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浮图》第十七章 离合悲欢
齐茵出去回到座上,游目四望。此时天色才明,街道上并无行人。她寻思一下,道:“好吧,且投店歇一会,我还得想出找寻爹爹的法子才行。”
齐义嗫嚅一下,想说什么而又忍住。齐茵知道他想说的话,故意不理他。马车停在一家客店门前,店门才开。店伙揉着眼把客人接入店内,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
然而一锭银子塞入他手中时,可就使他精神大振,睡魔顿时吓跑,抬眼一瞥,只见那赶车的中年汉子严厉的望住他,袖中露出一把匕首的柄,冷冷的道:“仔细听我吩咐,不拘何时,若是有如此这般的人投宿,你须得故意嘟哝说咱们这辆车子十分古怪,不但一清早投店,而且连带着一个病人。听清楚了没有?”
店伙一则贪财,二则害怕刀子,连忙一迭声的应了,齐义这才返房向齐茵复命,并且道:“那厮贪财怕死,瞧来绝不敢不依小人的话。”说罢,退出房外。
他们这等布置自然是为了对付金明池,但他会不会还在跟踪还说不定,也不过是姑妄为之,以防万一之着而已。
薛陵沉思良久,道:“还有一着咱们非做不可,此举大致上可以测得出金明池到底还有没有继续窥伺着我们。若有的话,我们就得处处小心。”
齐茵道:“那个家伙简直像魔鬼一样,邪气得可怕。你有何妙计,快点说出来。”
薛陵说了出来,齐茵认为可行,于是又吩咐齐声去办,他们是下午未时左右动身,在这段时间内,大家都放心蒙头大睡,养足精神。
动身之后,出城不久,马车停在大路边一处树荫之下,这一停,费去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原来齐茵假装到附近一座大庙上香,逗留许久才回来。
马车继续向北行驶,齐义向座侧的齐茵道:“店伙来报过讯,那厮竟向他查问过咱们的情形。”
齐茵皱眉道:“这金明池也真骇人,至今仍不相信我的谎话。”
他们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晓得那金明池定必仍然阴魂不散的遥遥监视,因此齐茵不敢到车厢跟薛陵同坐,在薛陵来说却是求之不得,一来他可以趁机全心全意运功疗伤,二来他怕与齐茵太过接近,以致感情越来越深,将来不能自拔。
他并非不爱齐茵,相反的他正是知道自己极喜欢她,才怕陷溺下去。因为齐茵到底已经是李家的人,乃是有夫之妇,若是跟他厮守下去,陷溺日深,将来不但于礼法不容,而且他的名誉更无法洗刷得清白。
最后还有更可怕的是假如齐南山反对而出头作梗,这一关就足以使他们无法可想,因此,他们想结合的话,可说是前途黯淡无光,荆棘重重,他纵是一无所畏,想排除万难,不顾惜名誉人言,但最怕的是有心无力,到头来心愿落空,徒然痛苦不堪。
他把自己和齐茵之间的问题,理智地分析过以后,当即决定趁现在情感还未深刻到不可割舍之时,处处提防,尽力保持距离。然后,再找机会跟她分手,最好是把她交到齐南山手中,才飘然而去。
处理情感一向是人生中最大的难题,尤其是像薛陵这种年纪轻而又未尝过爱情滋味的人,自然更是棘手,尚幸他天生不重女色,目下更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所以一旦发觉齐茵乃是藉词与他接近,还能很理智冷静地考虑一切。
当他下了决心,突然感到胸口翳闷,混身都不对劲,他晓得这是心灵的创痛引起了肉体的伤势,但他却不能不坚持这样做,宁可自己躲在世界上某一个阴暗的角落中,独自寂寞悲伤以迄老死,也不能不毅然割断情丝,免得使她也沉没在痛苦耻辱的泥淖中。
晚上,他们在宜兴城内投店歇宿,齐义奉命又用前法对付店伙,诸事都安排得十分周密,毫无破绽,齐茵到薛陵房中商议如何访寻老父,薛陵仔细问过她齐家的亲友情况,发觉在那寥寥的几门远亲当中,没有一家可以供齐南山藏身的。齐茵最后说道:“我爹平生做事极是深谋远虑,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晓得他老人家何故利用那枚‘金浮图’之钥,惹起一场天下高手之争?照道理想,他既然已宣泄了金钥之秘,就不该以赝品骗人,留下无穷祸根,现在天下之人,谁不想找到我爹的下落?”
薛陵道:“这正是最困难之点,试想咱们能找得到老伯的话,别的武林高手会不会闻风毕集?若要偷偷摸摸暗中进行访查,等于增加无数困难。但你出现江湖寻父之事,一旦传扬开去,那些高手们只须死钉着你,迟早可以从你身上找到线索。”
齐茵低声道:“不错,我倒是有线索,虽是仍很困难,却总比踏遍天下寻觅容易得多了。”
薛陵精神一振,问道:“什么线索?”
齐茵道:“当我遇见你的前两天,我爹忽然对我说,有两个地方须得记住,一是襄阳,一是济南,我问他记住这两个地方干什么?他笑着摇摇头,不肯解释。现在你看,除了这两处地方,咱们还能到什么地方找他?”
薛陵寻思一下,顿时又暗暗发愁,心想襄阳与济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加上从这江南前赴襄阳的路程,一共最少也得在路上走个三五个月,而且还须在那两处地方耽搁访查,说不定总共花上一年工夫,这么悠长的日子,焉能一直保持距离?就算自己能够十分坚忍不移,可是厮守了一年之久,日夕相见,甘苦与共,这等情况实是不比寻常。
理智这样的警惕他,但感情上他却禁不住暗暗喜欢,因为他被迫跟她相聚,短时间之内可以不必想到什么分手离别之事。
他忽喜忽忧的想着,齐茵小心地注视着他。她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以及薛陵的困难?但她一则向来任性惯了,二来不爱多想,反正许多事可以推到将来再说,所以她撇开不管,只求能跟薛陵在一起,相聚几天就算几天,将来的事管它呢,他们初步决定先赴襄阳,齐茵便返房歇息,芳心欣慰轻松,竟是两年以来头一次如此快活,齐义等地吩咐,所以发觉她的心情,这个饱经患患的精练忠仆不问而知定是与薛陵有关,当下又喜又忧,喜的是从小照顾到长大的小姐重新得回快乐,忧的是这种关系十分不正常,日后的结局势难圆满。
他得知先赴襄阳之后,便辞出转赴薛陵房间,薛陵见他入室,大喜道:“大叔来得好,我正要找你。”
两人坐下靠近密谈,薛陵道:“我很耽心我和齐茵的将来,但目下又不能立即分手,使她刺激过甚,大叔想必也知道其中的种种困难,所以希望跟你商量一下。”
齐义叹口气,道:“不错,小人都晓得,茵姑娘既可怜而又任性,不瞒你说,小人虽是老仆身份,但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实是把她当作女儿看待,她的种种遭遇,教我想一想都不禁心酸。”
薛陵毫无打听齐茵遭遇之意,但齐义既然说起,他只好听着,那忠心的家仆说道:“假使茵姑娘抵达杭州之时,立刻就与李家约二少爷成亲,今日就不会离家流浪了。”
薛陵一惊,道:“那时候她的丈夫还在么?”
齐义不知他问的是李二少爷其时是否退在人世,以为是问是否还在杭州,当下应道:“当然还在,他人品很俊,能文能武,所以性情未免骄傲些。我们抵达李府时,恰好二少爷出门游览山水去了,过了数日,他才回来,这也是合该有事,只因茵姑娘跟李老爷很谈得来,所以每日都到书房跟老爷聊聊天,这一日她前往书房,刚踏入院,便听到他们父子正在说话。她若不停步聆听也没有事,这一听就出了毛病,茵姑娘后来告诉我,她听到老爷恰好把她抵达的消息告知儿子,二少爷发出忿怒的声音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须得先瞧过她的相貌,瞧瞧她的人品,然后再查明她是不是清清白白的闺女才行!’茵姑娘一听这话气得什么似的,其时李老爷严厉的责骂二少爷,但少爷一点也不害怕,还高声的说那有好好人家的闺女,自己迢迢千里的送到夫家?这里面定有不明不白的缘故。后来言语中又侮到老庄主,茵姑娘忿忿回身便走,叫我收拾行李。”
薛陵透一口大气,道:“原来她是这样子离开李家的。”
齐义道:“不,要是这样便好了,当我把行李收拾好了之后,她忽然改变心意,又不走了。”
薛陵低声道:“女人的心就是这样的善变。”
齐义苦笑一下,道:“不错,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她何以改变主意。而且从此之后,她恢复常态,好像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当天晚上就跟二少爷见面,其后一连许多日他们常常在一起,李家二少爷很快就对她十分倾心,简直拿她当作天上的仙子看待。”
薛陵真想不到齐茵与她的未来夫婿之间忽然有此转变,不觉呆了,只齐义缓缓道:“凭良心说,茵姑娘不但文武双全,乃是巾帼中的奇才,甚且还精于女红以及一应妇道人家所应 得的手艺,加上貌美如花,举止娴雅,李二少爷对她倾心拜倒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足为奇。大概十日之后,李老爷便提到择吉成亲之事,茵姑娘却用种种借口推延,一直拖了两个多月,然后突然间发生变故,这场婚事只好延搁下来,直到如今。”
他没有说那是什么变故,但薛陵却心知那是二少爷忽然亡故,所以无法成亲,当下不再追问,缓缓道:“这些经历对她当然是很深巨的打击,纵然不碰见我,但这么久了,齐老伯还不来瞧瞧她,她终必会忍不住出门寻父无疑。关于她的将来,只要找到齐老伯的话,一切自有主张,眼下的难题只在如何防止铸成大错,大叔你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当必了解我的恐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万一……”
他不须再露骨的说了,齐声不但很明白,而且已对他另眼相看,须知假使薛陵是不肖之徒,大可以趁机占有了齐茵,他竟没有样做,可见得是正人君子。
齐义沉吟道:“我们或者可以用分头寻访老庄主的理由暂行分手,待得找到老庄主之后,一切自有分教,薛陵意下如何?”
薛陵道:“这主意最好不过,我们到金陵便分手,在这两日的行程中,定有机会向她提出这个主张。”
他们有了默契之后,各自安歇,翌日上路,马车行了一程,齐茵忍耐不住,钻入车厢,薛陵因与她分手在即,所以也不提她此举可能让金明池窥出破绽之事,只跟她说一些他以往的惊险事迹,逗得她一时惊魂不定,一时又兴高采烈。
中午时分,在一处市镇上打尖,这镇上只有这一家饭馆,三人吃完之后,齐义自去喂马兼付账,他乃是练达精明之人,付账之时,故意大方些,多给赏钱,那掌柜的是个中年妇人,连连欢喜道谢。
齐义眼望着门外小厮喂马,一面闲扯,问起这馆子的生意,那妇人道:“此镇不是要站,很少过往客人赶上打尖时间,生意平淡得很,但今日托您老的福,不但做了不少生意,而且享点口福。”
齐义甚是细心,一点小事也不肯轻易放过,问道:“这却是何故得享口福?”
那妇人道:“您老未光临之前,一位客人叫了一席酒菜,吩咐摆上四副碗筷,到酒菜做好时,他忽又不要了,付帐离去,我见他好像很气忿的样子,骇得连话也不敢说,说起来也真奇怪,这位客官只有三十岁左右,长得很漂亮,但生气时却使人十分害怕。”
齐义赶紧盘问那人的服饰相貌等等,便知那人正是金明池,又问知他骑着一匹栗色健马,向北去了,当下不动声色,待得上路之后才告知齐茵。
她大吃一惊,道:“这恶魔不知何故苦苦不放过我,好吧,这回碰上就放手拚一次,若是能把他击败,以后便不必烦心了。”
她说得很是坚决,薛陵、齐义不敢劝她,免得她激起小性子,更加难以收拾。
薛陵笑道:“他吩咐摆下四份碗筷,想必打算款待咱们三人,却不知他后来何故又改变主意?”
齐茵道:“或者是等候别的人也说不定。”
齐义道:“不,定是打算请我们吃一顿,后来一想你居然帮助薛爷,而且如此尽心尽力,便又气得上马而去,可见他心中十分忿恨,薛爷须多加小心才好。”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前驶,不久,已离那市镇数里之遥,但见大道蜿蜒爬上一处山坡,四下树木甚多,人烟杳然,齐义心下警惕,低低道:“姑娘小心了。”话声未歇,一骑自疏林中穿出。
这一骑乃是栗色骏马,马上之人长衫飘飘,手执折扇,相貌俊美,但眉宇间笼罩着一片杀气,面容冷若冰霜。
齐义赶紧勒马停车,齐茵从车门内探头而出,盈盈笑道:“哎!金兄怎的也到了此处?”
金明池折扇轻摇,齐茵的笑容竟不能融化他面上的冰霜,他道:“那薛陵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齐茵仍然含笑道:“他么?我暂时还不能奉告,你何故如此关心?”
金明池皱眉道:“你把我当傻瓜耍弄,须知我一旦横心,就算你告到家师跟前,我也不怕,快快告诉我他到底与你有何瓜葛?两年前可是你救他离开的?”
齐茵点头道:“不错,两年前我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放了,但现下却不能这样做了。”说时,伸手抓起一宗长形的物事,抖掉裹布,竟是一柄长剑。
这动作只有薛陵瞧得真切,他一见那柄长剑,顿时一震,心想这不是我当年携带身边的先父遗剑?我曾请托她把此剑沉入水底埋于土中,那知她竟带到江南,至今犹存。转念之际,还瞧见剑鞘上刻着的“薛爽”二字,那正是他先父的名讳。
金明池冷冷道:“你的花言巧语只好骗骗别人吧了,下来,让我瞧一瞧那厮便知真假。”
齐茵微笑道:“真便怎样?假又怎样?你要瞧瞧也行,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金明池道:“不准我杀死他是不是?可以,我查看之际决不动他,但过后就不在此限。”
齐茵道:“那个自然,我岂能限你一世都不准动他?不过眼下我还是不能放心,你定要查看而又不想伤和气的话,那就让我用长剑顶住你胁下要穴,那时你爱看多久都行,这法子可使得么?”
金明池迟疑了一下,才道:“好!都依你。”一跃下马,走到车厢旁边。
齐茵掣出长剑,飘落地上,金明池举起左手,让她用长剑顶住胁下,然后探头入去。
薛陵端坐不动,两人四目相投,都流露出敌意,金明池冷冷道:“你当知我是什么人,难道真信齐茵能庇护你么?”
薛陵也冷冷道:“谁说我要托庇于她?”
金明池仰天哂道:“好大的口气,你若不托庇于她,三日之内包管身首异处,你信不信?”
薛陵点点头,道:“我相信。”
金明池反而一怔,道:“你信就行啦!现在仔细听我的吩咐。”
薛陵长笑一声,道:“你别自以为很了不起,我信你三日之内可以取我性命,那是因为我内伤未愈之故,若是我未曾受伤,哼!鹿死谁手还未可料。”
金明池怒极反笑,转头向齐茵道:“这厮的话你不觉得太狂妄无稽么?”
齐茵摇头道:“一点也不狂妄无稽,你敢不敢等他内伤痊愈后方向他动手?”她心想若是等到薛陵恢复如常,那时两人连手出击,定可稳稳击败金明池。
金明池道:“我几时把他放在眼内?”说时,离开车门,一连退了七步,剑尖仍然抵住胁下要害。
要知这金明池武功得自当世三大异人之一的孤云山民徐斯传授,一身所学深不可测,护身气功自成一家,若是一般高手,纵是强如齐南山之流,他仍敢试行摆脱,可是对方乃是齐茵,深悉他师门武功之妙,若是容她长剑一吐,非死不可。
当下不敢强挣,停步道:“你想趁此机会取我性命是不是?”
齐茵面色阴晴不定,应道:“不错,但我还须考虑一下,你最好别轻举妄动,迫我立下毒手。”
齐茵如此说法,显然还有转圜余地,金明池便肃立不动,心中又惊又恨,他自从出道以来,一向只有盛气凌人,天下无人能抗。但却先后被两个女子吃瘪,一个是隐湖秘屋派的纪香琼,挨过她两只柔金锋刺体之苦,而此后便不知她的去向,想报仇也无从报起。另一个女子就是面前这个齐茵了,他虽是自信武功可以赢得她,但由于师门渊源和个人爱上了她等等原因,似乎很难有向她下毒手的机会。
但见齐茵皱眉忖想,美丽的面庞上不时闪过杀机,金明池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不由冷汗直冒。
齐茵心想这魔头武功高强不过,人又阴险恶毒,若是一剑杀死,可以免去无穷后患,此举虽是会惹出徐斯,但只要做得隐密,徐斯焉能知情?然而转念又忖道:“他虽是心术险恶,但对我却很有情意,为人也没有什么过错大恶,岂能为了一己之私,随意杀害?”
这两种想法反复掠过心头,实是难以委决,她想的时间已经很久,薛陵突然朗声道:“万万不可加害于他。”
金明池怒火直冲,不顾一切的跃开,顺势拍出一掌,阻挡齐茵跟随他的身形。当他一重之际,齐茵便被迫作出最后决定,她但须一剑送出,定能取他性命,也不会被他掌力所伤。但她这一剑终于没有刺出,任得他跃开丈许,这一来不啻解锁开笼,纵虎释龙,今后只怕万难有这等机会了。
金明池纵声笑道:“齐茵,你如此的听薛陵的话么?你们有何关系?”
齐茵怒道:“我偏不告诉你,现在给我滚,否则莫怪我剑下无情。”
金明池冷冷的道:“以你这等身份,用的居然是一柄凡庸之剑,大是不衬,那小子毫不识货,该当设法送一口上佳宝剑给你才对。”
齐茵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说时,提剑迫去,但迫到五尺之内,突然回身奔到车门,把长剑交给薛陵,道:“你拿着防备万一,我可真怕被他损毁此剑呢!”
她如此爱惜此剑,更见她心中之情,薛陵感激地望住她,轻轻道:“不必跟他动手,能省点麻烦最好。”
齐茵摇摇道:“这厮没有这么容易打发,看来非拚一场不可。”
薛陵还待说话,齐茵已转身离开,顺手已带了一条黑色的细鞭,当作兵器。
她迫到五尺左右,才道:“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能不能少管闲事?”
金明池见她对薛陵如此细心多情,早已激起满腔杀机,决心已下,微笑道:“不行,非管闲事不可!”他已运聚全身功力,但等齐茵一动手,他就毫不容情的出手反击,非把这三人一块儿杀死不可。
齐茵听他如此回答,柳眉一竖,手中黑色细鞭唿一声抽扫过去,紧接着玉臂一伸,掌中那支三尺长的鞭柄像长剑一般疾刺对方。
金明池心知她手中这条细鞭厉害无比,宝刀宝剑也不能损伤,名为“乌风鞭”,若是被鞭丝扫中,不啻刀剑加身,而她以鞭柄当作长剑刺出,也具有同等威力。
他折扇一拍,已把鞭丝封住,右手金笛蓦地点去,正好点中柄梢。
两人电光石火般互发内力拚了一招,双方各各震退一步,这时金明池才晓得齐茵造诣甚深,比他意料之中高出甚多,心头一凛,施展出全身绝艺,扇笛齐施,暴风骤雨般攻去。
齐茵也舞出一片鞭影,见招拆招,霎时间,两人已斗了二十余招之多。
那金明池胸中所学甚博,但见他扇笛齐飞,奇招迭出,再猛攻了二十余招,在这二十招当中变换了四五种步法之多,有的甚是古怪,有的却如行云流水,极是潇洒美观。
齐茵把这前后一共四十余招接下来之后,已经遇险数次之多,她自知这是因为震于对方威名,同时又亲眼见过他在齐家庄露了几手,确实冠绝一时,所以有怯敌之心。
幸而她到底是出自当世奇人门下,自有不传心法,但见她突然间像飞鸟一般升起寻丈,然后快得出人意表的落在一边。金明池跟得那么快,也来不及趁她身形下落之际出手攻击。
她乃是侧身向着对方,鞭丝呼一声迎面抽去,招数使得十分顺手。
这一鞭竟把武功绝强的金明池迫得退了半步,但听那乌风鞭连连嘶响,刹时间已把对方迫退七八步之多。
身在局中的金明池但觉对方的鞭势无法破解,唯有后退半步才能避过,可是只有三四鞭的话还不打紧,目下却不但连退了七八步,甚且瞧来还有得退的,岂不是迟早要被她逼落田中弄得一身泥污?
他虽想逞强蹈险施展煞手反击,但对方一鞭接一鞭的抽扫过来,完全无隙可乘,顿时急得出了一身热汗。
薛陵乃是旁观者清,见她一则鞭势绵密凌厉,无懈可击。二则侧身发招,姿式奇特。当下恍然大悟,想道:“师父曾经说过那邵老前辈不但内功别具威力,最厉害的是她深知那徐前辈和师父两人的武功路数,是以天下间大概只有她胜得过他们两人,这一路武功若是对付我的巨灵掌的话,威力有限,决计不能迫得我连连后退,可是这刻对付起金明池,却好像着着克制住他,大约一共后退十七步之时,金明池就非伤即死了。”
他这一猜竟是真准,这“破奇十七鞭”正是专门对付徐斯而创的,每一鞭都经过千思百虑化繁为简,以“简朴”破徐斯的“奇巧”,所以称为“破奇十七鞭”。
金明池已退了十二步,还有五招便须得丧命当场,而他还不知道自己已步步踏入死亡的陷阱中,只要到了第十七招,定必落败身亡。
齐茵自家也不晓得这破奇十七招竟具如此奇奥威力,她当初学完这一路鞭法之时,邵玉华曾对她言道:“这路鞭法等闲的对手都不管用,但你或者在有一日碰上比你厉害的敌手时,你可藉这一路鞭法挽回危局。”
她那知邵玉华当年的意思是预防她万一碰上了徐斯,而徐斯因爱成恨,拿她出气的话,这一路鞭法定必可以一口气把徐斯迫退十步以上。徐斯虽然终可脱身,而且又可以施展煞手取她性命,但他见她居然有这么一路武功克制得住他,定会改变主意,暂时留她一命,等到创出一路反破她这十七路鞭法的功夫,才拿齐茵试招,这样的话,齐茵起码暂时可保无虞。想不到齐茵碰上的敌手却是徐斯的徒弟,那金明池功力自是不如徐斯远甚,那能脱身?
一眨眼间齐茵连攻了三鞭,此时只剩下两鞭就可立取金明池性命。
她毫无罢手之意,反而有杀他的决心,薛陵也决不开口点破或阻止,他知道这金明池为人非忠非奸,十分可怕,而唯有齐茵杀死他才不致惹起武林浩劫,换了别的人杀死金明池的话,徐斯焉能干休?而他若是离开仙人浦居处的话,天下武林准有一场大乱和灾劫。
齐茵第十六鞭忽的扫去,金明池无法不退,脚步一动,突然踏空,噗通一声坐在水田中,泥水飞溅。齐茵第十七鞭已经出手,却被他如此平凡无奇的一下倒坐式子,无意中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原来她的鞭法名为“破奇”,那就是说须得对方使出奇奥身法招数才生出威力。
话虽如此,却不是说对方随便使出一招不奇奥的身法就可以破解齐茵的鞭法,必须在第十七招取命之时,这么平平淡淡的向后一蹲,即可躲过大难,如在其余的十六招之内,便须得功力绝世之士才能拔出圈外,再不就是武功路数不曾被克的对手也可以破解。
总而言之,金明池碰上齐茵这一路鞭法,那就等于鱼已入网,鸟已入笼,殊不料他一脚踏在田里,阴差阳错的碰上恰是第十七招,才能逃却一场杀身之祸。
金明池一跃而起,带着一片水花落在两丈远的田塍上,他狠狠的一跺脚,便疾奔而去。
齐茵知道追不上他,只好回到马车边,憾然道:“这厮逃掉啦,将来不晓得会掀起多少波浪。”
薛陵道:“恭喜你击败了天下第一高手,这人武功之高,智计之多,当真无人能制。”
齐茵道:“我可不稀罕江湖上的虚誉,我们快走吧,趁这厮走开,我们可以安安静静的赶一程。薛陵晓得机会已到,若要分手,唯有这刻,但他此生唯独钟情这个女子,心中又甚是不舍,顿时体验到回肠荡气的滋味。”他难过得长叹一声,真心真意地说道:“唉,我真舍不得与你分离。”
齐茵一跃上车,惊道:“你说什么?”
他复述了一遍,齐茵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错,她瞪大美丽的眼睛,又道:“为什么我们要分离?”
薛陵道:“我们当急之务便是找寻齐老伯,但是那两个地方相距数千里之遥,我相信我们还未到达任何一处之时,江湖上已传遍了你我的消息,这自然是金明池恶意散布的,无疑还有许多中伤你我名誉的谣言。”
齐茵怒道:“我不怕他任何谣言。”
薛陵道:“我的名誉不太好,他的谣言定能使天下相信,倘若传入齐老伯耳中,他老人家在未明真相之前,非气个半死不可。”
齐茵道:“怕什么?反正迟早都会解释得清楚。”
薛陵道:“但金明池这一宣扬之后,人人皆知你出现于江湖,此时那一干争夺金浮图之钥的高手还不群起跟踪你么?试问那时候你还找不找齐老伯?这些高手们纵然都打不过你,但你不是金明池那一类的人可以随便大加杀戮,而这些高手们暗中窥伺,总有一天会有可乘之机危及齐老伯。”
他这一分析,实是合情合理,齐茵眉头大皱,不知如何是好?
薛陵道:“我已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咱们三个人分作三路,你乘车步行,最好乔扮男装,疾赴襄阳。我另取一路直奔济南。齐义大叔驾车返回杭州甚至南下。他尽量设法掩蔽行踪,希望分散江湖群雄的注意力,我们则希望在谣言传播到天下各地以前找到齐老伯。”
齐茵沉吟忖想了许多,才道:“我们分手以后如何再见面法?”
薛陵道:“开封府在两地之间,应是会合传递消息的最佳地点,我们现在便可约定如何联络法,总之,从现在起算,到第一百天我们在开封府的龙亭见面,如若因故不能露面,就在龙亭左方第一棵树的根下以瓦片刻字传递讯息。”
齐茵笑道:“你真行,这等法子我万万无法在片刻间就想得出来?噫!你不是早就想好的吧?”
薛陵苦笑着摇头,心想我虽是早就决定跟你分开,免得将来无法自拔而深陷情网之内,可是还没有工夫想到这等联络之法。
马车放快速度向金陵驶去,他们必须过了金陵才是分手之处,刚达金陵之时,已是万家灯火之时了。
车厢内的青年男女默然静坐,清脆的蹄声敲击在他们心坎上,每一响都表示时间流逝以及空间缩短,他们越发接近分离的时间。
齐茵忽然幽幽叹一口气,道:“我知道是自寻烦恼,没由来的老是记 你,假如我没有碰见你,或是我不带你去见师父,我们便只像是天上的浮云,水中的浮萍一般,各自亳不相干,那样子也许更好些。”
薛陵讶道:“你为何这样说?”
齐茵苦笑道:“你不必瞒我,你明明想离开我,不让我有机会接近你,免得我将来更离不开你,对不对?”
薛陵没法开口,只好苦笑一下。齐茵又道:“我也恨自己不能矜持,显得有点下贱,不是么?那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老是痴缠着男人的?唉!但愿我能忘记你。”
薛陵转眼望向车外,但见灯火满街,甚是熙攘热闹,然而他却感到有如置身于荒凉的沙漠之中,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发觉自己很难逃得出这片人间沙漠,他在心中连连长叹,想道:“我这一生何其惨淡?父母、事业、爱情都离我而去,我自家也不知道活下去为的是什么?”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深沉的悲哀,不由得鼻子一酸,热泪盈眸,然而他又不敢让齐茵瞧见,只好一味向窗外瞧去。
齐茵搂住他的臂膀,薛陵感觉出她柔软的胸脯,但最动人的还是她的一片柔情。他记得自己最潦倒可怜之时,全靠她的支持,改变了命运,因此他忽然怀疑自己现下这样做究竟对是不对?是否会恩将仇报,抑或是真的对她好?
只听齐茵哀怨地道:“阿陵,你本是世家子弟,文武全才,我们分手在即,我要你念一首诗或词给我听听,聊当赠别之言。”
薛陵心知她是很含蓄地要自己表示对她的心意,不禁大感为难,沉吟片刻,终于忍不住念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念到此处,但觉缠绵悱恻,回肠荡气之极。
他自知此去决意远走高飞,不再与齐茵相见,然而又晓得自己决计不能忘情于她,此生此世,唯剩相思而已。正如吐丝的春蚕,至死方能罢休。
这刻蓦地记起宋人有两句赠别诗云:“追攀更觉相逢晚,谈笑难忘欲别前。”他黯然想道:“我和她真是相逢恨晚,无由成就好事,由昨日开始至今,我们虽在谈笑,但几曾忘得了离别?”
这正是“空花根蒂难寻摘,梦境烟尘费扫除”。终是一场空幻,白费了工夫,人世中几多悲欢离合,但不管是多么的动人,都终必随风而逝,了无痕迹。话虽如此,但局中之人谁能超然自拔?
马车忽然停下来,薛陵定神一望,原来马车已驶出北门,若是依照预定计划,他们应该趁这昏暮之时在此处悄然下车,各自上路。
齐茵还偎贴着薛陵,娇躯微微的颤动,使得薛陵不忍出声惊动,事实上他自家正满眶热泪,也不能让她瞧见,两人默默偎坐,外面的齐义悄无声息,没有出声催促,这个精练的老家人虽是不曾眼看,却已晓得他们之间的情伤魂断,心中大为感动,因此这刻若是他们改变了主意不再分道而行,他也不会反对。
晚风中传来一缕歌声,静寂中听得分明,那歌词是:“枫鹤堆岚霭,阳台枕水湄,风清月冷好花时,惆怅阻佳期,别梦游蝴蝶,离歌怨竹枝,悠悠往事不胜悲,春恨入双眉。”歌声略略一顿,便又再起,唱的是:“芍药虚投赠,丁香漫结怨,风栖鸾去两悠悠,新恨怯逢秋,山色惊心碧,江声入梦流,何时弦管簇归舟,兰棹泊沙头。”
马车内二个人都被这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感动,痴痴地侧耳而听,隔了片刻,齐茵才道:“这两首词想必是宋人之作了,你可知道是谁作的?”
薛陵道:“好像不是宋词而是元代赵松雪所作,调寄巫山一段情。”他的声音有点涩哑,齐茵已发觉了。
晚风中歌声又起,但已渐渐去远,听不真切,齐茵道:“阿陵,咱们且到江边走走。”
两人跃下马车,背上各系包袱,齐茵已换过男装,携手向前走去,不一会已到了江边,但见江上灯光无数,樯橹之声不绝于耳。
歌声忽又真切,他们凝神聆听,只听那歌词是:“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唱得凄惋哀怨,极是动人。
齐茵真想大哭一场,但心知若是放怀一恸,可能误了大事,当下强自忍耐,推一推薛陵,道:“那边渡船快要离岸,你快快去吧!一路上千万珍重,以期后会。”
薛陵不由自主的向前奔去了,奔出七八步,突然停住,还未回头,只听齐茵笑道:“快走啊,再迟就赶不上那艘渡船了。”她虽是笑着催他,但大有凄凉之意。
渡船传来吆喝之声,薛陵不暇多想,放步奔去,霎时已奔上了渡船,回头望去,只见一条人影站在垂柳旁边,夜色中虽是瞧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但却显得特别孤独凄凉。
江水呜咽,垂柳飘拂,晚风中还隐约听到那一缕幽怨的歌声。薛陵鼻子一酸,热泪盈眸,默默想道:“永别了,阿茵,我们今生今世,恐怕再难重逢了!”
岸上垂柳边的人影已瞧不见,但他仍然痴痴怅望。耳际还萦回着她的叮嘱,于是,他忍不住低声悲唱道:“千尺流水,百里长江,烟波一片茫茫,离情别意,随波流去,不知流到何方?”
不但是离情别意不知随波流到何方,连他自己也像是浮云瓢萍一般,在茫茫人海不由自主飘流,三日之后,已踏入徐州地面,他每日总是在午间打尖后休息,直到傍晚时分才赶路,一直赶到翌日中午,路上只以干粮充饥,每日只是中午时分吃上一顿。
以他这等内功精深之士,如此走法也不算得十分苦,可是他心事重重,压得他消瘦憔悴得多。
这刻正是午牌时分,他踏入城中,茫然四顾一眼,拍拍身上灰尘,长叹一声,举步向市街走去。
旁边的一辆大车内有一对光芒闪闪的眼睛凝视着他,这辆大车本要出城,因为入城的人马车辆拥挤不堪,所以暂时停在一旁等候。
车中钻出一个青衣少年,长得十分俊俏,他向车把式打个招呼,便举步向薛陵的背影追去。
不久他们先后走入一间饭馆,薛陵一上来先饮了五斤高粱,接着三斤牛肉,五六个大馒头,还有两大碗面都送落肚中。
他外表长得斯文俊秀,但食量如此的惊人,连堂倌也不住的翻眼睛瞧他。
那青衣少年只吃了一点点东西,便会账随他出门而去,他那对特别锐利的目光几乎片刻不曾离开薛陵。
薛陵在一家客店中开了房间,还未洗盥,忽又带着醺醺酒意去店外,那青衣少年讶然忖道:“他明明已到了休息时间,为何还要出去?”当下也出门远远跟着他。
但见他脚步歪斜地一溜烟直奔东门,出得城东,便不住的左右张望,最后,他在一条荒陌上停步,四下只有蔓草陈树,甚是荒凉凄清。
他忽然在树荫下大声悲哭,间中发出长啸,一听而知正把满腹悲怆尽情发泄。
那青衣少年初时流露出错愕难言的神色,眼看这末一个大男人如此的放声悲哭,景象实在凄惨,不由得也感动得鼻子发酸,心头泛起阵阵说不出的怜悯和难过。
薛陵哭了一阵,酒意略退,悲怀也稍减,举目四望,但见周围还有些残砖碎瓦,颓垣败壁,零落杂陈在蔓草青烟之间,心想昔年的壮丽宅第,高楼胜景,如今已空余陈迹,徒供后人欷 凭吊。
他怅望了一阵,自个儿抱膝靠树而坐,低低吟道:“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树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吟声,道:“何处无风燕子楼,断碑落日古城头,画眉人远繁华歇,无数远山生暮愁……”吟声怨切悲惋,甚是动人。
薛陵侧耳听罢,心想此诗乃是元代萨天锡所作,那树后吟诗的不知是什么骚客雅士,到此地凭吊古迹,长吟遣忧。
他已经是心死如灰,所以懒得起身过去瞧看,树后又传来那清脆的吟声,只听他吟道:“天涯倦龙,山中归路,望断故园人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这一段东坡词着实切合他的心境,不由得一阵心酸肠断,默然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