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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侠夜明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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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江心寺一带水滨,连同匝江两岸,盖上二三十座席棚,香客游人之多盛极一时,席棚内外游人往来出入不断,大时又热,李善不耐烦嚣,问明上香时间次数,便往外走去,本意寻一清静之处暂避,也未带人。出棚一看,各席棚人已布满,庙内外香烟缭绕,结为云雾上腾,这还是在申未之交,人已这样多法,料知夜来必更热闹。在谢公亭侧临江眩望,各处席棚都是张灯结彩,幡幢林立,香火辉煌,游人如炽,梵呗经鱼、钟磐之声晃漾江波,响彻水云,心想人多天热,汗气熏蒸,实在讨厌,古松祠想必清静,无什游人。

  祠离谢亭不远,原是前明温州郡守陆公祠庙,陆有善政,郡人感德,为建此祠,以志去思。中有古松,浓荫蔽日,院字深宏,平日颇为清静,这时也有不少游人前往瞻仰遗像,但比别处人少得多,往来也多衣冠中人,不似各寺院芦棚中嚣杂凌乱,人头拥挤。祠中香火认得李善,忙来请安招呼。李善笑说:“无须。我嫌人多天热,庙中客满,来此觅地少歇即去。”

  正说之间,忽见两个貌相英秀的少年由内走出,互相对看了两眼,刚迎面走过,倏地眼前一花,心灵上微微一震。

  原来李母周夫人乃李元甫继室,是个才女,三十多岁始有喜兆,时正随夫宦浙,因丁外艰,带孕回转川东故乡,到十四个月上方得临盆。李善降生之夜,元甫正卧书房,因在杭时与灵隐寺僧善因交好,这夜正在书房想念,打算通书问候,忽然人倦入梦,见善因和尚匆匆走进,纳头便拜。元甫因和尚年将九旬,平日交厚,互相礼重,忙即答拜,欲往扶起,和尚忽然掉头往内室中走去。元甫因夫人怀孕,久误产期,人都说是怪胎,时常愁虑,见和尚直冲内室,急醒过来,正想梦境奇怪,忽听使女来报,说:“夫人梦中见一老和尚进房叩头,惊醒转来,婴儿已然降生,天已丑时,特来报喜。”

  元甫闻知母子平安,料定婴儿必有来历,心中高兴,忙即入内,隔房询问。周夫人答说:“婴儿寤生,胎包之外还包着一层薄皮,身虽瘦小,倒还坚实,只是目光亮而发呆,至今未有哭声,不知何故?”

  元甫夫妻情厚,见大人无恙,虽觉婴儿不是寻常,照理不应如此,好在母子平安,初生还看不出,也就听之。

  过了三朝,先见婴儿不肯吃奶,恐养不活,后才试出是胎内素,奶娘只一吃荤,婴儿定必呕吐。周夫人因婴儿怀孕太久,多受累赘,对于婴儿虽不甚喜爱,但因头胎生女不育,只前房留有一子,见婴儿年已两岁,终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却极发呆,啼笑皆无,又是那等瘦弱,老不长大,恐其难养,也颇担心。素日信佛,因元甫三百年书香世家,最重礼法,妇女不能入庙烧香,便自暗许心愿,保佑婴儿成长,不是痴呆,到杭便往灵隐寺敬香。不久元甫服满,重回浙江,因婴儿生时曾梦禅友善因,取名李善。到了省城,周夫人瞒着丈夫前往灵隐寺烧香,由乳娘抱着,刚一下轿,走近山门,婴儿一眼瞥见山门内四大金刚,当时怪叫了一声吓昏过去。

  周夫人背夫进香,将儿吓死,自是惊急,连香也未进,便抱住儿哭喊,命人取水灌救,一面飞马延医,元甫忽由庙中走出。夫妻相见,周夫人方自愁急,婴儿忽然哭醒,元甫不特未怪夫人冒失,反同往各殿进香,然后同回。到家一谈,原来元甫因婴儿有善因投梦之征,觉着不应如此痴呆,也在这日去往庙中打听,得到婴儿降生之日,善因也恰在那一天圆寂,相差只两个时辰,越发认定高僧转世;又见婴儿由此改了常度,灵慧异常,也能吃荤。周夫人见他聪明,教其认字。

  婴儿记性竟好得出奇,过目不忘,三岁未满,便授以《诗经》,九岁便读完《十三经》,通晓史鉴,一时江南有神童之誉,只是骨瘦如柴,貌相过于清秀,两老恐不永年,日常担心。后经好友劝习武艺,到了十四五岁上身体突转强健,人也长大,英俊非常。

  因是从小爱武好道,天资灵敏,把男女居室认作人生至秽,一向不喜妇女。刚进庙时,曾见面前正殿窗内似有少女人影一闪,并未留意。后见两少年生得彬彬儒雅,貌相英秀,断定不是俗流,便多看了两眼。人走以后,刚一转背,瞥见面前又有一个穿青罗衫的少女对面走来,正由身旁从容走过。那少女看去年约十六八岁,长身玉立,肤如凝脂,星眸炯炯,艳光照人,端的丰神绝世,休说平生仅见,便画图中人也无此美艳。虽未缠足,但是丽质天生,称纤合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造物匠心巧思,特意为她妆点琢磨而成。尤其是那一双纤足,不假缠裹,自然娟秀,圆肤六寸,罗袜如霜,不染丝毫尘垢,说不出那一种高雅清华、飘然出尘之致,由不得目眩神摇,心神欲飞。

  人已过去,望着少女后影还自出神,暗忖:“此女直似天上神仙,人间哪有如此佳人?看她铅华不御,装束虽然淡雅,所着衣质也非寒素人家,这等美貌少女,如何孤身一人,不带伴侣,独自游山逛庙,行动又是那么从容轻快,好似学过武功神气?”

  有心跟去探看来历下落,又觉此举唐突佳人,迹近轻狂,于理未合,只得罢了,随去偏院静室中小坐,心终放那个少女不下,忍不住向香火盘问。

  香火答说:“自来未见此女在附近各庙走动,方才公子来前,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先向我打听陆公后人家居何处,是否随宦落籍,后又探询积毅山后一个财主,随往正殿游玩。我见公子走进,赶来请安,她便走出,来历不知。”

  李善越想越奇怪,平日人本安详喜静,自见少女以后,不知怎的,心烦意乱,脑海中老深印着少女婢婷倩影,怎么也去不掉。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便自走出,到了庙外,又觉心烦,本意不想寻那少女,人却信步往右走去,心想这里四面皆水,非船不渡,又当西初,少时便有香会,各芦棚中,和尚、善信均要联合一起沿岸诵经,超度孤魂,会完又是焰口道场开头,天也凉爽,照例比白天还要热闹,此女必是许有心愿,或是随同家人来作法事,决非孤身,何不去往各芦棚中绕上一回,也许能够遇上。不过此女形迹可疑,虽无别意,也预防人误会,好在今日人多,谁都往来乱走,还可掩饰,作为无心相遇,有何不可?心念一动,勇气大增,便随众人往各芦棚中走去,表面闲游,暗中留意,将那十余座芦棚全都走完,并未见少女影迹。

  四外一看,沿岸停泊的游船甚多,都是有来无去,内有三条渡船专载香客游人,也是如此。时近黄昏,游人越多,各棚内钟鱼梵呗之声响成一片繁音,人声嘈杂,到处都是卖零食瓜果的小贩,心料少女既来此地,不论是烧香还愿,做道场,或是游玩,看放焰口花灯,均不应在这盛会开始以前回去,何况先前又向香火打听陆家后人,分明有事来此,如何就走?也许往来相左,杂在人堆里面不曾看到,决计再找一遍。这次改走反路,哪知仍未见人,方始失望。因在人丛中拥走了一阵,身有热汗,见前面临江柳荫之下地较僻静,只停着一个卖凉面的小摊。

  天色甚是晴朗,斜阳已将沉水,只剩大半轮红影远浮东方水大相接之处,光芒万道,把西半天全映成了红色,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长江落日看去十分伟大庄严,而这东半面却是云静天空,暮烟欲浮,柳丝拂拂,低及水面。那高约六七丈的柳树梢头却悬着磨盘大一轮明月,柳枝因风飘动,月华也随同隐现。树下面摊左侧泊有一条小船,舟人似看热闹走去,空舟无人,钓筒斜挂,静悄悄的停泊在柳荫明月之下,清景如绘,与芦棚这面的繁喧景象寻常之间宛如隔世。因觉地方甚好,又值腹饥,素性旷达,不拘小节,欲往乘凉避嚣,吃点凉面点心。

  刚一近前,那卖凉面的名叫陈二,向在庙前做生意,认得李善,忙起招呼让座,问:“相公可吃一碗凉面?”

  李善刚一点头,忽见身后走来两人,正是古松祠所遇两少年也来吃面。李善见陈二对两少年甚是恭敬谦和,好似相识,不合当面询问,可是越看对方,越觉气度冲和,语声清朗,只是外方口音。自来惺惺相惜,由不得一见投缘,方想攀谈,两少年已端了面碗走向柳荫小船上去,各把长衣脱掉,由船内取出食盒,一会摆了好些酒菜,再取一坛酒出来,将坛打开,老远便闻到酒香,两少年便箕踞船头,临流对饮起来,相对说笑,旁若无人。李善见对方豪情雅致,酒量甚洪,偏是笑语从容,一味浅斟低酌,不似寻常酒徒烂饮俗气,端的风雅得可爱,不由心生欣羡,悄问陈二:“你认得这两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