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要量一个六十度的角,我便以这个角的顶点为中心,画一个整个的圆形而不画一个弧形;因为,对孩子们是不能采取什么不言自明的含蓄作法的。我发现这个角的两条线间切取的那一部分圆是整个圆形的六分之一。画完以后,我又以这个角顶为中心画一个比较大的圆,我发现这第二个弧形仍然是它的圆形的六分之一。我又画第三个同心圆,我在这个圆上又做了同样的试验,终于使爱弥儿对我这种愚蠢的做法大吃一惊,于是就告诉我说,这个角所切取的每一个弧,不论大小,都是圆形的六分之一,等等。这样一来,我们马上就懂得半圆规的用法了。
为了证明三角形三角之和等于二直角,别人是画一个圆来证明;而我则相反,我先使爱弥儿在圆周内看出这一点,然后对他说:"如果把圆周去掉,留下这几条直线,这几个角的大小变没有变呢?"等等。
一般人对作图的准确性是不大注意的,认为可以假定它是准确的,因此,就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于怎样证题。我们的做法则相反,我们所关心的,不是怎样证法;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是,画线要画得很直,很准确,很均匀;画方就方,画圆就圆。为了证明图是不是画得精确,我们就用所有一切可以觉察得到的特征去检验它;这样,就使我们每天都有发现一些新特征的机会。我们按一条直径把一个圆摺成两个半圆;按对角线把一个正方形摺成两半:我们把两个图形加以比较,检查哪一个图的边摺得最准确,因而把那个图分得最好;我们要讨论一下在平行四边形和不等边四边形中是不是也能够分得这样平均,等等。我们有时候在没有做试验以前就要预言一下是否能做得成功,并且要尽量找出其中的道理,等等。
对我的学生来说,几何学只不过是一门怎样掌握使用尺子和圆规的艺术;千万不要把它跟图画混同起来,他在画图画的时候是不用这两种器具的。应当把尺子和圆规都锁起来,不要轻易给他使用,而且,即使使用,用的时间也要很短,以免他习惯于拿它们去乱画;我们可以在散步的时候把我们所画的图带在身上,好谈谈我们应该怎样画或者我们打算怎样画。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情:我在都灵看见过一个年轻人,他小时候,老师每天拿出许多各种各样几何形状的奶油薄饼,叫他把其中等周形的薄饼都挑选出来,想通过这个办法教他学会周长和面的关系。因此,这个小小的贪吃鬼就把阿基米得的艺术做了一番透澈的研究,以便去寻找可以多吃几口的饼。
小孩子玩羽毛球,可以锻炼他的眼睛看得准,手打得稳;他抽陀螺,可以增长他的气力,但是他不能从其中学到什么东西。我有时候问人家,为什么不给孩子们玩大人所玩的需要技巧的游艺,例如网球、槌球、台球、射箭和足球。他们回答我说,在这些游艺当中,有些是他们的体力玩不了的,而另外一些,由于他们的五官和四肢发育不够,所以还不能玩。我认为,这些理由是不对的,这无异是说,一个孩子没有大人那样的身材,就不能穿大人那样的衣服。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他们拿我们玩的大棍子到一个三高的台子上去打弹子,也不是要他们到我们的运动室去打台球,或者要他们的小手使用网球拍子;我的意思是要他们在一个大厅里玩,大厅的窗子可以用东西挡起来,叫他们在里面先只玩软球,按他们的进度开始用木拍子,然后用皮拍子,最后才用肠线绷的拍子。你认为他们最好是玩羽毛球,因为它不那么使人疲劳,而且也没有危险。你这两个理由都是错误的。羽毛球是妇女们玩的东西;没有哪一个妇女见到皮球滚来时不逃跑的。她们白嫩的皮肤经不住撞擦,她们的脸不能打伤。可是我们,生来就是要成为身强力壮的人的,难道说不吃一些苦就能成为这样的人吗?如果从来没有受过打击,又凭什么力量去抵抗打击呢?老是那样有气无力地玩,即使是笨一点的话,也不会出岔子;一个羽毛球掉下来是打不伤人的;然而正是因为要用手去保护头,所以才能把我们的手锻炼得异常灵活,正是因为要保护眼睛,所以才能锻炼我们的眼睛看得准,看得明。从大厅的这边跳到那边,判断那跳在空中的球将落到什么地方,又狠又准地用一只手把球打出去,这些游戏虽不适合于大人玩,但可以用它们来培养孩子们的本领。
人们说,孩子的筋骨太柔嫩!他们的筋骨气力虽差,但是却比较灵活;他们的胳臂虽然没有劲,但总是一条胳臂;应当比照其他的器官加以适当的锻炼。人们又说,孩子们的手中没有掌握什么技巧;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希望教他们学一些技巧。一个大人如果同他们一样地没有经过很多的锻炼,其动作也是不会比他们的动作灵巧的。我们只有在使用过我们的器官以后,才懂得怎样去运用它们。只有从长期的经验中我们才能学会充分发挥我们本身的能力,而我们要真正学习的,正是这种经验,所以,不能不趁早就开始学起。
凡是我们能做的,都可以教他们去做。谁都看到过身子灵巧的孩子,做起事来手脚的灵活和大人是一样的。我们差不多在所有的市集上都看到过他们表演金鸡独立、双手走路和花样跳绳。这些年来,有多少儿童剧团把观众吸引到意大利喜剧院去看他们的芭蕾舞啊!在意大利和德国,谁没有听说过著名的尼科利尼哑剧团?哪一个曾经讲过,同成年的舞蹈家相比,那些儿童的动作没有那样熟练,姿势没有那样优美,耳朵听音乐没有那样准确,舞蹈没有那样柔和?诚然,首先,他们的指头粗短而不灵巧,手也肥大,不太拿得稳东西,但是不是因此就使其中的几个孩子不会写字和画图呢?要是别人在他们那样的年纪,也许连笔也不知道怎样拿法咧。全巴黎的人现在都还记得,有一个英国女孩子年纪只有十岁,却能弹一手好钢琴。在一个市长的家里,我曾经看见过,大家在餐后用茶点的时候,把他的一个漂亮的八岁男孩放在桌上演奏大提琴;他站在桌上,宛如站在高台中央的一个塑像,而大提琴的个儿也差不多同他的身子一样高,可是这孩子演奏的美妙,竟使提琴家也为之吃惊。
我觉得,以上这些例子和许多其他的例子都证明,大家认为孩子们笨而无力,不宜做我们所做的运动,只不过是想当然耳;如果说你们还没有看见过他们把这些运动做得成功的话,那全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要他们练习的缘故。
也许有人会说,我在这里谈到儿童的身体时,又犯了我在谈到儿童的心灵时所谴责的过早地培养的错误。这两者是大不相同的;因为,在这两种进步中,有一个只是表面的进步,而另一个则是真正的进步。我已经论证过,孩子们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有心思,其实他们是没有心思的;反之,他们看来能做的事,他们是能够做到的。此外,我们始终要想到的是,所有这些只不过是或者只能是游戏,才是大自然要求他们的使一切活动能舒展自如的办法,才是使他们的娱乐变得更有趣味的艺术,以便使他们不感到有丝毫的勉强,不至把娱乐当成了苦役。因为,归根到底,如果我不能够使游戏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教育人的办法,他们又从哪里觉得游戏是很有趣味的呢?即使我不能做到这一点,只要他们玩得高兴而不出什么毛病,同时又消磨了时间,则目前他们在各方面能否取得进步,是无关紧要的;反之,如果照你们所想的,非要他们学这个学那个不可,那么,就不能不最终使他们感到束缚、愤恨和烦恼。
我对我们经常不断地使用的最重要的两种感官所说的话,也可以用来说明我们应当怎样锻炼其他的感官。视觉和触觉对静止的和运动的物体都同样能起作用;但是,因为只有空气的振荡才能触动我们的听觉,只有运动的物体才能发出声音,所以,如果万物都静止不动的话,我们就永远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在夜里,我们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活动,所以我们对一切动的物体总是感到害怕的,因此我们的耳朵必须要灵,要能通过它听到的声音判断发出声音的物体的大小和远近,以及它的振动是很猛烈还是很轻微。动荡的空气是往往要受到反射的,一有反射就要产生回音,因而使我们听到的声音有所重复,觉得那发出声响的东西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它本来的地方。在平原和山谷中,我们如果把耳朵贴着地面,就比我们站着能听到更远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由于我们已经把视觉同触觉做过一番比较,所以也须把它拿来同听觉比较一下,以便知道从同一个物体同时发出的两种印象,哪一个最先达到接受印象的器官。当我们看到大炮的火光时,我们还可以进行躲避,但一听到了爆炸声,那就来不及了,因为炮弹已经到了我们的跟前。我们可以根据闪光和雷声之间相隔的时间来判断那一声霹雳是从多远传来的。你们要使孩子们懂得这些经验,要使他们就他们的能力所及去取得这些经验,并且能举一反三,归纳出其他的经验;不过,我倒是一百个情愿他们对这些经验一个也不知道,而不愿意由你把这些经验告诉他们。
我们有一个同听觉器官相应的器官,那就是发声器官;但是我们没有同视觉器官相应的器官,我们不能使颜色象声音那样反复出现。我们对听觉器官也有一个培养的办法,那就是使主动器官和被动器官互相地进行锻炼。
人有三种声音:说话的声音或音节清晰的声音、唱歌的声音或有旋律的声音、感伤的声音或高昂的声音,感伤的声音是感情的语言,它使人的歌唱和说话富有蓬勃的生气。小孩同大人一样,也有这三种声音,然而也同样不知道把这三种声音加以结合。他也象我们一样,能笑、能哭、能感叹、能叫喊、能呻吟;但是他不知道把这些声音的音调变化同其他两种声音配合起来。完美的音乐是把这三种声音结合得非常之好的。孩子们是不会这种音乐的,他们唱的歌没有情感。同样,在说话的声音中,他们的话也没有声调;他们叫喊,但他们不能音节分明地叫喊;正如在讲话中没有抑扬一样,他们的叫声也不洪亮。我们的学生讲起话来声音还更单调,因为他的情感还没有唤发起来,所以还不能把感情的表达同他的语言结合在一起。不要教他去背诵悲剧或喜剧角色的台词,甚至象有些人所主张的教他朗读,我认为也是不必要的。他的脑子再好也不会好到能有声有色地说他们一点也不懂的事情,或者有表情地发抒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感。
教他说话的时候要声调匀称而清楚,要咬清音节,要吐字准确而不故意做作,要懂得和按照语法规定的重音和韵律发音,要有足够的音量,让人家听得清楚,但是绝不要把声音提高到超过需要的程度——在公立学校受过教育的学生一般都有这个毛病;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要有过分的多余。
同样,在唱歌的时候,声音也要唱得准,唱得稳,唱得柔和而响亮;他的耳朵要听得出拍子和韵调;但是,做到这一点就够了,不要有过多的要求。拟声音乐和舞台音乐是不适宜于在他那样的年纪时唱的;我甚至不希望他唱歌辞,如果他要唱的话,我就尽量拿适合于他年纪的有趣的歌辞给他唱,而且歌辞的意思也要象他的思想那样简单。
有人以为,既然我不急于教他识字,我也不急于教他认谱。我们要避免使他因过分用心而仿害脑筋,我们不要急于使他的心思专注于那些死板的符号。我承认,这看起来好象是很困难的;因为,正如不识字也能说话一样,在起初即使不识乐谱也是能唱歌的。但是,其间有这样的区别:说话是表达我们自己的思想,而唱歌则是表达别人的思想。为了能表达它,就必须认识它。
但是,第一,即使不认识乐谱,我们也可以听出来,而一支歌子我们用耳朵去学总是比用眼睛去学更学得准确的。此外,为了更好地理解音乐,仅仅会唱,是不够的,还必须能自己作曲;这两方面要同时学习,不这样,就永远不能精通音乐。起初,教你们的小音乐家练习写很通顺的、念起来很铿锵的句子,然后用很简单的调子把它们连起来,最后用正确的音符标出它们的不同的关系;只要好好地选择一下音韵和休止的时间,就可以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是,绝不要做荒唐怪诞的歌,歌中绝不要有感伤的辞句。一个优美的歌调总是朴实易唱的,总是以主弦的音起唱的,而且还那样清楚地表达了低音,所以容易听,也容易合着它唱;因此,为了训练嗓子和耳朵,最好是合着大键琴唱。
为了更好地发音,就要在发音的时候把音吐清楚,因此我们采用了以一些音节表示的字音唱歌法。为了区别音阶,就需要定出那些音阶和它们固定的间隔的名称;因此才产生了各种音程的名称,产生了标示琴键的字母和标示音阶的音符。C和A表示两个固定不变的音,始终由一定的键发出来。ut和la的情况则不同。ut始终是大调的主音或小调的中音。La始终是小调的主音或大调的第六音。所以,字母所表示的,是我们音乐总谱中各关系之间不变的间隔,而音节所表示的则是不同音调的相似关系的相似间隔。字母表示键盘上的键,音节表示调式的音阶。法国的音乐家把这些区别搞得一团混乱;他们把音节的意思和字母的意思混为一谈;他们在琴键上使用了双重的符号,这完全是多余的,而且,正是因为对琴键使用了双重的符号,所以才没有给表示音弦的符号留下余地;结果使ut和C在他们心目中始终认为是同一个东西;实则不是那样的,也不应该是那样的,因为,如果是同一个东西的话,C有什么用处呢?同样,他们的字音唱歌法也是非常之难的,而且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在采用他们这个方法的时候,既然象ut和mi这两个音节能同样表示大三度、小三度、增三度或减三度,所以也不能使我们的心灵获得一个清楚的概念。恰恰在这个产生了许多优秀的音乐著作的国家里,学起音乐来反而更困难,这到底是怎样一回怪事呢?
我们要采取最简单明了的办法来教我们的学生;我们只教他学两种调式,这两种调式的关系始终不变,而且始终是由同样的音节代表。不论他是唱歌还是弹奏乐器,都要教他把调子定在可以作为基音的十二个音的一个音上,同时,不论是转到D调、C调、G调或其他调子,都要按调式的不同把结尾落在ut或la上。这样做,他才能明白你的意思,才懂得为了要唱得准或弹奏得准,心中要常常想到调式的主要关系,才能演唱佳妙,进步迅速。法国人所谓的"自然唱谱法",实在是荒谬极了;它模糊了事物的真实概念,而代之以令人迷惑的奇怪的概念。只有改变调式的"变调法"才是最自然的。以上就音乐问题所谈的话已经是够多了;只要你始终把它作为一项娱乐,你爱怎样教,就可以怎样教。
以上,我们已经清楚地了解到外界物体在它们的重量、形状、颜色、硬度、大小、距离、温度、静止和运动方面对我们的身体的关系。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对哪些物体可以接近,对哪些物体应该远离,以便采取必要的办法克服它们的阻碍,或者抵抗它们可能给我们造成的伤害;但这还是不够的,因为我们的体力在不断地消耗,所以需要继续地使它恢复元气。虽然我们有把其他物质变成我们本身的物质的能力,但对物质不能不有所选择,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食物都是适合于人吃的;由于一个人的体质和他居住的地区、他的特殊的性情以及由他的职业所决定的生活方式不同,所以,在人能吃的东西中,有些很适合于他,有些则不那样适合于他。
如果说为了选择适合于我们的食物,就必须等到取得了辨别和选择它们的经验之后,才去选择的话,那我们就可能会饿死或毒死的:最仁慈的上帝已经把可以感知的生的乐趣造成了保存生命的工具,使我们能够根据我们的口味知道哪些东西适合于我们的胃。在自然状态下,对人来说,最可靠的医生莫过于他的食欲;我毫不怀疑的是,只要他按照他原始的食欲觉得最可口的食物,就一定是最有益于健康的食物。
不仅如此。造物主不只是为他赋予我们的需要提供食物,而且还为我们自己产生的需要提供食物;正是为了经常使我们的欲望同需要相适应,所以他才使我们的口味随着我们的生活方式进行改变。我们愈脱离自然的状态,我们就愈丧失我们自然的口味,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习惯将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而且将那样彻底地取代第一天性,以至我们当中谁都不再保有第一天性了。
由此可见,愈是自然的口味,就愈为简单,因为这种口味是最容易改变的;但是,如果我们常常拿怪味的东西去刺激它的话,到它形成了一定类型的口味以后,就不再更改了。一个人如果尚未浸染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则他对任何地方的习惯都可以毫不困难地适应的;但是,一旦他有了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之后,就再也不能适应另外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了。
这一点,我觉得,就所有的感觉来说都是对的,特别是就所谓的味觉来说,更是如此。我们的第一种食物是奶;我们只是逐渐逐渐地才习惯于强烈的味道的,而在起初,我们是挺不喜欢它们的。在原始人看来,水果、蔬菜、草以及烤熟的肉,虽没有放调味品和盐,但已经是盛馔了。一个野蛮人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一定要现出绉着眉头的样子,把酒吐出来;即使在我们中间,一个人只要活到二十岁都还没有尝过发过酵的饮料的话,是再也不会养成喝这种酒的习惯的;所以,如果不是在童年时候别人拿酒给我们喝过,也许我们全都会成为滴酒不尝的人的。的确,愈是简单的口味,就愈是我们人人共有的口味;而大家所不喜欢的,正是那些五味俱全的菜肴。反之,谁曾经看见过哪一个人不喜欢水和面包呢?这是自然的意图,也是我们的规律。尽量让孩子保持他原始的口味,使他吃最普通和最简单的东西,使他的嘴经常接触的是一些清淡的味道,不要养成一种爱好过于厚重的味道的习惯。
我在这里并不是探讨这种生活方式是不是更有益于健康,我不是从这个角度来研究它的。我的目的,只是论证这种方式最合乎自然,最易于适应其他的方式,因而是最可采取的。有些人说,应该使孩子们习惯于他们长大以后所吃的食物;这在我看来,是没有道理的。当他们的生活方式是那样不同的时候,为什么吃的东西要相同呢?一个大人由于工作的劳累和心思的焦虑,所以需要味美汁多的食物,给他的头脑带来新的元气;可是,刚刚才跳跳闹闹地玩了一阵的小孩子,他的身体正在成长,所以需要很丰富的食物,以产生大量的乳糜。再说,一个成年人已经有固定的社会地位、职业和家庭;而小孩子,谁说得上他将来的命运是怎样的呢?因此,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要使他形成一种刻板的方式,以免在必要的时候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更改。不要使他不到处带一个法国厨子跟着走,他就会饿死,不要使他将来对别人说只有法国人才做得出好吃的东西。顺便提一下,这样的矜夸,实在是可笑的!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只有法国人才是唯一不懂得饮食之道的人,因为他们需要一种特殊的艺术才能把菜做得合乎他们的胃口。
在我们的各种感觉中,味觉对我们的影响往往是最大的。所以,我们在判断那些补益我们身体的东西时,比之判断形成我们周围环境的东西关切得多。有千百种东西,在我们摸到、听到或看到的时候,都觉得无所谓的;但是,几几乎还没有哪一样东西在我们尝到的时候不引起我们的注意。此外,味觉的活动又全是肉体的和物质的,只有这种感觉才是不能凭想象解决问题的,至低限度可以说,就我们所有的感觉而论,味觉中所掺杂的想象,其程度是最轻微的;反之,模仿和想象往往使其他感觉获得的印象掺杂有精神的成分。一般地说,心地柔和而贪恋色情的人,性情急躁和真正敏感的人,虽易受其他感觉的影响,但对味觉是相当淡漠的。从这一点看,似乎味觉同其他感觉相比是次要的,而贪图口腹的倾向是可鄙的;但是,我从这一点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我认为,抚养孩子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要通过他们的饮食对他们进行教育。贪食心比虚荣心好得多,因为前者是一个自然的欲望,是直接由感官决定的;而后者则是习俗的产物,每每为人的轻浮行为和各种恶习所左右。贪食是孩童时期的欲念,然而这个欲念是不能同其他欲念相匹敌的,一遇到其他的欲念,它就会消失。啊!请相信我说的话,不用太久,一个孩子就不会再对他吃的东西花许多心思的;当他心中装的事情太多的时候,他的嘴就不会再叫他用脑筋了。到他长大的时候,千百种强烈的感情将转移他贪吃的心,使他产生贪图虚荣的欲念,因为,唯独这种欲念能凭借别的欲念而滋生,而且最终将把所有一切其他的欲念全都吞没。我曾经多次观察过那些考究美食的人,他们一醒来就考虑当天要吃些什么东西,对他们所吃的一顿饭,其描述之详细,一如波利毕之描述一场战争。我发现,所有这些所谓的成年人,无非是一些四十岁的孩子而已,既没有气力,也长得不结实,真是"徒耗地力的人"。贪食是意志不坚决的人的一种恶习。一个贪图口福的人的心思,完全贯注在他的一张嘴里,他一切都为了吃;他愚蠢无能,只有在饭桌上才有他的一席地位,他只懂得品评菜肴;我们就把这件事情毫不惋惜地交给他办好了,对他来说,这件事情也比其他事情更为适当,对我们和他都有好处。
担心贪食的恶习在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身上札下了根,这是见识短浅的人的一种忧。在孩童时期,我们心中所想的只是吃;到了少年时期,我们就不想了,所有一切在我们看来都是好吃的,何况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我们去做哩。然而,我并不希望大家把这样一个十分低级的动机加以不明智的利用,也不希望用美味的食物作为对良好行为的鼓励。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整个童年只能是或者说应当是玩耍和嬉闹游戏的时期,为什么不可让纯粹的身体锻炼得到适当的物质代价。当马召尔卡岛上的一个小孩看见树顶上挂着一只篮子,就用石弓把它弹下来,如果他因此而得到什么好处的话,难道说有什么不应该,难道说不能吃一顿美好的早餐去补偿他用来获得那只篮子所花费的气力?一个年轻的斯巴达人冒着挨一百皮鞭的危险,轻手轻脚地溜进厨房偷了一个活生生的小狐狸,当他把它藏在罩衫里带出厨房的时候,它用爪子抓他、咬他,使他的血都流出来了,然而这个年轻人因羞于被人家捉住,即使痛断肝肠也不变神色,甚至叫都不叫一声,象这样,最终由他享用他的掳获物,在被狐狸咬了一顿之后,由他来吃它,难道说不应该吗?绝不应当把一顿盛餐看作为一种报酬;但是,为什么有时候不能把它作为一个人为了获得这顿盛餐而花费的心力的结果呢?爱弥儿是绝不把我放在石头上的那块点心当作给跑得好的人的奖品的;他只知道,要获得那块点心,唯一的办法是比别人早先到达那块石头。
这同我刚才就菜肴要怎样简单所讲的原理并不矛盾,因为,为了使孩子们的胃口好,问题不在于怎样刺激他们的肉欲,而在于使它得到满足;只要我们没有使他们养成考究味道的习惯,那么,用世界上最普通的东西就可以满足它的。由于身体成长的需要而造成的胃口常开的现象,就是一种调味的作料,有了这种作料,就可以代替许多其他的作料。只要有水果、乳制品、比普通面包稍为精致一点的糕点,尤其是有慎重调配这些食物的艺术,即使把一群群的孩子带到天涯海角去游历一趟之后,也不致于使他们变成嗜好厚味或味觉迟钝的人。
对肉类的嗜好,并不是人的天性,关于这一点,例证之一是,孩子们对肉制的菜都是很淡然的;他们全都喜欢选蔬食类的东西吃,例如乳制品和水果等等。因此,重要的是,不要去改变他们这种原始的口味,不要使他们成为嗜肉的人,这样做既无损于他们的健康,也有助于陶冶他们的性情,因为,不管你怎么样解释,都不能否认酷嗜肉类的人一般都比其他的人残酷和凶暴,这种情形,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英国人的野蛮,是人人皆知的;而高卢人则相反,他们是人类当中最温和的人。所有的野蛮人都是很残酷的,其所以如此,并不是由于他们的性情使然,而是由于他们的食物。他们去打仗,就象去打猎一样,他们把人也当做熊看待。在英国本土,屠夫是不能当证人的,外科大夫也不能当证人。大恶棍歹徒杀了人还喝人血,因此他们的心变得十分冷酷。荷马把食肉的独眼巨人描写得十分可怕,而把食忘忧树的果子的人则描写得那样可爱,只要同他们一度来往,就立刻会忘掉自己的家乡,愿意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你问我,"普卢塔克说道,"毕达哥拉斯为什么不吃兽类的肉;可是我,我倒要反过来问问你,第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打死的兽类的肉拿到嘴边,才能用牙齿咬碎那垂死的动物的骨头,才能在面前摆着死了的动物,吃那些尸体,而且把片刻之前还在叫、在吼、在走、在看的动物的肢体吞到胃里去。他的手怎能把一块铁器插进一个有感觉的生物的心脏?他的眼睛怎能忍心去看那杀戮的情形?他怎能忍心看那可怜无助的动物流血、被剥下了皮和被肢解?他怎能忍心看那颤动的肉?它们的气味怎么会不使他感到恶心?当他去清除那伤口上的污物,洗涤那凝在伤口上的污血时,他怎么会不感到厌恶和害怕呢?
剥下的皮在地上跳动,
火上烧烤的肉在哀鸣,
吃肉的人不能不战栗,
听见它们在腹中诉泣。
当他第一次违反自然,做这样一顿可怕的膳食时,心中的感触和想象一定是这个样子,当他第一次看见一个活活的牲畜而感到饥饿的时候,当他想吃掉那还在吃草的动物的时候,当他叫别人把那只正在舐他的手的羊羔戮死和砍成碎块烹煮的时候,他心中是一定有这种感触的。使我们感到惊吓的,是那些最先享用这种残忍的盛餐的人,而不是那些抛弃这种盛餐的人;不过,起初享用这种盛餐的人虽然野蛮,但还有几分理由,而在我们,是没有那种理由的,因此说明我们比他们还野蛮一百倍。
"吃这种盛餐的原始人向我们说道:神所喜爱的人啊,把我们当时的情形同你们现在的情形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你们是多么幸福,我们是多么可怜!新形成的土地和雾沉沉的空气还不听从季候的使唤;河水的流向无定,到处冲毁了它们的河堤;池沼、湖泊和深渊大泽中的水泛滥于地面上四分之三的土地,而另外的四分之一,则满是荒芜的树木和丛林。地上不出产好吃的果实;我们没有耕作的器具,我们不懂得种地的方法;不播种的人就没有收获。所以,我们无时不忍饥受饿。冬天,苔藓和树皮就是我们常吃的食品。小慈姑和石南树的绿根,在我们看来就等于珍馐;当我们找到榉子、胡桃和橡子的时候,大家就高兴得围着一株橡树或榉树跳舞,唱着调子简单的歌曲,称呼大地为养育我们的母亲;这就是我们唯一的节日,我们唯一的欢乐,除此以外,我们一生都过的是艰难和痛苦的日子。
"当荒芜不毛的土地不再供给我们任何东西的时候,我们为了保全生命就只好违背自然,吃掉我们可怜的同伴,以免跟他们同归于尽。可是你们这些残忍的人,谁在强迫你们去杀人害命呢?看一看你们周围的东西是多么丰富!大地给你们出产了多么多的果实!田野和葡萄园给你们带来了多少财富!有多么多的牛羊拿它们的奶来滋养你们,拿它们的毛给你们做衣服!你们还要什么呢?当你们财丰物阜有吃有穿的时候,怎么会狂暴到去杀了那么多的人呢?你们为什么要说我们的母亲——大地的谎话,责备她不供给你们吃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侮辱那神圣的法则的发明者赛丽斯,为什么要侮辱人类的安慰者、豪爽的巴考士?难道说他们丰厚的礼物还不够用来保存人类!你们怎么忍心把他们甜美的果实和那些骨头一起放在你们的桌上,怎么忍心在喝奶的时候又喝给你们奶吃的牲畜的血?你们称之为猛兽的狮子和豹子,按照它们凭力量的本能去伤害其他的动物,以保持它们的生命。可是你们比它们还凶猛一百倍,你们的违反本能,不是出于什么需要,而是为了贪图那残酷的享受。你们所吃的那些动物,它们并不吃别的动物;至于食肉兽,你们不但不吃它们的肉,反而学它们的样:你们用来充饥的,是那些性情温和的无辜的牲畜,这些牲畜不但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而且还依依不舍地陪伴在你们的身边,替你们作工,可是它们辛劳一阵的代价,就是被你们吞食。
"啊,违反自然的凶手!如果你硬说大自然之所以生你,就为的是叫你去吞食你的同类,去吞食象你一样活生生的有感觉的有骨有肉的生命,那就把大自然使你对这种可怕的食物感到的恐惧心情完全抛弃,亲自去杀那些动物,我的意思是说,不用刀斧而用你自己的手去杀那些动物,象狮子和熊一样,用你们的指甲把它们的皮撕下来,把一条牛咬成碎块;把你们的手指插进它们的皮;把一只羊羔活活地吃下去,趁它的肉还热气腾腾的时候就吞进肚里,把它的灵魂和它的血都吞下去。你战!你不敢用牙齿去咬那活鲜鲜的还在颤动的肉!可鄙的人呀!你先把那个动物杀死,然后才把它吃掉,这样做,好象是为了叫它死两次。这还不够,死肉还依然使你感到厌恶,你的肠胃接受不了,必须把它拿在火上做过,煮过,烤过,用药材调配味道和改变它的形象;你要屠夫、厨工和炙肉师替你消除屠杀的恐怖痕迹和烹调那死了的躯体,以便让味觉在烹调技术的欺瞒之下不至于对那些奇异的味道感到难吃,而且还津津有味地品尝那目不忍睹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