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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105章 金谷送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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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宁七年春二月廿七日,常朝。

  自本月廿五至本日的三日中,皇帝已又下旨抄了赵庶人的府邸,而赵王突然获罪,为太子杖杀一事,亦早已无人不知。

  抄家的敕旨经由中书省发放,罪人虽是未经司法,由金吾左卫按中旨秘密处置,而具体结案的卷宗却要由刑部和金吾卫共同结具。然而中书令杜蘅过去既亲东宫,新任刑部尚书又全然对天子俯首帖耳,所以敕也罢,卷宗也罢,在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衙门及御史台的清流言官反应过来之前,都得以顺利下行,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其实不必中书省和刑部如此用心,司法衙门和清流言官面对这一事态,也已彻底懵懂。十五日朝会后,非但三法司,可谓全朝都被太子胁迫着参与了此案,人证物证俱在,皆知本次太子涉嫌谋反一案发难自赵庶人。照常理推论,赵庶人与太子公然决裂后,为求速战成功,立即散布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谣言,也非不可能。总之,前前后后诸事坐落在最终这个结果上,丝丝入扣,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分可疑的地方。而赵庶人固然死于太子手下,太子却是光明正大地奉旨办事,无论朝臣们有多少愤恨,多少不满,亦只可攻讦太子谋私报复,而不可涉及其他。

  对此事存疑的人并非没有,亦并非少数,然事情牵涉过巨,天心又如此明朗,加之死者不能复生,是以疑者固然多,而公开质疑者却暂时无人。

  廿七日朝会上,百官就位,皇帝命刑部首先向诸臣宣布的,便是本案的处理结果。虽是初次公布,其实于众人而言已不是新闻:赵王定楷以谋大逆定罪,废为庶人,原拟流放,因受刑时毙命,按庶人身份葬京郊西山。未察其有朋党,故赵王府除主管长和等数人论死外,余人一律流配。

  这是群臣早已料到的,和五年前一样,没有牵连,没有波及。由大乱入大治,只是一夕间事。不同的是,现在孝端皇后已薨,广川郡王已放,赵庶人已卒,看来赵氏因婚姻而短暂融入天家的那缕血脉,已经彻底为天家剔除。

  群臣没有料想到的是,皇帝继而的诏令,却与本次看来已经完胜的皇太子相关。第二旨公文言詹事府主簿许昌平虽查明清白,然因素日不加检点,行事轻浮,与皇太子逾矩私交,私相授受,方使宵小有可图之机,致险酿巨变。本应严惩,以国丧大赦,勒令剥夺功名,卸职返乡,终身不得出仕。而詹事府及两春坊上下一干所有官员,辅佐太子不力,以失职罪,无论本职jiān zhí,一概革除,同样敕令返乡。

  詹府和左右春坊官员中,不乏本职为尚书侍郎寺卿一类的高位,不乏有数十年宦龄的几朝旧臣。一般处罚,不过移除jiān zhí,甚或本职降级,像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一律革职,是国朝百年从未有过的先例。何况春坊与此事本无干涉,完全是受了池鱼之殃。

  三省早已无力与六部抗衡,天子而今的诏令,已经无人能够违拗驳回。

  处分东宫班贰,与直接处分皇太子无异,如此牵连广泛,则比直接处分皇太子还要严重得多。按照道理来说,皇太子必须当廷谢罪,自请处罚。而在面色铁青的皇太子行动之前,一个面色比他还要难看数倍的人,首先口吐白沫,咕咚一声栽倒在了朝堂之上。

  定权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已经二度昏厥的礼部侍郎、詹府詹事傅光时,代皇帝下令道:“扶他下去。”

  卫士将众人看来毫无格调毫无出息的傅光时拖出,皇帝举手制止了欲图出班的皇太子,“不急。”

  陈谨接着宣布了第三道诏令,言因边事不宁,国家不安,抱未雨绸缪之念,为保都中稳定无虞,令枢部与吏部商议章程,于即日起整顿上直十二卫及二十四京卫。

  圣意也再清楚不过,虽然处决了赵庶人,但天子对皇太子的戒心和疑心并未卸除,甚或加剧。

  革东宫班贰和整京卫的圣旨连珠同下,中无间隙,看来事小,皇太子却尴尬异常。不谢罪固属不臣之举,谢罪无疑是昭示众人此二事自己皆脱不了干系。他略微迟疑,终选择仰首倨傲,无所表示。

  皇太子为皇帝猜忌至此,仍做出这种无礼挑衅的举动,终使满朝的正人君子忍无可忍。衣红腰金的都御使出列道:“陛下,皇太子无视陛下亲亲厚意,承旨挟私,滥刑追比致宗室死亡,实在有污天子宽和圣名,臣请陛下以忤旨处分,以为天下为臣子者戒。”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年来早已看皇太子不顺眼之至的道德鸿儒们,因有人牵头,突然群情激荡。或言皇太子不安本位,依靠天子信任预权涉政或言皇太子不修德行,举止轻率,赠带一事即无赵庶人攻讦之情,亦非储君当作当为的正当行径或言前月天子发敕长州,听闻皇太子居然同具书信,有干涉大政之嫌或言皇太子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实难为臣子楷模。

  朝会的本意是宣召赵庶人的罪行,而形势居然全然反转,似乎被谤讪被诘告的储君才是真正的十恶罪人。

  实际上早已沦为mì shū郎的尚书令杜蘅站立无一语,天子直隶的吏枢刑礼户工官员站立无一语,与无一语回护之意的皇帝一道,默默注视着众矢之的的皇太子。

  皇太子不惊、不惧、不羞、不怒,站立无一语,似早有此准备,早有此觉悟。

  遍殿攻讦声中,一站列班末的绿袍小臣忽然行至中廷,高声反驳道:“五年来殿下宵衣旰食,呕心沥血,为一斤二斤钱粮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之时,尔等哓哓吠月之口,又在何处?!”

  众人因诧异而暂住口,言者不过是户部度支司一个五品司务,看来年纪尚轻。

  片刻静默后,一翰林冷笑开言道:“在其位谋其政,臣等不在其位,自然不敢染指置喙。自古至今,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庶政杂务,岂可涉及干预,甚乃至于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如此,则置国法人伦于何地位?置圣天子与众臣工于何地位?日后臣等修史,当为直笔,当为曲笔?难道竟要以此为本朝遗泽,为万世楷模?”

  青铜铸史,铁笔如椽,书写青史的正是他们。当刀笔刻入杀青的竹简,当他的理想、他的努力、他的坚持被一笔一画谋杀,当他活生生的人生占据半面雕版,为最终的白纸黑字替代,流传为永垂不朽、万世不易的字据,从那字与字里,行与行间,还有谁会在意,还有谁能在意,那些他爱过的、恨过的,他拥有的、失去的,他追求的、挣脱的,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他奋力挣脱而不得的,所有他生而为人的这一切?

  皇太子微微一笑,索性闭目,掩去了这场生前的闹剧。

  天子忽而起身,怒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回去具本。明堂上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他拂袖而去,众人悻悻住口。

  皇孙萧泽自跟随付陵安厝孝端皇后皇堂,返宫后一直发热咳嗽,贪眠拒食,迁延不愈,算来大约已有一旬。他自去冬起断断续续便受过些风寒,也断断续续好过几回,是以本次从人并未过分重视,何况东宫局势一时风雨飘摇,几有覆巢之虞,人心惶惶,也不免疏忽。虽皇太子妃谢氏一直忧疑去冬无雪,今春或将易染时疫,然皇帝既下旨禁东宫出入,太子原本无暇关心也好,即关心为避嫌疑并不上报延请太医也好,此一旬内便一直由东宫典药局诊辨服侍,看来病情未更好也未更坏。直至结案后取消东宫门禁,亦一直未见皇帝派遣太医,而至廿八日午后皇孙于睡梦中忽然气促高热,呕吐不止,太子妃方大惊大急。数日内长沙郡王本一步不离地守着皇孙,陪他讲笑,许他病愈后种种游乐,此时见状,跑出阁外,直至太子阁中询问,阁内宫人方告知太子已经具舆离宫,然方出走未久,定梁未待他说完,便向延祚宫门方向飞奔而去,终于在永安门处追到了太子及随从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