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尔维把申请复权的状子和一切证明文件准备停当,送进巴黎高等法院的检察署。
办理复权手续和赛查丽纳的结婚公告需要个把月,皮罗多在那个时期心情烦躁,骚动得厉害。他一味着急,只怕活不到批准复权的那个光荣的日子。他说他的心莫名其妙的乱跳,隐隐然作痛;它一方面被痛苦折磨得差不多了,一方面也受不住极度的快乐。
青年人有个缺点,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坚强。这缺点也是从他的优点来的。他对人对事都不留神细看,只用他青春的火焰去渲染一切,甚至把自己过剩的生命力强加在老年人身上。跟赛查和公斯当斯一样,包比诺对皮罗多的跳舞会念念不忘,始终留着一个豪华的印象。在三年艰苦的岁月中,公斯当斯和赛查嘴上不说,脑子里都时常听到高里南乐队的音乐,看见漂亮的来宾。那次的快乐虽然事后受了重罚,他们仍觉得回味不尽,心情和亚当与夏娃偶尔想起禁果的滋味差不多。天使们的传种接代原是不可思议的神秘,自从吃了禁果,他们的子孙就有了生与死的苦恼。但包比诺尽可以心里甜蜜蜜的想起那个跳舞会,用不到有什么悔恨:风头十足的赛查丽纳就是在那次舞会上答应他的亲事的;他那时还是个穷小子,可见赛查丽纳的确是爱他的人。所以他把葛兰杜装修的住宅向赛莱斯丁买下,要他原封不动的加以保存的时候,在他一片诚心把赛查夫妇的零星什物一齐保管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存着一个梦想要开个跳舞会,庆祝婚礼的跳舞会。
陆罗神甫说道:“一个正直的人死了!”他的声调非常庄严,指着赛查的手势就像累姆布兰特画的《基督叫拉查复活》的手势。
陆罗神甫来了,客人和穿着跳舞服装的妇女也跟着进来,大家团团围着,呆住了。太太跪在他身边。赛查当着这些漂亮人物的面,握了握忏悔师的手,把脑袋倒在公斯当斯怀里。
踏进古老的巴黎法院,走上高等法庭的石扶梯而心情激动,不能自已的人,现在已经很少了,退休的花粉商却是其中的一个。
赛查尝过了胜利的滋味,踏上马车回老屋子去。他疼爱的赛查丽纳和忠心的包比诺就要在那里签订婚约了。赛查在车上怪里怪气的笑了一阵,叫三个朋友都为之一怔。
赛查回到家里,重新看见了他的客厅,来宾,穿着跳舞衣衫的妇女,忽然听见贝多芬的大交响乐在脑子里在心里响亮起来,仍旧是那一段雄壮的最后乐章。出神入化的音乐从一个调子转到另一个调子,放出光芒,发出异彩;喇叭声震动了他疲倦的脑子;这是他的脑子的最后乐章了。
赛查凑着叔岳的耳朵说:“这番话说得比我好多了。”
说到这里,检察官宣读损益计算书的摘要,把剩下的债款和债权人的姓名都念了。
诚实不欺的商界英雄在交易所露了露面,情绪的激动已经无法形容,可是圣·奥诺雷街还有一个更强烈的刺激等着他。一进老房子,他看见楼梯依旧簇新,楼梯底下站着他的女人,穿着樱桃红的丝绒衣衫,还有赛查丽纳,特·冯丹纳伯爵,特·王特奈斯子爵,特·拉·皮耶第埃男爵和赫赫有名的伏葛冷先生。皮罗多眼睛前面马上罩了一层薄薄的幕;比勒罗搀着他的手臂,觉得他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噤。
石扶梯的地位摆得非常恰当,气象森严,可惜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法院正面有一个列柱成行的走廊,扶梯通到走廊上,大门开在正中央。走廊右手通往一个极大的前厅,左手通往圣教堂。在这两座大建筑旁边,一切都可能相形见绌,显得渺小的。圣·路易教堂是巴黎最堂皇的建筑之一,从法院走廊那面走过去,有股说不出的阴沉和神秘的感觉。相反,那间其大无比的前厅十分明亮;而且你也不大容易忘记法国历史和这间大厅的关系。外面的石扶梯确是气概不凡,才不至于被两座巍峨雄壮的建筑物压倒。法院前面围着一排镂花的铁栅,透过铁栅望到行刑的广场,也许会令人心悸。从石扶梯上去,正面一间大厅是高等法院民庭外面的穿堂,等于法院的前厅。
皮罗多淌着眼泪,紧紧握着叔岳的手。
玛蒂法过来招呼赛查。一般名声最好的生意人都围拢来向花粉商热烈道贺,说了许多恭维的话,争着和他拉手,叫不少人看着忌妒,也叫有些人看着心里惭愧,因为在交易所里走动的人半数以上都办过清理。羊腿子和高勃萨克在大厅的一角谈天,他们望着诚实的花粉商,好比物理学家初次看到电鳗;这种身上的电力相当于一个干电池的鱼,是动物界中最古怪的东西。
然后他按照公事格式作了结论。
比勒罗道:“你也不能不如此。以后你也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比勒罗吩咐赶车的:“上交易所。”他又对勒巴做了个记号,因为发觉赛查有些叫人担心的症象,怕他会神经错乱。
检察长随即把协议书的摘要念了一遍。
杜·蒂埃道:“先生,你这句话怎么说呢?”
有名的检察长的演说已经给皮罗多披上光荣的袍褂;巴黎的高等法院在法国居于第一位,如今庭长再来一个郑重的声明,表示铁面无情的司法界也受了感动,更使皮罗多快乐得无以复加。他坐在听审席上走不动了,仿佛身子钉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法官,觉得他们都是天使,给他重新打开了社会的大门。叔岳挟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前厅。赛查过去没有服从路易十八的命令,这时却不由自主的把荣誉团的红丝带扣上了钮孔。朋友们立刻把他围住,抱着他抬上马车。
推事们当庭讨论了一下,审判长便站起来宣判。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当时破产人的心情。许多朋友,现任商务法庭庭长勒巴,经手他破产案的商务裁判加缪索,老东家拉贡,忏悔师陆罗神甫,陪着他爬上石级,周围的环境自然而然使他紧张起来。有了那位圣洁的教士在场,人世的荣誉在赛查眼中也更加显得庄严。老于世故的比勒罗,打算叫侄婿事先就高兴得过分一点,免得临到喜事,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老花粉商刚在家里换衣服,几个真正的朋友就来了,认为陪他上法院也是他们的荣幸。他见了来客十分快活,那种兴奋的心情正好使他能应付法庭上庄严的场面。大厅上坐着十几位法官,皮罗多还遇到另外一些朋友在场旁听。
在场的人个个欢天喜地,也就把赛查的激动和身子的摇晃看作应有的兴奋,没想到会致命的。
原文在这里插进一大段议论,特·葛朗维伯爵为了适应他的地位,乘机把拿破仑党人,进步党人和王上其他的政敌一齐控诉在内。后来局势的发展证明这位法官的担心并非没有根据。
勒巴道:“嘿!嘿!当然是从好的方面说罗。”他听见比勒罗冷言冷语的借此出气,不由得微微一笑。勒巴对杜·蒂埃的事一无所知,可是也觉得他是个坏蛋。
前任花粉商让比勒罗和勒巴,两个德高望重的商人一边一个搀着,走进交易所,后面跟着拉贡。他复权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三位商人最先碰到的就是杜·蒂埃。
判决复权的事在巴黎高等法院非常少见,十年也难得碰到一次。处世严肃的人总觉得法院的仪式有种说不出的庄严与伟大。制度给人的观念完全根据人的感情而定,我们心目中认为它伟大,它就伟大。倘若一个民族丧失了信仰(不是宗教),孩子们从启蒙教育开始就做惯赤裸裸的分析,把一切保存传统的束缚都放松的话,这个民族就会瓦解;因为那时民族只靠卑鄙龌龊的利害关系结合,只靠计算精明的自私自利的需要来结合。皮罗多受着宗教思想的熏陶,他对法律的看法就是我们应当有的看法,就是说法律是社会的代表,不管采取什么形式,法律总是众人公认的规则的庄严的表现。执行这圣职的人必需洞达人情世故,不动感情,保持冷静,才能监护那些激动人心的利益;所以法官愈是白发苍苍,年老体弱,他的职务愈显得庄严神圣。
冷静的比勒罗对多情的包比诺说:“你做得过分了,灌他这许多酒,他受不住的。”
公斯当斯吓了一跳,立刻扶他进房。他好容易走到里面,扑在一张靠椅上说道:“去请奥特莱医生!请陆罗神甫!”
他胸部已经爆断一根血管,再加动脉瘤把他的呼吸阻塞了。
他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说的:“本人代表全体法官向皮罗多表示,本院能宣布这样的判决,感到很满意。——书记官,传下面的案子。”
他接着说:“一个巴黎的公证人卷走了皮罗多的存款,促成他的破产。从法院对罗甘的判决书看,可以知道罗甘欺骗他的主顾到什么程度。后来,债权人和皮罗多成立了协议。为了表扬皮罗多,我们不能不特别指出:目前的破产案大多黑幕重重,经常玷辱商界的名誉;可是皮罗多的手续办得那么规矩清白,在一般的破产案中是绝对看不到的。债权人清点他财产的时候,发现他把所有的小东西都留下了:他的衣服,饰物,一切个人用品,不但他的,连他妻子的也留在那里;她为了增加资产,把她的全部权利放弃了。由此可见,过去使皮罗多被任为区政府官员的声望是不虚的,因为当时他是第二区副区长,刚好得到荣誉团勋章。他的受勋不但因为他是忠心耿耿的保王党,参加过共和三年的战斗,在圣·洛克教堂的石级上流过血;而且还由于他在商务裁判任内所表现的识见和息事宁人的精神,受到大众的钦佩与爱戴;最后还因为,他是个谦虚的市政官。原来发表他当区长,他没有接受,却推荐了一位更有资格的人物,高贵的特·拉·皮耶第埃男爵。皮罗多对于这个英勇的王台党人,早在形势险恶的时代就佩服的。”
他很热心的筹备这次喜事;开支方面只有必不可少的项目才按照老东家的办法,可并不学他的铺张浪费;浪费过一次已经够了。筵席仍旧由希凡承包,请的客也差不多相同。陆罗神甫替补了荣誉团总裁,商务法庭庭长勒巴当然在邀请之列。包比诺也请了加缪索,答谢他对皮罗多的照顾。罗甘夫妇的缺,由特·王特奈斯先生和特·冯丹纳先生填补了。跳舞会的请帖,赛查丽纳和包比诺发得很郑重。他们俩都不喜欢把婚礼办得大张晓喻,叫朴实温厚的人看了不舒服,特意把跳舞会定在签婚约的日子。公斯当斯又找到了那件樱桃红衣衫,当时只穿过一天,她的光彩只露了一露就完了。赛查丽纳要叫包比诺出其不意的快活一下,又穿起从前的跳舞服装来;这套打扮,包比诺不知向她提过多少回。所以屋子里那个令人销魂荡魄的场面,皮罗多只见过一个晚上的场面,又要在他眼前出现了。公斯当斯,赛查丽纳和安赛末,一个都没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刺激对赛查多么危险;四点左右,他们等着他,快活得像小孩子一样。
他听着想象中的音乐支持不住了,过去抓着老婆的胳膊,凑着耳朵说:“我不舒服。”他因为内部充血,已经喊不出声音来。
一开庭,皮罗多的诉讼代理人简单扼要的提出了申请。庭长摆一摆手,请检察官起来发表意见。他原是公诉机构的代表,这一回却以检察署名义要求庭上恢复当事人的名誉,认为根据他的行事,应该这样宣判。这是绝无仅有的仪式,因为法院只能对当事人加以赦免。皮罗多听了特·葛朗维伯爵的演说多么激动,凡是有感情的人都想象得出。以下就是那位有名的法官的演词的大要。
“诸位先生,现在每一笔债款都连本带利付清了,他所拿到的不是需要法院作严格调查的,私人出的收据,而是无法作弊的经过公证的收据。当然,我们也尽了责任,按照法律规定审核过了。我要求庭上不是恢复皮罗多的名誉,而是恢复他的权利,这才合乎公道。这一类的例子,法院是难得看到的,我们不能不嘉奖当事人的行为;而且他叨蒙圣眷,已经受到王上的鼓励。”
“诸位先生,一八二○年一月十六日,塞纳州商务法庭裁定皮罗多破产。他的破产既不是由于轻举妄动,也不是为了投机取巧或是其他不名誉的行为。我们不能不公开宣告:造成这桩祸事的原因是那些一再发生的罪案,使法院和巴黎人士一致痛心的罪案。只有我们这个时代,因为腐败的风气和革命思想正在不断发展,大有方兴未艾之势,巴黎才有些公证人会背弃了几百年的光荣传统,在几年之内发生的破产案跟前朝两百年间发生的一样多。这些司法界的公职人员原是群众财产的监护人,半官性质的人物,不料利欲熏心,也有了立致巨富的妄想。”
“因为这个诚实的商人和他妻子女儿把全部财物放弃了,债权人才能收回百分之六十的债款。他们在协议书上对皮罗多表示敬意,声明放弃余下的债权。这些文件的措辞值得庭上注意。”
“回到你家里啊。”
“啊!亲爱的老东家,你问题解决了,我很高兴。我很爽快的让小包比诺敲了一笔,也许对你的苦尽甘来也帮了一点儿忙。我看到你幸福很快活,好像看到我自己幸福一样。”
“协议书上的条件这样宽大,换了别的破产人尽可自认为已经释放,早就得意扬扬在大庭广众之间露面了。皮罗多可不是这样,他鼓着勇气,暗中订着计划,要争取像今天这样一个光荣的日子。他不怕任何艰难。我们敬爱的王上给了他一个职位,让圣·洛克的老战士有个糊口之计。破产人把薪水都留给债主,连生活费用也不在其中开支,因为他亲属中间也有人热心相助……”
“你们带我上哪儿去啊?”他问勒巴,比勒罗和拉贡。
“他的妻子和女儿也赞成皮罗多这个高尚的愿望,把劳动所得交入总账。母女两人放弃了原有的身份去过低微的生活。诸位先生,这些牺牲是极不容易的,值得大大的表扬。现在我们来看一看,皮罗多叫自己挑的是怎样的一副担子。”
“不。现在是三点钟,我要到交易所去享受一下我的权利。”
耶稣曾经命令土地交出它的俘虏;这位圣洁的神甫却告诉天上,有一个为了诚实而殉道的商人需要赏他永恒的棕榈。
一八三七年十二月 巴黎
一九五八年四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