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已经向欧洲作了预告,提到花粉商筹备的跳舞会场面伟大;但是日夜不停的工程所引起的谣言一传到商界,大家对跳舞会又有另一种说法。有的说赛查租了三幢屋子;有的说客厅都描了金;又有人说酒席是定的稀奇古怪,新发明的菜;还有一说,做生意的一律不请,只请政府官员;有人狠狠的批评花粉商的野心,笑他自命不凡的政治资历,不承认他受过伤。在第二区里,为了要弄一张跳舞会的请帖而勾心斗角的事已经有好几起;皮罗多的朋友们固然不用操心,普通的熟人却钻谋得厉害。一个人只要有好处给人家,就有人来趋奉。不少人的请帖是费了好大周折才到手的。皮罗多夫妇看到不认识的朋友这么多,大吃一惊。那股争先恐后的劲儿吓得皮罗多太太心里发慌;好日子越近,她脸色越阴沉。她告诉赛查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大的局面有许许多多的零碎事儿,想起就害怕:什么银器呀,玻璃杯呀,冷饮呀,瓷器呀,餐具呀,哪儿去张罗呢?大小事情由谁照管呢?她要皮罗多当天站在上房门口,不曾邀请的人一概不让进来。她听说有的家庭跳舞会就有人冒充朋友混进去,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主人连他们的姓名都叫不出。十天之前,勃拉训,葛兰杜,罗杜阿和营造商夏法罗,宣布屋子准定在十二月十七那个星期天完工;赛查就跟妻子女儿吃过晚饭,在中层楼那个朴素的小客厅里开了一个滑稽的会,商量请帖的名单。那天早上,印刷所已经把帖子送到,粉红卡纸上印着漂亮的斜体字,内容无非照抄交际大全上的一套。
皮罗多说:“嗳!嗳!一个人都不能忘掉啊。”
赛查郑重考虑了一下,哪些请帖该自己送,哪些在晚上派拉盖送。他雇了一辆马车,叫太太坐上去;她帽子上插着鸟毛,披一条想了十五年而新近才到手的开斯棉披肩,倒反乡气十足,变得难看了。夫妇俩穿扮齐整,一个上午拜访了二十二份人家。
赛查道:“那么她大概会来的了。”他只希望客人越多越好。“写下去,赛查丽纳。——我们的房东特·葛朗维伯爵和伯爵夫人,据但尔维说,伯爵是高等法院里最了不起的角色。——啊,我想起来了,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明天请特·拉赛班特伯爵亲自出马,主持我的授勋典礼。应当送一份跳舞会外加吃饭的请帖,给这位荣誉团总裁。——还有伏葛冷先生。赛查丽纳,后面写明跳舞会带吃饭。顺手把希佛勒维和泼洛丹士两家也写上吧,免得忘记。——塞纳州初级法院推事包比诺先生和他的太太。——拉贡家的朋友,御前传达官蒂里翁先生和他太太,还有他们的小姐。听说这位小姐要嫁给加缪索前妻生的一个儿子了。”
赛查道:“等会再说;先写上咱们的经纪人于勒·台玛雷先生和台玛雷太太。”
赛查说:“我已经写信去了。”
赛查说:“哦,他相信咱们的油么?写上去,好孩子。”
赛查看见太太睁开眼来,便提高着嗓子问女儿:“一共多少人啦?”
赛查接着说:“勒巴先生和他太太。——还有商务法庭庭长,庭长太太和两位小姐。刚才写官员的时候我把他们忘了。——罗杜阿先生,太太,小姐。——银行家克拉巴龙先生,杜·蒂埃先生,葛兰杜先生,莫利奈先生,比勒罗先生,比勒罗的房东,丝绸业的富商加缪索先生和他太太,还有他们的少爷,一个在多艺学校念书,一个已经做了律师,听说因为和蒂里翁家攀了亲,快要当法官了。”
赛查太太道:“那姑娘骄横透了,不管什么天气都把我叫到她车门口去讲话。她要来的话,一定是来取笑我们的。”
赛查太太说:“喂,赛查,我希望请吃饭要请陆罗神甫。”
赛查叫道:“嫁给艺术家就是这么个下场。”又压低着声音对女儿说,“瞧,你妈睡着了。哈哈,赛查太太,明儿见。”接着又问赛查丽纳:“你妈的跳舞衣衫怎么啦?”
赛查丽纳,公斯当斯和伙计们集合在大门口,皮罗多一边上车一边说:“有人这样爱我,心里真暖和。”
赛查丽纳道:“跳舞会里的美人儿,要数这位太太第一了;在所有的太太中,我最喜欢她。”
赛查丽纳道:“玛蒂法替他们的朋友高勒维夫妇,丢里埃夫妇说过情,还有沙伊阿他们。”
赛查丽纳说:“她漂亮得很,我喜欢她。”
赛查丽纳说:“噢!别忘了勒巴的小姨子,奥古斯丁纳·特·索默维欧太太。她真可怜!身体很坏,勒巴说她伤心死了。”
赛查丽纳说:“嘿!我保举的人也上了名单了。”
赛查丽纳说:“他要来打牌的。”
赛查丽纳答道:“一百零九,连伙计们都算上。”
皮罗多说:“好吧,名单先从最阔气的人物开场。赛查丽纳,写下来:特·勒农古公爵和公爵夫人……”
皮罗多说道:“赛查丽纳,写罢。——先是塞纳州州长;不管他来不来,总是市政府的领袖,既是大人,就得尊敬。——再写上区长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和他的少爷。(名字后面要注明客人的数目。)——我的同事副区长葛拉南和他太太。那太太长得真难看,可是没办法,不能不请。——民团团长,开首饰铺的居兰尔先生,居兰尔太太和两位小姐。——以上是所谓官方。现在轮到大人物了。——特·冯丹纳伯爵和伯爵夫人,他们的女儿爱弥丽·特·冯丹纳小姐。”
皮罗多太太说:“这么些人安置到哪儿去呢?”又天真的补充道,“再说,过了这个星期天,还有星期一呢。”
大请客的场面需要在家里准备好各种点心糖果,这些麻烦事儿,赛查都替太太打发了。他很聪明,跟有名的希凡酒家办好交涉,租用他们的全套漂亮银器;这笔租金对于业主和田地收入一样可观。希凡承包酒菜,供给听差,还派一个体面的总管来带领,他们的举动行事保险没有问题。希凡要求把中层楼上的厨房和饭间交给他做大本营,准定下午六点开一桌二十客的酒席,半夜一点供应一顿精美的冷餐。皮罗多向福阿咖啡馆定了果汁冰淇淋,说好用镀金调羹,漂亮杯子,放在银盘里端出来。冷饮是向巴黎另外一家有名的铺子唐拉特定的。
大家一齐望着赛查:他穿着黑丝袜,黑绸扎脚裤,全新的宝蓝大氅;大氅外面等会就要扣上一条鲜艳夺目的红丝带,照莫利奈说来是鲜血染红的 。
喜事前两天,赛查看见他女人过于紧张,便道:“你不用慌。中间一层交给希凡,唐拉特和福阿咖啡馆的人;维奥尼看守三楼。咱们把铺子关严,消消停停待在二楼就是了。”
十六日下午二点,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来接赛查上荣誉团办公厅,跟其他十几位骑士一同由特·拉赛班特伯爵授勋。区长上门的时候,花粉商正含着一包眼泪:公斯当斯才送了他两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副金搭扣和一支独粒钻的别针。
公斯当斯说:“赛查,别忘了包比诺先生的内侄,安赛末的表兄荷拉斯·皮安训。”
公斯当斯说:“她做姑娘的时候还不如我呢;她是蒙玛脱街上的女裁缝,替你爸爸做过衬衫的。”
公斯当斯说:“咱们忘了,人家可忘不了。但尔维太太从来不曾来看过我们,昨天傍晚可神气活现的来了。”
公斯当斯说:“你要请冯丹纳伯爵就请吧。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爷儿俩来了,也得有人陪陪他们。”
公斯当斯说道:“接手比勒罗叔叔铺子的高葛冷先生和太太,也写上了吧。他们打算好来的,可怜的小奶奶叫我的裁缝做了一件挺漂亮的跳舞衣服,白缎子衬里薄纱面子的长袍,绣着生菜花,差点儿没像进宫朝见一样穿起铺金衣衫来。不请她是要恨死我们的。”
公斯当斯叫道:“我的天哪!赛查,我们单单为了卖花粉而认识的客人,一个都不能请。特·勃拉蒙–旭弗里公主和你故世的干妈特·于克赛侯爵夫人,论起亲戚来比特·勒农古公爵还要近一些,难道你也请她不成?两位特·王特奈斯先生,特·玛赛先生,特·龙葛洛先生,特·哀格勒蒙先生,还有别的顾客,你都请吗?你好糊涂,你得意得昏了头了……”
从一个阶层爬上另一阶层的人,没有一件事肯办得简简单单的。无论什么人,连皮罗多夫妇在内,天大理由也不准走上正在装修的二楼。赛查答应打杂的拉盖,送他一套新衣服开跳舞会那天穿,只要他严格看守,完全按命令办事。当年拿破仑为了娶奥国的玛丽·路易士,大修公比埃涅行宫的时候,就不愿意零零星星的进去参观;皮罗多也是这样,他要让自己出其不意的快乐一下。可见皮罗多和拿破仑这两个老冤家无意之中又碰上了,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布尔乔亚的虚荣心。所以不能不由葛兰杜先生搀着赛查的手走进新屋,像向导带游客参观画廊一般。一家人还别出心裁,各自发明一套惊人之笔。赛查丽纳这个宝贝女儿,把她小小的家私一百路易,统统买了书送给父亲。有一天,葛兰杜告诉她,父亲房里要有两个书架,因为建筑师也有他的惊人之笔,把卧室同时设计成书房。赛查丽纳听了,就拿全部积蓄捧到书店的柜台上,送父亲一套藏书:什么博须埃,拉辛,服尔德,卢梭,孟德斯鸠,莫利哀,蒲风,费纳龙,特里勒,裴那登·特·圣–比哀,拉·风丹纳,高乃依,柏斯格,拉·哈泼,反正是到处看得见而她父亲永远不会去翻的普通书。跟着来的当然是一份数目惊人的装订账单。那个不守时间,可是赫赫有名的装订艺术家多佛南,答应十六日中午交货。赛查丽纳没有办法,告诉了叔公比勒罗,比勒罗替她付了账。赛查给太太预备的惊人之笔,是一件钉花边的樱桃红丝绒衣衫,就是他刚才跟同谋的女儿提到的。皮罗多太太给新任的荣誉团骑士预备的惊人之笔,是一副金搭扣,一支独粒钻镶的别针。最后,给一家三口共同预备的惊人之笔是整套新装修的屋子,尤其是十五天以后送上门的那些账单。
“高狄沙?他吃过官司。可是没关系;反正他为了我们的头油过几天就出门了……写上吧!你还提到安杜希·斐诺,他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还有加缪索的老丈加陶先生和他的几位少爷。呦!还有勒巴的老丈,白鸽街的琪奥默先生和他的太太,两个老人不过来坐坐罢了。——还有亚历山大·克劳太,赛莱斯丁……”
“还有但尔维和但尔维太太。”
“请他吧,爸爸;能跳舞的男人本来就不多。再说,你那张头油的仿单写得多好,就是他的手笔。”
“爸爸,别忘了安杜希·斐诺先生和高狄沙先生,两个年轻人对安赛末先生都很有帮助。”
“是个作家么?全是不信上帝的家伙。”
“放心,爸爸,一定赶得上。她还以为只有一件跟我一样的绉纱衫呢。裁缝说不用试样子了。”
“对!可是特·冯丹纳伯爵和他的家眷呢?嗯?圣·洛克事变以前,他常到玫瑰女王店里来的,假名叫作大个子雅各,和他一起的还有特·蒙多朗侯爵,假名叫作汉子,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假名叫南德人。那时候他们总是亲亲热热的跟我拉手,对我说:‘亲爱的皮罗多,拿出勇气来!为了王家,跟我们一同牺牲吧!’我们都是参加那次阴谋的老伙计啊。”
“对啦。哦,赛查丽纳已经在包比诺名下写上四个人了。——还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手下的科长拉蒲登先生和他太太。——同一个科里的谷香先生,玛蒂法的不出面的合伙老板,还有他的太太和儿子;顺便也写上玛蒂法先生,太太,小姐。”
“安赛末先生说他将来是个人物,才气跟服尔德差不多。”
“妈妈,你瞧着吧,罗甘太太的钻石项链和她所有的金刚钻都要戴出来了,还要穿上那件钉着玛里纳镂空花边的衣衫。”
“只能在内地吧?”赛查丽纳说。
“写上去,赛查丽纳。咱们是生意人,应当尊重同行——还有罗甘先生和他的太太。”
“再写上我的书办弥德拉先生;咱们的医生奥特里先生,这是为了礼貌,请请罢了,他不会来的。”
赛查回来吃晚饭,快活得脸都白了,挂着勋章对家里的镜子一面一面的照过来。他正在自我陶醉的兴头上,单是扣缎带绝不过瘾,他确是得意扬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告诉太太说:“总裁人真和气,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一开口,他就接受了我的邀请,答应和伏葛冷先生一同来。特·拉赛班特先生是个大人物,是的,和伏葛冷先生一样了不起,写过四十本书呢!而且这位作家是贵族院议员。别忘了称呼他大人或是伯爵。”
“嗳,先吃饭啊,”他女人催着他,又对女儿说,“你爸爸比小孩子还要不得。”
赛查丽纳对父亲说:“你钮子洞上扣了红带子真好看,以后军警都要对你行礼了;明天咱们一块儿出去。”
“是啊,只要有岗位的地方,他们都要对我敬礼的。”
说话之间,葛兰杜和勃拉训两人从楼上走下来。吃过晚饭,先生,太太和小姐可以去看看新屋子了。勃拉训的领班伙计快要钉完窗帘钩子,另外三个人正在点蜡烛。
勃拉训道:“我们要一百二十支蜡烛。”
赛查太太道:“一下子就是二百法郎出门了,照顾了脱吕同铺子。”她抱怨的话没说完,被赛查骑士瞪了一眼,拦住了。
勃拉训道:“骑士先生,你这个庆祝会场面可了不起啊。”
皮罗多心上想:“哼!已经来拍马屁了!陆罗神甫特别嘱咐我要谦虚,不要上这种人的当。对,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
这位圣·安东纳街上有钱的家具商,说话是有用意的,可惜皮罗多没听懂。勃拉训想要赛查请他和他的老婆,女儿,丈母,姑母,试了十几次没有成功,恨死了皮罗多,临走已经不叫他骑士先生了。
正戏之前的彩排开始了。赛查夫妇带着赛查丽纳走出铺子,从街上走进新屋。两扇大门重新做过了,气派不小,从上到下分做一块块大小相等的方格,每一格都嵌着一个上过漆的铁质图案。这种款式的门后来在巴黎极其普通,那时还很时新。穿堂底上是一座笔直的和合式楼梯,中间便是当初皮罗多老大不放心的那个楼梯座子,像笼子似的刚好安顿一个看门的老婆子。地下铺着黑白花纹的大理石,墙壁也漆成大理石颜色;顶上挂一盏四个烛台的古式吊灯。建筑师把华丽和素雅结合在一起。楼梯的踏级用的是磨光白石,铺了一条狭窄的红毯子,越发白得耀眼。第一个楼梯台通到中层楼。上房的门和临街的大门格式一样,不过是全部木料做的。
赛查丽纳赞道:“多么雅致!又没有一点儿叫人注目的东西。”
“对啦,小姐;所谓雅是全靠平台,座子,嵌线和各种装饰的比例恰当;我不用描金,只用素淡的颜色,没有强烈的调子。”
赛查丽纳说:“这是一门学问。”
于是大家先走进一间宽敞而大方的穿堂,铺着地板,装饰简单。朝里去是一间红白两色的客厅,临街一共有三扇窗,壁上的嵌线做得很漂亮,漆的颜色很文雅,没有什么闪光湛亮的东西。壁炉架两边砌着白石柱子,高头的几样摆设挑得很精,一点不俗气,跟其余的装饰很相称。总之,到处是一片和谐,叫布尔乔亚看了只会莫名其妙的赞叹;那境界只有艺术家能创造,他们对最细微的东西都有一套装饰计划。一盏吊灯点着二十四支蜡烛,把红绸窗帘照得辉煌夺目;富有诱惑性的地板叫赛查丽纳只想跳舞。从大客厅进去,走过一间绿白两色的小客室,才是赛查的书房。
两座书架之间很巧妙的嵌着一个暖阁,葛兰杜打开门说道:“我在这儿摆一张床,你或者太太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各有各的卧房。”
赛查道:“架子上插满了精装的书……噢!太太!太太!”
“这不是我,是赛查丽纳送你的。”
赛查把女儿抱在怀里,对建筑师说:“对不起,我做父亲的动了感情了。”
葛兰杜答道:“别客气,先生;你是在自己家里啊。”
小书房以棕色为主,用绿作陪衬。每间房的色调都有连带关系,衔接得非常巧妙:在这一间做主体的颜色,在另一间里只作为点缀;反过来也一样。赛查房内的护壁板上,光彩熠熠的挂着一幅埃罗与莱安特的版画。
皮罗多很高兴的问女儿:“这些都是你买的吗?”
赛查丽纳答道:“这幅美丽的版画是安赛末先生送你的。”
原来安赛末也有他的惊人之笔。
“好孩子,他对我就像我对伏葛冷先生一样。”
接着是皮罗多太太的寝室。建筑师有心巴结这般好人,把这间房装修得特别华丽,讨他们喜欢。他事先答应要在这桩工程上费一番心血,他的确做到了。壁上是糊的白镶边白嵌线的蓝绸,家具是用的蓝绲边的白细呢面子。白石的壁炉架上,时钟的座子是一个维纳斯女神蹲在一块石头上。一条土耳其花式的漂亮羊毛地毯,把这间屋的色调和赛查丽纳卧房的色调连成一片。她那个玲珑小巧的房间糊着波斯绸,摆着一架钢琴,一口带镜子的漂亮衣柜,小床上挂着简单轻便的帐帷,另外还有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家具。
饭厅在皮罗多书房和他太太卧房的背后,从楼梯那边进出,装修的格局是所谓路易十四式,摆一架蒲勒座钟,几口黄铜和螺细嵌花的酒柜,糊壁绸上钉着铜帽钉。
三个人心花怒放,快乐得无法形容。皮罗多太太回到寝室的时候,丈夫送的镶花边樱桃红丝绒衣衫,已经由维奥尼轻手轻脚的放好在床上;等她一发觉,大家更是说不尽的高兴。
公斯当斯对葛兰杜说:“先生,你做了这个工程,名气可大了。明儿晚上我们有一百多客人,他们都要称赞你呢。”
赛查道:“我一定替你扬名。来的都是商界中的头儿脑儿,你一夜工夫出的名胜过你盖一百幢屋子。”
公斯当斯激动之下,再也不想到费用,也不想批评丈夫了。那也是有缘故的。她一向认为安赛末聪明绝顶,能干非凡;当天早上他送埃罗与莱安特的版画来,告诉公斯当斯护首油必定成功,他正在拼命的干。这个情人还担保,皮罗多这回摆阔虽然要花很多钱,但他在头油上分到的赚头,不出半年就好抵销。公斯当斯提心吊胆了十九年,能够无忧无虑的快活一下,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怪舒服的;因此她答应女儿再也不开口扫丈夫的兴,自己也决意痛痛快快的享受一番。
十一点左右,葛兰杜走了;公斯当斯抱着丈夫的脖子,高兴得直淌眼泪,说道:
“啊!赛查!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简直要疯了。”
赛查微笑道:“要能长久才好,是不是?”
“一定长久的,现在我不怕了。”
赛查道:“好吧,这一下你算是赏识我了。”
他们俩一个是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十八年前在圣·路易岛上小水手铺子里当领班小姐;一个是可怜的乡下人,手里拿着木棍,脚上穿着钉鞋,从都兰走到巴黎来的,如今一片好心,为了国庆居然办起大规模的喜事来;我想凡是胸襟宽大,肯承认自己缺点的人,必定认为他们是应当得意和高兴的。
赛查道:“天哪!现在要是有个客人上门,叫我出一百法郎也愿意。”
恰好维奥尼上来通报,说是陆罗神甫来了。
陆罗神甫当时是圣·舒比斯教堂的副堂长。精神的力量要算在这位圣洁的教士身上表现得最清楚了。接触过他的人对他都留着深刻的印象。一脸苦相,长得非常丑陋,叫你看了竟不相信他是个好人;但他道行高超,眉宇之间自有一副庄严的气概,预先照出天国的光彩。五官虽然难看,却有股天生的忠厚样儿把五官贯串在一起;不整齐的线条也被慈悲的火焰净化了,这种现象和使克拉巴龙暴露出兽性和下贱的现象正好相反。教士脸上的皱纹完全表现出希望,信仰,慈悲三大美德的妙用。他说话又慢又温和,深深的打入你的心里。他穿的是一般巴黎教士的服装,披一件栗色大氅。生性高洁,没有一点野心,将来天使们把他的灵魂交还给上帝的时候,还是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纯洁。他经不住路易十六的女儿力劝,才接受了巴黎的一个教区,而且还是一个极清寒的教区。他瞧着皮罗多家豪华的场面,神气不大放心,对三个兴高采烈的商人笑了笑,摇了摇他花白的头,说道:
“孩子们,我的职务不是赶热闹,而是安慰受难的人。我特意来谢谢赛查先生,同时向你们道喜。等这个美丽的孩子出嫁的时候,我再来吃喜酒,别的宴会我不参加了。”
过了一刻钟,神甫走了;花粉商和他女人都没有敢请他参观新屋。严肃的客人来过一下,把赛查的一团高兴浇了几滴冷水。当夜各人睡在奢华的房里,平时想要的许多实用而美丽的小东西,这一下都到手了。赛查丽纳对着白石梳妆台的镜子,帮母亲卸装。赛查自己也置办了几样奢侈品,马上用起来。三个人想着第二天的快乐,睡熟了。
下一天,望过弥撒,做过晚祷,下午四点光景,把中层楼暂时交给了希凡铺子的人,赛查丽纳和母亲两个开始打扮。赛查太太穿上镶花边的短袖樱桃红丝绒衣衫,再合适没有了:美丽的胳膊还很娇嫩,胸脯雪白,肩膀和脖子的线条非常优美,经过贵重的料子和富丽的色彩一衬托,越发耀眼。女人觉得自己风头十足的时候,都不免沾沾自喜;这点心情使赛查太太的希腊式侧影更加妩媚动人,像宝石上的雕像那么细腻的美,也全部表现出来了。赛查丽纳穿一件白绉纱衫,头上戴一个白玫瑰的花环,腰里也系着一朵玫瑰,披肩一直遮到胸部,显得端庄稳重,包比诺看着简直被她迷住了。
公证人太太参观屋子的时候对丈夫说:“这些家伙想压倒我们。”
她眼看自己比不上赛查太太漂亮,气恼得很。因为对手的高低,每个女人都心中有数。
罗甘轻轻的回答说:“哼,日子不会长的。过些时候,你会在街上碰见这可怜的婆子搬着脚走路,家私都败光了,你还不是照样压倒她么?”
特·拉赛班特先生坐了车把学士院的同僚伏葛冷接着一起来。伏葛冷态度非常殷勤。花粉商太太光彩熠熠,两位学者对她赞不绝口,用的都是一套科学的字眼。
化学家说:“太太,你保养得这样年轻貌美,科学家就研究不出这个秘诀。”
皮罗多说:“学士先生,这儿差不多是您自己的家。”又回过头来向荣誉团总裁解释道:“真的,伯爵,我的家业全靠伏葛冷先生帮忙。——大人,请允许我介绍商务法庭庭长。——这位是特·拉赛班特伯爵,贵族院议员,法兰西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又告诉陪着庭长的约瑟·勒巴:“他写过四十本书呢。”
客人准时到齐。生意人请客照例兴致十足,特别热闹,夹着许多粗俗的打趣,叫人笑个不停。精致的菜,名贵的酒,吃得人人赞赏。回到客厅喝咖啡的时候,正好九点半。几辆出租马车已经送了一批女客上门,等不及的想来跳舞。过了一小时,客厅里挤满了人,舞会的场面越来越大了。特·拉赛班特先生和伏葛冷先生起身告辞,急得皮罗多一直跟到楼梯头上还在苦苦挽留。包比诺法官和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总算被他留了下来。特·冯丹纳小姐,拉蒲登太太和于勒太太,是贵族,官场和金融界三方面的代表,相貌既漂亮,态度衣着又高雅大方,在场子里自然与众不同。其余的女客可是都穿得笨重,呆板,乡气;一般布尔乔亚的庸俗,和那三位太太的轻盈妩媚对照之下,愈加赤裸裸的刺目了。
这时,圣·但尼街上的布尔乔亚正在耀武扬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样儿表现得淋漓尽致。平日他们就喜欢把孩子打扮成枪骑兵,民兵;买《法兰西武功年鉴》,买《士兵归田》的木刻,看了《穷人的葬礼》赞叹不止;去民团值班的日子特别高兴;近郊有所自己的屋子,星期天一定得上那边玩儿。他们想尽方法学时髦,希望在区公所里有个名衔。这些布尔乔亚对样样东西都眼红,可是本性善良,肯帮忙,人又忠实,心肠又软,动不动会哀怜人:他们为福阿将军的遗孤捐钱,也为希腊的复国运动捐钱,可不知道希腊人在海上打劫;美洲的难民区结束了好久,捐款还照旧送去。他们为了好心而吃亏,品质不如他们的上流社会还嘲笑他们的缺点;其实正因为他们不懂规矩体统,才保住了那分真实的感情。他们一生清白,教养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劳,还有许多别的优点,可惜一踏进上层阶级就保不住了;但是像克利沙勒那样的老实人娶起老婆来,还是喜欢这些头脑简单的姑娘。参加皮罗多家跳舞会的就是这一类的布尔乔亚;在龙巴街开药材铺,跟玫瑰女王做了六十年交易的玛蒂法,便是他们出色的代表。
玛蒂法太太有心做出庄严的样子,裹着头巾,穿一件笨重的钉金片的紫酱衣衫,配上她自命不凡的气概,罗马人派头的鼻子,发亮的暗红皮色,倒也十分调和。至于玛蒂法先生,尽管民团大操的时节好不威风,老远就看见他滚圆的肚子,亮晶晶的挂着表链和一大串小玩意儿,但在家的确受着账台上的凯塞琳二世支配。他矮胖身材,鼻梁上架着眼镜,高领头几乎碰到后脑勺子,他的低嗓子和丰富的辞汇特别引人注意。
他从来不说高乃依而说“崇高的高乃依”。提到拉辛总是“温厚的拉辛”。至于服尔德,噢!服尔德“写无论什么体裁都是第二流,机智多于天才,但终究是个天才。”卢梭么,“他多疑,骄傲,终于自己吊死了。”比隆在布尔乔亚眼中是个大人物,玛蒂法讲些比隆的轶事,内容既无聊,口齿也笨拙。他有点儿色眯眯的,一心都在女演员身上;有人还说他学着加陶老头和有钱的加缪索的样,养着一个情妇呢。有时,玛蒂法太太看见他要讲什么故事了,赶紧直着嗓子对他嚷:“胖胖,讲话小心点儿!”她很亲密的把丈夫叫作胖胖。这位魁梧奇伟的药材王后使冯丹纳小姐连贵族的尊严都顾不得了,一听见她对玛蒂法说:“胖胖,吃冰别这样穷形极相,多难看!”就忍不住抿着嘴笑。
要说明上流社会和布尔乔亚的差别在哪儿,比着要布尔乔亚消灭这个差别更难。那些女的为了身上的穿戴拘束不堪,可又念念不忘自己穿着新衣服:那副天真的得意样儿说明她们平时太忙,难得有跳舞的机会。至于另外三个妇女,虽则代表三个阶层,可是态度都随随便便,跟平常一样,不像是特意打扮起来的,既不因为穿戴华丽而自鸣得意,也不在乎人家的印象。她们穿好跳舞衣衫,照着镜子轻轻巧巧的收拾一两下就算停当。脸色不过分兴奋,跳舞的风度跟无名的天才在古雕塑上表现的一样潇洒,妩媚。其余的女人恰好相反,身上有着做活的标记,举动姿势都那么俗气,玩也玩得太高兴;眼睛东张西望,毫无顾忌,讲话直着嗓子,不知道跳舞会上的谈话应该低声细语,才有那种微妙的气氛。她们不会摆出一副俨然的正经面孔,在一言半语之间说些俏皮话,也不像有涵养的人那么气度安闲。所以拉蒲登太太,于勒太太和冯丹纳小姐,存心要来拿花粉商家的跳舞会取乐。在买卖人家的眷属中间,她们三个凭着懒洋洋的姿态,文雅的装束,脸上的表情,显得出人头地,好比歌剧院的主角在蠢俗的跑龙套中间一样凸出。大家瞪着眼打量她们,又诧异又忌妒。罗甘太太,公斯当斯和赛查丽纳,可以说是生意人和三个贵族太太之间的桥梁。舞会照例有个高潮,大片的灯光,音乐,快乐的心情,跳舞的兴致,使人飘飘然像喝醉了酒一般;大合奏越来越响亮,连人物的雅俗也分不清了。那天的舞会刚要热闹起来,冯丹纳小姐预备走了,她正在找父亲一同回家,皮罗多一家三口就急忙赶来,不肯让贵族全部撤退。
傲慢的姑娘对花粉商说:“府上有股特别优雅的香味,真是难得。”
皮罗多被众人捧糊涂了,没有听懂;他女人可是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加缪索说:“为了国庆办这样的喜事,也是你的光荣。”
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说:“我很少看到这样有气派的跳舞会。”他在应酬场中说句把假话本来不算稀奇。
但是皮罗多听了所有的好话都信以为真。
勒巴太太道:“场面真好看,乐队也妙极了!你可愿意为我们多开几次跳舞会么?”
台玛雷太太道:“屋子多美!可是你亲自设计的?”
皮罗多居然扯起谎来,暗示装修的款式都是他的主意。至于赛查丽纳,每次四组舞都有人邀请;她觉得安赛末·包比诺对她体贴极了。
离开饭桌的时候,安赛末凑着她耳朵说:“依我的心思,一定请你跳一次四组舞;可是我不能贪图一时快乐,伤害咱们俩的自尊心。”
但赛查丽纳偏要当夜的跳舞会由她跟包比诺两人开场;在她眼里,两腿笔直的男人走路谈不上风度。包比诺听着姑母撺掇,一边跳舞,一边竟大着胆子对这个迷人的姑娘谈起爱情来,不过和胆怯的情人一样,只敢用旁敲侧击的方式。
“我的家业全靠你哪,小姐。”
“怎么靠我呢?”
“只有一个希望能使我挣起家业来。”
“那就希望吧。”
包比诺说:“你这句话包含多少意思,你知道没有?”
赛查丽纳俏皮的笑着说:“我是叫你对家业存着希望呀。”
跳完四组舞,安赛末使劲抓着高狄沙的胳膊,说道:“高狄沙!高狄沙!你非成功不可,要不然我就活不了。事业成功才能把赛查丽纳娶过来,她和我说过了。你瞧她多好看!”
高狄沙道:“不错。她打扮得漂亮,并且还有陪嫁;咱们把她浸在油里就是了。”
罗杜阿小姐和克劳太十分投机,叫皮罗多太太瞧着很伤心,因为她一向要女儿嫁一个巴黎的公证人,而罗甘已经指定克劳太接他的后任。比勒罗叔叔和小老头儿莫利奈招呼了一下,坐在书架旁边的靠椅上,瞧着牌桌上的客人,听人家谈话;有时也站在客厅门口张望,看女士太太们头上插着鲜花,跳起舞来像许多花篮在那里抖动。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看破世情的哲人。
男客都俗不可耐,只有杜·蒂埃算有了上流社会气派,拉·皮耶第埃少爷是个初出道的公子哥儿,几个官方人物和于勒·台玛雷也还比较像样。余下的人面孔多少有点滑稽,成为这个跳舞会的特色。其中有一张脸尤其轮廓模糊,像一个共和政府时代的五法郎铜币,但身上的打扮使他显得很特别。读者想必知道,我说的就是那个巴太佛大院的地头蛇。他穿着在柜子里放得发黄的细布衬衫;还有心卖弄,胸前戴着祖传的镶花边百裥颈围,扣一支似蓝非蓝的宝石别针;下身穿一条黑绸扎脚裤,两条纱锭般的细腿好容易撑住了他的身体。赛查得意扬扬,带着他参观建筑师在二层楼上装修的四个房间。
莫利奈道:“哎!哎!先生,这是你的事儿。不过我的二层楼这样装修过了,将来好租到三千法郎出头呢。”
皮罗多说了句笑话扯开去了,可是也觉得小老头儿的口气把他刺了一针。
莫利奈放冷箭一般说的将来好租到……那句话,意思是:“这家伙是个败家精,我的二层楼很快就能收回。”
杜·蒂埃首先注意到这位房东在表链上挂着斤把重的小古董,绿颜色的大氅已经发白,衣领翘成一副怪样子,神气活像一条响尾蛇。再加他脸色发青,眼露凶光,给杜·蒂埃印象更深。银行家便过去招呼这个放债的小头目,打听他为什么这样得意。
莫利奈一只脚站在大客厅里,一只脚站在小客厅里,说道:“先生,这边是葛朗维伯爵的产业,但一到那边,”他指着大客厅,“我就在自己屋里了,因为那幢屋子是我的。”
莫利奈最喜欢有人听他讲话,看见杜·蒂埃聚精会神听着,高兴极了,马上把自己的身份,习惯,姚特冷先生的蛮横,跟花粉商订的条件,讲了一遍;当然,要是他不通融,皮罗多的跳舞会是开不成的。
杜·蒂埃说:“怎么,赛查先生已经把房租付给你了?这和他向来的习惯完全相反。”
“噢!那是我要求的。我待房客好得很哪!”
杜·蒂埃私下想:“倘若皮罗多老头破产,叫这个小混蛋当破产管理人倒再好没有。那张出口伤人的利嘴很有用处。他准是和陶米蒂安一样,在家没事,拿掐死苍蝇做消遣的 。”
杜·蒂埃上了牌桌,克拉巴龙听着他的吩咐已经先入局了。杜·蒂埃觉得有了灯罩做掩护,那冒充的银行家就不会被人识破。他们俩的态度像素不相识的一样,你再疑心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勾结。高狄沙知道克拉巴龙的来历,只是不敢上前相认;那位有钱的掮客摆着暴发户面孔,好不威严的把高狄沙冷冷的瞪了一眼,分明是不愿意他过来招呼。
清早五点左右,跳舞会像一个明亮的花炮一般熄下来了。摆在圣·奥诺雷街上的一百多辆马车,只剩下四十辆光景。大家跳着蒲朗日舞,过后又是高底翁舞,英国快步舞。杜·蒂埃,罗甘,加陶的儿子,葛朗维伯爵,于勒·台玛雷,一块儿玩蒲育德。杜·蒂埃赢了三千法郎。东方发白,烛光暗淡了,打牌的客人过来看最后一次的四组舞。布尔乔亚的寻欢作乐照例要闹哄一阵收场。大人物走了。余下的都跳舞跳得兴高采烈,屋子里暖烘烘的,不管多么和顺的饮料总有些酒精在内,使老太太们僵硬的筋骨也松动起来,加入四组舞放肆一下。男人们疯疯癫癫,烫的头发全走了样,掉下来挂在脸上,一副滑稽样儿叫人看了好笑。年轻的妇女做出轻狂的样子,头上的鲜花掉了不少。屋子里笑声不绝,仿佛专管诙谑的莫缪斯神到了世界上,给布尔乔亚来一套插科打诨的节目。人人想到第二天又得受工作束缚,便赶紧说笑打趣,玩个痛快。玛蒂法戴着女人帽子跳舞;赛莱斯丁一味的寻开心。四组舞跳个没结没完,有些女的换姿势的时候,拍手拍得特别过火。
皮罗多满心欢喜,说道:“他们玩得多高兴啊!”
公斯当斯对她叔叔说:“只要不打烂东西就好。”
杜·蒂埃向他老东家告别的时候说:“跳舞会我见得多了,这样盛大的场面还是第一回碰到。”
皮罗多那时的心情只有诗人能了解。读者想必记得贝多芬在八阕交响乐中写过一段幻想曲,气魄的雄伟像一首诗,放在C小调交响乐的结尾作为高潮。主题的内容非常丰富,大概就因为此,这阕交响乐驾于其他几阕之上。出神入化的作者用大段音乐作高潮的准备。哈巴纳克完全了解作者的用意,他精神抖擞的舞动棍子,揭开一幅绚烂的画面,引进那个光芒四射的主题把全部音乐的威力发挥出来,叫诗人们听了不能不神摇魄荡。唯有这个时候,他们才体会到那个跳舞会对皮罗多精神上的作用,就等于贝多芬的音乐对诗人的作用。一个姿容绝世的仙女拿着棍子冲出来;众天使拉开紫红缎子的帷幕,连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能听到。一重重黄金的门户全是钻石做的铰链,雕刻精工,有如翡冷翠教堂的铜门。五光十色的奇景目不暇接,巍峨壮丽的宫殿连绵不断,进进出出的人物都不是凡胎俗骨。象征财富的香烟袅袅不绝,幸福的神坛上灯烛辉煌,阵阵异香在空中荡漾。仙子们穿着蓝边的白袍,带着恬静的笑容在你面前翩然掠过,身段窈窕,美貌非人世所有。爱神在天上飞翔,拿着火把到处散着火花。音乐滔滔汩汩的流着,浸润你的心田,对每个人都不啻琼浆玉液;你觉得有人爱你,得到了渴望已久而说不出名字来的快乐。暗中的心愿一时都实现了,你深深的受了感动。乐队指挥带着你在天上邀游,正当你听着神奇的曲调恋恋不舍,心中喊着再来一次的时候,低音乐器却奏出一段音调深沉,神秘莫测的过门,突然之间把你送回到冷酷的世界上。
这便是那个美妙的最后乐章的最精彩的段落,那个精神境界就是赛查夫妇在跳舞会中经历到的。不过那阕商业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不是贝多芬的作品,而是为他们伴奏的高利南用笛子吹出来的。
皮罗多一家三口疲倦极了,也快活极了,早上朦胧入睡的时候,耳朵里还隐隐约约听见跳舞会的余音。赛查可没想到,这次喜事连同房屋的装修,新置的家具,当天的饮食,新做的衣衫和还给赛查丽纳买书的钱,一共要花到六万法郎。这就是王上给花粉商的钮子洞扣上一根害人的红丝带的代价。
赛查·皮罗多倘若倒霉的话,这笔大浪费尽可以把他送上轻罪法庭。生意人花的钱要是被认为挥霍过度,他的破产就是犯法的。因为糊涂或者不会经营而上轻罪法庭,可能比为了一桩大骗局而上重罪庭更可怕。在有些人眼里,与其做傻瓜,宁可做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