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九年
大和大纳言秀长的预言可怕的说中了。
有圆有缺,这是用月亮做比喻的大自然的现象,这是对任何人的人生都适用的,既不迷信也不神秘的实际存在。
无论怎么幸运的人生,也不可能一生都在幸福的轨道上行进。
圆后即缺,缺后又趋于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圆后即缺”之俚语,如果满怀希望地改为“缺后必圆”,也是正确的。
只是无可比拟的自信家、不知满足的理想家丰臣秀吉自己缺乏这种感觉。
只有这种感觉,才能通晓重要的人生万事之悟。然而,是否也应该说在他面前的关白太政大臣的威风反而使他自己变得盲目起来了呢?
如果让隐居于堺地助松庵中的大日和尚来说的话,缺少这种感觉的人永远没有安定。
另外,甚么醒悟啦,达观啦,讲一些难懂的道理是无用的。只不过如同万人胸前带一白扇子一样,看看是否持有“反省”这样一把扇子罢了。
“保护自己,尽在这‘反省’二字之中。”
大日和尚对曾吕利这样说过,对利休也常说。对这两个人说了,那么对自己就更要反覆说几遍了。
说起来,每个人都是带着各种不同的优秀品质出生的。因此,如果把这种反省当作刀带在身上的话就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武士,如果当作船桨的话他就会成为划船的名手,当作算盘的话就会成为有名的商人,当作锄头的话就会成为热心的农民。总而言之,要用反省这把锄进行自我开发……而秀吉,对于这样的事是不会不知道的。然而,他当时却认为弟弟秀长的认真的劝谏不足挂齿。
正月一日,让羽柴秀次从清洲首先讨伐奥羽,以敏锐的目光注视着伊达和蒲生的力量对抗。正月十二日,令沿海诸国准备遣外舰船的水手。
在这个命令的背后,不用说隐藏着顽固地坚持出兵朝鲜的意念。
尽管宗氏进行了各种交涉,但是朝鲜王的话忽左忽右,并未按照秀吉的意愿去行动。
正在这时,曾一度回到堺地的利休来到了聚乐第,劝谏道:暗示出兵朝鲜或讨伐明国的同朝鲜王的交涉,对日本毫无益处。并提议,让其首先进贡,加深友好就应该满足了。
秀吉大怒。
“你连本殿下经纶方面的事也要指示?给我退下!”秀长的恳切要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敲着凭肘几说。并且再一次将利休赶回堺地。
(是的。秀长说过要巧妙地利用那个家伙……)
当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时,秀长死去的消息从郡山送来了。
(甚么,秀长死了?!)
这对于为所欲为的秀吉来说,一种命运朝自己背过身去了的预感,变得显明起来。
然而,这一预感并未使他成为深刻的反省者。
(难道我秀吉真的输在这等事情上?)
相反,当旺盛的斗志被激发起来时,利休的信,即第二次谏言到了。
利休听说秀长死了,越发感到两人责任之重大。当时传闻,秀吉在三件事上对利休的言行十分不快,首先是关于茶事及政治上的位置,再者是关于大德寺长老们所关心的茶与禅,最后是这些长老们关于炫耀居士的道业而装饰在山门之上的木像的见解。进而,清楚的表明了靠武力向海外扩张的不利。
如果执行睦邻友好政策的话,那么不久朝鲜国王的心就会靠近我国,秀吉方面不用强求,同大明国的双边贸易也必定会恢复。因此,与其使用武力不如用一生中只能碰上一次的茶的精神去结出丰硕的果实,秀长是这样想的,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的。
这个超过了秀长,对于决心向世界显示一下前人所达不到的日本人的气概的秀吉来说,简直是损伤了他的面子一样。
(啊,这家伙又向我秀吉挑战了!)
这个,以大和大纳言秀长生前最挂念的形式爆发了出来。终于,决定把利休从京城赶到了堺地,接着命其切腹自杀,又将大德寺山门的木像卸了下来拖到聚乐第前面,处以磔刑并示众。
秀长死于正月二十三日,利休以七十岁高龄毅然切腹自杀是正月二十八日。期间曾夹着闰月,大约过了两个月,秀吉身边不可缺少的亲信们便无踪无影了。
另外,那时起,已经被送回淀君身边的鹤松丸,三天两头有病,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病秧子。
一边为秀长的葬礼、讨伐奥羽的结局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命令新奥羽的怪物伊达政宗进京。因此,鹤松的病对于一点儿闲空都没有的秀吉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损失啊?想到这里,命运的残酷令人战栗。
完全如此!天正十九年,是使秀吉这样的英杰体会人的意志界限的一年。
在这种气氛中,五月五日,朝鲜的覆信来了。
可能秀吉仍然用讨明这样的文字威胁朝鲜国,但对方明确表示:“讨明不可”。
秀吉斥责宗义智:“你说朝鲜国害怕我秀吉,是不是撒谎?这样的话,你直接去朝鲜,让他们回答清楚,因为秀吉的讨明不可行,届时愿不愿意充当去明国的向导?”
听了这话,宗义智是无法拒绝的。
他在六月里去了朝鲜,确认了对方根本无意去这样做后返了回来。
可是,如果这样如实地回答的话,很容易立即引起讨伐朝鲜的战争。于是,同小西行长进行了商量后,态度非常暧昧,含含糊糊地报告了上去。
这是在失去利休以后,第一次出现的情报网的混乱。
当然了,秀吉似乎完全从反面接受了这些。
“甚么?使劲打的话,就会照你说的去做了。”
于是,七月二十五日,为了整顿国内体制,命令全国同时进行丈量土地的时候,遭到了命运的最大打击。
不是别的。八月五日,带着各种各样问题出生的鹤松,在虚龄三岁,实际上满二岁零二个月时,还未迎来凉爽的秋天便死去了……
老来得子,又天生的体弱多病,在当时并非没有前例。
然而,对于坚信自己的意志或命运靠自力本领是可以克服的秀吉来说,感到如同天地整个都背叛了自己一样的惊愕。
那时,秀吉正在东福寺祈祷儿子尽快康复。当听到死了后茫然不知所措,好像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的病人一样蜷缩在屋子里。
直到六日清晨,好不容易才剪下发髻服丧,但是,这恐怕是秀吉一生中使他震动最大的一件事吧……
精于战略战术、出现在战场上的秀吉,简直如同鬼神。然而对于亲人的生死,却非常软弱。后来,听到太夫人死讯时,在从名护屋返回途中曾昏倒过。
类似这样的描述,多少有些夸张,但是这是他的本领。如实地在感情上表现出喜怒哀乐来……此事本身,其实是与奔放的自信相联系的证据……
“鹤松丸死了……”
各诸侯间传说关白殿下听到这个消息后疯了。这好像是事实。
当时的事情,在近卫信尹的《三藐院日记》中这样写的:
当年(天正十八年)岁末,正值新春之际,却命我汇报入唐经过。正在遵照御志每日建造大佛之时,幼主患疾……医庵的洋医竭尽医术,所有的神社佛阁无一不做祈祷,但天道有圆缺,权威也常不被顾忌,终于化为秋日之晨霭随风而去。殿下对此不胜悲叹,精神异常,剪去发髻,由于菩萨心肠,上下老少为献上安慰,也皆自剪发髻,筑起坟塚。完全是发髻的坟塚,真是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秀吉剪了发髻,所以不仅各位诸侯,连百姓们也纷纷仿效做起了毛发塚。
德川家康以及毛利辉元也照着秀吉那样做了。
在这种悲伤的叹息之中,被怀疑是否疯了的秀吉于七日参拜了清水寺,接着九日悄然无声地躲到摄津的有马温泉去了。
这期间,他几乎甚么也不说,可见打击是多么大了。对于他来说,这件事从根底上动摇了人生的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