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多数别的年轻主妇一样,梅格带着当个模范管家的决心,开始了她的婚姻生活。应该让约翰感到家像伊甸园,看到妻子笑脸常开,日子过得豪华舒适,若是衣服上的钮扣掉了,就及时钉上,决不让他察觉。梅格对家务倾注了无数的爱心、精力与诚心,因此,尽管遇到了一些困难,她必然还是会成功。她的伊甸园并不宁静,因为小妇人过分急于讨丈夫欢心。她像个真正的马大,忙忙碌碌,为家事拖累着。有时,她累得甚至笑不出来——吃了美味佳肴,约翰反弄得消化不良,忘恩负义地要求吃清淡饭菜。至于钮扣,她不久就学会惊叹它们又掉到哪儿去了,然后摇头说男人粗心,威胁要让他自己钉,看看他钉的扣子是否更能经得住他笨手笨脚的急扯乱拽。
他们非常幸福,即便后来发现光有爱情不能过活。梅格隔着平常的咖啡壶向丈夫微笑。约翰发现妻子姿色未减。梅格也能从日常的分别中领略到浪漫柔情。丈夫吻过她便柔声轻问:“亲爱的,晚餐要小牛肉还是要羊肉?”小屋不再是华居,而成了过日子的处所,年轻的夫妇不久就认识到这是好的变化。开始,他们做着过家家的游戏,孩子般地嬉戏着。后来,约翰作为一家之主感到肩膀上责任重大,稳步经起商来。
梅格脱下麻纱披肩,系上大围裙,像前面说的那样,不加考虑,干劲十足地投入家务中。
趁着对烹调的热衷,她读完了科尼利厄斯夫人的《菜品》,耐心细致地解决烹饪疑难,好像那是数学作业。有时,成功了她便邀请全家人过来帮忙吃掉丰盛的宴席,失败了便私下派洛蒂将食物送给小赫梅尔们去吃,以便掩人耳目。晚间和约翰一起结算家庭收支,这常使她的烹调热情一度止歇,接下来过一阵子节俭日子,那可怜的人儿只能吃到面包布盯大杂烩,喝再加热的咖啡,令她大伤脑筋,尽管他坚毅的忍受力值得称道。可是不久,梅格虽没找到持家的"中庸之道",却又为家庭财产添了件年轻夫妇非有不可的东西——家用腌坛。
带着主妇燃烧的热情,为了贮藏室存满家制食品,梅格着手腌制栗果冻。她让约翰定购一打左右的小坛子,另外买些糖,因为,他们自家的醋栗已经成熟,需要立即处理。约翰坚信"我的妻无所不能",自然也为她的技艺自豪,他决意满足妻子的愿望,让他们唯一的果实以最悦人的形态贮存起来预备冬用。于是,四打可爱的小坛子、半桶糖给运回来了,还带回个小男孩帮她摘醋栗。年轻的主妇将漂亮的头发束进一顶小帽里,袖子挽到胳膊,系上条格子花围裙,开始了工作。她这条围裙虽说有围嘴,看上去还挺俏。她对成功深信不疑,难道不是见过罕娜做过上百次吗?开始,那一排坛子着实使她吃了一惊,不过约翰非常喜欢吃果冻,橱子顶层放一排可爱的小坛子,看上去也不错。因此,梅格打算把所有的坛子都装满。她花了一整天时间,摘呀,煮呀,滤呀,忙着制她的果冻。她竭尽了全力,向科尼利厄斯夫人的书本讨教,绞尽脑汁想回忆起她没做好的地方罕娜是怎么做的。她重复,重新加糖,重新过滤,然而,那讨厌的东西就是"不结冻”。
她真想就这样系着围裙跑回家求妈帮忙。可是她和约翰曾商定决不让他的小家的烦恼、试验、争吵去烦扰家人。争吵一词当时使她们发笑,好像这个词包含的意思荒唐可笑。她们履行了决议,尽量自己解决问题,也没人干预他们,因为这个计划是由马奇太太提议的。梅格只好在那个酷热的复日,与不好对付的蜜饯孤军奋战。到了五点,她坐在乱七八糟的厨房里,绞着一双弄脏了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梅格刚开始令人兴奋异常的新生活时,总说:“只要他高兴,我丈夫什么时候都可以带朋友来家,我会随时都准备好,不会忙乱,不会责怪他,也不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他会看到一个整洁的屋子,一个愉快的妻子,和一顿丰盛的晚餐。约翰,亲爱的,别等着我批准,想请谁就请谁。他们肯定能得到我的欢迎。”的确,那是多么诱人!听到这么说,约翰得意洋洋,有这样优秀的妻子真是福气。然而,尽管他们经常有客人,可是客人们从来没有不期而至,到目前为止,梅格根本就没有机会表现。现实世界总是有这种情况发生,而且不可避免,我们只能惊诧、懊恼,并尽力忍受。
一年有那么多天,约翰偏偏选中那一天出人意料地带了一个朋友回家。若不是因为他全忘了果冻的事,实在不可原谅。约翰庆幸早晨定购了一些美食,并且确信这时已经做好了,他沉浸在美妙的期待中:饭菜可口,娇妻跑着前来迎接夫君。带着年轻主人兼丈夫的满足感,他伴随朋友走向自己的宅第。
他来到鸽房,大失所望。前门通常是好客地敞开着,现在不仅关着,而且锁上了。台阶上昨日踩上的污泥犹在,客厅的窗户紧团,窗帘拉着,游廊里见不着他身穿白衣、头戴迷人小蝴蝶结、手是做着针线活的漂亮妻子,也见不着眼睛明亮的女主人羞怯地笑迎客人。没有那回事,除了一个粗野小子在醋栗丛下睡觉,屋里没一个人影。
“恐怕出了什么事,斯科特,到花园里来,我得去看看布鲁克太太。”约翰被寂静冷落的气氛弄得惊慌起来。
随着一股刺鼻的烧焦的糖味,他匆匆绕过屋子。斯科特先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满脸疑惑。他小心翼翼地和约翰保持一定距离。突然布鲁克消失了,但是斯科特很快既能看见也能听见眼前的一切了。作为一个单身汉,他十分欣赏眼前的景象。
厨房里笼罩着混乱与绝望。一种类似果冻的东西从一个坛子滴到另一个坛子。一只坛子躺在地上,还有一只在炉上欢快地烧着。具有条顿民族冷淡气质的洛蒂,正平静地吃着面包,喝着醋栗酒,因为那果冻还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液体状,而布鲁克太太正用围裙捂着头,坐在那里沮丧地抽泣。
“我最亲爱的姑娘,出了什么事?”约翰冲进去叫了起来,他看到了妻子烫伤的手,方才知道她的痛苦,真是糟糕的景象。又想到花园里的客人,不由暗地惊惶。
“噢,约翰,我真是太累了,又热又躁又急。我一直在弄这果冻,最后筋疲力荆你得帮我一把,不然我要死了!”说着,疲倦之极的主妇一下扑进他的怀里,给了他一个甜蜜的欢迎,这个欢迎很实在,因为,她的围裙和地板同时都受过了洗礼。
“亲爱的,啥事让你烦心?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约翰焦急地问道,一边温柔地吻着小帽顶,小帽子已经歪到一边了。
“是的。”梅格绝望地抽泣着。
“那么,快快告诉我,别哭了,再坏的事儿我都能承受,快说出来,我的爱。“那个——那果冻不结冻,我不知道咋办。”约翰-布鲁克大笑起来,那种笑以后再也没敢有过。它给了可怜的梅格痛苦的最后一击,好嘲弄的斯科特听见这开心的笑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这些?把它们都扔到窗外,别再烦心了,你想要果冻我给你买上几夸脱,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样发作了,我带了杰克-斯科特来吃晚饭,而且——"约翰没说下去,因为梅格一把推开了他,拍着手做了个悲惨的手势,坐进了椅子,用混合着愤怒、责备、沮丧的语调高声叫道——“带人来吃饭,到处乱七八糟!约翰-布鲁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嘘,他就在花园里!我把这倒霉的果冻给忘了,可现在没法子了。”约翰焦急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你本来应该传个话回来,或者早上和我说一声,你本该记住我有多忙,”梅格负气地接着说道。惹恼了的斑鸠也会啄人的。
“早上我还不知道呢,况且没时间传话回来,我出去的路上碰到他的。我从未想过要你批准,因为你总说我可以随意带人来。我以前从来没试过。我死也不会再这么做了!”约翰委屈地补了一句。
“我倒是希望你不这么做!立刻把他带走,我不见他,也没有晚饭。”“好吧,我喜欢这样!我送回来的牛肉和蔬菜在哪?你答应做的布丁又在哪?”约翰叫着,冲向食品柜。
“我什么也没时间做,我打算上妈那儿去吃的,对不起,可是我太忙了。”梅格的眼泪又来了。
约斡脾气温和,但毕竟是个人。工作了长长的一天回到家,又累又饿,充满希望,可看到的却是乱七八糟的屋子,空荡荡的桌子,加上个焦躁的妻子,这可不利于身心的休息。然而,他还是控制了情绪,要不是又触及那倒运的字眼,这场风景就会平息了。
“我承认,是有点麻烦,可是,如果你愿意助一臂之力,我们会克服困难招待好客人,还会很开心的。别哭了,亲爱的,加点儿劲,为我们做些吃的。给我们吃冷肉、面包、奶酪,我们不会要果冻的。”他是想开个善意的玩笑,可那个字眼决定了他的命运。梅格认为,暗示她悲惨的失败太残酷了。他这样一说,梅格忍无可忍了。
“你自己想办法解决麻烦吧,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不能为任何人-加劲-了,这就等于用骨头、粗制面包和奶酪招待客人,我们家不能有这种事情,把那个斯科特带到妈那儿去,和他说我不在家,病了,死了——随你怎么说。我不要见他,你们俩尽可以笑话我,笑话我的果冻,想怎么笑就怎么笑。在这里你们什么也别想吃到。”梅格一口气说完这些具有挑衅味儿的话,扔掉围裙,匆匆撤离阵地,回到卧室独自伤心去了。
她不在期间那两个做了些什么,她无从知晓,只是斯科特先生并未给"带到妈那儿去"。他们走后,梅格从楼上下来,发现杯盘狼藉,使她不寒而栗。洛蒂报告他们吃了"很多东西,大笑着,主人让她扔掉所有的甜玩意儿,把坛子收起来。”梅格真想去告诉妈妈,可是,对自己错误的羞耻感,以及对约翰的忠心阻止她这么做。”约翰是有些残酷,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坐下来等待约翰来求她原谅。
不幸的是,约翰没来,他没这样看待这件事,和斯科特在一起时他将之视为玩笑,尽可能原谅他的小妻子。他这个主人当得热情周到,结果,他的朋友很欣赏这个即席晚餐,答应以后再来。约翰其实很生气,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他认为是梅格使他陷入了麻烦,然后在他需要帮助时丢弃了他。”让人家随时随地带人回家,相信她的话这样做吧,又发起怒来,责怪人,将人家丢于危难中不顾,让别人嘲笑、可怜。这样不公平,不!确实不公平!梅格得明白这一点。”吃饭时,他怒火中烧。可是送走斯科特,踱步回家时,内心风暴已经平息,一阵温情袭上心头。”可怜的小东西!她尽心尽意想让我高兴,那样做让她难堪。当然,是她错了,可是她太年轻,我得耐心些,教教她。”他希望她没有回娘家——他讨厌闲话和别人的干涉。有那么一会儿,一想到这些他又来了气,接着,又担心梅格会哭坏身子,心就软了下来。他加快了步子,决心平静地、友好地、坚定地、相当坚定地向她指出,她身为妻子错在哪里。
梅格同样决心"平静地、友好地、但是坚定地"向他指出做丈夫的职责。她很想跑过来迎接他,请求原谅,让丈夫亲她,安慰她,她肯定他会这么做的。可是,她当然没有这么做。她坐在摇椅里看到约翰过来,便一边摇着,一边做针线,嘴里自然地哼着小调。好像一个坐在华丽客厅里的阔太太。
约翰没看到一个温柔、悲伤的尼俄伯,有点失望。但是,自尊心要求对方先致歉,他便没有表态,而是悠闲地迈步进屋,坐进沙发,说了句最贴切不过的话:“我们要重新开始,亲爱的。”“不反对。”梅格的答话同样镇定。
布鲁克先生又提了些大家感兴趣的话头,都让布鲁克太太一泼冷水浇灭了。谈话兴趣减弱了。约翰走到一扇窗户前,头,变形成石后继续流泪。
打开报纸,仿佛把自己包了进去。梅格走到另一扇窗前,做起针线,仿佛她拖鞋上的新玫瑰花结在生活必需品之列。谁也不说话,两个人看上去却"平静而坚定",但却感到非常不舒服。
“天哪!”梅格想着,”真像妈妈说的,结了婚的日子真难过,真的既需要爱情,又需要巨大的耐心。”“妈妈"一词又让她联想起很早以前母亲给她的其他建议,当时接受时又是怀疑又是抗议。
“约翰是个好人,可也有他的缺点。你得学会发现它们,容忍它们,记住你自己也有缺点。他个性很强,但绝不会固执己见,只需你友善地和他讲道理,不要急躁地反对他。他处事顶真,尤其讲求事实,这种性格不坏,尽管你说他-爱小题大作。梅格,千万别在言语行动上冲撞他,他会给你应有的信任和你所需要的支持。他有脾气,但不像我们那样——一阵火发完,然后烟消云散——他那种沉寂的怒火极少发作,可是势头凶猛,一旦点燃,很难扑灭。小心点,要非常小心,不要引火烧身。太平幸福的生活取决于你对他的尊重、注意,假如你俩都犯了错,你要首先请求原谅,提防不要误解,这些往往导致更大的痛苦与悔恨。”梅格坐在夕阳下做着针线,回想着妈妈的这些话,尤起是后面的话。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严重分岐。她回忆起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现在听起来又愚蠢,又不友好,她的怒气也是那样孩子气。想到可怜的约翰回家后碰上这么个场面,她心软了。她含着眼泪瞥了他一眼,可是他没有感觉。她放下针线活站起身来,想着:“我来第一个说-原谅我。”可是他似乎没听见。她慢慢地穿过屋子,自尊心难咽这口气呀。她站到他身旁,可是他头也不转。有一刻她感到她好像真没法这样做,随后又想:“这是开始,我尽我的责任,这样就没有什么可怪自己的了。”于是,她俯下身,轻轻地在丈夫额上吻了吻。当然,一切都解决了,这悔悟的吻胜过千言万语,约翰马上将她搂在膝上,温柔地说:“笑话那些可怜的果冻小坛子太不好了,原谅我,亲爱的,我再也不了。”然而,他还是笑话了,啧啧,是的,笑了上百回。梅格也笑了,两个人却笑说那是他们做的最甜的果冻。因为,那个小小的家用腌坛保住了家庭的和气。
这件事过后,梅格特意邀请斯科特先生吃饭,为他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不让他感觉女主妇忙得疲惫不堪。在这种时候,她表现得欢乐、优雅,一切进行得顺利、称心。斯科特先生说约翰这家伙真幸福,回家时一路上摇着头感叹单身汉的日子太苦。
到了秋天,梅格又有了新的考验的经历。萨莉-莫法特和她恢复了友谊,常跑到小屋来闲谈,或者,邀请"那可怜的人儿"去大房子玩。这使人愉快,因为在天气阴暗的日子,梅格常感到孤独。家人都很忙,约翰到夜里才回来,她自己除了做针线,读书,或者出去逛逛,没多少事可做。结果梅格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和她的朋友闲谈、闲逛的习惯。她看到萨莉的一些好东西,渴望也能拥有它们,并为自己得不到而感到可怜。萨莉很友好,常提出送给她一些她想要的小玩意儿,可是梅格谢绝了,她知道这样约翰会不高兴。后来,这个傻乎乎的小妇人做了件让约翰更不高兴的事。
她知道丈夫的收入,她喜欢这种感觉,丈夫不仅将自己的幸福交付于她,而且将一些男人更看重的东西——钱,也交给了她。她知道钱放在哪儿,可以随意去拿。他只要求她将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记个帐,每月交一次帐单,记住她是个穷人的妻子。到目前为止,她干得不错,精打细算,小帐本记得清清楚楚,每月都毫不担心地拿给他看。然而,那一个秋天,蟒蛇溜进了梅格的伊甸园,像诱惑许多现代夏娃一样诱惑了她,不是用苹果,而是用衣服。梅格不愿被人可怜,也不愿因之顾影自怜。这使她恼火,但又羞于承认这一点,所以她时不时买些可爱的玩意儿,这样萨莉就不会认为她得节约,她以此自慰。买过这些东西后她总是感到不道德,因为这些可爱的玩意儿极少是必需品。可是它们花的钱很少,不值得担心。就这样,不知不觉这些小玩意儿增多了。游览商店时,她也不再是被动的旁观者了。
然而,小玩意花费的钱超过了人们的想象。月底结帐时支出总数使她吓坏了。那个月约翰事忙,将帐单丢给了她。第二个月约翰不在家。第三个月约翰做了次季度大结算,那一次梅格永远都忘不了。就在这次结算前几天,梅格做了件可怕的事,这件事重重压在心头,让她良心不安。萨莉一直在买绸衣,梅格渴望有一件新的——只要件淡色的、端庄的、舞会时穿的。她的黑绸衣太普通了,晚上穿的薄绸只适合女孩子穿,每逢过新年,马奇婶婶总是给组妹们每人二十五美元作为礼物。这只要等一个月,而这里有一段可爱的紫罗兰色丝绸线卖,她有买它的钱,只要她敢拿。约翰总是说他的钱也就是她的。可是,不光花掉还未到手的二十五美元,还要从家庭资金里再抽出二十五美元来,约翰会认为对吗?这是个问题。萨莉怂恿她买,提出借给她钱。她的好意诱惑了梅格,使她失去了自制力。在那受诱的关头,那商贩举起了可爱的,熠熠生辉的绸布卷,说道:“卖得便宜,我保证,夫人。”她答道:“我买。”这样,料子扯了,钱付了,萨莉欢跃起来,梅格也笑着,好像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然后坐车离开,心里感到像偷了什么东西,警察在后面追着她。
她回到家中,将那可爱的丝绸展开,想以此减轻那一阵阵悔恨的痛苦。可是,这段料子看上去不如先前光鲜了,而且也不适合她了。毕竟,”五十美元"这几个字像一个图案刻在布料的每一道条纹上。她收起布料,脑中却挥之不去,不像一件新衣服那样想起来使她愉快,却像个摆脱不了的蠢头蠢脑的幽灵,令人恐怖。那天晚上,当约翰拿出帐本时,梅格的心往下一沉,结婚以来第一次害怕起丈夫来。那双和善的棕色眼睛看上去似乎会变严厉的,尽管他情绪非常好。她想象他已经发觉她干的事,只是不打算让她知道。家庭开支帐单都付清了,帐本理齐了。约翰称赞了她,又准备打开他们称之为"银行"的旧笔记本,梅格知道那里已没有多少钱了,便按住他的手,紧张地说——“你还没看过我自己的开销帐单呢。”约翰从来就没要看过,但她总是坚持让他看。他看到女人们要的古怪东西时,惊诧不已,她欣赏这种神情。她让她猜"滚边"是什么东西,逼问他"抱紧我"是干什么用的,或者引他惊叹,三个玫瑰花蕾、一块丝绒,再加两条细绳组成的东西竟能成为一顶帽子,而且值五六美元。那天晚上,他一如往常,瞧起来很乐于检查她的开销数字,假装被她的挥霍所吓倒,因为他为他节俭的妻子感到特别的自豪。
小帐本慢慢地拿出来,放在他面前。梅格借口为他抚平额头上疲倦的皱纹站到了他椅子的后面。她站在那里说起来,越说越发慌——“约翰,亲爱的,我不好意思让你看帐本,因为我最近挥霍过度,你知道,我常出门,我得有些东西,萨莉建议我买,我就买了。我新年得到的钱将补上一半的开销。我买过便后悔了,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做错事了。”约翰笑了起来,他将她搂过身边,温和地说:“别走开去躲着我,你要是买了双挤脚的靴子我也不会揍你的。我为我妻子的脚相当自豪,要是靴子不错,就是花了八九美元也别在乎。”那是她最近花钱买的一件”玩意儿",约翰一边说着,眼睛落在它上面。”哦,他看到那该死的五十美元会怎么说呢?”梅格思忖着,有些胆战。
“那比靴子还糟,是绸衣,”她带着绝望后的镇定说着,她想结束最坏的事情。
“唔,亲爱的,像曼塔里尼先生说的,-该死的总数-是多少?”这可不像约翰说的话,梅格心中明白。他抬头直视着她,在这之前,她总能随时坦率地正视他的目光。她翻开帐本,同时转过头来,指着那一笔数字,不算那五十美元,数字已经够大的了,加上它,更十分触目惊心。好一阵子,屋里寂静无声,然后约翰慢慢说道——梅格能感到约翰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显出不快来——“哦,我搞不清五十美元买件衣服是不是贵了,而且还要花钱买现时流行的裙饰、小玩意儿才能做成成衣。”“还没有做,没装饰呢,”梅格嗫嚅着说。她突然想起料子做成衣服还得花钱,有些不知所措了。
“二十五码丝绸包装一个小妇人似乎太多了,但是我毫不怀疑我妻子穿上它会和内德-莫法特的妻子一样漂亮,”约翰冷冰冰地说。
“我知道你生气了,约翰,可是我忍不祝我不是有意浪费你的钱,我看萨莉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能买她便可怜我,我受不了。我试图知足,可是太难了。我厌倦了贫困。”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她以为他没听见,可是他听见了,并被深深地刺痛了。为了梅格的缘故,他放弃了许多享乐。她话一出口,恨不能咬掉舌头。约翰推开帐本站起来,声音微微发颤地说道:“我就担心这个。我尽力吧,梅格。”即便他责骂她,甚至揍她,也不会像这几句话那样使她这样伤心。她跑过来紧紧抱住他,带着悔恨的泪水哭叫着:“哦,约翰,我亲爱的人儿,你那么宽厚、勤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太邪恶、太虚伪、太忘恩负义了。我怎么说出那样的话,哦,我怎能那样说!”约翰非常宽厚,当即原谅了她,没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梅格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不会很快被忘记的,尽管他再也没提起过。她曾经保证无论如何都会爱他,可是,她作为他的妻子,不在乎地花了他的钱后,却指责他贫穷,太可怕了!
最糟糕的是打那以后约翰变得沉默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在镇上呆的时间更长了,晚上也出去工作,留下梅格一个人哭着入眠。一个星期的悔恨几乎把梅格弄病了。她又发现约翰取消了他新大衣的定货,这使她陷于绝望,那种景象让人看着心酸。她吃惊地问起约翰为什么改变主意,约翰仅仅说了句:“我买不起,亲爱的。”梅格没再说什么。几分钟后,约翰发现她在大厅里将脸埋在那件旧大衣里,哭得心都要碎了。
那天夜里,他们作了次长谈。梅格懂得了丈夫虽穷却更值得爱。因为,似乎是贫穷将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贫穷给了他奋斗的力量与勇气,教会他带着温柔的耐心,去容忍他热爱的人们所犯的过失,抚慰他们自然的渴求。
第二天,梅格收起自尊心,来到萨莉家,告诉了她实情,请她帮个忙买下那段丝绸。脾气好的莫法特太太欣然应允,并考虑周到地答应不马上就将料子当礼物送回她。然后,梅格买回了大衣。约翰回来时,她穿上大衣,询问约翰可喜欢她的新丝袍。可以想象,约翰是怎样回答的,怎样接受这个礼物的,随后又发生了些什么美妙的事情。约翰回家早了,梅格不再闲逛了。早上,大衣被幸福之至的丈夫穿上,晚上,被忠心耿耿的小妇人脱下。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到了仲夏,梅格有了新的经历——女人一生中印象最深、最充满柔情的经历。
一个星期六,劳里满脸激动地溜进鸽屋的厨房,受到了一阵铙钹的欢迎。因为,罕娜一手拿着平底锅,一手拿着锅盖,双手一拍,发出了响声。
“小妈妈怎么样?人都在哪?我回家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劳里低声问。
“那宝贝幸福得像女王,她们都在楼上瞧着呢。我们这里不想刮哝(龙)卷风,你去客厅吧,我去叫她们下来见你,”罕娜含混不清地回答,兴奋地咯咯笑着走开了。
不一会,乔出现了,自豪地捧着一个放在大枕头上的法兰绒包裹。她表情严肃,眼睛闪着亮光,语调里夹着克制某种感情的奇怪成份。
“闭上眼睛,伸开胳膊,”她诱他说。
劳里慌张地退到屋角,将手背到身后恳求:“不,谢谢,我宁愿不抱,我会抱掉下来,或者弄碎的,肯定会的。”“那你就见不到你的小侄儿,”乔坚决地说,转过身像是要走开。
“我抱,我抱,弄坏了你得负责。”于是,劳里服从乔的命令,英勇地闭上了双眼,同时,一样东西放进了他的臂弯。
紧接着,乔、艾美、马奇太太、罕娜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使他睁开了眼睛,发现手里捧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婴孩。
难怪她们笑。他脸上的表情滑稽,贵格教徒也会给逗笑的。他满脸惊愕地站在那儿,盯着那两个尚无意识的小东西,又转过来盯着欢闹的观众,就这么看来看去,乔坐到地上,尖声大笑起来。
“双胞胎,天哪!”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出这么一句。然后他转向妇人们,带着令人发笑的虔诚请求道:“快把他们抱走,随便谁,我要笑了,我会把它们笑掉下来的。”约翰救了他的宝宝们。他一手抱着一个,走来走去,好像已经入了门,掌握了照料婴孩的诀窍。而劳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是本季最有趣的笑话,是不是?我不让她们告诉你,一心想让你大吃一惊。我想我已经做到了,”乔喘过起来说道。
“我一辈子也没这么吃惊过,太好玩了。都是男孩吗?给他们取什么名字?我再看一眼。乔,扶着我。这确实让我吃惊,受不了,”劳里回答道。他看着两个宝宝,那神情就像一只纽芬兰大狗仁慈地看着一对小猫咪。
“一男一女,瞧他们多漂亮!”自豪的爸爸说。他对两个蠕动的红色小东西微笑着,仿佛他们是未长羽毛的天使。
“这是我见过的孩子中最出众的。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劳里弯下腰细看着神童们。
“艾美给男孩系了条蓝丝带,女孩系了条红丝带,法国的方式。这样你就能分清了。除此之外,一个有双蓝眼睛,另一个有双棕色眼睛,亲亲他们,特迪叔叔,“乔调皮地说。
“恐怕他们不喜欢亲,”劳里开口说,在这种事上,他总是非常腼腆。
“他们肯定喜欢。现在他们已经习惯让人亲了。现在就亲吧,先生!”乔命令道,她担心他让别人代劳。
劳里苦笑着脸依命行事,他小心翼翼地在每个小脸蛋上啄了一口,又引起一阵笑声,孩子们也给吓哭了。
“瞧,我知道他们不喜欢亲!这是个男孩,看他在乱踢,小拳头打出去蛮像回事。好吧,小布鲁克,去攻击和你一般大的人,好吗?”小家伙的小拳头乱挥,戳到劳里的脸上,劳里高兴地叫起来。
“给他起名叫约翰-劳伦斯,女孩随她的妈妈和奶奶,叫玛格丽特。我们叫她黛西,这样就不会有两个梅格了。我想,除非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名字,我们就叫这个男子汉杰克吧,”艾美带着姨娘的那种兴致说道。
“叫他德米约翰,简称德米,”劳里说。
“黛西和德米——正适合!我就知道劳里能起好名字。”乔拍起手来。
特迪那次起的名字当然好。因为,直到本书的最后一章,两个婴孩都一直叫“黛西"、"德米"。
书路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