,比我想象的更为可怕。似乎奥古斯特和彼得斯两人早已暗暗藏下了这一吓人的念头,只不过帕克是第一个说出来的罢了。这两人立刻表示同意,还催着马上就付诸实施。原来我还划算着,那两人中至少会有一个心智还算正常的,能站在我一边,阻止实施这一令人恐惧的计划,而只要他俩中有一人能帮我,我就不怕拦不住另两个。可这一计算全落空了,我只能把自己的安全操在自己手里。我知道,一场悲剧正在迅速展开,我要是再表示反对,他们就会把它当成拒绝给我公平待遇的借口。
这时我对他们说,我愿意接受这一提议,只恳求暂缓一小时,看看包围着我们的雾气会不会散开,也许我们又能看见刚才看见的那条船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才使他们答应推迟一小时。不出我所料(紧刮起了一阵微风),没到一小时雾就散了,可没看见船,我们便准备抽签。
我真的极不愿意讲述随后出现的那桩骇人听闻的场景。那一幕幕一段段的细节,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使那种印象从我记忆中抹去一丝一毫,对那场景的回忆也将使我的有生之年充满了痛苦和悲伤。让我尽量依所述事件的特点,尽快把这部分故事叙述完。我们每人都得在这一可怕的抽签中抽一次机会,而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抽草签。为此我们从木板上扳了些细碎木刺,由我做掌签人。我退到了船体的一端,我可怜的同伴们则一言不发地退到另一端,背朝着我。在这段极其可怕的事件我所忍受的最痛苦的焦虑,是当我在排签的时候。人对活下去丧失了欲望的场景可能并不多见,而赖以维系生存的力量越虚弱,求生的欲望便越强。但既然干这件事不得说话,任务本身十分确定,性质十分严峻(与喧嚣翻腾的海上风暴和步步进逼的饥饿恐惧完全不同),我便有机会去思考,如何能逃过这一为了最为骇人听闻的目的的最为骇人听闻的死亡。可此时,曾经让我精神振作的那股力量却像风中羽毛那样四散飞去,使我听任最可怜的恐惧心情的摆布。起先,我无法使用手指,两只膝盖直打哆嗦,使我无法振作起一点力气去扳下木刺,再把它们拼起来。我心里飞速闪过无数个荒唐的主意,想逃脱这一场可怕的投机。我想过朝他们跪下去,求他们别让我抽签,也想过突然向他们冲过去,弄死其中的一个,从而使抽签变得没有必要——总之,什么都想到了,就是不愿意继续我手边的事情。就这样,我在这些愚蠢的念头上浪费了很多时间,最终帕克的声音把我唤了回去,催我赶快让他们从可怕的焦虑中解脱出去。即使这样,我还是无法把木签排好,一心做着幻想,想着如何能让受难的同伴抽到那根短签,因为大家同意,谁抽到四根中最短的那根,谁就得为其他人的生存而死。要是有人谴责说这么做显然太没有人性,那就把他放到类似的情景下试试看。
最后,再也没法拖时间了。我朝前甲板走去,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同伴们就在那里等我。我伸出握着签条的手,彼得斯立刻就抽了一根。他得救了——至少,他的那根不是最短的,这样我得以逃脱的机会就少了一个。我鼓起全部勇气,把木签放到奥古斯特面前。他也立刻就抽了一支,他也得救了。是死是活,机会就剩下一半了。这时候,我对我的同伴,尤其是帕克产生了一种最激烈、最魔鬼般的仇恨。不过这感觉并不持久,我浑身颤抖,两眼紧闭,最终还是把剩下的两根签举到他面前。他足足犹豫了五分钟才下决心抽了一根,而在那五分钟绞心的悬念里我一次也没敢睁开眼睛。两根签中的一根很快就从我手中被抽去了。决定出来了,可我还不知道对我是否有利。谁都没说话,我还是不敢朝我手中的那支签看一眼。最后,还是彼得斯拉住我的手,我迫使自己抬眼一看,立刻从帕克的脸色上看出我安全了,而他是中签要去死的那个。我大口喘着气,一头倒在甲板上,不省人事。
我从昏厥中醒来,正好目睹了悲剧的结尾,目睹了造成这场悲剧的主要人物的死亡过程。他没做任何抵抗,听任彼得斯用刀刺进他后背,立刻倒地身亡。随后的那场可怕的盛宴我不能再多说了。这样的事情可以在想象中出现,可语言就根本无法把那种极端的恐怖现实刻写在人心头。说下面几句就够了:我们喝了牺牲者的血,稍微减轻了干渴的痛苦,又一致同意割下死者的手脚脑袋和内脏,一起扔到海里,我们捣碎了剩下的躯体,在七月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那永世难忘的四天里,把它全吃完了。
十九号那天,下了一场骤雨,大约十五到二十分钟的样子,我们就用一张在强风过后从舱里捞上来的床单尽量积了点淡水。虽然总共积了不到半加仑,这些许淡水依然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希望和力量。
到了二十一号,我们的必需品又只剩下最后一点了。天气依然温和舒适,偶尔飘来一阵薄雾和微风,还是和往常一样,主要从北向西。
二十二号那天,我们正挤坐在一起,神色阴郁地回想着自己可悲的情形,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际闪过,让我看到了一丝明亮的希望。我想起,在砍断前桅杆的时候,彼得斯被上风处的铁链绑着,他递给我一把斧子,要我尽可能把它放到不会掉落的地方去,就在最后一排大浪打到帆船上并让船灌满海水前几分钟,我拿着斧子到了前舱,把它放在靠左舷的一个铺上。现在我想,如果拿回那把斧子,我们就有可能砍开卧舱顶部的甲板,立刻就能弄到补给了。
我把这主意和同伴们一说,他们立刻发出了一声虚弱的欢呼,大伙立刻动身向前舱走去。因为舱口太小,从这里潜下去的难度比潜入主舱要大得多,别忘了,主舱升降口的整体部分早就被浪卷走了,而前舱的升降口只有三英尺见方,而且一点没损坏。但是,我腰里像上次那样拴了根绳子,两脚在前,毫不犹豫地纵身往下一跳,很快摸到了那个铺位,一下就拿到了那柄斧子。大伙立刻发出了胜利和狂喜的欢呼,如此容易就拿到了斧子,我们觉得这是终于能获救的象征。
我们重新燃起了希望,奋力砍着甲板。由于奥古斯特胳膊受伤,无法给我们以任何帮助,我和彼得斯便轮流操起斧子。由于我们实在太虚弱了,身体非得靠在什么东西上才能站稳,因此只能连续工作一两分钟。显然,要完成我们的任务——即砍出一个足以让我们自如地进出卧舱的洞口——需要很长的时间。不过,这一困难并没有让我们泄气,我们趁着月色连夜奋战,终于在二十三号天亮时分完成了任务。
彼得斯自告奋勇要潜下去,按先前的步骤做好准备后,他跳了下去,很快就捧着一个小罐子回来了,罐子里原来装满了醋汁肉卷,让我们欢喜不已。大家贪婪地分享了一顿,让彼得斯再次下去。这一次,他的收获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很快就带回来一只大火腿和一瓶马德拉葡萄酒。对后者,我们吸取上一次豪饮后几乎发生危险的教训,每人只小小地喝了一口。那只火腿因为在咸水里泡着,除了骨头周围的两三磅肉,大部分都无法食用了。我们均分了还能吃的那部分。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实在按捺不住馋劲,几口就吞了下去,而我却比较谨慎,担心会再次闹饥荒,只吃了很小的一部分。这时,我们便休息了一会,刚才的劳作实在是令人精疲力竭。
中午时分,我们觉得疲劳稍稍退去,精神也恢复了一些,便重新开始去捞补给。彼得斯和我轮流潜下去,每次上来多少总有些收获,这样一直忙到太阳落山。这段时间里我们十分幸运,一共又捞上来四小罐醋汁肉卷,又一只火腿,一个外罩着藤套的大瓶子,满满装着三加仑上好的马德拉葡萄酒,更让我们欢喜的是,还有一只头较小的加利帕戈龟,是格兰帕斯号离开港口时,巴纳德船长从刚从太平洋猎海豹回来的双桅帆船玛丽·皮特号上弄来带到船上的。
在此后的叙述中,我将不时提到这种龟。大多数读者也许都知道,它主要见于被称为加利帕戈的一个群岛上,而那个岛其实就是因这龟得名的——在西班牙语里,加利帕戈的意思是一种淡水龟类。加利帕戈乌龟形状和行为都很奇特,因此有时也被称为象龟。多数情况下它们体形巨大。虽然我不记得航海回来的人说起过有重量超过八百磅的,我本人却亲眼见过好几只体重达一千两百到一千五百磅。它们相貌特别,几乎可以说丑陋不堪。它们行动缓慢,谨慎而沉重,身体被撑离地面有一英尺高。它们的脖子很长,特别的细,大多在十八英寸到两英尺之间,不过我打死过一只,它从肩部到脑袋顶端有三英尺十英寸的距离。头部的形状与蟒蛇十分相像。它们即使不吃东西活的时间之长也超出人的想象,有过这样的例子,把加利帕戈龟扔进一条船的底舱,不给一点吃的东西,两年之后一看,它们身体还是那么壮,各方面都和放进去时一模一样。在这方面,这些特别的动物和单峰骆驼或其他的沙漠骆驼十分相似。在它们颈部下端有一个肉袋,总是装满了水。有时候,在不给食物、关了一年之后把它们剖杀后,那袋子里竟还能倒出多达三加仑十分甘甜的淡水来。它们的食物主要是野生欧芹和旱芹、马齿苋、海藻和刺梨,这最后一种东西它们吃了特别有营养,而只要有这种动物的海岸,其附近的山坡上通常就会有大片的刺梨。这种龟肉特别好吃又很有营养,毫无疑问,它一直是数以千计在太平洋从事捕鲸或其他活动的水手得以保全生命的主要给养。
我们有幸从储藏室捞上来的那只体形不太大,重量大约在六十五到七十磅之间。那是只雌龟,状态完全正常,十分壮实,颈袋里装着一夸脱多清纯甘甜的淡水。这的确是一件宝物,我们一起跪下,极其虔诚地感谢上帝为我们送来如此及时的救助。
那家伙力大无穷,拼命挣扎,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弄上舱口。它差一点就要从彼得斯的手上挣脱,重新回到水下去,奥古斯特赶紧用一根打了活结的绳索套住它脖子,把它紧紧拉住,我趁势跳下去站在彼得斯身边,和他一起把海龟抬了上去。
我们小心地把它颈袋里的水抽到罐子里,别忘了,就是那只从下舱捞上来的罐子。灌完后,我们敲下一只酒瓶的瓶颈,让塞子依然塞着,这样就能当杯子来用了,大约可盛不到两品脱的酒。然后,我们每人满满喝了这样的一杯,决定以后每天就这样每人限量一杯,直到水喝完。
这两三天的天气干爽宜人,从客舱里捞上来的床单和衣物都干透了,于是,在我们饱餐了一顿醋汁肉卷和火腿,还喝了少许的酒后,这一夜(二十三号)睡得比较舒适安详。为防止夜里突起微风,把补给掀下海去,我们就用绞盘上的绳子尽量把东西捆紧。至于那只海龟,我们很想让它尽可能活得长一些,便把它四脚朝天翻过来,小心地绑好。
第十三章
7月24日——今天上午,我们神奇地恢复了精神和体力。我们依然未脱险境,虽然知道离陆地很远,但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方,船上的补给怎么省吃俭用最多也只能延续两个星期,而淡水几乎没有了,破船孤零零地在海上漂流着,听任风颠浪打,更糟糕的是,我们虽然刚刚在上帝的帮助下逃过了疾病和危难,可前面还会有更多更可怕的疾病和危难。想到这些,我们觉得目前正在忍受的不过是通常的苦难——严格说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
日出时分,我们正打算再次潜到储藏室去捞点东西,突然一场阵雨,还打起了闪电,我们便转而设法用此前用过的那张床单去接水。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往床单中央放一环前锚链,把雨水引到那里,再渗下去灌进水罐去。我们差不多要灌满一罐时,从北面猛地刮起一阵暴风,船体剧烈颠簸起来,我们站立不稳,不得不停下,然后跑到船前部,像先前那样把自己紧紧捆在残存的绞盘上,那安详的心情,是通常遇上这样的情况时远远不可预计,也超乎想象的。到中午,风力强到航行时只应该收一半帆的程度,到夜晚,则变成强风,同时海水也涌得厉害。不过,我们已经从过去的经验中学会如何把自己捆好,所以尽管几乎每一刻身体都要被海水泡一回,让我们担心会不会被冲下海去,这一晚过得还算安全。幸运的是,天气很暖和,被海水冲着反倒让人感到有些快意。
7月25号——今天早晨,强风减弱成一股十节微风,海浪也小了许多,我们在甲板上也不会弄湿衣服了。然而使我们十分伤心的是,尽管我们那么仔细地把食物捆绑好了,还是有两罐醋汁肉卷,以及那整只火腿,都被冲下海去了。我们决定暂时还不杀那只海龟,每人吃一点醋汁肉卷,喝一份水当早餐,我们在水里掺了等量的酒,喝下去后觉得舒畅了许多,力气也恢复了一些,并没有出现上次喝了红葡萄酒后那种痛苦的酒精中毒现象。海水依旧汹涌起伏,我们无法再次下到卧舱去打捞补给。白天时,升降口里浮上来几件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立刻就被冲到海里去了。我们也注意到,现在船体侧倾得厉害,我们不把自己拴牢就一分钟都站不稳。就这样,我们度过了阴郁而难受的一天。中午的太阳似乎就在头顶,我们坚信,船被一连串北风和西北风吹到了赤道附近。傍晚时我们看见了几条鲨鱼,其中特别大的一条还奋力朝我们冲来,使大家吃惊不小。有一次,船身猛地一倾斜,把甲板深深地抛到了水下,这可怕的家伙竟然顺势朝我们游过来,在升降口上扑腾了几下,尾巴还狠狠地砸到了彼得斯。幸亏一排大浪袭来,把它卷回海里,使我们都松了口气。要是风浪不那么大的话,我们也许就把它给逮住了。
7月26号——今天早晨,风势大减,海面平静了下来,我们决定再去卧舱看看。忙死忙活累了一整天后,发现不能指望从这地方再找到什么东西了,舱室的隔板在夜里被击穿,舱里的东西都给冲到底舱去了。这一发现自然使我们满心绝望。
7月27号——海面几乎完全平静了,只有一阵轻风,还是从北方和西方吹来的。下午的时候,太阳十分炽热,我们便忙着晒衣服。我们还跳到海里去洗澡,这倒让我们减轻了不少干渴的感觉,还让我们觉得舒服了许多,不过,白天我们看见几条鲨鱼一直在船边游动,这让我们感到十分害怕,因此十分谨慎。
7月28号——还是好天气。帆船现在侧倾得十分严重,我们都担心它最终会翻过来底朝天。我们尽可能为此险情做好准备,把海龟、水罐和剩下的两罐醋汁肉卷紧紧绑在上风面,放在船体外侧的主锚链下。海上整天都十分平静,几乎没有风。
7月29号——继续同样的天气。奥古斯特受伤的胳膊开始出现组织坏死的迹象。他老是说犯困和极度口渴,但没感到剧痛。除了用肉卷罐里倒出来的一点醋给揉在胳膊上以外,别无他法,而即使这样,也看不出一点有效的迹象。我们尽一切可能为他减轻痛苦,给了他三倍的淡水份额。
7月30号——极其炎热的一天,无风。整个上午,一条巨大的鲨鱼一直紧跟在船体近处。我们试图用套索去抓它,但没能成功。奥古斯特病情恶化,既有伤又缺少营养,状况显然不行了。他不停地祈祷,恳求别让他再遭罪了,他只求一死。今晚,我们吃完最后一点醋汁肉卷,还发现水罐里的水臭得不掺些酒就无法下咽了。决定明天一早把海龟杀了。
7月31号——由于帆船严重侧倾,我们度过了极度焦虑疲乏的一晚,醒来后便动手杀了那只海龟。尽管它没伤没病,但比我们想象的要小得多,所有的肉加起来不超过十磅。我们计划尽可能久地留起一部分来,便把它切成小块,把肉块塞进三只空的醋汁罐和那只酒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我们都没扔掉),然后再把醋倒进去。这样,我们存起了大约三磅的龟肉,准备把外面的吃完之后才去碰它。我们计划着每天大约消耗四盎司肉,这样便可维持十三天时间。黄昏时分,一场骤雨袭来,还夹杂着雷电,但持续时间太短,我们只接到了半品脱的水。大家一致同意把它全给了奥古斯特。看来他已濒临绝境了。他只能凑在我们接水的床单边缘来喝水(他躺着,我们把水举在他脸部上方,直接倒在他嘴里),因为我们没有盛水的容器了,除非把大玻璃瓶里的酒倒掉,或把罐子里发臭的水倒掉,而如果阵雨不停的话,这办法两者必用其一。
受难者喝了水似乎没有一点好转。他的胳膊从手腕到肩膀呈现一片黑色,两脚冰冷。我们觉得他随时都会咽气了。他极度消瘦憔悴,尽管离开南塔克特时有一百二十七磅重,此时的体重最多不过四十到五十磅。他两眼深深陷入脑壳,几乎都看不见了,脸部的皮肤松松地耷拉着,使他在咀嚼任何食物,甚至在咽水的时候都十分困难。
8月1号——继续同样的无风天气,热辣辣烤人的太阳。干渴难忍,罐里的水完全腐臭,游满了虫。我们还是往里面掺了些酒,尽量喝了几口,但对干渴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倒是在海里洗澡使我们多少感觉好一些,但由于不断有鲨鱼出没,只能每隔一段长时间下去一次。我们明白,奥古斯特是没救了,他已经濒临死亡。他正经受着巨大的苦痛,而我们却无法为他稍稍减轻一点。十二点左右,他一阵剧烈的抽搐,死了,这几天来,他没说过一句话。他的死使我们产生了阴郁的预感,精神受到很大刺激,整天坐在尸体边一动不动。直到天黑之后,我们才鼓起勇气把尸体扔进海里。那尸体的景况十分凄惨,而且极度腐烂,当彼得斯试图把它抬起来时,他抓着的那条腿竟然脱落了下来。这一团腐肉从船边落进海水时,就着它周围立刻泛起的磷光,我们看清有七八条大鲨鱼,那可怕的牙齿铮铮作响,纷纷撕扯着它们的猎物,那声音一英里外都能听见,而我们则恐惧得蜷缩成一团。
8月2号——同样可怕的静风和酷热。破晓时分,我们精神沮丧,体力耗尽。罐子里的水现在已呈厚厚的胶状,黏滑的物质里爬满了可怖的虫子,根本无法饮用了。我们倒掉了罐里的东西,用海水洗了洗罐子,又从腌海龟肉的容器里倒了点醋冲洗一遍。这时我们唇干舌燥,竟妄想用酒解渴,结果只是火上浇油,而且更加狂躁。然后我们试着往海水里掺酒,可这立刻让人感到极度恶心,所以以后再也没这样试过。整个白天,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可以下海洗澡的机会,但一直没有,因为帆船周围此时已游满了鲨鱼——毫无疑问,它们前一晚饱餐了我们可怜同伴的尸体之后,随时都期盼着能有下一顿。这一情况使我们产生了极其沮丧和悲惨的预感。我们曾经从洗澡中获得过难以描述的轻松,因这样可怕的情况而无法继续,让我们感到难以忍受。另外,我们自己也担心随时会遇上危险,鲨鱼不停地顺风朝船冲来,我们只要一失足一跌倒,就会被扔进这凶恶的鱼群中。无论我们怎样喊叫或奋力用斧子砍钩杆捅,对它们似乎都不起作用。一条很大的鲨鱼甚至被彼得斯的斧子砍中了,受伤不轻,可它依然跟着船不依不饶的。黄昏时分涌上一团乌云,可没让雨点落下就飘走了,让我们感到极为痛苦。真的很难想象我们此时所忍受的干渴煎熬。既受干渴折磨,又担心鲨鱼袭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8月3日——毫无解救的迹象,帆船侧倾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在甲板上根本无法站立了。忙于加固酒瓶和海龟肉,以免在翻船时把它们也丢了。从前锚链上取下两根粗壮的尖头铁钉,用斧子把它们钉进迎风那面的船体上,离水面两英尺左右的地方,这地方离龙骨不远,而我们的横梁几乎垂直于水面。我们把自己绑在这两根铁钉上,这比先前绑在锚链下要安全些。整天干渴难忍——担心一直在周围跟着的鲨鱼,没下海洗澡。根本无法入睡。
8月4日——天亮前不久,我们感觉到船体正在翻转,赶紧打起精神,以防被船的翻动掀下海去。起先,船是慢慢地翻着,我们采取了预防措施,把绳索挂在先前为此目的打进去的铁钉上,设法安全地爬到向风一边。但是我们没把翻转的动力加速计算足,船尾翻动的速度惊人,我们根本赶不上,我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被抛进了大海,巨大的船体覆盖在我们头顶上,而我们则在水下几英寻处挣扎。
掉下水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松开抓住绳索的手,发现自己已完全没在水下,而且几乎没有一点力气,我基本放弃了求生的努力,听任自己在几秒钟内死去。可是我想错了,没考虑到船体会朝向风处自然反弹。当船体半翻转回去时产生的涌浪把我举出水面,其力量比把我掀下去时更大。露出水面后,我发现自己离船体大约有二十码的距离。船的龙骨朝上,正剧烈地左右摇摆,四周的海水也汹涌起伏,形成一个个急速的旋涡。我怎么也看不见彼得斯。离我几英尺处漂着一只油桶,从船上掉进海里的各种东西四处散落。
这时我最主要的恐惧是担心出现鲨鱼,我知道它们就在近旁。为尽量阻止它们向我游过来,我边向船体游去,边使劲用双手双脚拍打着海水,溅起大团大团的泡沫。我丝毫不怀疑,正是由于这样看似简单的方式我才得以保住性命,因为在翻船之前,四周游满着这些魔鬼之鱼,我要游回去,一定会——也确实——撞上其中的几条。还好,我凭着无比的运气安全游回到船边,可刚才那一阵猛烈的动作使我疲乏不堪,要不是彼得斯及时援助,恐怕连船都爬不上去了。彼得斯是从船另一边被掀上龙骨的,他的出现使我万分高兴;他扔了根绳子过来——就是我们拴在铁钉上的那几根绳子中的一根。
我们九死一生逃过险境,注意力全集中到立刻要发生的下一个可怕情形——即绝对饥饿。尽管我们把最后一点食物小心绑好的,还是被冲下海去了。我俩意识到根本没可能再弄到什么食物了,都陷入了绝望,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谁也不想给对方以任何安慰。很难相信人会这样软弱,在那些从未经历过这样情景的人眼里,这无疑有违天性,但别忘了,我们长时间地陷在困苦和恐惧之中,神志早已混乱了,在这一阶段里,不能把我们看做是有正常理智的人。在后来差不多同样——如果不是更严重——的危难情况下,我坚忍不拔地挺了过来,而彼得斯也凭着斯多噶哲学式的坚忍挺住了,那坚忍就和现在孩子般的愚蠢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是精神力量造就的不同。
事实上,翻船本身,即使把损失了酒和海龟肉也算进去,还不足以使我们的形势变得那么悲惨,可要命的是那张我们一直用来积雨水的床单和盛雨水的罐子都不见了。原来我们发现,船的整个底部里面从离腰板两三英尺的地方到龙骨处,以及龙骨本身,都厚厚地蒙着体形硕大的藤壶[3],那是一种十分可口的食物,营养价值极高。因此,让我们万分担忧的翻船事件从两个重要的角度看倒成了一件好事,而并未造成任何损害。一方面,它向我们敞开了充足的补给,如果正常消耗的话,一个月里怎么都吃不完;另一方面,翻船使我们所处的位置比先前更令人感觉舒坦放松,危险也小了许多。
然而,获取淡水的难题使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位置改变带给我们的好处。为能利用任何可能降下的阵雨,我们脱下衬衣,像利用那张床单那样使用——当然啦,就是在最顺利的情况下,一次最多也只能指望弄到两品脱的水。白天没有云的迹象,干渴的痛苦几乎让人难以承受。晚上,彼得斯睡了大约一小时,睡得很不踏实,而我则连眼皮都没合一下。
8月5号——今天起了一阵微风,把我们吹过很大一片海藻水面,我们幸运地在其中抓到十一只小螃蟹,让我们美美地吃了几顿。海蟹的壳很软,我们把它全吃了下去,发现这比藤壶给我们的干渴造成的刺激要小得多。在海藻中我们没看见鲨鱼,便壮起胆子跳下去洗澡,在水里泡了四五个小时,两人都觉得干渴感减轻了许多。精力大大恢复,晚上比前几天好过多了,两人都小睡了一会。
8月6日——今天我们有幸遭遇了一场急雨,一直从中午下到天黑以后。我们为损失了罐子和大玻璃瓶后悔万分,因为尽管我们用以接水的东西并不怎样,灌不满两个也至少能灌满一个。可现在,我们只好让衬衫全部湿透,然后绞着它,让这给人带来愉悦的液体淌到我们嘴里,以此安抚极度的干渴。我们就这样一直忙了一整天。
8月7日——就在天亮时分,我俩同时看见东面有一条帆船,而且显然正向我们驶来!我们一阵狂喜,冲着这一辉煌的景象发出虽然虚弱但却经久的呼喊,尽管那条船现在离我们至少还有十五英里的路,我们立刻开始打起我们所知的一切信号,高举着衬衫拼命挥舞,拖着虚弱的身体尽量高高跳起,甚至还鼓起全部的力气朝那方向吼着打招呼。那船继续向我们驶近,我们觉得,只要它不改变航向,就一定能驶到足够近的地方看见我们。在我们发现它约一小时后,能清楚地看见那船甲板上站着的人了。那是条狭长稍矮、船体轻快的双桅纵帆船,它的前桅上端装有两块横帆,上帆上印有黑球图案,看来是配全了水手。这下我们有些紧张了,因为我们怎么也不相信它没看见我们,同时又担心它是想丢下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这样的野蛮行径虽然似乎难以想象,却在海上时有发生,发生的情景和我们现在的十分相像,当事人被认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可这一回,在上帝的慈悲关怀下,我们犯的是个欢喜错误:没多一会,我们就隐约听见了陌生船只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嚷,对方立刻升起英国国旗,转向迎风,照直朝我们驶来。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已坐进了它的船舱。它是利物浦来的简·盖依号,船长盖依,正去南太平洋猎捕海豹并做贸易。
第十四章
简·盖依是一条十分漂亮的双桅纵帆船,载重一百八十吨。船艏特别的尖,是我所见过的在温和有风天气下航行最快的帆船。但作为能在恶劣天气航行的海船,它的质量还不算太好,根据它此次载运的货物看,吃水太深。一般来说,运这样特殊的货物,最好用体形更大,吃水相对较浅的船为好,比如说三百到三百五十吨的。船应该装有三桅,其结构从各方面都与通常在南部海区航行的船不一样。它绝对应该装备精良,比方说,应该有十到十二门十二磅船炮,两三门长管十二磅炮,还应配有短枪,船两头各有一个防水的武器箱。它的锚和绳索应该比装运其他货物的船更为坚固,更重要的是,船上必须有众多能干的水手——就我上面所描述的船来说,不少于五六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简·盖依号上除了船长大副之外有三十五人,个个是身强力壮的水手,但它的武器装备,在熟悉这类航运所能遭遇的困难和危险的航海者看来,就不够好了。
盖依船长是一位很有城里人风度的绅士,对南部海域航行也相当有经验,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不过,他精力不够充沛,因此就缺乏那种干这一行所必不可缺的奋斗精神。对现在他正执掌的这条船,他只是半个船东,有权在南部海域什么到手方便就运送什么。像通常一样,这次船上装的有珠子、望远镜、火绒、手斧、短柄小斧、锯子、扁斧、刨子、方凿、圆凿、手钻、锉刀、幅刨、粗锉、锤子、钉子、小刀、剪刀、剃须刀、针线、陶器、印花布、小装饰品,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
这条纵帆船7月10日从利物浦起航,25日在西经20度处越过北回归线,于29日到达佛得角群岛中的萨尔岛,装上了盐和其他航行必需品。8月3日,它离开佛得角向南进发,朝巴西海岸驶去,以便在西经28度和30度子午线之间越过赤道。这条航线通常是从欧洲到好望角或经此往东印度群岛去的船走的。这样走,他们就可以避开海上的静风天气和几内亚沿岸常见的强逆流,同时,这也是最近的航路,因为此后就有西风把船一路送到好望角。盖依船长的意图是在克尔格伦岛作首次停留——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我们被救上船的那天,帆船的方位在圣罗克角外海西经31度,因此,我们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从北到南漂了不少于五度二十分的距离!
在简·盖依号上,我们受到了善意款待,这正是刚刚跳出苦海的我们所需的。此后两个星期的时间里,船一直向东南方向航行,微风柔和,天气晴朗,彼得斯和我都从最近的困境和可怕的灾难中完全恢复了,渐渐地,发生的事情成了我们记忆中可怕的噩梦,而不是在严肃赤裸的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我们则很开心地从这梦境里醒来了。我发现,出现部分遗忘的情形,通常都伴随着境况的突然改变——无论是从欢乐到悲伤还是从悲伤到欢乐,而遗忘程度则与境况转变的差异度成正比。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此时的我觉得无法完全理解在那条大船上度过的悲惨日子。能想起发生了什么,却记不得事件发生时的感受。我只知道,那些事件真的发生了,当时的我以为人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痛苦折磨了。
此后连续几星期我们就这样航行着,除了偶尔遇上几条捕鲸船,较频繁地遇上黑鲸或叫做露脊鲸,以区别于抹香鲸。露脊鲸多见于南纬25度以南的海区。9月16日,纵帆船到达好望角附近,遇上了自离开利物浦以来第一场有点强度的劲风。在这片海域,特别是海岬东面和南面的海区(我们是从西面接近),航海者经常得与从北方吹来的强烈风暴搏斗。那些风暴经常使海面波涛汹涌,而最危险的特征就是风的突然转向,这一现象在风力达到最强时几乎肯定会发生,会形成标准的龙卷风,一会儿从北或东北刮来,一会儿那方向可能什么风都没有了,而从西南方会陡起一阵剧烈程度难以想象的风。一旦南边出现明亮的斑点,就预示着这一变化肯定要发生了,船只便能因此采取预防措施。
强风的袭击发生在早晨六点左右,带着白色的风暴,而且和往常一样,从北刮来。八点钟时,风力已十分强劲,掀起了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巨浪。尽管我们把什么都紧紧地捆绑牢固,帆船航行得依然十分艰难,而且它作为纵帆船的种种质量差别也明显暴露出来:船头每往下扎一次,船艏楼就没进水里,头刚艰难地从浪谷里挣扎起来,另一个浪立刻就把它完全淹没了。日落时分,我们一直在观察以准备它出现的亮斑在西南方出现了,一小时后,我们发现前桅上的三角帆垂头丧气地垂下贴向斜桅。不到两分钟,尽管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船像中了魔法似地一头翘了起来,就在侧倾之际,一排巨大的海浪泡沫怒溅,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不过,从西南方向吹来的风只是转瞬即逝的强风,我们幸运地使船恢复了位置而没有损失一根帆桅。此后好几小时,从侧面打来的巨浪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但临近早晨时,海面又回到了强风初起前的平静。盖依船长认为他简直是神奇地逃过了一次劫难。
10月13日我们能看见东经37度46分南纬46度53分的爱德华太子岛了。两天之后,我们来到了波塞申岛附近,很快就驶过东经48度南纬42度59分的克罗泽群岛。18日那天,我们到达南印度洋的克尔格伦岛或称荒芜岛,在圣诞港抛锚,吃水四英寻。
这个岛屿或更准确地说是群岛,位于好望角东南大约八百里格[4],于1777年由克尔格伦男爵发现的。克尔格伦男爵是一个法国人,他以为这片土地是广袤的南部大陆的延伸,回国后便这样报告了,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政府接手了这件事,第二年派男爵回去认真考察一下这片新发现的土地,结果发现原先是犯了错误。1777年,库克船长也到了这一群岛,把其中的主岛称为荒芜岛,这名字倒完全合适。然而,航海者刚到达岸边陆地时却很可能得出相反的结论,因为从九月到三月,岛上山坡的大部分都一片葱绿。这一假象是因为岛上长着一种很像虎耳草的矮小植物,遍地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缠在藓苔植物上。除了这种植物,岛上几乎没有别的植物了,除非算上港口附近的杂草,一些地衣,还有一种矮灌木,看上去像抽苔的卷心菜心,但味道又酸又苦。
岛上山峦起伏,没有一座可用雄伟来形容。山顶覆盖着长年不化的积雪。岛上有几处港口,圣诞港是最方便的一个。船越过形成北部海岸的弗朗索瓦角后,在岛的东南方首先看到的就是它,而且由于它形状特别,很容易辨认。它突出的顶端矗立着一块高大的岩石,岩石上有一个洞,形成了一个自然的拱门。进港的方位是东经69度6分,南纬48度40分。进入港湾后,在几个小岛的背风处可以找到很好的锚地,而小岛可以很好地挡住任何从东面吹来的风。从这一锚地往东去,就到了港口顶端的瓦斯波湾。这是一处小小的内湾,完全与陆地相连,帆船能以四英寻的吃水开进去,找到水深十到三英寻的锚地,海底是硬黏土的,船可以船艏向前终年停靠在这里而没有一点危险。往西去,在瓦斯波湾的末端,有一条水质极好的小溪,很容易找到。
在克尔格伦岛上依然能发现一些海狗,海象则到处都是。鸟类数量丰富,有很多企鹅,共有四个不同种类。王企鹅最大,它得名于其体形和漂亮的羽毛。它的上半身通常呈灰色,有时是紫丁香色,下半身是极其白的纯白色。头部和腿部乌黑发亮。羽毛主要的漂亮之处在于它从头到胸部有两条宽宽的金色线条。喙很长,有粉红也有鲜红色的。这些禽鸟行走时身体竖直,气度堂皇。它们脑袋高昂,双翅像两条胳膊似地垂着,尾巴突出,与腿保持一条直线,那样子和人类十分相像,不经意的一眼或傍晚暮色浓重时分,很容易就被它骗了。我们在克尔格伦岛上见到的王企鹅比鹅体形大得多。其他种类的企鹅分别叫花花公子、傻瓜蛋和白嘴鸦。这些企鹅体形较小,羽毛也没有那么好看,在其他一些方面也不尽相同。
除了企鹅之外,这里还能见到许多其他鸟类,其中值得一提的有大贼鸥、蓝海燕、水凫、野鸭、埃格蒙特港鸡、鸬鹚、角鸽、海燕、燕鸥、海鸥、雪海燕、大海燕和信天翁。
大海燕与一般的信天翁体形大小相近,食肉。它经常被称作碎骨鸟或鱼鹰。它们胆子奇大,烧煮得法时味道可口。它们在飞翔时经常身体贴近水面,双翼展开,似乎一动不动,或一点都不在用力。
南洋上最大最厉害的鸟类要数信天翁。它属于海鸥类,始终抓着猎物在空中飞行,只有在孵化期才上岸歇脚。它和企鹅之间存在着一种极为特殊的友谊。它们建巢的方案之严格一致,好像是与企鹅协商后确定下来似的:即信天翁的巢建在中心,四角上各有一个企鹅的巢。航海者们一致同意把这样的巢群称为群栖。描写这类群栖的文字不少,但本书读者可能没有读到过,而我在后面也会谈到这些企鹅和信天翁,在这里讲讲它们的建巢和生活模式还不至于过分。
到了孵化期,这些鸟类便大量聚集起来,连续好几天,像是在商量该如何建巢的事情。最后,它们开始行动。先选择一处平坦的地方,要足够开阔,通常有三四英亩大小,这地方要尽可能离海近一些,但又不会被海水冲到。地点选择还与地面是否平整有关,地面碎石越少的越好。地点一旦确定,这些禽鸟便步调一致、似乎连主意都一致地开始在地面上画出一个相当精确的正方形或其他平行四边形,具体的形状依地面情况而定,那方形的大小正好能宽松地容纳下那一群的鸟类,不少不多——这么做,像是为了防止以后有未参加筑巢的零散分子硬挤进去。做好了标记的地盘有一边与水线平行,作为出入口。
标完群栖地的界限之后,这群鸟儿便开始打扫地盘,把各种垃圾清除出去,把小石子一颗一颗捡起,全堆在界线之外,围着朝内陆的三面构筑起一堵墙,墙内形成了一条十分平整光滑的走道,有六到八英尺宽,围住整个群栖地,作为共用通道。
下一步就是把整个地方分成大小完全一样的几个小块,做法就是在整个群栖地上勾画出十分光滑、呈十字交叉的狭窄小径。在小径的每一个交叉点上造一个信天翁的巢,在每个方块里面建造一个企鹅巢——这样,每一只企鹅就有四只信天翁包围着,而每一只信天翁也有同样数量的企鹅包围着。企鹅的巢就是在泥里挖一个洞,浅浅的,刚好能防止企鹅蛋滚掉。信天翁的巢则不那么简单,它要堆起一个大约一英尺高两英尺直径的小丘。小丘由泥土、海草和贝壳堆成。巢就建在小丘顶上。
整个孵化期,直至幼鸟大到能照顾自己之前,这些禽鸟决不会让鸟巢有片刻无人值守。雄鸟出去在海上觅食时,雌鸟就值班看护,只有当雄鸟回来后,雌的才外出。鸟蛋从不会裸露在外——一只出去了,另一只就会蹲在边上继续孵着。这样的谨慎十分必要,因为在群栖的鸟类中偷盗盛行,群栖者之间经常一有机会就毫不犹豫地相互偷取鸟蛋。
尽管有些群栖地中只有企鹅和信天翁,大多数地方还是能见到各种各样的海鸟,它们享受着群栖地公民的一切特权,东一个西一个地找空地方筑巢,但从来不侵入个子比它们大的鸟类的地盘。从远处看起来,这样的群栖地的外貌极为独特。住地上方经常呈现出黑鸦鸦的一片,那是聚集着的大量信天翁(还夹杂着其他体形较小的鸟类)在飞向大海或从大海飞回来。同时,还能看见一群企鹅,有的在狭窄的小径上来回走动,有的迈着它们所特有的军人行进的步伐,在围着群栖地的大道上行进。简单说来,无论我们如何去研究,这些羽翼类的行为的确让人在惊讶之余发人深思,而在人类有条不紊的智慧中,却找不到如此深思熟虑引人思索的内容。
我们到达圣诞岛后第一个早晨,大副帕特森便驾起小船去寻找海狗(尽管离猎海狗的季节还早了点),把船长和他的一个小亲戚在岛西面一处荒地放下。那两人有些事要到内岛去办,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准。盖依船长随身带了只瓶子,里面封着一封信。他从被放下的那处地点朝岛上最高的山顶之一走去。可能他是要把信留在山顶,让他盼望着随后而来的某条船上的人来取。等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们(彼得斯和我在大副的船上)便立即开船,沿海岸寻找海狗去了。就这样我们忙了三个星期,仔细搜寻了每一处角落和隐蔽处,除了克尔格伦岛,还去了附近的几个小岛。可是我们的努力并没有获得任何有意义的结果。我们看见了很多海狗,但它们特别胆小,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弄到三百五十张皮毛。海象倒是很多,特别是在陆地的西部沿海,但我们只猎杀了二十头,而且杀得十分困难。在较小的海岛上我们发现了大量的粗毛海豹,但没去骚扰它们。我们于11号回到帆船上,见到了船长和他的侄子,船长说岛的内陆简直糟透了,是世界上最荒寂的地方之一。他们在岛上停留了两夜,那是因为二副听错了他们的意思,没有及时派工作船去把他们接回帆船。
第十五章
12号,我们从圣诞港起航,向西沿旧路折返,克罗泽群岛中的玛丽安岛在我们的左舷。随后,我们经过了左面的爱德华王子岛,稍稍向北转去,十五天后到达了西经12度8分南纬37度8分的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
这一现已十分有名的群岛包括三个圆形岛屿,最早是葡萄牙人发现的,1643年荷兰人去过,1767年法国人又去过。三座小岛坐落呈三角形,每两个之间约相距十英里,船只可以自由出入。岛上陆地高耸,特别是特里斯坦达库尼岛。那是群岛中最大的一座,周长十五英里,岛上陆地之高,天气晴朗时远在八九十英里之外都能看见岛的轮廓。岛北端的一部分陆地从海平面陡直而起,高达一千英尺。在这样的高度上,有一片平坦的高地一直向后延伸到岛的中心,高地上像特内里费岛[5]上那样隆起一座圆锥台。圆锥下部密布着高大的树木,但圆锥上部却是光秃秃的岩石,经常云雾缭绕,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白雪皑皑。岛的四周并无沙洲或其他的危险,海岸线十分明显,水很深。西北部有一处港湾,一道黑沙滩,如果起南风的话,用小船就可以轻易地上岸。这里还能获得大量水质优良的淡水,用鱼钩和网就能捕获到鳕鱼和其他鱼类。
按大小排在其后、同时也是群岛中地处最西端的那个被称为因那克塞西波尔[6],其准确位置在西经12度24分,南纬37度18分,周长七八英里,全都是悬崖峭壁,让人望而却步。它的顶部十分平坦,整个岛屿荒芜不堪,除了少数矮灌木之外什么都不长。
夜莺岛是最小、地处最南端的岛屿,在西经12度12分,南纬37度26分。在其最南端外的海里,矗立着一排礁岩小岛,形状类似的小岛在其东北外海也能见到。岛上土地起伏不平,草木不生,中央有一道峡沟将其一分为二。
在适当的季节,这些岛屿的沿海地区有大量海狮、海象、粗毛海豹和海狗出没,还有各种各样的海鸟。其附近鲸鱼也不少。由于猎取这些动物十分容易,这一群岛被发现迄今已经多次有人来过。荷兰人和法国人是最早的常客。1790年,来自费城的帕顿船长驾驶着勤奋号到达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在那里停留了七个月(从1790年8月到1791年4月),收集海豹皮。在这段时间里,他总共收集到五千六百张,还说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三周内装满一船的油。他到达该岛的时候,上面除了少数野羊外没有别的四蹄动物,而现在那上面到处可见各种家畜,那都是后来的航海者带去的。
我认为,在帕顿船长去过不久,科尔克胡恩船长驾驶着美国的贝西号双桅帆船抵达了群岛中最大的岛屿作中途休息补给。他在那里种植了洋葱、土豆、卷心菜及很多其他蔬菜,这一切现在长势旺盛,到处都能看见。
1811年,一位在海神涅柔斯号上的海伍德船长到了特里斯坦岛,发现上面住着三个美国人,正在那里备制海豹皮和海豹油。其中一个叫约那森·兰伯特,自称是该地的君主。他开辟出了大约六十英亩的土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种植咖啡和甘蔗上,这一举动受到了美国驻里约热内卢公使的资助。不过,这一移民点后来还是被遗弃了,1817年英国政府占领该岛,为此目的还从好望角派了一支特遣队。可是他们也没有在那里呆多久,但是,在英国放弃对该岛的控制权时,有两三个英国人家庭没同英国政府商量便占据了原先居民的住所。1824年3月25日,杰弗瑞船长驾驶的伯维克号在从伦敦开往范迪蒙岛的途中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名叫格拉斯的英国人,那人以前是一位英国炮兵下士。他声称自己是该岛的最高总督,手下管着21个男人和3个女人。他大肆宣扬说那里的天气有益于健康,土壤丰饶肥沃。岛民们主要从事收集海豹皮和海象油,再卖到好望角去,靠的是格拉斯拥有的那条小小的纵帆船。在我们抵达该岛时,总督还住在那里,但他那小小的社区人口已经翻番,特里斯坦岛上有56人,夜莺岛上还有个7人移民区。我们毫不费力就获得了几乎想要的所有补给——各种各样的绵羊、猪、牛、兔子、鸡、山羊和鱼,蔬菜更是应有尽有。我们把船停在离大岛很近的锚地,那里水深18英寻,可以非常方便地把我们所需的东西搬上船去。盖依船长也从格拉斯那里买了五百张海豹皮和一些象牙。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个星期,那段时间里的风,主要是从北边和西边来的,天空经常有点蒙蒙薄雾。11月5号,我们起帆向西南开去,目的是仔细搜寻被称为奥罗拉群岛的岛屿。关于这一群岛是否真的存在,人们众说纷纭。
据说这一群岛早在1762年就被人发现,发现者是三桅帆船奥罗拉号的船长。而据属于皇家菲律宾公司公主号帆船的船长马努埃尔·德奥亚维多说,他的船在1790年时在这几座岛之间直接穿行过。1794年,西班牙轻巡洋舰阿特勒维达号航行到那里,决心查明这几座岛屿的确切位置,在马德里皇家水图协会1809年出版的一份文件中,就这次行动有这样的描述:“轻巡洋舰阿特勒维达号自1月21号到27号,在那些岛屿附近的海区实施了一切必要的观测,用经线仪测量了这些岛屿和马尼拉的索莱达港之间的经度差。一共有3个岛屿,差不多处于同一经线上;中间的那个地势较低,而另两个在九里格之外都能看见。” 阿特勒维达号上观测认为下面的结果就是每一岛屿的精确位置。最北端的是南纬52度37分24秒,西经47度43分15秒;中间那座是南纬53度2分40秒,西经47度55分15秒;最南端的那座地处南纬53度15分22秒,西经47度57分15秒。
1820年1月27号,英国海军的詹姆斯·维德尔船长从斯塔腾岛起航,也是去寻找奥罗拉群岛的。他报告说,他们经过极其努力的搜查,不仅驶过了阿特勒维达号的船长所指出的确切地点,还在该地点附近各个方向上奋力搜寻,可就是什么岛也没发现。这些相互矛盾的说法使得其他航海家也去那一海区搜寻,可说来也怪,有些船在那些岛屿该在的地方细细航行过每一英寸的海区,可就是无法发现它们,但也有很多人坚定地声称自己亲眼看见,甚至还航行到过离海岸很近的地方。而盖依船长的目的就是要尽他所能地解决这一引发了如此奇怪的争论的问题。
我们一直按西南航线走,天气多变,直到当月20号,我们来到了那片争议纷纭的区域,南纬53度15分,西经47度58分,这就是说,差不多就在被认为是群岛最南边的那个岛上了。我们什么陆地的迹象都没发现,便继续向南纬53度线以西航行,直到西经50度。然后转而向北,直到南纬52度,再折向东,并利用早晚测得的双重地平纬度以及各大行星和月球的地平经度使我们保持沿52度纬线航行。这样一直向东抵达穿过南佐治亚岛西海岸的那条经线,然后沿这一经线南下,直到我们开始航行时的纬度,然后在我们航行过的海域上做对角航行,在桅顶随时注意观测,在三个星期里极其仔细地重复着我们的试验。这段时间里,天气相当晴朗,没有一点雾霭。当然,搜寻的结果也让我们心满意足:无论以前任何时候在这一海区曾经存在过什么岛屿,现在已经踪迹全无了。回家之后我发现,同一处海区在1822年又被人两次搜寻过,同样的仔细搜寻,一次是美国纵帆船亨利号船长约翰逊,另一次是美国纵帆船瓦斯普号船长莫雷尔。两次的结果都和我们的一样。
第十六章
盖依船长在弄清楚奥罗拉群岛的问题后,原来是打算航行穿越麦哲伦海峡,沿着帕达戈尼亚的西部海岸向北进发,可是在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上收到的消息使他转而向南,希望能遇上据说散落在南纬60度西经41度20分一带的几个小岛。他计划着,如果没能找到那些岛,只要天气允许,他就向极地方向推进。于是,在12月12号那天,我们就朝那个方向驶去。18号,到达了格拉斯所说的那个地方的附近。在周边海区航行了三天,没发现他所提到的那几个岛屿的任何踪迹。21号的天气格外晴朗,我们再次向南航行,决心按这样的航路尽可能走下去。有些读者可能未曾对这一海区探索的进展给予足够的关注,因此,在进入我这一部分的叙述之前,还得简单谈谈到那时候为止人们为到达南极都做过什么样的努力。
库克船长的探险是有明确记录的第一次。1772年,他驾驶“决心号”,在富尔诺海军上尉的“探险号”的陪同下向南探险。12月时,他到达了南纬58度东经26度57分,在那里遇上了狭长的浮冰带,厚度达8至10英寸,呈西北到东南向。这一片浮冰体积巨大,相互之间挤压得很紧,船只很难冲开航道。这段时间里,库克船长看见了数量可观的鸟类以及其他迹象,便断定自己已与陆地十分接近了。他继续向南行驶,天气变得极为寒冷,最后到达南纬64度东经38度14分。这里的气温稍微温和一些,这种天气持续了五天,气温计上显示有华氏36度。1773年1月,船只越过南极圈,但未能继续向纵深挺进很多,因为在南纬67度15分处他们遇上了一堵巨大的冰障,挡住了整个向南的视线,船只连一步都无法前进了。这片冰障形状各色,最大的冰块长达数英里,冒出水面有18到20英尺高。由于时节已晚,不可能沿着冰障绕过去,库克船长只得悻然回头向北。
次年11月,他再次前往南极探寻。在59度40分处他遇上了一股南向的强流。到12月,船队到达南纬67度31分,西经142度54分,气温极度寒冷,还带有强风大雾。这里鸟类也很多,其中最多的是信天翁、企鹅和海燕。在南纬70度23分遇上了几处很大的冰山,很快就发现南面的云层洁白如雪,这表明离冰原不远了。到了南纬71度10分西经106度54分的地方,航海者们和上次一样遇到了巨大的冰障,把整个南面堵住了。冰障的北沿乱石犬牙交错,向南延伸约有一英里,根本无法通行。过了这一段,冰冻的地表相对平整起来,一直伸展到拔地而起、层峦叠嶂的冰山脚下。库克船长认为这片广袤的冰原直达南极,或者是与一块大陆相连。雷诺兹先生经过坚定不移的努力,终于获得的由国家支持的那个探险计划,其部分目的就是为了探索这一地区。在谈论起这一决心时他这样说,“库克船长未能越过71度10分,我们对此毫不惊奇,但让我们惊讶的是,他居然能到达西经106度54分那一点。帕尔默地[7]在设得兰以南,约南纬64度,并向南向西延伸,从未有航海家到过那个地方。库克行程受冰障阻碍时所站的就是这片地方,据我们认为,在像1月6号这样的时候,那里的情况通常都是这样的——如果这时候,他所描绘的冰山有一部分与帕尔默地相连,或与南边或西边更远处的陆地相连,那一点也不让人惊奇。”
1803年,克鲁任斯登和李西奥斯基船长受俄国沙皇亚力山大的指派开始环球航行。他们向南航行未能超过南纬59度58分,西经70度15分。他们遭遇了东向的强海流。鲸鱼很多,但没看见冰。关于此次航行,雷诺兹说,如果克鲁任斯登再早一点到达他后来到达的地方,就一定会遇上冰,而他到达那个纬度时已是三月。那时的风大都由南或西而来,在风力和洋流的作用下,把大片浮冰推送到了北临南乔治亚岛,东接南桑德韦奇岛,南依奥克尼群岛,西傍南设得兰群岛的那片区域。
1822年,英国皇家海军的詹姆斯·维德尔船长带着两条很小的船只航行到了比先前任何人都更南的地方,而且也没有遇上特别的困难。他说,尽管在驶达72度之前,船只经常被冰块包围,可到了72度的地方却什么冰块都没有了,等到了南纬74度15分,也没有任何冰原,只看见三座冰岛。不过有意思的是,尽管他们在这里看见了数量巨大的鸟类和其他通常表明附近有陆地的迹象,尽管从桅顶向南观察,在设得兰以南发现了尚未知名的海岸线,维德尔还是认为在南极地区不可能存在陆地。
1823年1月11日,美国瓦斯普号纵帆船船长本杰明·莫雷尔从凯尔盖朗岛出发,目标是尽可能深入南极地区。2月1日,他到达南纬64度53分东经118度27分。下面一段摘自他当天的航海日志。“风很快就变成了11节微风,我们抓住机会向西驶去,认为过了南纬64度,越往南遇上的冰块就越少,于是我们将船稍稍偏向南方,直到穿越了南极区,到达东经69度15分。这一海区内没有冰原,也没见几座冰岛。”
我在3月14日的日志里还读到这样一段话。“洋面上完全看不到冰原,只有十来座冰岛。同时,气温和水温至少比南纬60度和62度处高13度(温和得多)。现在我们在南纬70度14分,空气温度是47度,水温44度。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发现方位角偏差为东向14度27分,……我从不同的经线上数次进入南极圈,每一次都发现,越过南纬65度越远,空气和水的温度就越温和,磁偏角也相应减少。而在此纬度以北,即南纬60度到65度之间,我们经常遇上无数体积巨大的冰岛,其中有些的周长达一两英里,露出水面的部分有500多英尺高。”
由于燃油和淡水即将用完,又缺乏合适的仪器,再加上时节已晚,尽管此时前方的海域一片空阔,莫雷尔船长仍被迫回航,不再向西进发。他表达了这样的想法:要不是出于上述考虑,他不说可以直接挺进到南极,至少也能到达南纬85度的地方。我如此详细地把他的想法告诉读者,是希望各位能意识到,我随后的经历在多大程度能证实这些想法。
1831年,伦敦捕鲸船主恩德比兄弟雇下的布里斯科船长驾驶“活跃号”双桅帆船向南海进发,同行的还有快艇“图拉号”。2月28日,到达南纬66度30分东经47度31分时,他远远看见了陆地,并且“清楚地看见雪原上显露出黑色的山峰,山系呈东南偏东走向。”在随后的那个月里,他一直在该海区附近游弋,但因天气恶劣,船始终在离海岸十里格处,无法再接近了。他觉得在这样的季节里已不可能继续探索,便向北返航至范迪蒙岛过冬。
1832年初,他再度向南进发,2月4日那天到达东南方向南纬67度15分西经69度29分,并很快发现,那是他早先看见的那片陆地东端附近的一个岛屿。当月21日,他成功地在那片陆地上登陆,以威廉四世的名义宣布占领,并以王后的名字为其取名为阿德莱德岛。伦敦的皇家地理学会得知了这些情况,便做出了这样的结论:“东经47度30分到西经69度29分之间有一片连绵不断的陆地。”对这样的结论,雷诺兹先生评论道,“我们并不认同这一结论的正确性,布里斯科的发现也并没有为此提供任何依据。维德尔顺着一条经线向南航行到了南乔治亚岛、南桑德韦奇群岛、南奥克尼群岛及南设得兰群岛以东海面,也就是在这一海域内。”我本人的经历则更直接地证明,地理学会的结论是错误的。
上面所述是对南海高纬度海域进行探索的主要活动,现在可以看出,在简·盖依号航行之前,南极圈海域尚有差不多三百经度的地方还没有人穿越过。当然,我们面前还有着广阔的海域等着去探索,我就是怀着这种强烈的兴趣,倾听着盖依船长谈论他要大胆向南航行的决心。
第十七章
我们放弃了寻找格拉斯所说的那几座岛的企图,一连四天都向南航行,没有遭遇任何浮冰。26日中午,我们到达南纬63度23分西经41度25分。在这里,我们看见了几座很大的冰岛和一片漂浮的冰原,不过它们分布的范围并不广。风主要从东南方或东北方吹来,不过相当柔和。西风很少见,但一刮就会带来一场雨飑。每天或多或少都要下雪。27日的温度计上显示华氏35度。
1828年1月1日。我们发现自己完全被浮冰包围,看来前景不容乐观。整个上午西北风一直很猛烈,大风卷起大块浮冰猛烈地撞击着船舵和船尾,令我们担心会出现糟糕的后果。黄昏时分,狂风还在怒吼,幸好前方有一大块冰原破裂,我们便拉起满帆闯过较小的浮冰,驶进一片开阔水域。接近那片水域时,我们开始收帆,完全摆脱冰区后便用收起了背风面的前桅横帆迎风停住船。
1月2日。天气不错。中午时测得方位南纬69度10分、西经42度20分,我们已经越过了南极圈。尽管身后到处是大块浮冰,但朝南方望去却没看见多少冰块。这一天,我们用一个容积二十加仑的铁桶和一根长度为二百英寻的绳子做成一个探测装置,测出海流向北,流速约为每小时四分之一英里。此时气温为华氏33度左右。我们发现此处的地平经磁偏角为东14度28分。
1月5日。一直向南行驶,一路未遇大的障碍。但上午时分,在南纬73度15分西经42度10分处,我们又被一片巨大的坚冰挡住了去路。但我们看到南方海面非常开阔,并坚信最终能到达那片海域,便沿着浮冰的边缘向东行驶,最后发现了一条约一英里宽的通道。日落时分,我们终于穿过那条弯曲的通道驶出浮冰。这时,只见海面浮满了岛状冰山,但没有冰原,我们继续向前航行。虽然降雪频频,偶尔还有猛烈的冰雹,但气温似乎并没有降低。那天还有大群的信天翁从东南方向西北方飞过帆船上空。
1月7日。海面依然开阔,向南的航道通行无阻。我们朝西边望去,看到了几座大得让人惊讶的冰山。下午,我们从一座冰山附近驶过,发现冰山顶端至少高出水面四百英寻,底边周长约四分之三里格,几股涓涓细流从山腰的裂缝往下流淌。随后的两天里,我们一直都能看见那座冰山,不过后来起了雾,便再也看不见了。
1月10日。一大早我们就不幸失去了一名水手。他是在纽约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叫彼得·弗雷登贝格,是船上最出色的水手之一。他在向船头走去时不小心一滑,结果跌进两块浮冰之间,再也没能冒出水面。这天中午我们到达南纬78度30分西经40度15分。此刻天寒水冷,我们不断遇上从北方和东方袭来的冰雹。朝东望去有几座更大的冰山,东方的整个地平线似乎都被重叠高耸的大浮冰堵住了。傍晚时分,一些浮木从船边漂过,还有大量海鸟从头顶飞过,其中有大海燕、海燕和信天翁,还有一种羽毛蓝莹莹的大海鸟。这里测得的地平经磁偏角比我们越过南极圈时更小。
1月12日。向南航行的前景再次显得渺茫起来,因为朝南极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再远处是层峦叠嶂的茫茫冰山。到14日为止我们一直在向西航行,以期发现一条通道。
1月14日。上午,我们航行到挡住去路的那片冰原的西端,安全地绕过它,进入一片无冰的开阔海面。我们探测到,在水深两百英寻处有一股向南流动的暗流,流速为每小时半英里。那里的气温是华氏47度,水温34度。这一次,我们一帆风顺地向南航行了整整两天,16日中午到达南纬81度21分西经42度,并在这里再次进行探测,发现一股仍然流向南方的暗流,流速为每小时四分之三英里。地平经磁偏角变得更小,天气温暖宜人,气温高达华氏51度。这时海面上一块浮冰也没有。船上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肯定能到达南极。
1月17日。多事的一日。无数海鸟成群由南向北飞过我们头顶,水手们开枪打下好几只,后来发现有一只鹈鹕般的鸟味道格外鲜美。中午时分,桅顶望员发现船的左前方有一小块浮冰,冰上好像有一头大动物。由于天清气朗,风平浪静,盖依船长便派两艘小艇去弄清那到底是什么。彼得斯和我跟着大副上了较大的艇。靠近浮冰时,我们发现那是一种像北极熊一样的巨大动物,不过个头远比最大的北极熊大。我们自恃全副武装,便无所顾忌地立刻向它攻击,几支枪同时开火,大部分枪弹显然击中了它的头部和身体。但这似乎并不管用,那巨兽从浮冰上跳进水里,张开大口朝彼得斯和我乘的那艘小艇游来。这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时令我们惊慌失措,谁也没能迅速进行第二轮射击,结果,那头巨熊把它庞大的半个身躯压上了我们的舷边,没等我们做出任何抵抗,它已一巴掌抓住了一名水手的腰部。在这危急关头,彼得斯的果断和敏捷救了我们的性命。他猛扑到巨兽背上,一刀插进它的后脖颈,刀尖直刺到脊髓。那家伙没来得及动弹就丧了命,滚进水里,还把彼得斯也带下海去。但后者很快就浮出水面,拽住我们抛给他的一根绳子,系住了那头死熊,游回小艇。我们拖着战利品得意地返回大船。上船后一量,发现这头熊体长足有15英尺,雪白的皮毛粗糙而卷曲,血红的眼睛比北极熊的还大,口鼻也比北极熊的更圆,颇似牛头狗的模样。熊肉很嫩,但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不过水手们一个个狼吞虎咽,还直夸味道不错。
我们刚收拾好战利品,桅顶望员就兴奋地喊道“右前方发现陆地!”全船人顿时警觉起来,这时恰好从东北方吹来一阵微风,不多久我们就靠近了那片海岸。那是一座低矮的岩岛,周长约五英里,岛上除了一种类似霸王树的仙人掌外看不见任何其他植物。从北面靠近小岛,只见一道孤零零的岩壁伸入海中,形状就像一垛棉花。我们绕过岩壁向西,发现一个小小的海湾,便在湾内把船稳稳泊下。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勘遍了全岛,但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除了一个例外:在小岛南端靠近海水的地方,我们拾到了一根木棍,它有半截插在一堆乱石里,看上去像是一种尖头木划的顶部。木头上明显有某种雕刻过的痕迹,盖依船长认为那是一种龟的图案,但我却看不出那些刻痕与龟有什么相似。除了这截船头——如果真是船头的话——外,我们在岛上没发现任何人或动物住过的痕迹。小岛周围的海面上偶尔有一些小块浮冰——但数量很少。(盖依船长为了对那位与他共同拥有这艘纵帆船的人表示敬意,以他的名字命名此岛为贝内特岛)小岛的准确位置是南纬82度50分,西经42度20分。
这时,我们已经比以往任何航海者都多向南航行了八个纬度,而前方仍然是一片没有冰冻的洋面。我们还发现,磁偏角一直随我们南进而减小;使我们更觉惊讶的是,气温高了,而且近来水温也高了,气候甚至有点宜人,一股持续不断却非常温和的风从罗盘指示的北方吹来。天空格外晴朗,南方地平线上偶尔出现一层薄雾,但雾霭总是转瞬即逝。现在我们只面临着两个困难:一是燃料短缺,二是有好几名船员出现了坏血病症状。这些情况使盖依船长觉得有必要返航了。他开始不断地提起这个想法,而我则认为,如果顺着此时的航线走下去,我们很快就能到达某一处陆地,再加上此时各种迹象都使我坚信,我们将到达的那块陆地不会像在北半球高纬度地区发现的那样荒芜,所以便慷慨激昂地劝船长继续南下,至少也得按目前的航向再走几天。我承认,由于自己很想趁机确定到底有没有南极大陆这个令人疑惑的问题,所以对船长心虚胆怯不合时宜的提议表示出愤怒。我深信,正是我出于气愤对他说的那番话才使他决定继续南下。因此,虽说我的劝说后来导致了一场最最悲惨的流血事件,我不得不为此感到难过,但还是请容许我在悲痛之余能多少感到一些欣慰,因为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我毕竟为科学做了一点贡献,破解了科学界一直在关注的奥秘中最令人兴奋的一个奥秘。
第十八章
1月18日。早晨继续南下,天气依然温暖宜人。海面平静温和,暖风从东北方向吹来,水温华氏53度。
这时,我们再次做好探测装置,在放下一百五十英寻测绳时发现一股暗流,它正以每小时一英里的速度向南极流去。风向和暗流始终朝南,这一情况在船上不同岗位的船员中引起了猜测,甚至引起了程度不等的恐慌,我也清楚地看出,这一情况对盖依船长多少也造成一些影响。但他这个人对嘲笑特别敏感,所以我用笑声成功地驱除了他内心的忧虑。磁偏角此时已经很小。在当天的航行中我们见到好几头巨大的白鲸,还有数不清的信天翁成群掠过船的上方。我们还偶然捞起一株结满山楂样红浆果的灌木,以及一具模样奇特的陆地动物的尸体。这种动物身长三英尺,可身高却只有六英寸,四条腿非常短,脚上长着色泽鲜红质如珊瑚的长长的利爪。毛很直,而且光滑洁白;尾巴尖尖的,像老鼠尾巴,长约一英尺半;头部形状像猫,但耳朵除外——它的耳朵像狗耳朵一样下垂。牙齿和利爪一样都红得发亮。
1月19日。今天,在南纬83度20分西经43度5分(这里海水的颜色深得异乎寻常),我们又从桅顶看到了陆地,经过更仔细的观察,发现那原来是一组很大的群岛中的一座。岛的沿岸显得险峻峭拔,内陆则林木葱茏,这番情景使我们欢欣鼓舞。约四小时后,我们把锚抛在离岛五英里外水深十英寻的沙质海底,由于拍岸的浪太高,加上岛周围水面涌起回浪,我们不敢贸然靠近。这时,我们放下了船上最大的两艘小艇,一队全副武装的船员(其中有我和彼得斯)出发,到似乎环绕海岛的暗礁中去寻找通道。一阵搜索之后我们找到了一个入口,可正要驶进去,只见四只很大的木划子从岸边向我们划来,划子上坐满了手持武器的人,我们便等他们靠拢来。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划到了能与我们相互喊话的距离。此时盖依船长把一方白手巾系在一支桨上高高举起,那些陌生人立刻停下划子,一齐扯开嗓子哇啦哇啦地叫着,话语急促,声音含混,还不时发出阵阵呐喊,我们能听清的字眼只有“阿纳穆—穆!”和“拉玛—拉玛!”他们这样大喊大叫了足足半个小时,我们便趁机好好把他们打量一番。
在那四只长约50英尺、宽约5英尺的木划子上,共有一百一十个野蛮人。他们的身材和普通欧洲人差不多,但体格比欧洲人更健壮结实。他们皮肤黑亮,一头浓密的头发,又长又乱,身穿一种不知来自什么动物的黑色毛皮,多毛而光滑,剪裁还算合体,除了领口、袖口和脚踝处,皮衣的毛都向内翻着。他们的武器主要是木棍,用一种显然是很重的黑木做成,但也有人手持长矛,矛头是尖状燧石的,另外,还有一些投石器。四只木划子的船底装满了鸡蛋大的黑石头。
等终于结束了演说(因为他们那番急促含混的叫喊显然是在演说),他们中一位像是酋长的人便站到他所乘的那只划子的船头,打起手势,招呼我们把小艇靠近他身边去。但我们觉得最好还是尽可能和他们保持距离,毕竟他们的人数比我们整整多上四倍,于是就假装看不懂他的手势。那酋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便让另外三只划子留在原处,自己乘的那只则向我们划来。他靠近后便纵身跳上我们最大的那艘小艇,径自坐到盖依船长身边,还用手指着纵帆船,嘴里不住重复道“阿纳穆—穆!”和“拉玛—拉玛!”我们便退向纵帆船,那四只划子隔着一小段距离紧随其后。
划子靠上大船舷侧时,酋长显得非常惊讶和高兴,不住地拍着手掌、大腿和胸部,并呵呵地发出刺耳的笑声。他身后那帮家伙也和他一起乐着,喧骚鼓噪声一时震耳欲聋。等嘈杂声平息下去后,盖依船长为防患于未然,下令把小艇和大船铰接在一起,然后设法让那位酋长(我们很快就发现他的名字叫太精)明白,我们一次只能允许二十个他手下的人上我们的大船。对这样的安排他似乎很满意,便向木划子发出命令,一只划子应声驶来,其余的则停在约五十码外。二十个野蛮人登上大船,显得非常随便地在甲板上四处走动,在绳具间攀上爬下,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打量每一样东西。
显而易见,他们以前没见过任何白种人——实际上白人的肤色似乎令他们畏缩。他们以为“简·盖依号”是一头活的动物,小心翼翼把矛尖向上竖起,生怕伤了它。酋长的这番举动使我们的船员觉得非常有趣。当时我们的厨师正在厨房边劈柴,一不小心斧子砍在甲板上,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裂口。酋长马上冲过去,粗鲁地把厨师往边上一推,半哭半叫地大吼大嚷,以为纵帆船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想以此表达他的深切同情。他用手在那道裂口上又拍又抚,还从旁边的一个桶里倒出海水来为它清洗。对这样的愚昧无知大伙儿都没有心理准备,而我则禁不住认为,这样的愚昧无知实在有点像在装疯卖傻。
当甲板上的一切充分满足了参观者的好奇心后,他们被允许进入船舱,这时,他们表现出的惊奇让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们在舱内走动时几乎鸦雀无声,只是偶尔发出低声惊叹。我们的枪引起了他们种种猜测,因此,我们便允许他们随意触摸,仔细观看。我迄今仍然认为,他们当时对枪的真实用途没有丝毫概念,看到我们对枪支轻拿轻放,看到我们密切注视他们摆弄枪支时的一举一动,他们以为那些东西是偶像。大炮使他们更觉得不可思议。走近大炮时,他们都面露敬畏,不过我们没让他们细看。主舱里挂着两面镜子,这使他们惊讶到了极点。太精酋长第一个走到镜子前,站在主舱中央,脸朝着一面镜子,背向着另一面,不过还没有注意到它们。可当他抬起目光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时,我觉得那个野蛮人吓得差点儿没发疯;等他转身又从另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时,我真担心他会被当场吓死。此后任我们怎么劝说,他也不肯再朝镜子看一眼,而是扑倒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捂住脸,直到我们不得不把他拖上甲板时才松开。
全体野蛮人二十人一次分批参观了大船,酋长则一直被允许呆在船上。我们没发现他们有任何偷窃的意图,他们走后船上也没丢失任何东西,整个参观期间他们都显得非常友好。不过他们的某些举止还是让我们难以理解:比如,我们没法让他们靠近几样完全无害的东西——如船帆、鸡蛋、翻开的书或一盆面粉。我们想努力弄清楚他们有什么东西可以与我们交易,却发现很难让他们明白我们的意思。不过令我们惊讶不已的是,我们终于了解到这一群岛盛产加利帕戈巨龟,并看见酋长的划子里就有一只。我们还看见一个野蛮人正贪婪地生吃他手中拿着的一种海参。在这样的高纬度地区,龟和海参的出现当然很不寻常,这使盖依船长很想对该地区进行一番彻底的探索,希望能从他的发现中做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至于我,尽管也急于更多了解那些岛屿,但我更急迫地想直抵南极。我们遇上的天气不错,可谁也说不准好天气还能延续多久;而且,既然我们已到达南纬84度,前方是一片没有冰冻的大海,迅猛的暗流和顺畅的风又都朝向南方,我实在没有耐心听取长时间逗留的提议,尤其是这种逗留超过了保证船员健康和补充燃料及新鲜食品的绝对必要。我对船长说,我们完全可以把该群岛列入我们返航时的行程,如果海面封冻,我们还可以在此过冬。最后,他接受了我的意见(由于某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我已经开始对他颇有影响力了),我们决定,即便发现该地盛产海参,我们也只在那里休整一个星期,然后就尽快继续南行。为此我们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并在太精酋长的引导下让“简·盖依号”安全驶过那圈暗礁,在离岸约一英里处抛下了锚,抛锚处位于该岛南岸一个美丽的海湾,周围陆地环绕,水深十英寻,海底是黑沙。(我们被告知)该海湾的尽头有三股水质很好的清泉,我们也看见那里附近林木葱郁。那四只木划子颇有礼貌地与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随我们进了海湾。太精酋长一直留在我们船上,船一下锚,他便邀请我们随他上岸,去拜访位于该岛腹地的他的村寨。盖依船长接受了他的邀请;十个野蛮人留在船上当人质,我们一行十二个人准备随酋长上岛。我们小心翼翼地带好武器,但又没做出任何对他们不信任的样子。为防意外,纵帆船上的大炮伸出炮孔,防攀网从舷侧支出,还采取了其他适当的防卫措施。船长命令大副,我们离船期间不许任何人上船,如果十二小时后不见我们返回,就派那艘装有一门旋转小炮的快艇沿岛来寻找我们。
往岛的腹地每走一步都使人不得不确信,我们正身处一个与迄今为止文明人到过的任何地区都截然不同的地方。我们看不见任何一样自己熟悉的东西:岛上的树木既不像热带、温带或北半球寒带的植物,也完全不同于我们已经到过的南半球纬度更低的地区的树木。甚至连岩石的质量、色泽和层理也异乎寻常;这里的溪流令人不可思议,与其他地带的溪流很少有共同之处,我们连尝一口水都有所顾虑,实际上,我们很难使自己相信溪流中的水真是纯粹的氢氧化合物。当我们路过第一条小溪时,太精酋长和他手下的人停下来喝水。但溪水性质十分奇特,我们以为受了污染,都拒绝一尝;过了一会才明白,岛上所有的溪流都那样。我真不知该用什么清晰的概念来表达这样一种液体,也无法三言两语地对它加以描述。尽管它像普通的水一样急速地流往低处,但除了飞瀑直落时,它任何时候看上去都不像普通的水那样透明。可实际上,它与任何石灰岩洞中的水一样透明,不同之处仅仅是外观。乍一看,尤其是在溪底不太倾斜的情况下,水的浓度使它看上去很像普通水与阿拉伯树胶的混合液,但这还只是它奇异特征中最不惊人的地方。它并非无色,但也不具有任何一种统一的颜色——视觉之下,它流动时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紫色,就像一块闪光的丝绸。水的颜色竟能产生浓淡变化,这在我们心里引起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太精酋长看见镜子时的那番惊恐。我们从溪中舀起一盆水,等水完全平静下来,便看出这种液体由无数清晰的脉络组成,每一丝脉络都有着清晰的色度,脉络之间不相交融;自身粒子间凝聚力很强,相邻的脉络间则较弱。用刀横划过这些脉络,液体立即淹没刀刃,与普通水的情况没有两样,把刀抽出液体,水也同样马上合拢,不留下丝毫刀过的痕迹。但是,如果将刀刃精确地插入两根脉络之间,抽刀断水立刻就成为现实,它们各自的凝聚力不会让刀刃造成的裂缝合拢。这种现象明显地构成那巨大魔链的第一环,而我则命中注定要被那根魔链缠住。
第十九章
村子离海岸少说也有九英里,道路蜿蜒崎岖,我们差不多走了三个小时才到达。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太精酋长的队伍(原木划子上那一百一十个野蛮人)不断壮大,因为在好多转弯处都有一支人数或三三两两、或六七成群的小分队加入我们的行列。这看上去似乎事出偶然,但这种偶然太有规律,让我不禁心生疑窦,并把我的担心告诉了盖依船长。但当时已来不及返身,我们只能决定,最好的安全措施就是对太精酋长的诚意表示出绝对信任。于是我们边继续行走,边密切注视那些野蛮人队形的变动,不许他们插进来把我们的人分开。就这样,在穿过一个险峻的山谷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据说是岛上唯一的那个村落。村落进入我们视野时,太精酋长不断大声重复着“克罗克—克罗克”;我们猜想这可能是村落的名字,也可能是泛指村庄这个概念。
村民的住所十分凄凉,令人难以想象。那些式样不同的栖身处比人类所知的最不开化的种族所住的窝棚还不如。岛上较重要的人物——被称为“旺普”或“央普”的——他们的住所用一棵树和一张黑兽皮搭起来,树在离根四英尺处被砍去上部,再把一张硕大的兽皮罩在树桩上,兽皮皱皱地垂到地面,主人便在兽皮下安身。另一些窝巢用还挂着枯叶的大树枝建成,树枝以四十五度角斜搭在土坡壁上,没有固定的形式,一般堆有五六英尺高。还有一些住所则是在地上垂直挖出的洞穴,洞口用同样的树枝遮盖,主人进洞时把树枝移开,进洞后又将其重新盖上。有少数窝巢搭建在树干的分杈处,窝巢以上的枝桠都被砍折,使它们能耷拉下来形成遮风避雨的屏障。但大多数的住处是又小又浅的窑洞,窑洞显然是挖在一种看上去像是漂泥的黑色岩壁上,村子的三面都被这种陡峭的黑色岩壁包围。每一个这样的原始洞穴旁边都有一块小岩石,主人离洞外出时会小心地把岩石放在洞口。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石块的大小还挡不住洞门的三分之一。
那村子——如果这地方称得上村子的话——地处一条幽深的山谷,只能从山谷的南边进入,其它所有方向的通道都被我刚才提到的陡峭岩壁挡住了。谷中淙淙地淌着一条小溪,溪水就是我前面描述过的那种魔水。我们在那些住所的周围看见一些陌生的动物,它们看上去已被完全驯化。最大的一种动物在体形和口鼻方面都像我们通常的猪,但尾巴却是毛茸茸的,四肢细得像羚羊腿,行动起来非常笨拙缓慢,一点儿也看不出有奔跑的意思。我们还注意到几头形状与其相似的动物,但身体要长得多,而且身上覆盖着黑色软毛。村里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家禽跑来走去,它们似乎是村民的主要食物。令我们惊讶的是,家禽中竟还有完全被驯养的黑信天翁,它们定期到海上觅食,但到时候总会回到村里,孵卵季节则到离村子最近的岛南面的海滩去,在那儿与它们的朋友企鹅同住,但后者却从不跟着它们到村子里来。其它家禽还有一种与我们的北美野鸭差不多的鸭子、一种黑羽塘鹅、一种形似红头鹫但并非食肉类的大鸟。那里的鱼品种特别多。访问期间我们见到大量晒干的鲑鳟角、石斑鱼、蓝鳅、鲭鱼、隆头鱼、鳐鱼、鳗鲡、银鲛、鲻鱼、鳎鱼、鹦嘴鱼、鳞、鲂、海鳕、鲆鱼,以及其它不胜枚举的各种鱼类。我们还发现,大多数的鱼与南纬51度线上奥克兰勋爵群岛附近海域生长的鱼十分相像。加利帕戈龟的数量也特别多。但我们没看见多少野生动物,看见的也个头都不大,没有一种是我们熟悉的。曾有一两条模样可怕的蛇从我们走过的路上窜过,但土著人对此并不怎么注意,我们想它们应该是无毒的。
我们跟着太精酋长和他的队伍走进村子,村里涌出一大群人来迎接我们,他们高声喊叫着,我们能听清的只是那不绝于耳的“阿纳穆—穆!”和“拉玛—拉玛!”我们万分惊奇地发现,除了少数村民外,其余的全都赤身裸体,兽皮衣看来是只有木划子上的人才穿的,全岛的武器似乎也全都被他们所拥有,因为村民手中几乎看不见任何武器。人群中有许多妇女儿童,那些女人绝不缺少也许可以被称为人体美的特征。她们身材修长,体形美妙,仪态端庄,具有文明社会里找不到的那份优雅自在的风韵。但她们的嘴唇和岛上男人的一样厚重笨拙,笑的时候也绝不会露出牙齿。她们的头发看上去比男人的更光洁。那些赤身裸体的村民中,大约有十一二个人和太精酋长的手下一样,身穿黑色兽皮,手举长矛棍棒。这些人在村民中似乎有很大的权势,总是被人尊称为旺普。他们也是住在那些黑皮宫殿里的人。太精酋长的宫殿坐落在村中央,建造得比其他同类的住所更大更好。作为支柱的那棵树在离地约十二英尺处才被砍掉,而且剩下部分的顶端还留着几根桠枝,桠枝使顶篷朝四周延伸,从而不至于垂下来贴着树干。顶篷由用木针缝在一起的四张很大的兽皮做成,兽皮的四角也被木钉牢牢钉在地上。顶篷下面的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干树叶作为地毯。
我们被隆重地引进这座帐篷,身后簇拥着无数岛民。太精酋长在树叶上坐下,并示意我们也按他的样子做。我们坐了下来,但很快就感到惴惴不安,虽然还说不上是如坐针毡。我们十二个人席地而坐,另有四十个野蛮人紧紧围着挤坐在我们身边,如果真要出什么事,我们连武器都没法使用,甚至连站起身也许都来不及。不仅帐篷里挤得水泄不通,帐篷外也是黑压压的人群,说不定岛上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只是因为太精酋长不断挥手呐喊,人群才没有挤进来把我们踩成肉酱。我们主要的安全保障只是酋长本人就在我们中间,我们决心紧紧贴在他身边,一旦发现对方表现出敌意,我们首先就把他干掉,自己则趁机逃离险境。
人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酋长开始对我们发表长篇致辞,这致辞听上去和我们刚遇见木划子时听到的差不多,只是“阿纳穆—穆”这个词现在比“拉玛—拉玛”出现得更频繁,更坚决。我们一声不吭,洗耳恭听他结束了这番长篇大论,然后,盖依船长致答谢词,他向酋长表示了我们永远不变的友情和真诚美好的祝愿,还把几串蓝色的珠子和一柄折刀送给酋长作为礼物。令我们惊讶不已的是,酋长对那些串珠不屑一顾,可折刀却使他感到十分欢喜,他马上下令设宴待客。几名仆人把饭菜顶在头上送进帐篷,内容却是一堆还在蠕动的内脏,取自一种我们尚不知名的动物,大概是我们刚进村时看见的那种细腿猪。酋长见我们不知所措,便率先动口为我们示范,他津津有味地把猪肠一截截吞下肚去,见我们实在无法忍耐,明显表现出恶心反胃的样子,他才停止吞咽,脸上露出的惊讶神色只比他在船上看到镜子时稍逊一点。但我们仍然拒绝品尝摆在面前的美味,并竭力让他明白我们一点儿也没有胃口,因为在遇到他们之前我们刚刚饱餐了一顿。
等酋长吃完饭,我们便开始想方设法向他提问,希望能发现该地区主要出产些什么,以及那些物产是否能让我们有利可图。最后他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思,答应陪我们一道去海边的一个地方,并向我们保证那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海参(边说边指给我们看那种软体动物的标本)。我们很高兴能有机会尽快摆脱人群的重重包围,便表达了想去海边看看的急切愿望。于是我们离开帐篷,在全村人的陪同下跟着酋长来到离我们停船之处不远的岛的南端。我们在岸上等了大约一小时,才有几个野蛮人把那四只木划子划到我们面前。我们十二人上了一只划子,划子沿着前面提到的那圈暗礁向离岛更远的另一圈礁岩划去,我们在礁岩丛间看到的海参真是不计其数,我们中年纪最大的水手在纬度更低的以盛产海参而闻名的群岛边也没见过这么多。我们在礁丛间没能久留,刚确定必要时可以轻易装满十二船海参,我们就被送回到纵帆船边。临别时,太精酋长许诺说,他将在二十四小时内为我们送来满满一划子鲜鸭和加利帕戈龟。在这次冒险访问的整个期间,除了在去路上酋长的队伍曾有规律地逐渐壮大之外,我们没看出土著人的行为有任何可疑之处。
第二十章
酋长说话算话,很快就为我们送来了大批新鲜食物。我们发现,送来的龟与我们所见过的最好的龟一样棒,而那些鲜鸭肉鲜嫩多汁,味美可口,比我们最好的野禽还好。当我们让那些野蛮人明白我们的愿望之后,他们又送来了许多褐芹和辣根草,还有满满一划子鲜鱼和干鱼。芹菜的确是一种难得的美食,而辣根草则对我们那几个有坏血病症状的船员大有裨益:船上很快就不再有病号了。我们还得到了许多其它的新鲜食品,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一种软体动物,它看上去像贻贝,可吃起来却是牡蛎的味道。送来的褐虾与龙虾数以千计,信天翁和其它禽类的黑壳蛋更是数不胜数。我们还收到了大量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种猪肉。船上大多数人都觉得那种肉好吃,但我觉得它有一股讨厌的鱼腥味。为了答谢土著人的这番慷慨,我们回赠给他们蓝珠项链、铜饰、钉子、折刀和红布,他们对这样的交换感到万分欢欣。于是,我们在船炮射程内的海滩上摆了一个正规市场,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从各方面看,双方都充满诚意,交易井然有序,而这些野蛮人在“克罗克—克罗克”村里的表现没能让我们对此有所指望。
一连几天,交易都进行得相当平静,其间土著人曾三三两两登上帆船,我们的船员也经常成群结队地上岸,远足深入到岛心腹地,并未受到任何骚扰。由于岛民表现得相当友善,盖依船长觉得很容易就能让他们帮忙采集海参,而且很容易就能采到能装满一船的海参,于是他决定同太精酋长协商,要在岛边建一些加工房和库房,以作为他和他的部落尽可能多地采集海参的必要设施,而船长本人则准备趁天气晴朗,去完成既定的南极航行。当向酋长提出此事时,酋长似乎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很快达成了一项使双方都满意的协议,根据协议,在完成诸如划定地界,建起部分房屋和其它一些需要我们全体船员共同完成的任务之后,纵帆船即启航继续南行,只留三个人在岛上监督实施计划,指导土著人烘晒海参。至于交换条件,则视我们离去期间土著人努力的结果而定。等我们返航归来,他们加工好的每担海参将换到一定量的蓝珠项链、折叠小刀和红布等。
这种名贵海产品的特征及其加工方法也许会引起读者们几分兴趣,而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机会向诸位介绍一段关于海参的叙述。以下这段详细描写摘自一部到南半球海域去的现代航行史。
“产于印度洋诸海的那种软体动物因在贸易中以法语谐称bòuche de mer(海洋美味)而闻名。如果我没完全弄错的话,著名动物学家居维叶认为它是‘腹足纲肺螺亚类软体动物’。这种软体动物在太平洋诸岛屿也被大量采集,尤其是为中国市场采集,它在那里可卖出高价,其售价之高也许相当于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燕窝,而燕窝可能就是某种燕用从这种软体动物体内衔出的胶状物筑成的巢。这种软体动物无壳无腿,除了吸收和分泌器官外再没有其它明显的器官;但它们凭着伸缩灵活的触手,能像鳞翅目幼虫或蠕虫那样爬到浅水区域,这样在退潮的时候它们就会被燕看见,燕的尖喙插入它们的软体内,衔出含胶的丝状物质,这种物质快干时即可筑入燕窝坚固的巢壁。由于上述生理特征,它们被称为‘腹足纲肺螺亚类软体动物’。
“这种软体动物呈椭圆形,大小不一,体长三英寸到十八英寸,而我曾见过一些体长不下两英尺的;身体近乎圆形,一面稍稍扁平,就是贴近海底的那面;厚度通常为一至八英寸。每年特定的季节它们爬到浅水区,也许是为了交配繁殖,因为我们常常发现它们成双成对。当阳光直射水面并使水温升高,正是它们接近海岸之时;它们经常进入很浅的水域,碰上退潮便被留在那里暴露在烈日之下。不过它们从不把幼崽带入浅水,因为我们从没在浅水中发现过它们的幼崽,却常见成熟的海参从深水处爬出。它们主要吃能造珊瑚的植物形动物。
“海参通常是在三四英尺深的水下采集,然后把它运上岸,用刀将其一端切开,切口最好为一英寸或稍长,根据海参的大小而定。海参的内脏便从这个切口挤出,其形状与深水小动物的内脏十分相像。然后把参体洗净,放进锅里,小心控制好火候,煮到一定程度,再把它们在土中埋四个小时,接着再稍煮片刻,随后便用火烘或日晒进行脱水处理。晒干的海参更值钱,但晒干一担(133.33磅)海参耗费的时间和人力可烘干三十担海参。海参一旦按正确方法加工成干制品,便可在干燥处存放两至三年而不变质;不过每隔几月须开仓检查,比如说一年检查四次,看看它们是否受潮。
“如前所述,中国人视海参为珍贵食品,认为它具有强身健体、补血安神之神奇作用,能恢复因纵欲而虚空的身体。上等海参在广州售价极高,每担可卖到九十美元;二等货每担售价七十五美元;三等货每担五十美元;四等每担三十美元;五等二十美元;六等十二美元;七等八美元;八等四美元。小批量货在马尼拉、新加坡和巴达维亚往往能获得更为丰厚的利润。”
协议达成后,我们立刻把平整地基和搭建房屋所需的工具和材料搬上岸。我们选中了靠近海湾东岸有许多树木和充足的淡水的一大块平地,离要采集海参的主要礁群也很近。我们认真地开始干活,让岛上的野蛮人惊讶不已的是,我们很快就砍下了足够多的树木,削去枝皮,把它们分别做成柱梁檩椽,又过了两三天,房屋的框架已成形,这时我们觉得剩下的活完全可以交给留下的三个人去做。那三个人是约翰·卡森、艾尔默雷德·哈里斯和彼得森(我想他们全是伦敦人),他们全都自愿留在岛上。
当月最后一天,我们已做好了出发的一切准备。但我们曾答应过要去村里做一次正式的告别访问,太精酋长也固执地要我们遵守诺言,我们觉得冒着惹怒他的危险而拒绝去访问显得不够明智。我相信,当时我们中谁也不怀疑那些野蛮人的诚意。他们的举止行为始终显得礼仪周全,帮我们干活时既快乐又敏捷,不时无偿地给我们送来各种食物,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偷过我们一件东西,尽管我们船上的货物在他们眼里具有很高的价值——这从他们收到我们回赠的礼物时表现出的欣喜若狂中便可看出。他们的女人在各方面也都显得谦和有礼。总而言之,当时要是对那些待我们如此友好的人抱有丝毫怀疑,我们说不定才是人类中最不值得信任的族类了。可时间很快就要证明,这种表面上的敦厚仁慈,不过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要消灭我们的计划的一部分,我们过于尊重的那些岛民,原来是玷污了这颗星球的那些败类中最凶残、最狡诈、最嗜血的败类。
我们上岸去村里进行告别访问是2月1号。尽管如刚才所说,我们丝毫不抱怀疑之心,但还是出于谨慎做了些适当的安排:留下六个人看守帆船,要他们在我们离船期间一直呆在甲板上,不许任何野蛮人以任何借口靠近。还张起了防攀网,大炮里填装了双倍的榴霰弹,旋炮的滑膛霰弹也都上了膛。帆船锚链垂直地泊在离岸约一英里的海面,任何木划子想从任何一个方向接近它都会被发现,并立即暴露在旋炮的火力之下。
除六人留在船上,我们上岸的一共是三十二人。个个全副武装,配备有滑膛枪、手枪和单刃剑,此外每人都有一把长长的水手刀,这种刀多少有点像现在我们西部和南部地区普遍使用的猎刀。一百名黑皮武士在岸边迎接我们,陪我们一道进村。但我们不无惊奇地注意到他们这次全都没带武器。我们就此事问及太精酋长,他只是回答说“Mattee non we pa pa si”——意思是“皆为兄弟何须刀枪”。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信了他的话,并随他们一起上了路。
我们走过前面说过的那股泉水和那条小溪,正进入一条穿过皂石山脉的狭窄山谷,那个村落就坐落在这皂石山间。山谷嶙峋,道路崎岖,我们上次去那“克罗克—克罗克”村就走得非常吃力。山谷全长大约有一英里半,也许两英里,蜿蜒曲折,在山里东拐西弯(显然很久前它曾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最多走上二十码就有一个急转弯。我肯定山谷两边的山岭平均垂直高度有七八十英尺,而在某些地段山岭则更是高得惊人,它们几乎完全遮住了日光,使谷底显得朦胧昏暗。谷底的宽度一般约有四十英尺,狭窄之处仅能容纳五六个人并肩而行。一句话,再也找不到比那儿更理想的伏击地点了,因此一走进山谷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捏紧了自己的武器。现在回想我们当时的愚蠢,最令人惊讶的就是我们竟敢那么完全地受那些素不相识的野蛮人控制,在走进山谷时竟让他们把我们前后夹在中间。然而我们当时糊里糊涂就走成了那种队形,因为我们愚蠢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酋长和他的手下人都赤手空拳,相信我们的火器充分的威力(其威力当时那些土著人还不知道),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愚蠢地相信那些卑鄙的家伙长时间伪装出的虚情假意。他们中有五六个人走在队伍前面,仿佛在为我们开路,不时地忙着搬开路面上的大石头和垃圾,举止很让人注意。我们的人紧随其后。当时我们相互间挨得很紧,以防被他们分开。走在我们身后的是土著人的大队人马,纪律异乎寻常地森严,神态异乎寻常地庄重。
德克·彼得斯、一个叫威尔逊·艾伦的船员和我一起走在我们自己人队伍的右边,边走边观看着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峭壁那奇特的纹理。质地松软的岩壁上有一条裂缝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裂缝的宽度可容一个人轻松地钻进,缝隙直着往山体内伸延约有二十英尺,然后向左边斜插而去。就我们从谷底所能望见的深度来看,那条裂缝也许有六七十英尺高,缝中长着一两丛矮小的灌木,灌木枝上结着一种像是榛子的坚果。我好奇心顿起,想去看个究竟,便快步冲向裂缝,一把揪下五六个坚果,便匆匆后退。我一转身,发现彼得斯和艾伦已跟着进了裂缝。我让他们回去,因为裂缝中容不下两人并肩通过,我还答应分给他们每人一两个坚果。于是他俩回身往外走。就在艾伦接近出口之时,我突然感觉到一阵从未曾经历过的震动,如果当时我还能意识到什么的话,那阵震动使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坚固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世界的末日正在来临。
第二十一章
我一回过神来就觉得闷得难受,发现自己匍匐在松软的土中,周围一片漆黑。土块还在从四面八方重重地砸在我身上,很快就有把我埋住的危险。我感到极为惊恐,拼命想爬起身,最后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神,竭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现在身处何方。不一会儿,耳边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接着又听见彼得斯喘着粗气,叫我以上帝的名义帮帮他。我朝出声的方向踉跄两步,正好跌倒在我朋友的头和肩上。我很快就发现,松土已经埋了他半截身子,他正拼命挣扎着想要脱身。于是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挖他周围的土,终于把他救了出来。
惊魂稍定,理智方返,我俩立刻断定,我们钻进去的这条裂缝的岩壁由于自然震动或自身重力的缘故,突然坍塌形成了洞穴,这样,我们就被活埋,永远也无法再见天日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俩万念俱灰,完全沉浸在痛苦与绝望之中,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出那种痛苦和绝望有多强烈。我深信,人类所经历的灾难中没有一种能比像我们被活埋那样更容易引起灵魂和肉体的双重极度痛苦。被活埋者周围一片幽暗,肺部承受着巨大压力,鼻子嗅着湿土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心里腾升起获救无望、必死无疑的可怕念头,这一切足以使内心的惊恐令人难以忍受——无法想象。
最后彼得斯提议,我们得尽力弄明白灾难到底有多严重,得把幽禁我们的这个牢笼摸索一番,虽说几乎不可能,但他认为也许能找到逃命的出路。我急迫地抓住这一丝希望,挣扎着站起身来,试图在松土中迈步。刚挪出一步,我就看到一丝光线,这足以使我相信我们无论如何不会马上闷死了。我们稍稍振作了些精神,并互相鼓励不要悲观。我们朝着有光亮的方向爬过一堆挡道的烂土,发现往前走不再那么困难,刚才使我们难受的胸闷也稍稍减轻了些。不一会,我们已能够看清周围的物体,并发现自己已接近岩缝直道的尽头,岩缝在那里向左拐去。我们又奋力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拐弯处,发现有一条长长的小裂缝向上延伸,这不禁使我们喜出望外。缝壁的坡度大约为四十五度,但有些地方特别陡峭。我们当时看不见裂缝的出口,但透过裂缝射进来大量日光,使我们毫不怀疑地确信,在裂缝顶端——如果我们真能爬到顶端的话——一定有开阔的通道通向地面。
这时我忽然想起,从山谷进入岩缝时我们一共有三个人,伙伴艾伦还不知下落。于是我们马上决定返回直道去找他。我们冒着头顶上的土层继续塌陷的危险,搜寻了好一阵,最后彼得斯大声告诉我,他摸到了艾伦的脚,但后者全身都被深埋在土中,已经不可能把他救出来了。我很快就发现彼得斯说得一点不错,我们的伙伴已死去多时。我俩只好沉痛地让那具尸体留在原处,又摸索着回到了那个拐角。
小裂缝的宽度仅容我们的身体钻过,但两次攀登的尝试都失败了,这使我们再次陷入绝望。我说过,山谷穿过的那些山是由一种像皂石般的软性岩石构成的,我们现在试图攀登的裂缝四壁也是同样的岩质,潮湿的缝壁特别滑溜,即使在坡度最平缓的地方我们也很难站稳脚跟,一些陡峭得近乎于垂直的地方当然就更难攀登了。事实上,我们曾一度认为不可能从那儿爬上去。不过,我们在绝望中鼓起勇气,用水手刀在软质岩壁上挖出立足点,冒着生命危险抓住几处从岩壁突出的硬质板岩的边角,最后终于爬到了一个天然平台,平台连着一道树木繁茂的山沟,山沟尽头可见一小块蓝天。这时,我们得以从容地回头看看刚爬过的那条通道,从岩壁表面可以清楚看出,通道是最近形成的,我们断定,不管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是怎么回事,它在堵死岩缝的同时又为我们开辟了这条生路。可是,刚才的一番攀登已使我们筋疲力尽,事实上,我们当时已累得几乎站立不稳,甚至无法连贯地说话,所以彼得斯建议用枪声召唤我们的同伴赶来援救——当时,手枪还别在我们腰间,但滑膛枪和单刃剑早已被埋在裂缝下的松土之中。后来的情况证明,当时真要开了枪,那我们将后悔莫及;不过幸运的是,此时我心中隐约对那些野蛮人产生了怀疑,所以我们决定不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
休息了一小时左右,我们开始慢慢地朝山沟尽头爬去,没爬出多远就听见阵阵可怕的喊叫声。最后我们终于爬到了也许可以被称为地面的地方,我这样说是因为,从平台开始我们爬过的路都在一个由高悬的岩石和繁茂的枝叶构成的拱顶之下。我们小心翼翼地爬到一个狭窄豁口近旁,从豁口望去,周围的情况一览无余,而这一望,顿时令我们恍然大悟,那场震动的可怕的秘密一下就被揭穿了。
我们朝外探望的那个豁口离皂石群山的最高峰不太远。豁口左边五十英尺外就是那条山谷,我们的队伍就是从那里进山的。可现在,山谷中至少有一百码长的通道——或者说谷底——已完全被凭人力掀下的泥石填满,那堆乱石烂泥足有上百万吨。可是,把那么多的泥石掀进谷底的方法却十分简单,一看便知,因为这场血腥谋杀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沿山谷东壁的崖顶(我们此时在西壁崖顶)能看见有好几根被打入土中的木桩。木桩站立处的岩壁没有坍塌,但沿着整个已坍塌的峭壁表面可清楚地看到一排像是爆破手打炮眼时留下的痕迹,这表明,那些地方曾打入过我们现在所看见的那种木桩。木桩之间相隔不超过一码,总长度也许有三百英尺,都打在离崖顶边缘约十英尺处。残留在崖顶的木桩上还系有用葡萄藤拧成的粗绳,显而易见,这种粗绳也曾系在其它的每一根木桩上。我已经解释过皂石山岩的奇特层理,正是这种层理造成了我们得以死里逃生的那条又窄又深的岩缝,而我对那岩缝的描述也许有助于读者进一步去想象那种岩层的性质。这样的岩层一旦受到自然震动,都会顺着一层层平行的纹理垂直裂开,人工造成的适当震动也足以造成同样的后果。那些野蛮人正是利用这样的岩层达到他们背信弃义的目的。毫无疑问,野蛮人就利用那长长一排木桩,掀下了大约两三英尺深的崖顶岩壁,他们当时只须按信号同时拉动每一根粗绳(这些粗绳都系在木桩顶端,从峭壁边缘往后延伸),巨大的杠杆作用便能把整个崖顶表层掀下山谷。我们那三十名伙伴的命运现在已可想而知。只有我和彼得斯逃脱了那场毁灭性的灾难。现在岛上活着的白人就我们俩了。
第二十二章
我们此时的处境看来并不比以为自己已被永久埋葬时的情况好多少。我们眼前没有任何别的生路,除了被野蛮人杀死,或是去过悲惨的俘虏生活。当然,我们也可以在僻静的山间躲藏一阵,实在不行了还可以退回我们刚爬出的那条岩缝。但那样一来,我们不是在极地漫长的寒冬中饿死冻死,就是在试图获取补给时被岛民发现。
我们四周似乎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野蛮人,我们还看见许多野蛮人正乘着平底木筏从其它岛屿朝这座岛南边的海湾驶来,其目的无疑是去协助夺取并掳掠“简·盖依号”。纵帆船此时仍静静地泊在湾内,船上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临近。这时,我们多么希望能和他们在一起!无论是帮助他们一同逃命,还是和他们并肩血战,但我们甚至连给他们发警报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一旦这么做,我们自己立刻就会完蛋,而且发出警告对他们未必有好处。鸣响手枪也许能使他们意识到岛上出了事,但却无法告诉他们,眼下唯一的活路就是立即把船驶出海湾,枪声也不可能让他们明白,此时他们已不受任何信誉原则的束缚,更不可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伙伴已全部丧生。他们即便听到枪声也不可能想到要做更充分的准备,以抵抗正要向他们发起进攻的敌人,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好,而且时刻准备着。所以开枪报信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于是,我们反复思量之后,终于忍住没有开枪。
接着,我们又设想冲到海滩去,夺下停在海湾尽头的四只划子中的一只,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回到船上。但我们很快就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孤注一掷的冒险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时候岛上到处都是野蛮人,他们正藏在灌木丛中和山的背后,以免被纵帆船上的人看见。尤其是由太精酋长亲自率领的全部黑皮武士就潜伏在我们附近,正好拦在我们去木划子停靠之处的必经之路上,他们显然是在等待援军,援军一到,他就会向“简·盖依号”发起进攻。再说,停在海湾尽头的那四只木划子上也有野蛮人,虽然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但毫无疑问,武器就在他们身边。因此不管我们心里有多不愿意,也只能躲在藏身之处,旁观着随即发生的那场血战。
约莫半小时后,我们看见六七十只满载野蛮人的木筏——或者说平底船——和许多装有桨架的独木舟绕道向帆船停泊的南湾驶来。船上的野蛮人除了手中的短棒和船底的石块,似乎没有携带别的武器。紧接着,一支更庞大的船队从相反方向朝纵帆船靠近,船上的野蛮人也是同样的装备。与此同时,那四只木划子也挤满了从岸上灌木丛中跳出来的土著人,飞快地划离岸边,加入了进攻的行列。这样,说时迟那时快,就像变魔术似的,只一眨眼工夫,“简·盖依号”就被蜂拥而至的岛民团团围住,那些亡命之徒显然是要不惜任何代价夺取那条船。
他们肯定会成功,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留在船上的六个人无论多么坚决抵抗也无法操纵那么多门火炮,无论如何也无法打赢众寡如此悬殊的一场战斗。我简直不能想象他们真的会进行抵抗,但这一点我完全错了,因为我很快就看见他们拼尽全力,把右舷的舷炮瞄准了那些木划子,当时木划子已离得很近,进入了手枪的射程,那些平底船则在上风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以外。但不知为什么——很可能是因为我们那些可怜的朋友眼见形势如此绝望而过分紧张,右舷炮的轰击完全没有奏效,既没有击中一只木划子,也没有炸伤一个野蛮人,炮弹全都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唯一的效果就是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浓烟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使他们一时间惊恐万状,我差点儿以为他们会放弃进攻企图并撤回岸去。如果我们的人继续用小炮开火,那说不定真能打退这次进攻,因为当时木划子离帆船很近,小炮的轰击不可能不显示出威力,至少也可以吓得木划子不敢继续靠近,这样,他们就能从容地用左舷大炮向平底船开火。但是,他们竟然没用小炮继续轰击就匆匆跑向左舷,这就让木划子上的家伙们得以喘息,使他们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相互看看,发现谁都没有受伤。
左舷炮的轰击倒是效果万分可怕。加倍的榴霰弹把七八只平底船炸成碎片,大约有三四十个野蛮人当场丧命,至少有上百人受伤落水,其中大部分伤势严重,剩下的也全都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那些正在水中拼命挣扎、哭喊着救命的同伙,赶紧调转船头仓皇逃窜。可是,这场巨大的胜利来得太迟,来不及拯救我们那几位忠诚的伙伴了。从木划子爬上帆船的家伙已有一百五十人之多,其中大部分甚至在左舷炮点火前就已经抓着锚链爬了上来,翻过了防攀网。这下,这些野蛮人如入无人之境,野性大发,我们的人立刻被打倒、被踏在脚下,顷刻之间被完全撕成碎片。
平底船上的野蛮人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再害怕,纷纷涌回来参加抢劫。不到五分钟,“简·盖依号”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甲板被劈砍得千疮百孔,绳具、帆篷及甲板上每一件可移动的东西都不可思议地被捣毁;与此同时,四只木划子前拽后推,加上数以千计的野蛮人跳进水中围住大船一起使劲,终于把帆船弄上了岸(锚链早已被解脱),并把它交给了太精酋长的人。这酋长在战斗期间就像一名高明的将军,一直躲在山上安全的地方观战,不过现在胜利的果实已如愿以偿到手了,他也就不再摆架子,带着他那队黑皮武士下山参加分配战利品。
太精下山,我们终于有可能走出藏身之地,到裂缝口周围察看那座山的情况。我们在离裂缝口五十码之外发现一股细细的泉水,并马上消除了当时已使我们难以忍受的干渴。在离泉水不远的地方,我们又发现了几丛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种榛子般的灌木,我们尝了尝枝上的果实,觉得可以食用,那味道与普通的英国榛子差不多。我们立刻满满摘了两帽子,送回岩缝口又返回去再次摘采。就在我们忙着采摘野果时,灌木丛中一阵沙沙声引起了我们的警觉。我们正想偷偷溜回藏身之处,只见一只像是野鸡的黑色大鸟扑腾着缓慢地从灌木丛里探出身子来了。我当时惊得不知所措,可彼得斯要镇静得多,他纵身扑过去,没等它逃走就一把抓住它的脖子。黑鸟拼命挣扎着,发出尖声啼叫,我们生怕那叫声惊动了也许还潜伏在附近的野蛮人,差点想把它放走,但最后还是用水手刀一扎,让它停止了挣扎,然后把它拖进山沟。这时,我们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弄到了足够吃一星期的食物了。
接着我们又出去四下搜寻,并冒险顺着南坡往山下走了相当一段距离,但再也没找到别的可供食用的东西,因此,我们就拾了一大捆干柴。这时,有一两队土著人正扛着从船上抢来的东西往村里走,我们担心他们经过那座山下时会发现我们,便匆匆返回岩缝口。
我们下一步所关心的,就是使藏身之处尽可能隐蔽。为此我们找来一些树枝,遮住了前面说过的那个豁口,就是我们从岩缝深处爬上平台时望见一方蓝天的那道山沟尽头。我们只留下一个小孔,大小足以让我们能看见海湾,但又没有被山下人发现的危险。做完后,我们为藏身之处十分安全而感到庆幸,因为只要呆在沟里而不冒险到外面山坡上去,我们就绝无暴露的危险。在我们藏身的这条连着岩缝的山沟里,没发现任何野蛮人出没的痕迹,但是一想到我们爬进山沟的那条岩缝很可能仅仅是因山体震动而刚刚形成的,想到很可能再没有别的途径与这道深沟相连,即使没有暴露的危险,我们也很难再开心起来。因为我们担心,也许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我们决定一有机会就把这座山顶彻底勘察一番,同时,我们还通过那个孔继续观察野蛮人的动静。
这时候,他们已彻底砸烂了那条帆船,正在准备将它付之一炬。不久我们就看到一大团浓烟从主舱口冒出来,紧接着,一股火焰从前舱窜出,绳具、桅杆和残存的帆篷立刻被火焰吞噬,大火很快蔓延到整个甲板。但还是有许多野蛮人继续围在船边,用石块、斧子和炮弹敲打着船体上的螺钉和其它铁和铜的部件。这时,除了一些带着战利品回村返回附近岛屿的家伙外,帆船周围的海滩上、划子上和平底船上至少还有一万多野蛮人。我们预感到他们将大祸临头,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首先是一阵强烈的震撼(我们在藏身之处也觉得好像遭到了轻微的电击),但尚未伴随着任何可见的爆炸迹象。那些野蛮人显然惊呆了,一时间停止了敲打和呐喊。他们正要重新开始喧嚣鼓噪时,帆船甲板上突然腾起一大团浓烟,看上去就像一团黑压压的雷雨云;紧接着,好像是从船头,猛地蹿起一根高达四分之一英里的熊熊火柱,火柱立刻向四方猛烈扩散,像变魔术似的,顷刻之间天上飞满了木头和金属的碎片,还有人体的残肢断臂。最后到来的才是那阵最猛烈的震动,震得我们站立不稳,漫山遍野都回荡起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残渣碎片雨点似地溅落在我们周围。
这次爆炸的威力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那些野蛮人这下真的尝到了背信弃义的恶果。也许有一千人被当场炸死,至少有同样多的家伙被炸得血肉模糊,缺胳膊断腿,整个海湾里都漂满了或拼命挣扎或奄奄待毙的恶棍。岸上的情况更加惨不忍睹:看来,这场突如其来、完全彻底的打击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谁也没采取行动救助自己的伙伴。随后我们注意到,他们的行为发生了巨变,他们似乎同时从绝对的呆滞中清醒过来,进入了异常兴奋的状态,一起疯狂地围着海滩上的一块地方来回冲撞,脸上的神情里夹杂着恐惧、愤怒和极度好奇,一起声嘶力竭地喊着,“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不久,我们看见一群人跑进山里,旋即又扛着许多木桩回到海滩。他们把木桩扛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人群纷纷闪开为他们让路,这一来,我们看到了那个令他们兴奋的东西。开始,我们只看见地上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却没能马上认出到底是什么,后来我们终于看清,原来那就是我们的帆船1月18日从海里捞起的那具红牙红爪的怪兽尸体。盖依船长曾把这具尸体保存起来,打算把它剥制成标本带回英国。我记得,就在到达这座岛屿之前,他还对此事做过吩咐,后来,怪兽被搬进舱内,存放在一个贮藏柜里。刚才那场爆炸把怪兽抛上了海滩,但是它为何在野蛮人中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我们还是弄不明白。尽管他们黑压压一片,离那具兽尸并不太远,但看上去谁也不愿意走得太近。那些搬来木桩的家伙不一会儿就把木桩打进土中,将那头怪兽团团围住,木围栏刚一建成,所有的野蛮人就像潮水一般向岛的腹地涌去,边跑边喊着“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第二十三章
接下来的六七天里,我们一直呆在山上的藏身之地,只是偶尔小心翼翼地出去弄点水和榛果。我们在平台上搭起一个棚子,棚里铺了一层干树叶,支起三块扁平的石头,既当火炉又当桌子。我们把一软一硬两块木头相对着摩擦,很容易地就生起一堆火。被我们如此及时地捕获的那只鸟虽说嚼起来有点费劲,但味道挺不错。它不是海鸟,而是一种野鸡,羽毛的颜色灰黑相间,翅膀与身子相比显得很小。我们后来在山沟附近又看见过三四只那样的野鸡,它们显然是来寻找被我们捕获的这只的,但由于它们一直没有落地停留,我们便没有机会捉住它们。
有鸟肉吃的日子里我们没受什么苦,可现在鸟肉已经吃光,寻找新的食物就成为绝对的必要。榛果不仅不够果腹,而且害得我们肚子痛,吃得太多还会引起剧烈头痛。我们发现,山下东边靠近海湾的地方有几只很大的海龟,我们也明白,只要不被土著人发现,那几只龟也许很容易捕获。于是我们决定设法下山。
我们从南坡开始,因为那里似乎最平缓,但正如我们曾根据山形所预料的那样,往下还没走上一百码就被一条暗峡挡住了去路,这是埋着我们那些伙伴的那条山谷的分支。我们绕着暗峡边缘走了约四分之一英里,又一道陡峭的深沟横在我们脚下,深沟的边缘无法行走,我们只好退回藏身的山沟。
然后我们又往东去,但结果与南边一样。我们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爬了一小时之后,发现只不过下到了一个黑色花岗岩深谷内,谷底有一层细细的粉末,深谷唯一的出口就是我们下去时所经过的那条崎岖通道。我们沿这条通道艰难地爬着,开始勘察山的北面。在这一面我们得万分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暴露在村里的野蛮人眼中。所以我们手膝着地慢慢爬行,偶尔还伸直四肢趴在地上,抓着灌木枝拖动身体前进。我们以这种谨慎的方式没爬多远,又被一条裂缝挡住了去路,这条裂缝比我们遇见过的那几条更深,直通那个大山谷。这就完全证实了我们的担心:根本就没有下山的路。这番勘察使我们筋疲力尽,我们赶紧返回平台,倒在干树叶铺成的床上好好地睡了一觉。
探路毫无结果,我们又花了几天时间搜遍了山顶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探明它到底有哪些实际资源。我们发现,除了那种对身体有害的榛果和一种气味难闻的辣根草外,山上再也找不到其它可食的东西,而且辣根草只生长在一小块十二三码见方的土地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光。根据我的记忆,到2月15日那天辣根草已经寸草不剩,坚果也所剩无几,我们的处境已变得极其糟糕。[8]16号那天我们又满山顶搜寻,希望能找到一条出路,但依旧没有结果。我们还重新爬下那条使我们得以攀上平台的岩缝,暗存侥幸,想在这条通道中找到通往大山谷的出口,结果依然枉费心机,尽管我们找到了一支滑膛枪,把它带了回去。
17日我们又出发去我们第一次寻路时到过的那个黑色花岗岩深谷,决心再进行一次更为彻底的勘察。我们记得山谷绝壁上有一道岩缝,上次只钻了一半,这次我们急切地打算钻到尽头,虽然我们并不抱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出口。
和上次一样,我们没费多大劲就到了谷底,但这一次我们从容地对它进行了仔细观察。那地方的确是一个可想象的最奇妙的地方,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它完全是大自然的造化。如果走遍弯弯曲曲的谷底,这条深谷从东端到西头约有五百码,但它由东到西的直线长度不过四十码或五十码(这当然是我的估计,因为当时无法精确测量)。刚往下走——即从山顶往下走一百英尺——时,深谷两边的峭壁看上去迥然不同,而且显然从未连接在一起过,一边峭壁的表面是皂石岩,另一边则是表面有金属质粒状物的泥灰岩。此处两面峭壁之间的平均宽度(或者说间距)大概有六十英尺,但形状构造没有规律。但越过这一界线继续往下,深谷立刻狭窄起来,两边峭壁也开始有些平行,尽管在一段距离内峭壁的岩质和形状仍然很不相同。到了离谷底五十英尺的范围内,四周便出现了完美的规则匀称。此处,两壁的岩质、色泽和走向都完全一致,岩质是一种乌黑发亮的花岗岩,间距二十码,而且始终如一。这深谷的准确形状,在当时画的那幅平面图上一目了然;因为幸好那时我的笔记本和铅笔都在身边,在随后的一系列探险中我也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们,而正是多亏了它们我才得以记住许多不然就会被忘记的细节。
图1
图2
这幅草图(见图1)基本上展示了那个深谷的大致轮廓,但没有画出岩壁上那几处小小的洞穴,那些洞穴对面的岩壁上都有一块相应的突出。谷底覆盖着一层极为细碎的粉末,大约有三四英寸厚,我们发现粉末下面是与峭壁相连的黑色花岗岩。读者也许会注意到,该图右边底端有一段好像出口的支道,这就是上文所说的那道岩缝,我们第二次进入深谷就是为了对这道岩缝进行更仔细的勘察。这一次,我们砍掉了长在岩缝里的荆棘,搬开了一大堆锋利的箭镞形燧石,精神抖擞地钻进了狭窄的岩缝。虽有荆棘燧石挡道,岩缝远处透出的一线光亮却使我们充满勇气,不屈不挠。就这样,我们终于前进了约三十英尺,发现那岩缝原来是一个低矮且形状规则的拱洞,洞底与谷底一样也蒙着一层细细的粉末。这时,前面出现一道强光,转过一个不长的弯子,我们发现自己进入了另一条峭壁高耸的深谷,除了纵向轮廓不同之外,这条山谷的外观在各个方面都与我们刚离开的那一条完全一样。其大致轮廓可看上图(见图2)。
深谷从a点绕过弯道b到终点d,全长550码。我们在c点发现一条狭窄的岩缝,其形状和我们从第一个深谷钻过来时所经的那个拱洞一样,洞内也长满了荆棘,塞满了大量白色的箭镞形燧石。我们奋力挤过那个洞,发现它大约有四十英尺长,另一端连着第三个深谷。同样,除了纵向轮廓不太一样外,这条山谷各方面的外观都和第一条深谷很接近。其形状如图(见图3)。
图3
图4
图5
我们发现,第三个深谷全长三百二十码,在a点有一条约六英尺宽的岩缝,如我们所料,这条岩缝向内壁延伸了十五英尺就被一堵泥灰岩壁挡住,前面再没有任何缝隙了。我们正要从这条光线微弱的岩缝中返身退出,彼得斯喊了起来,让我看看岩缝尽头泥灰岩壁表面上的一组形状奇怪的凹痕。这组凹痕虽然略显粗糙,但如果稍稍发挥一点想象力,那左边、或者说最北边的凹痕也许可以被想象成一个有意凿出的人形,人直立着并向前伸出手臂。其余的凹痕有点像是一些字母,而彼得斯则无论如何也宁愿毫无根据地认为,它们就是文字。可我最后还是让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叫他注意岩缝的地面,和他一起从粉末中一块一块地拾起了几大块显然是从岩壁表面掉落下来的碎片,这些碎片的凸角正好与那些凹痕吻合,以此证明,它们的剥落纯属自然而非人为。图4便是那组凹痕的准确临摹。
我们确信,那些奇怪的洞穴不可能提供逃生之路,只得垂头丧气地爬回山顶。随后24小时内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是我们在第三个深谷的谷顶东面曾发现两个三角形的深坑,坑壁也是黑色花岗岩的。我们认为不值得攀下那两个深坑去,因为它们看上去不过是两口天然深井,下面不会有路。两个坑的周长都在二十码左右,其形状和与第三条深谷的相邻位置如图5所示。
第二十四章
当月20日,我们觉得光吃榛果再也撑不下去了,而且那种果子让我们吃来难受之极,于是,我们决定铤而走险从南坡下山。虽说整个南坡(从顶到底至少有150英尺)陡峭得几乎垂直,而且有多处甚至向山壁内凹进,但峭壁的表面是软质皂石岩。经过反复探查,我们发现绝壁边缘之下约20英尺处有一条突露的狭窄壁架。我们用手巾接成一条绳索,彼得斯在我尽力帮助下跳到壁架上。我下得比彼得斯艰难,但也到了那里。这时我们发现,可以用我们在山体坍塌埋住我们时从岩缝中爬出的方法爬下那道绝壁——就是说,可以用水手刀在岩壁上挖出下山的台阶。这样做所冒的危险简直难以想象,但既然已无路可走,也只能下定决心闯一下了。
我们所处的那条壁架上生长着一些灌木,我们把手巾绳的一端牢牢系在一株灌木上,绳子的另一端捆在彼得斯的后腰,我把他慢慢放下悬崖,直到手巾绳完全绷紧。然后他在峭壁上凿洞(深达八九英寸),并把洞上方一英尺左右处的泥灰岩壁斜着削掉,用手枪柄在平面上垂直敲进一颗还算结实的木钉。然后,我把他往上拉了约4英尺,他在那里又凿了一个同样的洞,钉入了一颗同样的木钉,这样,手脚都有了攀附的地方。这时,我从灌木上解开手巾绳,把绳的一端丢给他,他把绳端系在上面一根木钉上,慢慢地滑到比他先前的位置还低约三英尺——即手巾绳的长度允许他所能到达的极限——的地方。他在那儿再挖一个洞,再钉一颗钉,然后自己拉着绳子往上爬了一截,脚踏在新挖成的洞里,手则拉住钉在上面洞里的木钉。接下来,得解开拴在最上面那根木钉上的手巾绳,把它系在第二根木钉上。这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洞与洞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他进行了两次危险的尝试,手还是够不着绳结(他用左手抓住木钉,试图用右手去解开绳结)。最后,他在离绳结六英寸处砍断了绳索,把绳的一端系在第二颗木钉上,身体降到第三洞之下,这次他注意保持适当的距离。凭着这种方法(我自己绝对想不到这种方法,全亏了彼得斯的聪明和决心),不时还借助了峭壁上的突出部分,我的伙伴终于成功并安全地攀下了那道绝壁。
我犹豫了好一阵也无法鼓起勇气跟他下去,不过最后还是决心冒一次险。彼得斯下去前留下了他的衬衫,加上我自己的衬衫,便做成了这番冒险所必需的绳子。我先把从岩缝中找回的那支滑膛枪丢下山崖,然后把这样做成的绳子系在灌木枝上,接着便很快地向下攀去,我试图以迅速有力的动作来驱除我没法用其它方式驱除的恐惧。下最初四五个台阶时这种方式还很奏效,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要想象身下的峭壁还有多高,承受我身体重量的木钉和泥灰岩是多么不牢靠,这样一来,恐慌便陡然而起。我拼命想驱散这些念头,让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面前的峭壁表面,但结果总是徒劳。我越是拼命地不去想,那些念头就越清晰得令人恐怖。最后,我终于陷入幻觉,这是在所有同类情况下最可怕的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开始预想自己即将坠入深渊时的感觉——开始想象那种恶心、晕眩、临死的挣扎、半昏迷状态,以及最后头朝下急速坠落的痛苦。当时我觉得,所有这些幻觉都是真的,所有想象中的恐怖也都实实在在。我感到自己的双膝在猛烈碰撞,我抓住木钉的手也在慢慢地却无疑地放松。我感到一阵耳鸣,心想:“这就是我的丧钟!”我怎么都无法压抑想朝下看的欲望。我不能也不愿让目光只盯着峭壁表面。我怀着半是恐惧、半是解脱的疯狂而模糊的感情,终于低头朝脚下的深渊望去,抓住木钉的手指顿时一阵痉挛,脑子里立刻朦朦胧胧地闪现了逃生无望的念头——接着,整个心灵都充满了想坠下去的欲望,那是一种憧憬、一种渴望、一种无法控制的向往。我马上松开了抓住木钉的手,从悬崖上半转过身子,贴着赤裸的岩壁摇晃了片刻。但此时我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尖厉虚幻的声音,一个可怕而朦胧的身影蓦然出现在我下面。我叹了口气便往下倒去,心直往身体外突飞。我一头栽进那个身影的怀抱。
我昏了过去,而当我栽下去时是彼得斯抓住了我。他一直站在悬崖下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见我情势危急,他曾想方设法找话竭力鼓起我的勇气,可我当时神志迷乱,根本没听清他对我说了些什么,或者说根本没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话。最后他见我摇摇欲坠,便飞快地爬上峭壁来救我,刚好把我一把抓住。当时我要是带着全身重量直往下坠,那根亚麻布绳子肯定会被拉断,而我不可避免地就会掉进深渊。幸好他设法减缓了我的下落,结果我安然无恙地悬在空中,直到苏醒过来。我从昏迷到苏醒大约经历了15分钟,醒来时恐惧已完全消失;我觉得体内生出了新的活力,稍稍借我朋友进一步的帮助,我终于也平安地到达山脚。
这时我们发现,自己离埋葬了我们那些朋友的山谷并不太远,就在山体坍塌处的南边。这条峡谷格外荒僻,景象凄凉,不由使我想起旅行者们描述的沦亡的巴比伦遗址的那番凄迷苍凉。且不说乱七八糟地堵在峡谷北端的残崖裂壁,单是我们周围的地面上就到处耸立着形如荒冢古墓的土丘石堆,仿佛是一些巨大建筑的废墟,但任凭仔细观察,也看不出有人工斧凿的痕迹。遍地是火山熔岩,还有大块大块奇形怪状的黑色花岗岩石,还有些泥灰岩石错落其间,两种岩石的表面都有金属质的颗粒。抬眼看去,整条荒峡不见草木,只见岩石间爬着几只大蝎子,还有各种在其它高纬度地区看不到的爬行动物。
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获取食物,便决定去不足半英里之外的那片海滩,去捕获我们曾从山顶藏身之处看见过的那几只海龟。我们在尖耸的断岩荒丘间朝前走了几百码,刚转过一个岩角,突然从一个小洞穴里跳出五个野蛮人,一棍子就把彼得斯打倒在地。那五个家伙见彼得斯倒下,全都扑上去想把他捆住,这倒给了我足够的时间从惊吓中镇静下来。虽然我带着那支滑膛枪,但枪管已在我把枪扔下山崖时受到严重损坏,我便把它丢到一边,因为我更相信自己一直细心保管着的两支手枪。我拔出枪冲向敌人,两支手枪接连开火,两个野蛮人应声倒下,另一个正要用矛刺彼得斯的家伙也停住手惊跳起来。我的伙伴一旦脱身,我们对付那几个家伙就不再困难了。他也有手枪,可他却非常精明地没有使用,因为他更相信自己那据我所知是无与伦比的膂力。他从一个倒下的野蛮人手中抓起一根木棍, 一棍一个,眨眼就把剩下的三个家伙打得脑浆迸裂。我们大获全胜。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我们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正当我们还站在那几具尸体旁呆看时,远处传来一阵呐喊,使我们猛然回过神来。显然是枪声惊动了野蛮人,我们不被发现的可能性这时已微乎其微。若要再攀上悬崖,我们得冲着传来呐喊声的方向跑,而即使我们能抢先到达山脚,也不可能在被他们看见之前就爬上山顶。当时的处境真是危在旦夕,而正当我们犹豫不决、不知该选哪条逃路时,一个我以为被手枪打死的野蛮人从地上一跃而起,撒腿就跑。不过没跑几步就被我们追上。我正要把他杀掉,彼得斯提议说,不如强迫他陪我们一起逃,这样我们也许能得到好处。于是我们让他跟在身边,并让他明白,如果他想反抗就会被手枪打死。不一会儿他就完全顺从了我们,陪着我们穿过乱石冲向海边。
在此之前,我们除了偶尔见一眼海水,大海一直被起伏不平的山岭遮挡着,而现在,整个大海完全展露在我们眼前,离我们也许只有两百码之遥。我们一踏上开阔的海滩就惊恐地发现,从村里涌来的野蛮人正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逼近,一个个气势汹汹,像野兽一样狂吼乱叫。我们正想转身退回更为崎岖荒凉的山地,我忽然发现从一块伸入海中的巨石后面露出两只木划子的船头。我们拼命冲到木划子前,发现它们既无人看守也没有装货,划子里只有三只加利帕戈巨龟和通常为六十名划手备下的桨。我们马上跳上其中一只,并迫使我们的俘虏也登上划子,我们立刻使出全身力气一齐向海上划去。
我们刚划出五十码远,情绪就基本镇定了下来,立刻意识到我们犯下的巨大错误,竟把另一只木划子留给了野蛮人,而这时候他们离水边只有百码之遥,而且一个个快步如飞。现在已到了刻不容缓的紧要关头。虽然能否改正错误充其量也只能看侥幸了,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即便我们竭尽全力划回去,也很难抢在野蛮人之前夺下那只木划子,不过毕竟有一线成功的希望。万一成功,我们就有可能死里逃生;而如果我们放弃努力,那就等于伸着脖子听任野蛮人的宰割。
那种木划子两端造形相同,要回岸边去我们不必掉头,只要改变划桨的方向就行了。一见我们在往回划,岸上的野蛮人叫得更响,跑得更快,速度惊人地冲向水边。但我们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划着,终于与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野蛮人同时赶到。这家伙为他的行动敏捷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因为他刚一扑到水边就被彼得斯一枪打穿脑袋。等我们抓到那只木划子时,紧跟其后的那伙野蛮人离水边已只有二三十步。我们奋力把那只木划子拖向野蛮人够不着的深水处,但发现它搁浅了,纹丝不动,在这刻不容缓的紧迫关头,彼得斯抡起滑膛枪两下猛砸,砸下一截船头和一大块舷侧板,然后我们迅速划离岸边。这时,两个野蛮人已经死死抓住了我们的木划子,我们不得不用刀结果了他俩的性命。我们终于摆脱了追击,往海上划出了一大段距离。这时,大批野蛮人追到海边,站在岸上气急败坏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据我亲眼目睹的每一件事情看,这些野蛮人的确是地球上最邪恶、最虚伪、最歹毒、最凶残、最像魔鬼的一个种族。毫无疑问,当时我们要是落到他们手里,那就必死无疑。他们曾疯狂地企图乘那只破划子来追赶我们,结果发现那只划子已用不了了,便发出一阵可怕的狂叫,蜂拥着冲向山间。
我们暂时逃脱了眼前的危险,但情况仍不容乐观。我们只知道那些野蛮人一共有四只木划子,但并不知道其中两只已在“简·盖依号”爆炸时被炸成了碎片(我们是后来才从俘虏口中得知这一事实的)。所以我们认为,那些野蛮人一旦绕到约三英里外的通常停船的海湾,就会再次很快地追上来。出于这一担心,我们便拼命地尽可能远离那座海岛。我们强迫那个俘虏和我们一齐挥桨,木划子飞快地划过水面,约半小时后,我们已经向南划出了约五六英里,便看见许多平底船驶出了那个海湾,这显然是想来追赶我们的。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已经追赶不上了,只好掉转船头回去。
第二十五章
这时,我们身处苍茫荒凉的南极洋面,方位南纬84度以南,坐在一条并不结实的木划子里,除了三只海龟外没有别的给养。极地漫长的冬天离我们并不遥远,该认真考虑向何处去了。海面上有六七座属于同一群岛的岛屿,岛与岛之间相距约五六里格,但我们都不敢冒险靠近。“简·盖依号”一直在向南航行,已经把最危险的浮冰区远远留在了身后——不管这一点与人们普遍接受的关于南极地区的概念是多么不一致,它却是我们的亲身经历,是我们无法否认的事实。所以,掉头北上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尤其是季节已晚。看来只剩一条路还有通行的希望。我们决定奋勇向南推进,在南边至少还有可能发现别的岛屿,而且也有可能遇上更温和的气候。
到当时为止,我们发现南极海域和北冰洋一样并没有狂风巨浪,这非常奇怪;不过我们的木划子虽说很大,但怎么也经不起风吹浪打,于是我们忙碌起来,力图用所能采用的有限的手段尽量加固船身。木划子的主体部分用一种树皮做成,那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树的树皮,辅助材料是一种坚韧的非常适合此用途的柳木。木划子长约50英尺,宽4至6英尺,舷侧从头到尾都是4英尺半高,因此,这种木划子的形状与文明人所知的南半球海洋其他居民使用的船只都很不相同。我们很难相信,这种木划子是拥有它们的那些愚昧的岛民造的。几天后询问俘虏后才得知,事实上,它们是偶然落入那些野蛮人手中的,建造者是另一个岛上的土著人,该岛位于我们发现木划子的那个群岛的西南。其实,我们为加固船体所能做的工作并不多。木划子两头有几道宽裂缝,我们设法撕破羊毛衫把它们堵住。划子里有许多多余的长桨,我们便以此为材料在船头支起一个框架,用来撞碎任何有可能拍打进划子里来的海浪。我们还竖起两支桨作为桅杆,两支桨相对而立,分别插在两边舷侧,这样就不需要再用帆桁了。然后,我们在桅杆上挂起一块用衬衫缝成的帆——做帆稍稍麻烦一些,因为尽管我们那位俘虏很愿意为我们做任何其它的事情,可就是不肯帮我们做帆。亚麻布似乎对他有非常奇特的影响,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摸一摸或者靠近我们的衬衫,当我们试图强迫他这么做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并不住地尖叫“特克力—力!”
我们完成加固工作后,暂时朝东南偏南的方向航行,为的是避开那座群岛最南端的岛屿。达到目的后,我们便朝正南方向挺进。不能说天气不合人意。稳定而柔和的风一直从北边吹来,海上波澜不惊,白日很长,四下也不见冰的影子,自经过贝内特岛所在的纬度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一块冰。事实上,这里的水温很高,绝不可能有冰存在。我们杀了最大的一只龟,获得了丰富的食物和大量的淡水后,平安无事地一连航行了七八天。这几天里帆船肯定向南航行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因为我们不仅始终一帆风顺,而且还有一股强大的海流一直陪着我们流向南方。
3月1日。现在,许多异常现象都表明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奇的地域。南方地平线上一直高高地挂着一长条淡灰色雾气,雾气顶端偶尔闪出几条光带,光带忽而自东向西、忽而自西向东地发光,然后顶部显得颇为平展——简单地说,它具有了北极光所有的变化。从我们当时的位置望过去,雾团平展的顶端与我们的视点形成了大约25度的仰角。水温似乎在不断增高,水色也有非常明显的变化。
3月2日。今天我们一再盘问俘虏,终于了解了有关发生屠杀的那座岛、岛上的居民及其风俗的许多情况——但是我现在怎么能用这些情况来纠缠读者?不过,我也许可以说说,我们得知那个群岛共有八座岛屿,都由同一个酋长统治,酋长名叫特萨勒蒙或普萨勒蒙,他住在该群岛中最小的一座岛上;那些武士穿的黑色兽皮取自一种巨大的野兽,这种野兽只出没于酋长住处附近的山谷;群岛的居民只会造平底船,那四只——他们所拥有的仅有四只——木划子是他们偶然从西南方一座大岛弄来的;那俘虏名叫奴奴——他从来不知道贝内特岛——我们离开的那座岛名叫特萨拉尔。特萨勒蒙和特萨拉尔这两个词的首音都带着一种拖长的嘶嘶声,我们发现不大可能模仿这种声音,即便一再努力也发不好,它与我们在山顶上吃的那种黑毛野鸡的啼叫声一模一样。
3月3日。水温已惊人地高,水色也在急剧变化,它不再透明,而呈乳汁般的浓度和颜色。我们周围附近的海水很平静,虽有些波浪,但远不到危及划子的程度——但我们却不时看到左右两侧距离不等的远处,海面上经常出现大范围的激荡,这让我们很是惊骇。最后我们还注意到,海面发生激荡之前,南边天际雾霭区里总会出现一阵强烈的闪光。
3月4日。由于从北方吹来的风明显减弱,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巾,想把风帆加宽一点。当时奴奴就坐在我身旁,当白色的亚麻手巾偶然在他面前闪动时,他突然一阵痉挛,随后就目光茫然呆滞,嘴里一直咕哝着“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3月5日。风已经完全停息,但在强大的海流推动下,我们显然还在快速向南航行。按当时的情形看,我们理应为正在发生的情况感到惊恐——但我们并没有惊恐的感觉。尽管彼得斯脸上不时露出一种我看不透的表情,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恐不安。极地的冬天似乎正在来临——但来得并不让人感觉可怕。我只觉得身体和头脑都有点麻木——一种感觉模糊——仅此而已。
3月6日。灰蒙蒙的雾气又从地平线上升高了不少,并且正逐渐变得不那么灰色了。海水已变成热水,甚至有点烫手,它呈现出的乳色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今天,有一次海水激荡就发生在离木划子很近的海面,照旧伴随着雾团顶端一阵强烈的闪光,而且其底端与水面也有瞬间的分离。当雾团中闪光消失,当大海的激荡渐渐平息,一种像火山灰——但肯定不是火山灰——的细细的白粉洒落在木划子和辽阔的海面上。此时,奴奴捂住脸趴在船底,无论怎样哄劝也不肯起来。
3月7日。今天我们问奴奴,他的同胞屠杀我们的伙伴是出于什么动机,但是他看上去吓得不轻,无法神志清醒地回答问题。我们一再追问,他只是做出一些傻乎乎的示意动作,譬如用食指掀起上嘴唇,露出一口牙齿等等。他的牙齿是黑色的,在此之前我们还没看见过特萨拉尔岛上居民的牙齿。
3月8日。今天有一头白兽从木划子旁边漂过,就是在特萨拉尔岛海滩上引起野蛮人骚动的那种。我本打算把它捞上木划子来,可突然感到一阵倦怠,便作罢了。水温还在上升,已经烫得无法让手在水里多浸一会。彼得斯很少说话,我不知道他那种漠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奴奴还在呼吸,仅此而已。
3月9日。白色粉末不断洒落在我们周围,而且十分密集。南边的雾气也已经升得很高很高,轮廓也开始变得更为清晰。我只能把它比作一道无边无际的瀑布,正从天上的某堵巨墙悄然翻落海中。那道巨大的水帘横贯了整个南方地平线,但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3月21日。现在,一片冥冥的黑暗悬在我们头顶,但乳色海水的深处浮现出一片光亮,光亮在木划子的舷侧无声地滑动。白色的粉末使我们几乎难以忍受,阵雨般的白粉落进水里就融化了,但却在我们身上凝结起来,还在木划子里堆积着。那道瀑布的顶端已完全隐没在高空的黑暗之中,但我们显然正在以可怕的速度飞快地向它驶去。不时可见水帘上裂开一道道宽宽的但转瞬即逝的豁口,豁口中能看见许多朦胧飘忽的幻影,一阵阵异常猛烈但却无声无息的狂风从豁口袭来,狂风撕裂了闪光的海面。
3月22日。黑暗愈加深重,只有从我们面前那道白色水帘所反射的水光才使黑暗稍稍减轻。无数苍白的巨鸟不断地从水帘那边飞出,当它们在我们眼前飞开时,发出的不绝于耳的啼鸣声就是“特克力—力!”趴在船底的奴奴闻声动弹了一下,但当我们摸到他时,发现他已经灵魂出窍。这时,我们冲进了那道瀑布,迎面一条缝隙豁然裂开,缝隙中显现出一个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其身材远比任何人都要高大,皮肤的颜色纯白如雪。……
附记
皮姆先生最近不幸猝亡,公众已通过新闻媒介知道了有关此事的详细情况。人们担心,这一故事尚未发表的最后几章已因他猝然辞世而无法挽回地丢失了,因为前文排印之时,最后几章文稿还在他手边校订。不过,情况也许能证明公众不必那样担心,倘若那些文稿最终失而复得,一定会被尽快地公之于众。
然而,可以弥补眼下缺陷的每一种办法都已尝试过了。据作者在序言中说,他提到姓名的那位先生也许能填补这一空白,但那位先生却不愿承担此项任务——他列举了两条颇有道理的理由,一是向他提供的细节总体上还不够精确,二是他怀疑后一部分叙述可能并不完全真实。可望提供一些情况的彼得斯还活着,目前居住在伊利诺斯州,但我们暂时无法与他取得联系。也许以后会找到他,他也肯定乐意提供素材,使皮姆先生的故事有一个结尾。
要是后两三章(因为只有两三章)真的丢失了,那将更令人遗憾,这不仅因为它们肯定讲到了极点的情况,或至少讲到了紧挨极点的那些区域,而且还因为作者关于这些区域的描述也许不久就会得到正准备前往南极海域的官方考察队的证实或否认。
这番叙述中有一点也许值得稍加评论——如果这样的评论能多少有助于读者相信在此发表的这些非常奇特的记录,那本篇附记的作者将感到万分欣慰。我们要评论的是在特萨拉尔岛上发现的那几个深谷,以及第二十三章所附的图形。
皮姆先生画出了那几个深谷的图形,但未加评述,不过他肯定地认为,最东边那个深谷尽头岩壁上发现的凹痕与字母符号相似,那只是根据想象得出的,换言之,它们绝不是符号。得出这一断言的方式十分简单明了,而且证据确凿(即从地上粉尘中发现的碎片的凸角正好与岩壁上的凹痕相吻合)。对此,我们不得不相信作者的严肃态度,凡是明智的读者都不该再有别的想法。但是,因为与上述图形有关的事实显得异乎寻常(尤其联系到正文中的陈述),更因为这些事实的确未能引起坡先生的注意,所以我们最好就此多说几句。
如果严格地按那些深谷本身的顺序将图1、图2、图3和图5逐一连接起来,再抹去横生的小枝节,即拱洞(必须记住,这些拱洞的作用只是沟通深谷,其性质与深谷本身完全不同),这便构成了古埃塞俄比亚语中的一个动词根词——根词(“暗”)——由此可派生出所有关于“暗”或“黑”的曲折变化。
至于图4中“左边或最北边”的凹痕,彼得斯的判断有可能是对的,即那组象形文字似的图案真是人工斧凿而成,是有意凿成的一个人形。图案现在就摆在读者面前,它像不像人形诸位尽可见仁见智,但其余的凹痕则为彼得斯的看法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凹痕上排显然是阿拉伯语动词根词“白”——根词(“白”)——由此可以派生出所有关于“亮”和“白”的曲折变化。下一排凹痕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符号多少有点支离破碎;但毋庸置疑,它们完好时所形成的是一个完整的古埃及语单词(“南方之域”)。读者应该注意到,这些解释证实了彼得斯关于最北边那组图案的看法。图中人的手臂指向南方。
这一结果为进一步思索和令人激动的推测开辟了一片广阔天地。也许可以认为,这些字母符号与叙述中某些讲得不明不白的事情有关,尽管现在还看不出它们是否属于同一根完整的链条。特萨拉尔岛的土著人在海滩上发现那具白兽尸体时所发出的惊叫声是“特克力—力!”那个被俘的特萨拉尔岛民看见皮姆先生手中的白色织物时所发出的惊恐之声也是“特克力—力!”从南方白色雾帘中急速飞出的白色巨鸟的叫声又是“特克力—力!”特萨拉尔岛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白色,而后来向南航行中所见之物的颜色正好相反。如果从语言学上进行一番细致的考证,揭示“特萨拉尔”这个岛名的奥秘并非没有可能,它要么与岛上那些深谷本身有某种联系,要么与那些如此神秘地弯曲而成的古埃塞俄比亚语字符有着某种渊源。
“我已将此铭刻于群山之间,我已把对尘土的报复深藏于岩壁之中。”
(张冲译)
[1] 捕鲸时在小艇上负责收放叉索的水手。
[2] 大西洋一群岛。
[3] 一种海洋甲壳类生物。
[4] 一里格约合三英里。
[5] 北大西洋东部加那利群岛中最大的岛屿。
[6] 英文有“无法到达”之意。
[7] 南极半岛之旧称。
[8] 这一天尤为特别,是因为我们发现从南边升起好几圈我说过的那种巨大的灰色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