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英雄》五
隔了些时,忽听帐外有多人走动之声,惊醒一看,又是大惊。原来昨夜雪势大得出奇,已然堆积六七尺厚,尚还未住,两座帐篷几乎全被雪压倒。如非沙重天明时惊醒,众人必有几个受伤。因知段、李二侠半夜才睡,睡得甚香,未忍惊动。在沙重主持之下,冒寒抢护,将帐顶积雪去掉,随即命人打扫,并开出一片空地。总算驼栅只倒了两座,伤了三驼两马,在众人抢护之下,幸保无事。又幸昨夜帐篷虽被刮走,燃料粮草一袋未丢。
囚篷人并作了两篷,帐篷中又多升起两堆粪火(沙漠中燃料缺乏,多用牛马驼粪取暖)。帐外虽是大雪纷飞,寒冷难耐,帐中火光熊熊,温暖如春。热水均由积雪取来,用之不竭。因为众人往来扫雪,昨夜黄沙未及扫除,遍地狼藉。沙漠中难得有水,众人递换洗漱,昨夜满面尘污,已全洗净,个个精神。只段、李二侠面上仍布满风尘,杨三送上热水。洗漱之后,李琦见才脱难关,又入险境,便问沙重:“连日天气不冷,怎会有此大雪?”
沙重说:“沙漠中天气最是不定。这么深的雪,此行准备齐全,人还可以想法赶制雪橇,驼马如何走法?最怕雪后天暖,或遇二三月天气,上面浮冻,下面雪势松浮,人行其上,一不留神,掉在雪窖里面,要想脱身,更万难了。”
诸侠闻言,虽甚愁烦,终觉各有一身轻功,人数又多,至多把骡马弃掉,怎么也比昨晚风好。又见大地上一片琼瑶,银光耀目,鹅掌大的雪花仍在下个不住。段泉人最达观,觉着愁烦无用,笑说:“我们生长南方,从未遇到过这等雄奇雪景。带有肥羊,我们拿些羊肉,冻点羊冻,围炉赏雪,虽无红袖添香,有金、张二妹侠女在座,胜概豪情,岂不比党家姬清谈锦帐,还觉胜强得多么?”
众人俱都少年英侠,一人有兴,全都拍手称赞。只有金国士笑道:“段大哥素来老成,今日却拿我姊妹取笑,以党家歌姬来比,不该罚三大杯么?”
段泉笑道:“愚兄果是失言,领罚如何?”
李琦随命将羊笼中所带活羊杀上四只,连同随带牛肉,分别犒众,赏雪同饮。
一会,杨三取来火炉,切上薄羊肉片,另外生火煮肉,去冻羊冻,因随李琦多年,颇善烹调,手底又快,等到做好,也正到了平日吃饭时候。九侠想在塞外开荒,隐居避世,事前设计周详,百物皆备。前夜大风,只损失两架空帐篷,破了好些水囊,别的无甚损失。随行又都是些忠烈义勇之士,血气方刚,对于九侠最为信仰,死生皆所不计。今朝有酒,哪管明朝,什么叫作风雪之险,一声令下,欢呼雷动。
帐幕又大,当时多升起好几个火池,除分班扫雪的人外,全都围火痛饮,大吃起来。李琦法令虽严,但极爱众,也最得众人爱戴。行军之际法令如山,无论亲疏,不容丝毫宽假。平日无事,便亲若家人,言笑无忌。酒肉端上以前,先去慰问受伤诸人,备带食物汤水。然后人座,弟兄九人围坐帐中,正对帐门,风帘垂幕,已高高卷起。这时帐顶积雪刚刚扫尽,轮值打扫的人,正在驼栅内忙着用温水饮马喂草,准备事完,回来痛饮,帐幕外一人俱无。
众人正在围炉大嚼,豪饮欢呼,兴高采烈,热闹头上,忽听帐外有人哑声哑气地说道:“你说事情多怪?昨夜那场大风,会没死人。这么大的雪,看他们如何走法。”
另一幼童答道:“你不是说天冷,想饮酒么?看这酒肉多香,我们讨点来吃如何?”
前一人答道:“你忙什么?这班人马,早晚还不冻饿而死,剩下东西,都是我们的。那时就算羊马骡驼被他们吃光,我们人肉总有得吃。他请我们,还不一定扰不扰,如何向人伸手?你也不嫌丢脸?”
帐中九侠因四面雪封,决无外人,先只当是自己人在说笑话,又当欢饮说笑之际,多未留意。
内中只六侠万方雄离门最近,耳又最灵,人更粗豪,先还不甚注意。后来越听口风越不对,不特语音甚生,并还想吃活人,刚吃了好些热酒,不由气往上撞。既未寻思,也未告知众人,独自离座,走向帐外去看。见那两人一是矮子,腰间悬着一技短玉笛;一是十二三岁的幼童,身上穿得甚是单薄,二人手抄手正由帐门外,转身往左侧新扫出来的雪地上走去。雪已积高丈许,雪势渐止。那两人神情穿着,好似来路途中所见贫苦土人。越想越有气,忙喝停步。那两人连理也未理。万方雄将身一纵,便到了二人前面,未及开口,幼童已先问道:“你是想追我们回去,请吃一顿么?”
万方雄怒道:“我知你们土人穷苦,讨吃无妨,为何恶语伤人,要吃我们人肉,想我死么?”
那矮子生相丑怪,一双吊眼,两道长眉又黑又浓,左右分垂,狮鼻阔口,扁脸方腮,身材却是又瘦又矮。万方雄身高七尺,在九侠中相貌最是英伟,如不是见对方生得瘦弱矮小,早已动手。心还在想:“这类无知土人,不值一打,只要赔礼,便即放行。”
又见幼童人甚灵秀,穿得单薄可怜,恶语乃矮子所说,意欲问完,单给幼童一点吃的,气那矮子。
哪知矮子闻言,全不理会,翻着一双怪眼,冷冷地说道:“天下只有管吃管喝,还有管人说话的么?我吃不吃人肉,与你何干?你们不是还没有死么?等我真个吃了你的肉,再说不迟。”
万方雄一听,这倒不错,如等这厮吃了我们,人已死绝,如何说法?当时又好气,又好笑,便要动武,又觉对方瘦弱,不堪一击。再一想到九侠平日不欺弱者的约言,不愿动手。心想:“这类人大都饥寒交迫,意图借故生风,赖骗财食,不值与他计较,但又气他不过。”
因幼童未说无礼的话,灵秀可爱,意欲带往帐中,吃上一顿,周济些财物,气那矮子。喝道:“你这类无知的人,不值计较。这小孩不错,我单给他吃,只不给你。”
说时,瞥见幼童朝矮子扮鬼脸巧笑,竟未在意。说完,见人未动,伸手便拉。满拟这么一个小孩,还不是一拉就走,哪知竟未拉动。乘着三分酒兴,试再用力一拉,幼童仍然不动,身子如生了根一般,心方奇怪。幼童冷笑道:“天底下有你这样请客的么?”
矮子也在旁笑道:“大个子,你莫卖好。我这兄弟年纪虽轻,今日天寒思饮,还不受那嗟来之食呢。你有本事,将人拉走,就扰你一顿。否则,单凭你,决不赏光。”
万方雄闻言,又奇又愧。先恐力大拉伤,未使全力。正待以全力再拉,忽听身后高呼:“六哥停手。”
回头一看,正是李琦同了王藩、张婉赶来。刚一松手,幼童笑对矮子道:“人家把我们当花子待,我不想再扰他了,我们走吧。”
矮子笑道:“你这小淘气鬼,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每日馋痨,好容易有了主顾,又装腔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