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惊龙》八
杨梦寰功力深厚,此时骤闻噩耗,寸心痛碎,不觉抓住杨福右臂,老仆人那里还承受得住,只觉骨痛欲裂,鼻涕泪水一齐流,如何还能答得出话,霞琳站在一边,看的又担心又难过,她本是娇稚无邪的大孩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劝解才对,瞪着眼站在一边发愣。
这当儿,大厅中走出了一个长衫福履,气度高华的老者,留着雪白短须,出了厅门,厉声喝道:“寰儿快些放手,你疯了吗?”
这一喝,杨梦寰由神智昏沉中醒过来,转头看父亲背着手卓立厅外,松了杨福,拜伏地上道:“孩儿给爹爹请安。”
老者先问杨福道:“你受伤了吗?”
杨福用袖子擦下脸,强笑道:“不要紧,老奴还撑得住。”
老者点点头道:“你去休息一下吧!”
杨福答应着退去,那老者才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梦寰道:“你二十岁啦,怎么还这样莽撞,我要再迟出来一步,杨福一条右臂还要不要?”
梦寰又叩头道:“孩儿骤闻娟表姐死讯,一时情急失常,实非有意。”
老者叹息一声,道:“娟儿正当青年,死得的确可惜,我和你娘都已尽到最大心力,天不假年,人力岂能挽回,你起来!”
说完话,一眼看到霞琳,又低声问道:“那白衣少女是谁?”
梦寰起身道:“是儿师妹,她叫沈霞琳,儿奉师父令谕送她到昆仑山去!”
说话间,霞琳已经走过来,梦寰低声对霞琳道:“这就是家父。”
沈姑娘娇喊一声:“伯父。”
便盈盈跪拜下去,老者含笑还了半礼,道:“沈姑娘快起来,怎么可行这样大礼。”
霞琳叩个头站起后,也不知说什么话,望着老者一笑,退到梦寰身边站着。
梦寰的父亲,叫杨璋,本是明武宗年间御史,因宦官刘瑾弄权,乞休归田,隐居在岳州东茂岭,建“水月山庄”闭门读书,梦寰四岁时在溪边玩耍,被一阳子看见,认为是天生异质,惟恐被别派中人发现带走,随借化募之名,求见杨璋,杨璋见一阳子仙风道骨,知非常人,随延入客厅待茶,两个人愈谈愈投机,订做方外之交。此后一阳子每年总来“水月山庄”和杨璋盘桓几天,渐渐的杨璋知道一阳子是位博通六艺,胸罗万有的奇人,一阳子四顾“水月山庄”时,杨梦寰已经八岁,一阳子直告杨璋,说梦寰骨奇神,清秀逸不群,非宦海中人物,杨璋笑道:“我厌倦宦海生活,才隐居在此,根本就无望子成名仕途之心,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就收他做个徒弟如何?”
这句话正对着一阳子心意,也不再虚伪客气,立时一口答应下来,二天后就带着梦寰回玄都观去,十二年尽授所学,为武林造就了一株奇葩,也替武林缔造了一段缠绵感人的情史,此是后文,暂且搁下。
单说杨璋带杨梦寰和霞琳进了大厅,落座后问道:“你师父这一次没有同来吗?你准备那一天再回玄都观?”
梦寰答道:“师父命弟子回家侍奉爹娘,一月后,送师妹西行到昆仑山拜师,不再回玄都观了。”
杨璋笑道:“你既是昆仑门下弟子,一切应遵从师父吩咐,我和你娘都到垂暮之年,什么事都看淡了,你表姐死后,你娘更是万念俱灰,每天守住养心堂面佛念经,连我都不准去打扰她,受她影响,我也动了斩绝尘缘,面壁潜修的念头,你娘虽是出身大家,又跟我宦海浮沉多年,但她还是个慧根深厚的人,我能从名利中醒悟过来,急流勇退,还是你娘的劝告。过去他常对我说,娟儿美慧薄命,相属早夭,恐难活过二十五岁,果然不幸言中,去年死于天花。你舅父过去历任州县正堂,做了很多胡涂事情,本身应了报,又祸及娟儿,因果轮回之说,看来倒不是无稽之谈,你到养心堂去见你娘,明天准备祭品,去奠拜下表姐灵墓,至于你日后行动,我也不愿过问,你师父胸怀玄机,他说的大概不会有错,说不定我遇上机缘,就遁迹世外了。”说毕,起身对霞琳点下头,缓步出厅而去。
杨梦寰只听得两眼发直,呆若木鸡,看父亲缓步径去,头也不回,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他那里知道,杨璋摆脱宦海恩怨之后,一颗心静如止水,“水月山庄”二十年修心养性,已六根清静,灵台空明,如果说养性修行之深,比一阳子更为过之,这要归功于他宦海隐退后,万念俱灰,一个人到了无嗔无念的境界,对生死情欲,真看成过眼烟云,什么事也不放到他的心上了。杨梦寰看父亲背影消逝厅外,不禁落下两颗泪珠,霞琳送给他一方绢帕,安慰道:“寰哥哥,你不要伤心好呢?”
梦寰接过绢帕,擦去泪痕笑道:“走!我们去见我娘”。
“水月山庄”并不大,杨璋所以取这个名字,无非感叹人生犹如镜花水月,一切功名富贵,都是空幻的意思,养心堂修筑在一片翠竹丛中,漪漪绿篁传出来声声佛号。
杨梦寰带着霞琳,绕着竹林曲径,走近养心堂,那只是三间茅舍,竹几木椅,打扫的纤尘不染,正中一张白松木八仙桌,坐着一位青衣衣裙美丽的中年妇人,双目微闭,口诵大悲经,杨梦寰紧走两步拜伏地上,道:“娘,寰儿回来啦!”
杨夫人慢慢睁开眼睛,庄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摸着梦寰头顶道:“你回来的正好,明天是她周年忌辰,她死前还惦念着你,明天叫杨福带你去她坟上祭奠祭奠,她就葬在西山根下,那是你们小时候常玩的地方。”
杨梦寰流泪答道:“可怜娟表姊死时,儿连她最后一面也都没见到!”
杨夫人扶起梦寰,肃穆慈爱的脸上,也泛出悲伤神色,叹息一声,道:“娟儿人虽聪慧,只是生具薄命,她死了倒免去日后受罪,人世间因果累报,强它不得,你也要不太过伤心,那位白衣姑娘是谁?”
杨梦寰还未及回答,霞琳早已拜倒地下答道:“伯母,我叫沈霞琳,和杨师兄同属昆仑门下。”
杨夫人探身扶起她,拉到身边,看她娇稚无邪,一片纯真,心中甚是喜爱,微笑问道:“你是梦寰的师妹么?今年几岁啦?”
沈霞琳点头答道:“我十七岁。”
杨夫人把她轻揽怀中又问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你娘好呢?”
这一问,问的沈姑娘一阵伤心,倚偎在杨夫人怀里,她幼失母爱,十几年来在澄因大师抚养下长大,老和尚虽然对她百般爱护,但这无法和女人天赋中潜藏的母爱比拟,杨夫人问她娘好,又正触到她伤心之处。
沈霞琳姑娘一边哭,一边答道:“琳儿命苦,从小就没了爹妈,师父告诉我叫沈霞琳,可怜琳儿连爹妈什么样子都记不得。”
她哭的婉转,说的清脆,句句断肠,字字血泪,杨夫人那深的定力,也听得感伤万千,抚着她一头秀发劝道:“孩子,不要哭啦!你妈妈就是活着,也不能跟你一辈子。”
沈姑娘收了眼泪,无限凄伤抬头问道:“伯母,你看看我是不是早夭之象,我会不会和杨师兄的娟表姊一样很早就死去?”
她孩子心性,想到就问,也许问得无心,杨梦寰站在一边,却听得心里直冒冷气,杨夫人高喧一声佛号笑道:“生生死死,本有定数,孩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沈霞琳眨眨大眼睛,幽幽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就问伯母!”
杨夫人两道仁慈的眼光,深注霞琳良久,答道:“不会的,孩子,你很有福气,不像娟儿那样薄命。”
沈姑娘愁苦的脸上,透出一份安慰的娇笑,得意的转头瞅了梦寰一眼,这孩子就是这样的天真,杨夫人几句话,竟给她无限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