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多好不伤心的回到家里,还没发觉那些银行家把他当作羽毛球似的抛来抛去。倒是公斯当斯心下明白,款子是借不到的了。已经有三个银行家回绝,大家对一个像副区长这样显著的人物,还有不打听清楚的么?所以法兰西银行也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她道:“还是想办法把票子展期吧。去找你的合伙老板克拉巴龙先生;凡是月半到期的债主,你都得去跟他们商量展期。商量不通,再拿包比诺的票据去贴现还来得及。”
门上标着账房二字的第二间屋子,跟第一间那个不三不四的怕人样儿正好相配。屋子的一角有一个橡木做的大笼子,围着铜丝网,开了扇活动小窗,笼内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大铁箱,大概除了给耗子在里头翻筋斗,不会再有别的用处。笼子的门开着,摆着一张奇形怪状的办公桌,一把颜色发绿,全是破洞的椅子,钻在外面的马鬃和主人的假头发一样乱七八糟,卷成一个个小圈儿。这间房没有改作办公室之前,分明是间客厅,主要的家具是一张铺着绿呢台布的圆桌,四周摆着几把黑皮面子,帽钉的金漆已经剥落的旧靠椅。壁炉架款式还大方,下面的盖板干干净净,炉子肚里也全无烟熏火炙的痕迹。大镜子上撒满了苍蝇矢,一副寒酸相;和镜子派头差不多的是一座胡桃木的座钟,准是在什么老公证人那里拍下来的;一对满是油腻,没有蜡烛的烛台已经叫人看了难过,加上那个座钟,更觉得可厌。粉红镶边的灰色糊壁纸上到处有烟熏的污迹,可见从前住的人烟瘾很大。这间屋跟报上所谓编辑室的那种恶俗的房间再像没有。皮罗多不敢冒失,在第三间屋子的门上短促的敲了三下。
银行家叫道:“好极了!——喂,维多阿!”
这是赛查被处境逼出来的第一句牢骚。他迸着最后几分勇气,走上又小又破落的中层楼。从底下望去,楼上的绿窗帘已经被太阳晒得发黄。门上钉着一块椭圆形的铜牌,刻着办公室三个黑字。他敲了几下,没人答应,便自己推门进去。这地方不仅简陋,而且寒酸,小气,邋遢。隔做办公用的房间,下半截是白木板,上半截钉着铜丝网;里面一个办事员都没有,只有几张木头发黑的台子和斜面的书桌。空荡荡的办公桌上堆着墨水瓶,墨水已经发霉,鹅毛管的笔杆扭成月牙形,乱糟糟的鹅毛像小娃娃的头发;另外还有些文书夹,纸张和没用的印刷品。走道里地板的破旧,龌龊,潮湿,像公寓里的会客室。
这掮客出身的家伙胡说八道了一个半钟点,还打算讲一个故事,说马赛城里有个议员爱上一个女戏子,女戏子扮了美人阿赛纳登台,被池子里的保王党大喝倒彩;皮罗多不想再听,预备走了。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朴素十分真诚,赛查丽纳听了惊恐万状,打算去找安赛末,但是又顾到体统,不敢去。
赛查睁着眼睛,竖起耳朵,竭力想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行话弄个明白。
赛查丽纳看见母亲哭了,问:“哎,怎么啦,妈妈?”
要灌醉一个掮客出身的家伙是办不到的。赛查只想探听秘密,听他叽叽呱呱的满嘴粗话,只道他醉了。
花粉商道:“投机?投机是什么样的买卖?”
第二天早上九点,皮罗多到了普罗望斯街,心中的苦闷跟前几天又是不同。向人借款在生意上是常事,要做买卖,每天都需要资金。但要求把票子展期却是走向破产的第一步,两者之间的关系仿佛轻罪法庭之于重罪法庭,犯过小案子就有犯大案子的可能。提到展期的话,你的窘迫和周转不来的秘密就给别人知道了,你是缚手缚脚听另外一个生意人摆布了;而在交易所里是不作兴发善心的。
空头银行家招呼道:“先生,请坐。”
皮罗多道:“混账的罗甘始终是跟你们一起的,你应当写信去,说他拖累了朋友,要他帮帮朋友的忙。他和我每个星期日都一同吃饭,认识了有二十年了。”
皮罗多道:“是啊。我希望……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你是重情义,守机密的……”
皮罗多道:“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你把我的票据转给了皮杜先生。”
皮罗多道:“先生,我专诚来商量事情,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皮罗多垂头丧气地说道:“明天已经十三了!”
用他仿单上的话来说,他是多血质的人,情绪和思想的波动对他是很大的消耗,必须靠睡眠来补足。赛查丽纳带父亲到客厅里,把埃罗作的一支很美的乐曲《罗梭之梦》,弹给他听,给他解闷。公斯当斯坐在他身边做针线。可怜的家伙把脑袋倒在沙发背上,每次睁开眼睛望老婆,老婆都挂着温柔的笑容。他就这样睡着了。
室内的家具全新的时候还算漂亮,但住的人生活散漫,把家具用旧了,弄脏了,毁坏了,撕破了,丢失了,搅乱了。办公室后面拦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间,作为克拉巴龙睡觉的地方。他一见皮罗多,马上披了一件腻答答的睡衣,放下烟斗,来不及的把帐子拉上,动作之快,叫老实的花粉商对他的生活起了疑心。
实际上这一间的确是克拉巴龙的私人办公室。拿格莱的声势烜赫的会客排场,和这个冒充大企业家的特别邋遢的环境比较,那差别就像凡尔赛王宫之于休隆酋长的棚屋。花粉商见识过了金融界的光华灿烂的一面,如今要看到它丑态百出的一面了。
大家公认为思想深刻,能干非凡的人,说话竟这样轻薄,没有顾忌,叫皮罗多听了非常奇怪,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喝了香槟,脑子乱哄哄的糊涂得很,可是还想起杜·蒂埃向他提过一个名字,便向克拉巴龙打听,有个叫高勃萨克的银行家是怎样一个人,住什么地方。
公斯当斯道:“可怜!不知有多少苦难等着他啊!……要他顶得住才好!”
克拉巴龙道:“有什么贵客都叫他招呼;别让无名小卒闯进里面来。告诉他们,说我正在想办法对付……对付香槟酒!”
克拉巴龙还是往下说:“那议员在包厢里站起来吆喝:喂!喝倒彩的人站出来!……是女的,我收下;是男的,咱们来见个高低!倘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就叫他天打雷劈!……你知道这笑话后来怎么收场……”
克拉巴龙说:“亲爱的先生,你竟到了这个田地么?向高勃萨克借钱好比请巴黎的刽子手看病。他一开口就是五分利,他是阿巴贡的徒弟,会把加拿利岛上的金丝雀,做好标本的蟒蛇,折成现钱借给你;夏天给你皮货,冬天给你花布。你打算拿什么票子给他?不把你老婆,女儿,阳伞,帽笼,木靴,镢头,钳子,跟你地窖里的木柴一齐押给他,休想他收你没人担保的光票子!……啊,高勃萨克,高勃萨克!他是个凶神恶煞,金融界的刽子手,谁给你介绍的?”
克拉巴龙答道:“投机是抽象的买卖。据金融界的拿破仑,伟大的纽沁根说,这一行十几年之内还不会有人懂。它能叫你垄断一切,油水的影踪还没看见,你就先到嘴了。那是一个惊天动地的规划,样样都用如意算盘打好的,反正是一套簇新的魔术。懂得这个神通的高手一共不过十来个。”
克拉巴龙没有戴假头发,头上横七竖八包着一条围巾,睡衣半开半阖的当口还露出一件手织的白毛线衫,长久不换,变了棕色,叫皮罗多看着觉得格外恶心。
克拉巴龙指着一张拉盖的书桌和堆满文件的桌子,说道:“我忙死了,人家不让我有一点儿空闲。我只有星期六才见客,不过亲爱的先生,你老人家来了,我随时奉陪!我连谈爱情,逛马路的工夫都没有了;对生意的感觉也麻木了;一个人要有恰当的悠闲,感觉才新鲜。现在你休想再看见我一事不做,在大街上闲逛了。唉!我看到买卖就头痛,连听都不愿意听;我有的是钱,就是不得享福。老实说,我真想旅行,到意大利去!噢!亲爱的意大利!不管它国内怎么乱,到底是个好地方,可爱得很。在那儿准会碰上一个又是懒散又有气派的意大利女人!我一向喜欢意大利女人。你可曾跟意大利女人相好过?没有么?那就跟我一块儿去。咱们去游览威尼斯,总督大人的乡土。唉!威尼斯落在野蛮的奥国人手里,糟糕透了,他们完全不懂艺术。好吧,咱们把生意呀,运河呀,借款呀,政府呀,一股脑儿丢开。只要荷包里有了钱,我脾气才随和呢。管它,咱们去旅行吧。”
克拉巴龙弯了弯腰。
克拉巴龙吩咐道:“告诉伙计们,我今天不见客,管他什么纽沁根,格莱弟兄,羊腿子,或是别的什么人!”
克拉巴龙叫道:“进来!”听克拉巴龙的声音,他和房门还隔着一段,屋子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东西。花粉商只听见炉子里的火烧得毕毕剥剥的响,却看不见银行家本人。
克拉巴龙停了一会,又道:“你听我说,这一类的玩意儿需要人手。有的人只有思想没有钱,会用脑子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只会转念头,只会花钱,对什么都不注意。好比一只猪在长满鲜菇的林子里东闯西撞,背后跟着一个有钱的好汉,但等它发现了好东西咕噜咕噜地叫。会思想的人碰到什么好买卖,有钱的人就拍拍他肩膀,说道:‘怎么回事呀?朋友,你是没有出路的,腰板儿也不够硬;给你一千法郎,买卖让我来做。’好吧,银行家便召集一般实业家,说道:‘朋友们,动手吧!印起章程来!别开玩笑!’大家拿起号角,吹起喇叭,叫着:‘来呀,五个铜子变一百万!’或是一百万变五个铜子,什么金矿呀,煤矿呀……乱吹一阵。他们收买了科学家艺术家的意见,大锣大鼓的敲起来;看客来了:他们出钱看戏,我们管收钱。猪给关在屋里啃番薯,别人拿了钞票欢天喜地。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先生。你来做生意吧,你愿意当什么?当猪呢,当傻瓜呢,当小丑呢,还是当百万富翁?你去想想吧,我把现代的放款理论告诉你了。有事尽管来找我,我兴致老是好得很。法国式的兴致,又正经又轻松,对买卖没有害处;正是相反,常在一起干杯的人,彼此最容易了解。来!再来一杯香槟。酒好得很。那是一个真正埃班南人送我的,我做过酒生意,替他卖了不少,都是好价钱。我发迹了,他还感激我,想起我,倒也难得。”
他这么一叫,来了个十足地道的雷欧娜德,打扮得像个卖鱼婆。
他急急忙忙把圆桌上的纸张文件搬开,原来摆着一碟肝酱,一盘牡蛎,一瓶白酒,一盘浸着沙司的红烧香槟腰子:明明是屋子里藏着一个美人儿。壁炉里烧着煤球,烤着一盘嫩黄的鲜菇焖蛋。台上放着两份刀叉,两条隔夜用脏了的饭巾,叫最老实的人看了也会心中有数。克拉巴龙自以为手段高明,不管皮罗多推辞,硬要留他吃饭。
从前,花粉商走在巴黎街上眼神饱满,信心十足;现在却心里疑疑惑惑的不大敢踏进克拉巴龙的家。他开始懂得银行家的心不过是身上的一个器官。克拉巴龙嘻嘻哈哈的快活劲儿多么粗野,言语举动又多么下流,要去见他实在有些害怕。
“除了朗泼滦先生,别的伙计还没有来。”
“那不行,”银行家斩钉截铁的回答,“做这桩交易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们样样都开会商量,像国会一样,可是意见一致,好比锅子里煎咸肉,一块贴着一块。嗨,嗨,我们商量的事可多呢!玛特兰纳的地产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事业还在旁的地方。亲爱的先生,在天野大道上快要完工的交易所四周,在圣·拉撒区和蒂勒黎公园一带,我们都有投资,要不然还说得上做买卖么?玛特兰纳那块地算得什么!不过是顶顶起码的小生意罢了。嘿!我们才不讹诈人呢,告诉你,”他把皮罗多的肚子拍了一下,抱着他的腰,又道:“得啦得啦,咱们吃着饭谈吧。”克拉巴龙因为拒绝了皮罗多的要求,借此缓和一下。
“罗甘么?……那个糊涂蛋!他的股子是归我们的了。朋友,你别发愁,事情总有办法。你月半先把款子付了,以后咱们再瞧着办……我说瞧着办……(来,干一杯!)因为股本和我没有关系。你不付么?我也不跟你翻脸。这桩生意,我不过在买进的时候拿一笔佣金,将来卖出去再分一些赚头;凭这两个条件,我替他们操纵卖主……明白没有?你的合伙老板都是有实力的,所以我不怕,亲爱的先生。今日之下,生意分得很细。一桩交易要许多有本领的人合起来做才行。你打算跟我们合伙么?可不能拿头油木梳来骗我们:那是不行的!不行的!还是刮大众的钱,做投机的好。”
“杜·蒂埃。”
“我希望把票据展期……”
“我奉陪就是。”皮罗多说着,心里想:“吃就吃吧,活该那个人倒霉!”花粉商开始感觉到那笔地产买卖有点不明不白,打算灌醉了克拉巴龙,逗他说出真正的合伙老板。
“我原来等着一个人,他失约了。”滑头的掮客嚷着,故意要钻在被窝里的人听见。
“啊!坏蛋!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以前我们做过朋友,现在见面不打招呼了。你该相信我讨厌他是有根据的:我把他的龌龊心思都看透了。在你那个漂亮的跳舞会里,他叫我坐立不安。我受不了他的臭架子,他不过是搭上了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哼,我要弄女人起码是侯爵夫人。杜·蒂埃!我才瞧不起呢。要我敬重他,休想!嗨,你这老头儿倒真有一手,先开了个跳舞会,过了二十天就来要求把票子展期!你本领不小,前程远大得很呢。来,咱们一块儿做生意吧。你的名气可以给我派用场。噢!杜·蒂埃天生能了解高勃萨克。可是他不会有好结局。要是他真像人家说的替高勃萨克做幌子,他的日子也不会长。高勃萨克好比一只老蜘蛛,走遍了世界,张着网蹲在一边。早晚总有那么一天,放印子钱的会把他的代理人咕噜一口吞下,像我干这杯酒一样。那才痛快呢!杜·蒂埃叫我落过圈套!……噢,该死的圈套。”
“和我一块吃饭好不好?”克拉巴龙记起花粉商的跳舞会,打算回敬一下,同时也好分散皮罗多的注意。
“你是说羊腿子么?那个好说话的小老头儿,一见生财的羊腿子……”
“他平民气息重一些,说不定还有点儿心肝。”
“亲爱的孩子,我看破产就在眼前了。要是你爸爸非摊出账簿不可,咱们绝不能求人家哀怜。孩子,你得准备去做个女店员。你要能勇气十足的挑起你的担子,我也就有勇气从头再来。我知道你父亲的性格,他不会私藏一个钱的;我也要放弃我的权利,样样东西都交给他们去拍卖。你呀,孩子,明天把你的首饰和衣服送到叔公家里去,你用不着负责。”
“再会了,先生。”皮罗多说。
“你还得来找我呢,”克拉巴龙回答,“加隆的第一张票子给退回了,是我签的字,所以我付了钱。我叫书办来找你。不管怎么样,生意要紧。”
这番丑态百出的假殷勤给皮罗多的打击,跟格莱的冷酷和纽沁根的德国式的挖苦,同样的攒心刺骨。克拉巴龙的亲昵,灌饱了香槟说的荒唐无耻的话,把清白的花粉商污辱了;他觉得是看到了金融界最下等的场所。他下了楼,到了街上,茫茫然不知道往哪儿去。沿着大街向前,到了圣·但尼街才想起莫利奈而转往巴太佛大院。他又踏上那座转弯抹角的肮脏的楼梯。上次来他神气活现,正在最得意的势头上。——现在他想到莫利奈的尖酸刻薄,自己还得去央求他,不由得直打哆嗦。跟花粉商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房东坐在壁炉旁边,但这一回是吃过饭在那里消化食物。皮罗多向他提出了要求。
“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要展期?”莫利奈冷言冷语的装作不相信,“你不至于吧,先生?月半拿不出一千二付我的票据,难道把我的收条给退回来不成?呃!那我要生气了,在银钱上面就是一点不讲礼貌的。房租是我的进款,没有进款,我欠人家的账怎么办?这个规矩对大家都有好处,做买卖的绝不会反对。钱是不认人的;钱没有耳朵,没有心肝。今年冬天好冷,木柴也涨价了。你月半不付钱,限期付款的通知十六中午就送到你府上。你的书办弥德拉老头也是我的书办,他会顾到你的地位名望,把通知书用封套装起来送给你。”
皮罗多说:“先生,我从来没接到过限期付款的通知。”
莫利奈说:“样样事情总有一个开头的。”
小老头儿这副赤裸裸的凶狠的面目,吓得花粉商失魂落魄,耳朵里只听见破产的钟声,每一下钟声都使他想到自己根据那套铁面无情的法学理论,关于破产说过多少话。他的言论映在脑膜上,每个字都像用火焰写成的。
莫利奈说:“喂,你忘记在付我的票子上批明房租两字,让我能保持优先权。”
“我的处境不允许我做一件侵害债权人利益的事。”花粉商看见悬崖峭壁就在眼前,发呆了。
“好,先生,很好。我还以为跟房客把租赁的事学到家了呢,想不到跟你又学了一次乖,票据原来是收不得的。啊!我一定要告你,你这句话分明说你的票子是不兑现的了。这种案子和巴黎所有的业主都有关系。”
皮罗多走出门去,对人生厌恶透了。他本是那种温柔,软弱,一碰钉子就灰心,有点儿成功就高兴的人。那时赛查的指望只剩下一个忠心的小包比诺了,他走到伊诺桑广场,自然而然想起他来。
“好孩子!六个星期以前,我在蒂勒黎公园把他提拔起来的时候,谁想得到有这种事儿!”
那是下午四点光景,正是法官们下班的时间。预审推事包比诺碰巧去看他的侄儿。这位法官看人的精神活动,眼光最厉害,无论怎么隐蔽的心思都瞒不过他;无关大体的行为,他也能看出作用,看出作恶和犯罪的根苗。他对皮罗多留着神,皮罗多可没有发觉。他只因为有这个叔叔在场,心里懊恼,在法官眼中就特别显得态度拘束,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小包比诺耳朵上夹着笔,照例很忙,对赛查丽纳的父亲也还是那么五体投地。赛查和他的合伙人东拉西扯,法官觉得完全是装幌子,骨子里必有什么大事情来央求。狡猾的推事料定花粉商为了打发他,会先走一步;他便赖在那儿,不管侄儿乐意不乐意。皮罗多一出门,法官也跟着离开,但注意到皮罗多在五钻石街通往屠夫奥勃里街的那一段闲荡。这一点小枝节叫老包比诺对赛查的用意更起了疑心。他朝龙巴街走去,等花粉商一回进安赛末的铺子,又马上赶回来。
赛查对他的合伙人说:“亲爱的包比诺,我要求你帮个忙。”
包比诺一片热心的问:“帮什么忙呢?”
皮罗多叫道:“啊!你这是救了我的命了!”他在冰岛上旅行了二十五天,忽然看见闪出一道温暖的光,快活极了,“我名下的盈余,我要预支五万;咱们以后再算账。”
包比诺定睛望着赛查,赛查把眼睛低了下去。这时法官又出现了。
“孩子……——啊,对不起,皮罗多先生。——孩子,我忘记告诉你……”】他拿出法官的威严做了一个手势,把侄儿叫到街上,不管他光着头,只穿一件上衣,径自和他一边讲一边朝龙巴街走去。
“侄儿,你老东家恐怕已经山穷水尽,要摊出账簿来了。没有落到这一步之前,哪怕清白了四十年,哪怕是最规矩的人,为了保住面子,也会跟昏了头的赌棍一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会出卖老婆,女儿,拖累最知己的朋友,把别人的财产拿去抵押,会进赌场,会做戏,会撒谎,会哭……反正什么出奇出怪的事我都见过。你也亲眼看到罗甘那副忠厚样儿,大家样样事情都会闭着眼睛信托他的。我说这些苛刻的话不一定指皮罗多先生,我相信他是老实人。不过倘使他要求你做什么不合生意上规矩的事,比如签周转票据,滥发期票等等,——我认为那就是欺诈的第一步,因为都是空头票子;你得答应我,没有和我商量之前,无论什么票据都不签出去。你该记住,倘若你爱他的女儿,为了你的爱情就不能断送你的前途。要是皮罗多先生非倒不可,两个人一同倒下去有什么好处?你的铺子本来还可以做他的退步,把你拖倒了不是大家的生路都断绝了么?”
包比诺道:“谢谢叔叔;俗语说得好:人家劝你,听懂就是便宜。”这时他才明白老东家为什么说出那样伤心感慨的话来。
包比诺皱着眉头回到黑洞洞的铺子里。皮罗多也看出他神气变了。
“请你上楼,到我房间去吧。伙计们忙虽忙,我们讲话还是听得见。”
皮罗多跟在包比诺后面,心里的焦急仿佛一个判了罪的人不知道是撤销原判还是驳回上诉。
安赛末道:“亲爱的恩人,我对你的忠心,想必你信得过,我对你完全死心塌地。只是请你允许我问一声,这笔数目是不是能把你完全救过来,还是不过拖延日子,将来仍旧要爆发的?要是这样,拖我下水有什么用?你需要三个月的期票,可是我到期一定付不出。”
皮罗多脸色发白,很庄严的站起来望着包比诺。
包比诺着了慌,说道:“你一定要,我就签吧。”
“没有良心的东西!”花粉商迸着最后一些力量,冲着安赛末说出这句话,好像把安赛末脸上盖了一个耻辱的印。
皮罗多走向大门,出去了。包比诺听了那句可怕的话大为震动,等到定了定神,冲下楼梯,奔到街上,花粉商早已不见了。可是赛查丽纳的情人耳朵里老是听见那个惊心动魄的罪名,眼中也老是看见可怜的赛查那张突然变色的脸。包比诺从此和哈姆雷德一样,身边有了一个可怕的鬼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