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延祚宫内外一片沉寂时,就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
顾孺人放下手中书册,起身慢慢走至几前,伸出一只手掌来轻轻封住了更漏的漏嘴,转首望向窗外。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壶中的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她移开了手掌,那聚堵在掌心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地,沉重地,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荡漾着深渊才具有的青黑色光泽。
阿宝抽回手,随意在裙上拭去了掌中水渍,转身走入内室,在妆台前坐下。两侧宫人欲上前来服侍,她只是轻声吩咐道:“不必了。”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除了簪珥,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放到了肩上。发了片刻呆,方欲起身就寝时,忽见眉间颊上数枚花形金钿仍未摘除,及待举手,又滞于半途这是他最喜欢看的东西。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贴上这小小花黄的时候,究竟是想起了什么,才会莫名地喜悦?日间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时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天色空暗?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折痕。睁开了双眼,又似隔着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下的一个模糊影子,他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吗?街市的午后,西苑的黄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立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然新鲜起来。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煎熬,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铜镜中的少女对着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连这虚无之人都清楚,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过于此。神佛虽慈悲无边,若是得知,只怕也会掩口葫芦,嗤之以鼻。
阿宝伸出双手,掩盖住了镜中人嘲笑的嘴脸,默默低下了头去。至良久忽闻身后有人唤道:“顾娘子?”她登时惊觉,回头只见是一个面生的年少内臣,不知几时已经入室。阿宝放下了手,狐疑问道:“你是何人,来有何事?”小内臣微笑道:“臣长安,是太子殿下的近侍殿下遣臣过来看看娘子。”阿宝未及细审,心中竟然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乐,微笑道:“殿下怎么说?”长安笑道:“无事。殿下只是向娘子请安,顺带让臣上奏娘子得知,娘子府上,一切安好。”阿宝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他良久,方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长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子谨慎,特地叫臣带了封信过来,请娘子金目御览。”说罢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书信,揭开封泥,交到了阿宝手中。阿宝迟疑着接过,抖着手三四次才打开了封套,展信观看,其上只有数字:臣楷恭请东宫侧妃顾氏金安。后加私印,并非用朱,而是用墨,就如事前约定好的一样。
长安默默看阿宝一眼,笑问道:“娘子可看仔细了?”阿宝半晌方点头道:“是殿下的亲笔。”长安笑着从她手指间将信纸取回,重新封入了函套中。他转身走到烛台前,揭下灯罩,连着函套一同就火,眼看着烧尽了,方回头道:“娘子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说素来疏于问安,还请娘子见谅。”阿宝勉强展唇一笑道:“殿下这是折杀妾了。”长安笑道:“娘子这话,臣自然也会转达给殿下。殿下还有一事,想请娘子示下。”阿宝沉默半晌,低声道:“殿下有何旨意,使君明说就是。”长安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八月十五到今日,这前前后后事中情由,殿下还未曾全然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子说过些什么,或者娘子都见过些什么,知道些什么,殿下还要请娘子赐教。”
阿宝的右手不可遏止地颤抖了一下,眼前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失去了灯罩,亮得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下,被阻止在烛台上,慢慢凝成了泪冢。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太子的那双眼睛,亦是两簇灼灼的火苗,略一靠近,就烫得人生疼。他的泪水却是冰冷的,可是他冰冷的泪水一样会灼伤人。阿宝终于抬起头,低声道:“那就烦请使君将妾的话回奏给王爷吧。”长安笑道:“这个殿下也嘱咐过,怕是臣脑袋不灵光,口齿也笨拙,倘或是会错了娘子的意,或是说得不清爽,岂不辜负了娘子?还是烦请娘子赐下墨宝,殿下亦是感激不尽。”阿宝冷冷一哂,亦不委蛇多言,道:“殿下的话,妾自当遵从。只是东朝如果要过来,撞见了岂非大事?”长安笑道:“这个娘子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内。”阿宝闻言一愣,问道:“殿下去了何处?”长安道:“这臣就不清楚了,还想来请教娘子呢。”阿宝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来研墨吧。”长安连忙拖笔铺纸,眼看着阿宝执笔,顷刻便写满了两三页信笺,未及晾干便匆匆封好,嘱咐道:“千万仔细,若是教人抄了出来,是死罪。”
长安将信函细细收入怀内,道:“这个臣省得。”说着又摸出了一个小小纸包,交到阿宝手中。阿宝隔纸一捻,心中突地一跳,猛抬头咬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安笑道:“娘子放心,殿下一向仁孝,怎敢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这是殿下孝敬娘子的,请娘子日常服用。”说着拈起妆台上的一支一点油金簪,道,“一次挑一个簪头的量,用水送下便可。”阿宝疑惑抬首,道:“我并没有病,这是什么药?”长安仍带着那抹温吞笑意,慢条斯理道:“五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宠爱娘子,娘子现在虽无恙,只是怕长此以往,难免会有生病的时候,岂不碍事?服了这药,便不必忧心了。”阿宝方明白赵王是怕自己将来怀娠异心,淡淡一笑道:“殿下考虑周全,妾先在此处谢过殿下的厚意。”长安躬身道:“娘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先告退了。”阿宝半日方点头道:“你去吧。”长安出门前又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右边的蛾眉如蝴蝶的触须一般,轻轻地扬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就如同月下开出的一朵白色昙花。
果然如长安所言,太子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他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但终究拗不过他,只得趁定权向皇帝请旨,言回西府料理各项事宜的机会,安排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又千叮万嘱,要他只拣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也脾气甚好,一一答应下来。午时回到西苑,也来不及听周循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唆,先吩咐将之前派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侍臣叫了出来,嘱咐他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我让周总管从西府的库里支钱给你,多少不拘,但定要去将那人的一家上下寻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了,守在那里好生照看住他们,然后等着我的旨意,再作行事。”侍臣领旨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吗?”侍臣回答道:“岳州的郡守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帮手,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摇头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地方官,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将军耳朵里。倘若是办坏了差事,你们也再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吗?”那侍臣细细琢磨了片刻,方答应道:“是,臣谨遵殿下令旨。”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本宫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臣连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钱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他出去,才又唤过周循,未待他开口哭诉,抢先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我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去的,她们的事情,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平素可用的人,本宫想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略一停顿,方看着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本宫会向陛下请旨,若陛下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内侍总管,那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我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我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带些养老钱,回家去吧。你跟着我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周午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许久方哭道:“臣本是百无一用之人,怎敢贪恋高位,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送水,才算是臣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也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孤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使人同刑部狱官招呼的时候,自然并未说明来人便是太子。然而一干精明人等皆是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檐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身披麾衣,头罩风兜,却是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狱官的嘴上虽不说,行动举止仍是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着他穿门过户,待到真的进到牢狱深处,又生怕两旁景象,狱中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要开口,见他面色,皆又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