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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少年·青年》(青年)二十九 我们同姑娘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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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洛佳对姑娘们抱着一种非常奇特的看法,他能够关心她们吃饱没有,睡得好不好,打扮得体面不体面,法语是否讲错了(这些错误会使他在外人面前感到羞愧);但是他不承认她们能够思考,或者对任何人性的东西有所感受,更不承认可以同她们谈论什么问题。要是她们向他请教某个正经问题(不过,她们极力避免这样),要是她们问他对某本小说的看法,或者他对大学里的功课有什么意见,他就朝她们扮个鬼脸,一声不响地走开,或者故意用蹩脚的法语回答,说什么КОМ СИ ТРИ ЖОЛИ[41],或者装出一副严肃的、呆头呆脑的神情,答非所问地说些毫无意义的话,眼里突然露出无神的表情,说些甜面包、兜风、卷心菜或者类似的话。要是我向他复述柳博奇卡或者卡坚卡对我讲的话,他总是说:

“哼,你还同她们讨论哪?我看,你还是不怎么样!”

这时真得听听他的话,看看他的表情,才能充分领会他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深刻的、一成不变的轻蔑意味。沃洛佳已经成人两年了,遇到任何漂亮女人都会钟情。不过,他虽然每天都和卡坚卡见面,她也已经穿了两年长衣裳,而且一天比一天妩媚动人,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可能同她发生恋爱。这究竟是由于对童年平淡的琐事——如戒尺、洗澡巾、任性调皮——记忆犹新呢?还是由于年轻人对家里的一切都抱有反感呢?或者是由于人类的共同弱点,对最初遇到的美好事物不予重视,心想:“唉,我一生中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呢!”不论什么缘故吧,沃洛佳一直没有把卡坚卡当作女人看待。

沃洛佳那年夏天显然是百无聊赖;他感到寂寞是由于他看不起我们,正如我讲过的一样,他也并不设法掩饰这一点。他脸上那副始终不变的神情表示:“呸,多无聊啊!没有一个谈得来的人!”他常常一清早或是一个人背着枪去打猎,或者待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都不穿好衣服。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索性把书拿到饭桌上来,一个劲儿地看,对我们谁也不理,使我们觉得好像我们得罪了他似的。晚上他也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着胳膊肘睡觉,或者一本正经地讲些可怕的、有时根本不成体统的废话,惹得米米非常恼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们却笑得要死;但是除了跟爸爸,偶尔也跟我谈谈正经事以外,他跟我们家里别的任何人从来也不愿谈正经事。在对姑娘们的看法上,我完全不自觉地模仿我哥哥,虽然我不像他那样害怕温存,我对姑娘们的轻视也远远没有他那样根深蒂固。那个夏天,由于无聊,我有好几次尝试和柳博奇卡和卡坚卡接近一些,谈一谈,但是每次我都发现,她们是那么缺乏逻辑思维的能力,对于最简单、最平常的事,像金钱是什么,大学里读什么,战争是怎么回事等等,都那么无知,要是向她们解释这些事情,她们又是那么冷漠,因此我的尝试不过是更加证实了我对她们所抱的不利的看法。

我记得,有天晚上,柳博奇卡在钢琴上第一百次重奏一段使人厌烦透顶的曲子,那时沃洛佳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有时用恶意的讽刺口吻嘟囔几句,并不特别对哪个人说:“她叮叮咚咚地弹起来啰!……女音乐家!……贝多芬!……(他用一种特别嘲讽的口吻说出这个名字)好啊!……再来一次!就是这样!”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卡坚卡和我留在茶桌旁,不记得怎么的,卡坚卡把话题引到她心爱的问题——爱情——上。我有心要大发一番议论,开始高傲地给爱情下定义,说爱情就是想从别人身上获得自己所缺少的东西的愿望。但是卡坚卡回答我说,恰好相反,如果一个姑娘想嫁富翁,那就不是爱情,按照她的看法,财产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有经得起别离的痛苦的才是真正的爱情(我明白,她这是暗示她对杜布科夫的爱情)。沃洛佳一定在听我们的谈话,突然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大声问道:

“卡坚卡!是俄罗斯人吗?”

“总是胡说八道!”卡坚卡说。

“放到胡椒瓶里吗?”沃洛佳接着说,着重每个母音。我不能不认为沃洛佳是十分正确的。

除了在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发展的一般智力、感受性和艺术感而外,还有一种在不同的社会阶层,特别是在家庭里或多或少发展的,我称做理解力的特殊能力。这种能力的要点就是一定的分寸感和对事物有一定的片面的看法。同一个阶层或者一个家庭里具有这种能力的两个人,总是让感情表达到一定程度,如果超过这个程度,两人都会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在同一个时候看出,什么时候结束称赞而开始讽刺,什么时候停止迷恋而开始做假。但是对于理解力不同的人们,这就可能大不相同。对于理解力相同的人们,每种事物的滑稽的、或者美好的、或者肮脏的一面,都是同样地显眼。为了使一个阶层或者一家人便于表达同样的理解力,他们创造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说法,甚至能够表达别人所不能理解的微妙概念的词汇。在我们家里,在爸爸和我们弟兄之间,这种理解发展到最高程度。杜布科夫,不知怎的,同我们这个圈子也很合得来,很有理解力;但是德米特里,虽然比他聪明得多,在这方面却很迟钝。不过我跟任何人也没有像跟和我在同一环境里长大的沃洛佳那样,把这种能力发展到那么微妙的地步。爸爸早就落在我们后边,好多在我们看来像二乘二得四那样清楚的事,他却不理解。譬如,天晓得怎么回事,沃洛佳和我规定了下面的具有相应概念的字眼:葡萄干,表示想炫耀自己有钱的虚荣心;松果(说的时候还得把手指撮在一起,特别强调松字),表示鲜艳、健康、优雅、但并不豪华的东西;复数名词,表示特别爱好那种东西,等等。不过,意思多半靠面部表情和谈话的总的意义来决定,因此,不论我们哪个发明了一个新词儿来表达一种新的微妙的差别,另一个只要根据暗示就会同样正确地领会。姑娘们没有我们的这种理解力,这是造成我们在精神上疏远和我们瞧不起她们的主要原因。

她们可能有她们自己的理解力,但是同我们的截然不同,因此,我们已经看出是空话连篇,她们却认为是真的情感;我们觉得是讽刺,她们却觉得是实话;诸如此类。不过,当时我并不理解,这一点并不是她们的过错,缺乏理解力并不妨碍她们成为既漂亮又聪明的姑娘;而我却看不起她们。另外,有一次我忽然想到坦白这个概念,为了趋于极端,我责备柳博奇卡那种文静的、轻信的性格是不露真情、装模作样,说她根本不认为有必要挖掘和检查自己的一切思想和内心的欲望。譬如,柳博奇卡每天夜里要为爸爸画十字,去祭祷妈妈时她和卡坚卡在教堂里流泪,卡坚卡在弹钢琴时叹气,把眼珠翻上去,我觉得这一切都太装腔作势,纳闷她们什么时候学得像大人那样矫揉造作,她们这样做怎么不觉得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