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殿角回栏,直朝后行去。
马庭栋昂着头,目光穿过古木枝隙叶梢,隐隐看到插天岩壁,他意识到罗刹秘门是建在幽谷之中。
一路之上,有不少负责警卫的粉红劲装少女,面色肃穆,与在谷外所见的妖冶之态大异其趣。
又是一座宫殿式建筑,进入其中,立即使人感觉到阴森可怖,光线黯淡,墙壁全漆成了黑色,中央是宽阔的走道,两面相通,左右有门户四道,门头上有字号,分别是天地玄黄四字。
两名黑衣妇人迎了上前,先朝春兰和红衣少女躬身为礼,其中一个道:“金钗有何指示?”
春兰道:“打开地字房!”
“是!”两黑衣妇人应了一声,转身行到地字号房门前,打开巨锁,推开房门,然后朝两侧一站。
马庭栋被带到门前,只见房里有桌椅床帐,相当宽敞,约莫两丈见方,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
春兰开口道:“马大侠,我们少主对你相当满意,你除了应允别无选择,希望你多想想,这可是难得的缘分。”
红衣少女接着道:“本代少主眼高于顶,独对大侠一见垂青,大侠可别错了主意,人只能死一次,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马庭栋咬牙不答腔。
人被推入,房门关上,落锁,从下锁的声音听来,房门是铁的,门中央有个洞,人头大,唯一透光与通气的设备,此外便是一片黑。
马庭栋木立在牢房中央,脚下是冷硬的石板。
门外脚步声离去。
马庭栋呆了许久,移身到床边,在床沿坐下,抬头望着房门圆孔,不禁哑然失笑,这笑是对自己遭遇的嘲弄,限五天之内答复,五天之后又如何?
满怀的壮志与雄心,已被残酷的现实所否定,不必谈什么救人除魔,自己本身已成了魔爪下的猎物。
他仰身倒在床上,狂乱的情绪逐渐平复,理智复苏,他开始想,不能不认真地想,如果答应对方,就等于否定了自我,不答应,根本无望活出生天。堂堂修罗剑,难道就如此不明不白的毁在妖邪之手?
他想到了艰险而辉煌的过去,多彩多姿的江湖生涯,朱大小姐、金童、亡魂女、八寸婆婆、曹玉堂……以及不久前结识的神猫卜一贵,然而,这些,都似乎全离自己而去,变得非常遥远。
手抚剑,剑已不属于他,因为没功力便不能用剑。
不能死,必须活下去,人要活着才能捕捉机会,可是如何活下去?牺牲自己的原则么?
门洞的光晕逐渐黯淡,最后完全无光,时辰已是入夜,房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仿佛已凝冻,静得像墓穴。他听得到自己的吸呼、心跳,似乎血液在血管里的流动都有声音。
“咔!咔!”敲击墙壁的声音,居然有些震耳,他骇异地坐起身来,声音不断,很微弱,但太静了,所以显得非常的清晰。
奇怪,声从何来?
敲击声中止了片刻,再度响起,侧耳默察,似乎声在床里,他翻身半趴伏在床上,用耳朵贴近墙壁,声音变成“咚咚”巨响,是有人在墙的另一边敲击,他忽然想到床边这片是邻室的隔墙,难道……
他用手摸,触及了一条半指宽的裂缝,他下意识地把耳贴在裂缝上,屈指叩壁。
怪事发生了,裂缝里传出人声。
“隔壁是谁?”声音很孱弱,是男人。
“你又是谁?”马庭栋反问,一颗心跳荡起来。
“小声点,别惊动牢外的看守人。”声音顿了片刻又再响起:“听声音你年纪不大,小友,你怎么会被她们关禁到这里来?”
马庭栋的心几乎跳出口腔,无疑地对方也是与自己同一命运的囚徒,猛省隔壁就是天字号牢房。
“在下是被她们以卑鄙手段弄来的,阁下是……”
“天字号的犯人。”
“啊!”马庭栋所忖果然不错。
“老夫被囚禁太久,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了。”被囚多少年都不知道,那显然是很久了,自称老夫,年岁当然已不轻,停了片刻又道:“小
友是被选来入赘的?”
“阁下何以知道?”马庭栋大惊。
“老夫是过来人。”接着是一声呛咳:“小友是不肯答应才被囚,对不对?”
“不错!”马庭栋按捺住狂激的心情:“阁下难道也是不答应入赘……”说了一半,觉得不妥,一个人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从年轻关到老而仍活着。
“老夫是现任门主的丈夫,因为妄图打破罗刹门邪恶的传统而被囚禁……”
“什么邪恶传统?”
“罗刹门的门规是由女人接传,每一任的门主在婚配之后所生的女儿便是继任人,入赘者是她们精选的传种工具……”
“传种工具?”马庭栋大为激奇,这实在是闻所未闻的怪事,邪得令人不敢昼信。
“如果生的是男孩呢?”
“送到山外派专人抚养,永与本门脱离关系,母子至死不相见。”
“如果没生女儿呢?”
“在外面拣选资质上乘的认为义女,接续门中香火……老夫与现在的女妖生了两个儿子,先后送了出去,算来……那大的快三十岁了。”
“哦!”马庭栋发起抖来,自己已被对方选为传种的工具,实在太可怕了。
“小友,唉!你很不幸,被带到此地,便无法活着离开,不是认命,便只有死路一条。”
马庭栋沉默了片刻。
“可恨在下被她们废了功力,否则……”
“小友,即使你功力仍在,也难逃出生天,这地方三面是绝壁,除非你长了翅膀飞出去。只有一面可以出入,但通道是秘密的,而且每一寸地方都有人日夜监视,加上她们个个武功高强,善用迷香毒药,想脱困简直是梦想。”说完,一声长叹。
“未见得!”马庭栋强韧的性格不变:“假使在下功力仍在,便有法可想。”
“恢复功力倒是不难……”
“什么?”马庭栋听隔房老人这么一说,顿时激动起来,像是绝境中忽现生机:“阁下说恢复功力不难?”
“对,你的功力只是被封而不是被废,她们选中的传代接种人都是上材,武术对她们有用,不会随便废弃,她们封功的手法叫罗刹指,是罗刹门秘技之一,只有极少数的高级弟子获得传授,这是老夫从一个被虐杀的高级弟子口中得知的。”
“如何解法?”马庭栋迫不及待地追问。
“点开卸气与归来二穴,功力便会重生。”
“可是……在下目前功力毫无,又没有外力相助……根本无法解禁。”
就在此刻,门洞突现灯光。
马庭栋急朝隙缝道:“有人来了!”翻身变为平卧。
火光移近,到门边停止。
“马大侠,门主怕你饿坏,特别下令要我送吃的来,快过来接。”是春兰的声音。
马庭栋心想,吃饱才有元气,不吃白不吃。于是起身下床,走近门边,食物从门洞递进,一大碗肉,三个热馍,不错,还附带筷子,不必用手抓。
“你慢慢吃吧,马大侠,想通了没有?”
“快通了!”马庭栋弦外有音。
“那太好了!”
灯光移去。
马庭栋把食物带到桌上,摸黑着吃,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是饿极了。这碗肉味道不错,但绝不是家禽之肉,是野味。
他边吃边想,如何点开“卸气”、“归来”二穴?
苦苦地想,竟然被他想到了一个可以一试的办法,暗自欣喜,他匆匆把东西吃完,把筷子并拢,紧紧捏住尾端,露出寸许一段头,拿捏准穴道部位,用力戳点。
像是奇迹,这办法生了效,穴道被点开了,气血开始流转,他喜极致狂,立即上床跌坐运功,真力源源而生,片刻工夫,气机畅达,功力竟然复原了。
他用力握了握身边的剑,现在,剑已真的属于他了。翻身向床里,曲指叩击墙壁。
“小友,如何?”老人的声音传来。
“在下侥幸……成功了。”马庭栋声音激颤。
“你……自解了禁制?”
“是的,这完全是阁下指引之德,在下永志不忘!”
“小友,老夫恭喜你,同时也祝你有更大的成功,不过……你千万小心,如果让她们看出你恢复了功力,后果就难以想象了。”
“敬谢阁下提醒!”想了想又道:“在下有什么可以为阁下效劳的么?”
“唉,小友,好意心领,老夫已一无所求了,早就是废人一个,之所以苟且偷生,是想看看她们何日遭报。小友,如果不是一年前的地震,使墙壁震出了这条裂缝,你我至死也无法交谈,这是天意,老夫,唉:不说也罢……”
“阁下有话尽管说,何不珍惜这份天缘?”
“说的也是!小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你能万幸重出江湖,希望你揭穿这门户的内幕,纠合侠义之士,消灭这邪恶之派。”
“这正是在下的初衷!”马庭栋但觉豪气重生,雄风再扬:“还没请教阁下的称呼?”
“这……唉!你知道了又有何益,凌云剑客虽生犹死,早已在江湖除名了。”
“唔!”
马庭栋心念疾转,凌云剑客这名号倒是不曾听说过,照对方的说法,他跟现任门主生了两个儿子,先后送出外面由专人抚养,大儿子算来已近三十岁,算来他是半甲子前的人物,久绝江湖,当然是被人遗忘了。心念之中,正要请问老人姓名,牢门之外,突然传来异声,立即叩壁示警,然后翻身躺下装睡。
“马老弟!”门洞方向突然传一声轻唤,很熟。
马庭栋大惊意外,这种地方居然会来了熟人,太不可思议了,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向门边。
“是谁?”
“我,神猫!”
“唉!卜兄,你怎么……”马庭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不可能了,这种绝地,神虎也进不来,别说是神猫,何况卜一贵是人,并非真正的猫,想象不到的意外,使他的话中途嗝住。
“马老弟,现在什么也别问。”
门锁启动的声音,然后牢门打开。
光线太暗,辨不清人的面目,但马庭栋从体型认出来的确是神猫卜一贵。
“卜兄,真想不到……”马庭栋跨出牢门。
“我们快走,离开再说。”
“且慢,隔壁牢门能打开么?”马庭栋想到了凌云剑客,他算是自己的恩人,如果没他指示,自己禁制不解,等于废人一个。
“马老弟,隔壁怎样?”
“一个可怜的老囚犯,我们不能撇下他。”
“老弟,钥匙只有一把。”
“只一把?”
“对,不然哪有这么顺当,一打就开。”
“这……”马庭栋抬头,只见过道上有条人影躺着,不用说是被神猫制服的管牢妇人之一。
“老弟,你想怎么样?”神猫的声音很急迫。
“我……”马庭栋匆匆朝隔壁牢门走去。
“老弟!”神猫追上。
一式一样的牢门,马庭栋凑向门洞,门洞里正有个面影,显然是凌云剑客闻声探视。
“阁下……”
“小友!”凌云剑客不待马庭栋说完,立即开口:“你既然有机会,能走就走,不必管老夫,这门锁自老夫进牢之后就不曾打开过,已经锈死了。”
“快走,迟就有麻烦了!”神猫催促。
“可是……小弟不能撇下……”马庭栋犹豫。
“傻老弟,我们能否走脱还是问题。”神猫拉了马庭栋一把,又道:“这是赌博,我们机会不多。”
凌云剑客大声道:“两位快走,老夫失功成残,已是废人一个,你们自顾尚且不暇,岂能再加一个累赘,何况老夫命在早晚,不想出去现世了,小友的侠义心肠,老夫至死犹感。”
神猫朝向门洞道:“老兄,我们会俟机再来,请忍耐些时。”说完,又向马庭栋道:“老弟,如果我们走不掉,你想结果会是什么?走!”不由分说,拉了马庭栋便走。
就在此刻,殿门之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花大姐,该换班丁!怪事,人到哪里去了?”
显然,来人是另一个管牢的。
神猫一推马庭栋,急声道:“快,从那一头出去等我,快!”
马庭栋再没考虑的余地,闪电掠出过道的另一端。
神猫迅捷地把摆在过道上的管牢人拖进地字号房,上回锁,这种大铁锁,开或锁都会发出声响,来人已闻声进了过道,神猫只好背贴牢门。
“刚才是什么声音?”来人边走边说。
“锵锵……”凌云剑客在牢里故意敲动牢门。
来人趋向门洞。
“老不死的,你在捣什么鬼?”
“我……我腹痛如绞,我……要死了!”
“早死了也好,以免活着受罪。”
“哎哟!我……哎……”
神猫乘这机会,幽灵般飘出过道,斜里一拐,马庭栋正候在那里。
“卜兄,里面……”
“快,到岩脚那边去。”
两人窜到岩脚下,神猫用手拉住一根悬垂的巨索道,“爬上去,尽量快!”
“卜兄你呢?”
“你先上,我会跟着!”
情况紧迫,马庭栋连转念头的余地都没有,双手抓住巨索,向上猱升。刀削般的峭壁,不知有多高,马庭栋尽全力攀登,下半段的绳索也告拉直,他意识到神猫也已开始升登了。
盏茶工夫,业已上升了数十丈,下面传出了警钟之声,想来已被对方发现了情况。
没有返顾的余地,只有努力揉升一途,又耗了盏茶时间,马庭栋到达壁顶,一看,是个石洞,位置在峰缘下方,洞里有堆火,柴已燃尽,剩下红艳艳的炭头,再仔细看,火堆里面似乎睡得有人,不由心中一动,戒备着逼了过去。
到了火堆前,朝里一瞄,呼吸登时窒住,全身的肌肉都抽紧了,厚厚的被褥上,两个赤裸的女人缠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这种妖精打架的镜头,别说看过,连梦都不曾梦过,他木住了。
“马老弟!”神猫已到了身后。
“这……这是怎么回事?”
“妖精发了春情不自禁而已!”神猫说得很平淡,毫无惊怪之意,
“死了么?”马庭栋的声音还在发抖。
“不,是我要她们睡着了。”
“卜兄……”马庭栋瞪大了眼。
“马老弟,我们快离开,说不定下面的人会马上来查看,一切经过我慢慢再告诉你。”
马庭栋一按剑柄。
神猫马上知道他的心意。
“马老弟,不必动剑,留活口最好,让她们不知道你是如何遁走的,而且留下这一处哨卡,以后还有用,你先到洞顶,我把她们弄醒。”
马庭栋转身出洞。
一溜火焰冲空而上,到了与洞顶平高,才势尽下陨,不用说,是下面放的示警讯号。
马庭栋上了峰顶,神猫也到了。
“那两个女妖精怎样了?”
“马上会自己醒转。”
“我们……”
“跟我来!”
峰背有山相连,月光下景物依稀可辨。
马庭栋随着神猫顺峰势向下奔行。
× × ×
天明,日出。马庭栋与神猫来到一座峡谷里,潺潺流水,绕乱石出没奔流,映着朝阳,银鳞隐现,树石一片苍翠。
“卜兄,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对方禁区边缘。”
“现在能告诉小弟经过了么?”
“当然可以了!”应是应了,却没说下去。
“卜兄说呀?”
“我们先去看些东西。”神猫神秘地笑笑。
“看什么东西?”
“就在那边!”神猫用手一指上流三丈外的一片乱石,举步便走。
马庭栋只好跟着走去,心头大为嘀咕,转过乱石,目光扫处,不由惊“啊”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