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周循亲自奉茶入内,定权命他放下茶盏,亲手持盏置于许昌平面前,见他欲起身答谢,伸手压在他肩上相阻,笑道:“事君数则辱,朋友数则疏。
于公于私,焉有好处?主簿安坐,本宫适才话还未说完。”他既然作态,许昌平便称了句谢恩,亦不再坚持。又闻定权问道:“主簿家下和京师相隔并不甚远,一往一回约需多少工夫?”这似乎仍不过在继续方才的闲谈,许昌平略略思想,答道:“乘车约四日可往复,策马约三日即可。”定权点头笑道:“如此说来,若是快马加鞭,半昼一夜足矣。日固近,长安亦不远,两下往来,不致起秋风之叹,当真便利。”许昌平本欲端茶,听闻此语,手腕忽然微微一抖,连忙撤回,究竟难察他无心有心,半日方颔首答道:“诚如殿下所言。”
定权啜了口茶,又闲闲笑谈:“主簿方才说此番是预备家祀,本宫也依稀记得主簿曾经提过令尊已驾鹤西游,却未曾细问享祀何年,仙山何地。主簿为官清直,置备牛酒若有难处,不妨与本宫直言。主簿与本宫有半兄之分,敢不倾情相助?”他终于肯切进正题,许昌平初时心内虽有疑惑,也只当他挟匿自家亲眷,不过为求不贰之心。此刻听到此语,方如雷贯顶,身后冷汗涔涔而落,亦不知他所知多寡,权衡半晌,方凝神谢道:“殿下厚意,臣感动莫名,只是此事于礼大乖,臣当以死辞。”定权望他良久,忽然莞尔,道:“主簿勿怪,本宫说这话,不过为一室之内,不传三耳。”站起慢慢踱至他身边,又以手指天地,道:“虽君臣父子之亲,五伦之间,不宣三口。”见许昌平良久仍是沉默不语,又冷笑道:“主簿可知,陛下日前有旨,将军不过一月便要离京了?主簿若能为本宫破惑,本宫心想,也不必再为些许陈年旧事去乱将军之心。不知主簿高见如何?”
许昌平半晌方哑然一笑,道:“臣当日来寻殿下,便知终有此一日。只是臣原本打算,待殿下践祚之后,再详细禀明,请天子降罚。不想殿下之天纵英明,远甚于臣之愚见。”抬头再望他时,眉宇间怯意已荡然无存,笑道:“臣惭愧。”
他不认便罢,待此事认真坐实,定权也只觉如凉风过脑,手心汗湿复干,如是者数次,终是咬牙开口道:“你说。”
许昌平神情已如常,道:“先君不禄,当皇初四年之仲夏。抔土之地,便在长安。”
定权点头道:“好。主簿少年登科,又有如此胆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缓缓转目瞥了他一眼,许昌平察他脸色,撩袍跪倒,叩首道:“臣请殿下降旨,赐臣自裁。”定权望他狞笑道:“你道我便没有这个打算?”许昌平摇头道:“于今为殿下计,唯此一途,可保殿下高枕无忧。”定权笑道:“主簿心中既然清明,如此也好,主簿求仁得仁,本宫可顺你之请。汝之家人,本宫与你一概保全。”许昌平亦笑道:“覆巢无完卵,臣焉能不识此理?人生各有命,臣身既填沟壑,亦无心顾他人。”他并无惧意,定权心下也自疑惑,半晌方开口道:“你当日来寻我,究竟何所求?”
许昌平沉默良久,道:“臣所求之事,方才殿下已说出口。”定权疑惑道:“你想借我之力,重谋先朝旧案?”许昌平叩首道:“翻案之语牵涉甚众,臣万不敢作此想。不过史笔人书,可曲可直,臣实不忍先君辱身生前,复遗臭身后,不得郊祀。”定权摇头道:“这话实难服人,你连先大rén miàn都未曾见过,你亦身入许门,便是先大人令名得复,你于国家宗祀亦无半分丝连。你如此身世,便是将来图谋朱紫之服,本宫也绝不会与你。你便何至于抛家舍命,一心做此从井救人之事?”许昌平闻语,倒是一愣有时,终是微微叹气道:“殿下所言皆是人情,臣所为也皆是人情,臣这般举止,不过为臣母而已。”
定权想起顾思林之言,亦知其母与先皇后的瓜葛,心念一动,问道:“你母亲生前可与你说过些什么?”
许昌平并不回答,只垂首道:“先母虽非先君正室,却得蒙先君青眼,鹣鲽情深。自臣忆事伊始,先母枕畔袖间便从无一刻干时,思虑伤人,至于郁郁而终。先母临终之时,臣方年幼,然臣母饮泣之态,携臣手殷殷嘱咐之情,纵使时隔经年,今日思及,仍不可不黯然神伤。”
定权所思并不在此处,听他絮絮地只管说这些风月往事,心中微感焦躁,正思及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棘手至极的人物,忽闻许昌平道:“臣母生前与臣所言究竟有限,只是养母殁时,却与臣说了几桩内廷秘辛。臣初次见殿下时,确有知情不语之事,臣罪当诛。”
定权只觉后脑一阵阵发木,重新坐回椅上,闭目低声问道:“你果真知道公主的……”
许昌平低声答道:“臣有罪。”定权重重吸了口气,又问道:“那皇后……先皇后是如何……”
许昌平迟疑半晌,终是照实答道:“此事臣当真不知,孝敬皇后崩时,臣姨母已不在宫中。”
定权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但觉得浑身都有些脱力,望着许昌平,思想良久,忽而没由来一笑,道:“本宫若今日赐死了主簿,当真便永不得知内中隐情了?”许昌平点头答道:“臣罪丘山,臣本预计待殿下得乘大宝之后,再行禀告。”稍隔片刻,方又道,“今时亦不改初衷。”
定权轻哼一声,道:“如果我便永不想知道呢?主簿可还有脱身之径?”许昌平道:“再无一途。”定权冷笑道:“口舌反复,我如今如何相信你?”许昌平道:“殿下信臣不过,臣自百口莫辩。只是殿下可稍忆八月之事,臣若有半分私心负殿下,只需一纸字书道明个中曲直,以付齐王即可。”见他面上神情难辨,又正色道:“臣当日来觅殿下之时,便已将性命身家全盘托于殿下面前。臣之信任殿下,犹殿下之信任臣,并非容易。臣亦常人资质,亦有趋生怖死之情,亦有长夜思,辗转侧,过宫门而心惊,见尊者而股战之态。从来种种,还请殿下体恤详察。”
定权忖度他言语中的意思,确也知道自己与他的许多利害相通之处,虽知留下此人,或有养虎之危,再四权衡,终是笑道:“主簿请起。本宫先前言语,主簿不必放在心上。本宫思量有日,岂不知为今之计,唯有吴越同舟方为上策。先大人之事与公主之事,现下不语也极好,毕竟往者已逝,来日尚可待。”
他肯松口,许昌平亦暗暗舒了口气,这才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交给定权。定权翻看,却是中秋节前自己交给他的那份名表,其上加圈加点,已经注疏俱全。遂点头收起,想起一事,又问道:“还有一事,主簿务必据实以告我。”
许昌平道:“殿下请问。”定权回头望向窗外,负手而立,良久方问道:“端七夜里出我府去寻主簿的那个宫人,主簿当真不识?”
许昌平不知他为何忽而问起此事,回想当时宫人形容,已觉记忆模糊,遂答道:“是,臣与她仅有一面之缘。”
定权亦不置可否,道:“如此便好。”见许昌平举手欲有告退之意,行至他面前,卸下腰间玉带,放到他手中,笑道:“佳节在即,无以为赠,借此物聊表寸心。”许昌平惊异地望了他一眼,尚未待推辞,便又听他说:“望卿宝纳珍藏,勿使轻易示人。”沉默片刻,遂仔细收入袖中,拱手谢道:“臣谨遵令旨。”
定权见他暗淡绿袍的身影离去,将那名单重新草草一观,仔细收起。一时思想起长州之约、宗府之晤,前后许多事情,思绪如蔓草一般,愈理愈乱。况且今日与他会面,总觉还有一桩不安小事缠绕心头,去而复转,无奈却又无从追思。
周循再寻他之时,见他一身锦绣,宽衣缓袍侧卧榻上,大袖蔽面,不知是睡是醒,静立片刻,方欲离开,忽闻他闷声问道:“来都来了,有什么事就说罢。”
周循答了声“是”,问他道:“十月初六日,殿下可曾临幸过一个名叫吴琼佩的宫人?”
定权稍作回想,懒懒地“嗯”了一声道:“似有此事,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你想说什么?”
周循望他片刻,方开口道:“臣为殿下贺喜,今日查明,吴内人已怀娠近二月。”
定权翻身而起,大惊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