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没走成,我母后就去了,结果那日生了孩子,你就带着孩子跑了?”
太子话音落后,大胡子不说话了,他似踌躇,似犹豫,又好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样。
李彻也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从一旁摆着的青花瓷卷轴缸里随手抽出一幅画来,打开,正是那日大胡子索要未果的一幅画。
画上美人依旧,只是和那日所见,有些不同,似乎是添了些笔墨,让这幅做旧的画又重新鲜艳了起来。当然,还有画中之人的一张脸,重新描眉点唇,变的清晰立体,整个人也栩栩如生了起来,可见当年画工的确技艺了得。
将这画抖落在大胡子跟前,他双目逐渐湿润,喉头哽咽如他,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只听李彻又道:“现在,你自己说说,画中之人,长的像谁?”
不用说,像太子妃,也像相府的小姐。
“你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也并未生气,只是定定看着他,向他质问。
大胡子抿了一下嘴巴,犹豫了一下答道:“当初,王湘产子之前,恰逢刘贵妃生子。”
“老七?”一听他这么说,李彻就知道他在说谁,这刘贵妃就是当今的刘皇后,而玉瑶与李律年龄相仿,看来是说他没错。
本来以为快要拨开云雾见太阳了,听他骤然将话题转移到老七的身上,李彻不由更加疑惑起来。
“刘贵妃的二嫂曾进宫伺候过贵妃月子。”
李彻眉头紧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二夫人心细如发,看到我拿了两份安胎药,暗地里曾派人跟踪过我,知道中宫有位舞姬有孕在身。因她膝下没有子女,也曾背地里找过我,威逼利诱,让我说服王湘将孩子送给她,她保孩子一生荣华富贵。但是王湘一心想要出宫,并未答应,我当时年少,本还担心刘二夫人会将此事告诸刘贵妃,还曾去找她求情,但刘二夫人和善,就此作罢。直到后来贞元皇后病逝,王湘产女,宫中开始对舞姬宫女施以绞刑,太医院也被赐了毒酒,我万不得已,求刘二夫人救命,并将王湘之女交给了她,让她好生抚养,她想方设法将我带出宫去了。只是,刘二夫人也并不知晓,当日王湘产下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儿……”
一句话道破前尘往事,万般秘密,无数心酸,尽是无奈。
不仅李彻听的心中百感交集,就连旁边神风营的统领夏忠也是有些动容了。
贞元皇后的死,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有人因此丧命,几家悲怆,有人因此得女,一家欢喜。
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个流落山寨喊打喊杀道一声老大,一个身处深闺却才满京华,相同的人,不同的人生。
到头来,命运却又将她们重新牵到一起,彼此之间却还是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殿下是第一个。”
李彻的一根手指在桌案上慢慢敲击,沉吟半晌又张口说道:“你最好三缄其口,此事已经做旧,不必再提。”
“可是……”
“你还是要走?”
“不,草民之前想要离开便是担心殿下会发现真相,现如今已经和殿下坦白,也就不急着走了,待太子妃身体康复再走不迟。草民现在担心的,反而是丽贵妃娘娘……”
丽贵妃今日已经认出了他,不知道她只是虚张声势,还是会对他下手。
李彻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她怎么知道你胳膊上有疤痕?”
大胡子老脸一红,知道太子此话戏谑。
妃嫔和太医之间再怎么熟识,也不可能连对方身上有几道疤都知道的,连忙辩解道:“当年,当年我本是陆医正身边的学徒,跟随师父出入后宫做些打杂的活计。那时候丽贵妃还有些刁蛮的脾气……”
“她现如今也有,只不过你没见到罢了。”太子打趣。
“那时候四殿下还小,记不清那次得了什么病,我熬了汤药送过去,小心喂了四殿下结果他被烫的嚎啕大哭,丽贵妃不由分手就将我手上的药碗打翻,结果便烫伤了胳膊。事后丽贵妃娘娘也曾致歉,还赏赐给我不少东西,此事也便过去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仍然记得。”
“你妙手回春,竟然不能把自己胳膊上的伤疤给除了,这不是故意要露破绽吗?”
大胡子作揖答道:“不敢欺瞒殿下,那时候我医术浅薄,也是在离宫之前,我师父将他毕生所学让我带走,在宫外才自己琢磨出了一些医理,要说妙手回春,万不敢当。”
李彻点头道:“行了,丽贵妃那里交给我,你不用担心,日后好好留在东宫,照顾好太子妃,便是给你自己赎罪了。”
“草民,谢过殿下。”大胡子今日全部倾吐而出,也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他本以为这所有的秘密都将烂在心底,直到死去的那天,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万万没想到还有说出来的一天,好在太子深明大义,知晓其中利害,他也正好可以放心了。
*
给中宫送肥鹅的内监是跟着五皇子一起回来的,一回东宫正好看到太子正带着大胡子从书房出来。
远远的,李彻双手环胸而笑,秋日艳阳染上他的眉梢鬓角,让他的笑容几乎刺痛了李衡的双目。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多日未见,第一次见面本应该给储君行个大礼的,但因为在养心殿一国之君的面前,多有不便,结果现在在东宫,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而李彻,也结结实实的受了他这个大礼,直到他所有的礼数都到位了,才慢悠悠的说道:“五弟不必多礼。”
李衡起身,本就温润如玉的一个男人,连日憔悴,微微一笑,竟让他看上去略显孱弱,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软下心肠,这样一个男子,本就该读书写诗,常伴香薰水榭之中的。
然而李彻自小与他一起长大,对他的秉性自然是了如指掌,权当没看见他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勾唇笑道:“来接五弟妹的?应该和玉瑶在一起。”
“对太子妃多有叨扰了。”五皇子呵呵笑道:“劳驾殿下派人去通传一声,臣弟在这里等着她一道回去。”
“不忙,一起过去吧。”
李衡有些讶异,不过也没有过多表现出来,他以为经过了自己困绑了刘玉瑶一事,太子应该会极力避免他和太子妃见面的,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如此大度的一天?
正思忖着,李彻已经在前头领路,往临湖小院去了。
李衡也不敢懈怠,赶忙跟了上去。
太子走的也不快,悠哉悠哉的,一边走一边说道:“前些日子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有恙,不知现在如何了。”
“有劳殿下惦记着,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没什么大碍了,那本太子就越发得惦记惦记了。”
李衡袖中的手缓缓攥紧,却听太子话锋一转,抬手在李衡肩头拍了拍说道:“我们都是做儿女的,当然得惦记着让父母金安,不再受病痛折磨,你说是不是?”
“是,殿下所言极是。”李衡也配合他,笑的天衣无缝。
又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才继续往前走,好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
两人前后脚进了临湖小院,迎上来的宫人见是太子和五皇子,便连忙说道:“太子妃娘娘正要差奴婢去请殿下过去用午膳呢。”
“是吗?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不如再多备一副碗筷。”
“是,殿下。”宫人急急下去准备了。
李彻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给李衡道:“粗茶淡饭,五弟不要嫌弃才是。”
“不敢,殿下有请自然却之不恭,只是受父皇耳提面命,启程在即,不敢耽搁,回府之后还有许多杂事待办,恐怕不能耽搁。”
“要真因为这一顿饭给耽搁了,那我便向父皇求情,给你再宽限几日!”随即便不由分说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偏厅行去。
李衡的一只手被他攥在手心里想要挣扎,却有些力不从心,便也只能蹙眉咬牙顺从了他,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彻其实也并没打算怎么着,一见着太子妃和五皇子妃的时候,他便说了来意:“恰好五弟过来了,午膳一起吃吧,而且五弟过段时日就要前往封地,这山高路远,还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今日相聚,便权当饯行!”
刘玉瑶正怀抱襁褓从内室出来,想必是刚除了钗环衣饰,长发纤腰,衣带纨素,清清白白的一个水做的人儿一般。
只是她秀眉一蹙,白眼一翻,又将她灵动顽劣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一手抱着怀中的孩儿,一手去拉尾随自己出来的人:“走吧,这饭吃不下去了。”
刘玉环只是堪堪露了个头,还没看清偏厅的景致就被拉走了,自然也是一头雾水。
李彻却在背后低斥一声道:“往哪走?回来吃饭!”
这一家之主的架子摆起来,饶是刁蛮如刘玉瑶这般,也不得不止步,回身冲着他道:“看到讨厌的人,我会倒胃口!”
“你不吃可以,让你妹妹过来。”
“那我还是吃吧!”人家毕竟是夫妻,自己能护的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啊,这才拉着刘玉环过来坐了。
从她说讨厌的人时,刘玉环就已经猜想到许是李衡来了,这番看到了他,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并无过多交流,似乎二人之间早就到了相视无言的地步。
李彻将刘玉瑶怀中的娃娃接了过去,不忘奚落她两句道:“都做娘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