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天气越来越冷,我和锦绣的天涯沦落人也越来越多,由原来的五个变成了十二人,黑了心的人贩子给的食物又少得可怜,活动空间也少,他们为了省钱,能不住店就不住店,一天只吃一餐,我又把二分之一的食物给了锦绣,所以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我选择睡觉来蓄锐,即使如此,我依旧观察形式,同行十二个小孩,只有五个女孩,除了锦绣,碧莹,呃!勉强加上我,都姿色平平。
而那些男孩了,一律都把眼睛放在我家锦绣身上,如同花家村中的“锦绣现象”一样,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想着如何能在这些人里面交几个朋友,若是卖到一个地方,也好有个照应,于我怂恿锦绣尽量友好的微笑,以及在我的巧舌如簧下,原本沉闷的车厢有了笑声。
那群男孩中老爱哭鼻子的叫齐放,长相颇为清秀俊俏,目似朗星的叫宋明磊,他身上有一股我那秀才爹的儒味,而且他的衣服也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为干净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黑脸膛,说话像雷鸣似的山东小子,比我们都年长,个子也最为高,在车厢里站起来都得弯着腰,很张飞的味道,却偏偏有着和历史上最娇娆的皇后同样的名字,飞燕,哇!他叫于飞燕呀!
当时我的表情,有点瞪目结舌,那相当很没礼貌,我知道,就连锦绣也推了我一把,紫瞳难得白了我一眼,咦?莫非她喜欢这种调调的男人?
而他倒是很大方的捎一捎头,嘿嘿笑道:“俺娘生俺的前一天,梦见一群燕子在飞来飞去,就给俺取了这个名子。”
见他如此豁达,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弥补地告诉他赵飞燕的故事,并表示未来他会大富大贵的意思,他听得一愣一愣,小黑脸红扑扑的,真像前一世我可爱的侄儿,如果不是我现在的年龄太小,而且看样子锦绣对他挺好感的,怕破坏姐妹之情,我真想去捏捏他的小脸。
言归正转,言归正转,总之车厢里一下子气氛热闹了起来,那些原本盯着锦绣的光都刷刷地转到我身上,连那个家道中落的碧莹也把眼睛从脑门上移回了眼眶,和我攀谈了起来,不过当她知道我们是小山村出来的,而不是和她一样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她的眼睛又立刻长回脑门上去了,整个车厢里,她只和宋明磊讲话,哼!小丫头片子。
而那个宋明磊,有问必答,不问则不答,惜字如金,相当内敛,总之齐放,于飞燕和我们姐俩一路上也算成了发小,牛车颠簸到了江陵府,齐放哭着被张姓的中等人家买去做书僮了,到了襄州,两个女孩子进了杨员外府做女戏,费人思解的是另四个男孩又在此地转手给了另一个男的人贩子,于飞燕晚上小解的时候听到陈大娘和那个车夫在野地里兴奋地说那四个男孩被通州知府订了下来,那知府素来喜欢娈童,每个月府里面抬出来的男童尸首就有很多,陈大娘说是有出必有进,这定是笔好生意,下次还要多进几个男孩。
孩子们听到死人都很害怕,一阵沉默之后,于飞燕又对我不耻下问道:何为娈童,我看看碧莹和宋明磊,没想到他们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望着我,而我只能干笑连连。
为了扯开话题,我主张我们结义金兰,即使不能卖到一处,如果将来有缘,我们再见面时亦能把酒言欢,古人对于结拜这档子事果然极其热衷,出乎我的意料,连那个碧莹也加入了我们,于是我们偷偷地下了牛车,在月光下的野地里,一字排开,对月结义。
“我于飞燕,十三岁。”
“我宋明磊,十二岁。”
“我姚碧莹,十岁。”
“我花木槿,八岁。”
“我花锦绣,八岁。”
“按长糼之序,对月盟誓,结义金兰,从此荣辱于共,富贵同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我忽然想起去年大黄那刚出生的五只小狗仔,为了生存而拼命挤成团取暖。
我们这些孩子都对自己飘凌的命运忐忑不安,尽管来自于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背景,共同的际遇使我们多少有些惺惺相惜,
野地小五义成立之后,一种莫名的喜悦充盈着内心,掉队的孤雁仿佛又找到了队伍而不再孤单了,尽管深冬的午夜如此寒冷,我们的心灵却是如此温暖,于是我们都快乐而单纯地微笑起来,锦绣依然抱着我的胳臂,却笑得格外开心。
然而谁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后来以神机妙算而闻名天下的宋明磊,在当时的月光下也没有推算出我们五个人日后会成为那个时代翻天覆地的人物。
于是一路上我们开始以兄弟姐妹相称,陈大娘自然免不了又瞪眼看了我们一阵。
一日,薄薄的晨曦中,来到一片平原处,牛车停在了河边休息,我正冻得直打哆嗦地掬着水洗脸,一抬头就见陈大娘一声不响地细细端详着我,当时把我给唬了一大跳,差点摔到河里。
她蹲下来平视着我说:“老娘一辈子走南闯北的贩仔子,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丫头,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呵呵干笑:“陈大娘,您见识多广,我算那门子来的不一般。”
她眼波一转,对我飞了一个媚眼,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一个八岁的小屁孩飞媚眼,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对谁都这样,只听她说:“只可惜,你跟着你家天仙样儿的妹子,这辈子是没好果子吃的。”
她什么意思!她不会真要把我和锦绣卖给妓院吧!我急了:“您不会是要把我和锦绣卖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吧。”
她哈哈一笑,那颗大痦子也笑得花枝乱颤:“放心吧!咱陈玉娇不是什么好人,但咱也从不把女娃子往妓院勾栏里面推,再说了,你们五个正好是西北原将军要的人,我怎么敢把你们随随便便给卖了。”
西北原将军?我很纳闷,正想再问,她已扭着找她那赶车的相好的去了。不过我至少还是放下了一颗心,总算不用变成女子了。
又过了月余,沿途的柳树开始冒出了绿芽,冰冻的河面开始破冰融化,牛车进入了一座气象万千的城市,我们从布帘向窗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我们终于到了西安古城。
出了东市,沿着盘山道,上得一处翠绿的山峰,开阔处,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视线所及,皆是金色的琉璃瓦下,屋阙起伏,富丽堂皇。
正对着眼前的是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巍峨地耸立于眼前,两旁石柱上九龙翻云吐珠,坊上气势显赫地隽刻着四个大字:“紫栖山庄”。
我仔细看了一下落款,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原来竟是本朝先皇亲笔御赐的,两边一副对联: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难怪这陈大娘要把我们几个,所谓最好的货色留给了这西北原将军家了。
紫栖,紫栖,难道是一切冥冥注定的,好像是专为紫浮,锦绣的前世所定似的。
我悄悄问锦绣可喜欢这里,她瑟缩了一下,紧紧挽着我的手臂:“木槿,那柱子上的龙,我怕。”
我们从西边角门进入,陈大娘禀声敛息,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是,几个拐弯,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二个婆子冷着脸出来,陈大娘堆着笑,轻声耳语一番,一人塞了一吊钱,才得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屏.转过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六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两边有序地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已有一人打起帘笼回话:/"夫人,建州的陈大娘领着新来的人到了。/"
听到这话,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总算是这陈大娘还真没把我们卖到妓院。
到了屋里,那富豪华丽让我眼前一亮,百合熏香盈盈而饶,西洋的金摆钟滴答滴答,我的同伴们几乎眼睛都看直了,我们跪在外间,隔着微晃的珠帘,里间的坑上坐着一个华服的妇人,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姿容秀丽,不怒而威,身旁站着一个明蓝轻裘的年青男子,微弯着腰,纤尘不染地梳着书生髻,髻上一根迎客籫。
隐隐地听到那年青男子对那妇人回着:“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八十架,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富贵长春/"宫缎十匹,/"福寿绵长/"宫绸十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所有宫中御赐之物皆已收好,今一清早将军的飞鸽传书说是和大少爷已平安到京了,请夫人放心。”
那妇人茗了一口茶,“嗯”了一声。
“伺候二小姐的云珠上个月得急症没了,她老子娘明儿说是来把骨灰领了去。”
“言生,记得多赏几两银子,可怜见儿的,也算是和非烟一起长大的。”
“是,太太真是慈悲心肠,还有,白三爷想搬到西枫宛去住,说是嫌紫园里太吵。”
那夫人犹豫了一下:“那西枫宛如此冷清,他腿脚又不方便,跟前统共一个韩先生,这怎么好,将军那倒也罢了,让外人知道了,倒还以为我这个做后娘的排挤他呢。”
“我原也这么想,只是这是韩先生亲自过来提的,说是西枫宛的温泉对白三爷的腿脚有好处,住紫园里,成天往西枫宛里跑也废精神头。”
“那也罢了,随他去罢,不过明儿个给将军说一声。”
“夫人说的是,还有珏四爷那里,说是如果夫人不让他去西域,他就……。”
“得了,又为了要上西域那档子荒唐事儿吧?叫他别烦我了,真真跟他狐媚子的娘一样,整日介想着往外跑。”
我约摸听出这个家中的情况,这是将门之家,三子一女,老大跟着父亲上京城了,老三和老四好像不是她生的,而老三的腿脚有毛病,老四像是个热血青年,热衷于余纯顺的西域事业。
就在我们都快跪得麻了的时候,珠帘掀起,夫人开始处理我们这几个孩子了。
“夫人要的五个孩子,我给您找齐了,您看看吧。”陈大娘讨好地说着,一脸谗媚。
那原夫人凤目在我们脸上一扫,停在了锦绣的身上:“中间那个,抬起头来。”
锦绣抖着小身子抬起头来,只听咣地一声,有人摔落一个杯盏,而原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陈大娘,你找来什么妖孽,紫眼睛的胡人你也敢送上府?还不快撵出去”
锦绣从小在花家村长大,既使是后妈也从未如此辱骂过她,我猛地抬起头,只见她紫瞳噙满了泪水,不知所措的望着我,一旁的婆子冷着脸就要架着她走,我心头一紧,一咬牙,便上前死死抱住了她,大声说:“慢着,原夫人请再好好看看我家锦绣,她不是妖孽,而是紫园的贵人。”
我一出言,所有人都一愣,连那夫人也怔住了,她挥了一下手,那两个婆子便走了,俯视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略一整衣衫:“我叫花木槿,这是我妹妹,叫花锦绣。我们姐俩从建州来。”
她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狐疑:“那你倒说说,你的妹妹,如何是紫园的贵人了?”
我暗自平静一下内心,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和锦绣千里迢迢从远在东方的建州而来,而锦绣生就一双紫瞳,木槿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曾听闻所谓紫气东来,这是其一,您再看她眉心的美人痣,正是二龙戏珠之痣,大富大贵,这是其二,我家锦绣之名也正是取花团锦绣,意为原府必会繁荣无比,这是其三,三项合一,木槿推断,必是原将军为国征战沙场,鞠躬尽粹,原夫人德容恭俭,感动上苍,老天遣锦绣来紫栖山庄暗示吉瑞之兆,原家上下不出十年必定必是光照日月,贵不可言。”
我说完后,恭恭敬敬地拉着锦绣,额头伏地,一片寂静中,我的汗水额头,过了一会儿,只听原夫人轻轻一笑,我的心不知为什么一紧:“你们俩抬起头来。”
我和锦绣再次抬起头来,看到那原夫人的目光高深莫测,“木槿花的木槿?”
我微一愣,才醒过来,她在问我的名字:“是,夫人。”
“言生,安排那紫眼睛的花锦绣和旁边那个伺候小姐,两个男孩就充作紫园的子弟兵,这个叫木槿的丫头,先去杂役房吧。”
不管怎么样,我和锦绣都先可以在此安生立命,总好过倚门卖笑吧,我松了一口气,对着锦绣微微一笑,意即我会想办法去见她的。我的那些义结金兰们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我那黑大哥于飞燕看着我的目光相当崇拜,然而很多年以后,他才告诉我,其实当时他一点也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走出门口的时候,即使隔着帐幔,也感觉背后有一道森冷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的脊梁,让我浑身发冷,我扭头看去,一具轮椅上坐一个白衣少年,可惜重重帏幔,看不见他的样子,身后是一个青衣颀长的身影,直到走远了,我才听到那带我出去婆子说道:“那不是白三爷吗?他可难得来太太房里请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