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庭栋呆了一呆,勉持镇定道:“老前辈,会严重到什么程度?”
白发老人道:“可能会失明。”
马庭栋木住,这像是晴天霹雳,如果双目真的失明,这辈子就算完结了,久久才发出声音道:“是什么毒会有这么厉害?”
白发老人道:“是由大内腐刑所用的主药调配成的,幸而你中毒极轻,否则早已五官尽糜了。”
马庭栋果声道:“无救了么?”
白发老人道:“老夫尽力为之,或许有复明之望,成败各占五成。”
马庭栋苦苦一笑,道:“听其自然吧!横逆之来,有时是无法避免的。”话锋顿了顿,又道:“对了,老前辈,那叫林筱青的姑娘伤势怎么了?”武士,关怀别人常常超过自己。
白发老人目芒闪了闪,道:“再十天左右可以复原,大碍是没有了。”略作思索之后,道:“随老夫走吧!”
马庭栋只有点头的份。
× × ×
眼睛上蒙着药布,马庭栋自受伤那一刻起,就没有开眼看过东西,完全生活在黑暗中。
白发老人把他安顿在这里已经三天,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老人每天来替他换一次药,人不住在这里。他的饮食起居,是由老人临时雇请了一个乡下老妇人照料,而老妇人除了谈家常,说庄稼,别的什么都不懂,没谈话的对象,马庭栋有时半天不开一次口。
每当他想起曹玉堂和朱大小姐他们,便感到烦躁难安,意料中,他之神秘失踪,会让他们急煞。而时刻不能忘怀的,是水庄血案和曹玉堂所作的诺言,如果双目就此失明。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窗口飘进凉爽而宜人的夜风。
除了隐约的虫鸣蛙鼓,一切都在岑寂中。
马庭栋静静坐在房里窗前,没有灯,眼睛看不见的人灯火对他没有用。
他想暂时忘却苦恼,尽量去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但没办法,现实紧紧地攫住了他,该想的驱之不去,故意去想的自然被排除。
瞎了怎么办?这问题像扎在心上拔不掉的一根刺,痛苦是持续的。
“公子,您还不歇着?”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响在门边,是受雇照料马庭栋的村妪。
“大娘,天还早嘛!”
“还早,三星都要上树了。”
“噢!是……不早了!”马庭栋漫应着。
“真是世道变了,大姑娘家到处胡闯,也不知道害臊,嗨!真是的。”
“大娘,您在说什么?”
“是晌午时分吧,一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带着个怪穿着的个妖精,到村子里来乱闯,真不像话。”
马庭栋敏感地心头一动。
“大娘,那姑娘长得很美,对不对?”
“狐狸精,哎!公子……”
“大娘说的小妖精穿粉红色的紧身装……”
“一点不错,公子认识她们?”
“人呢?”马庭栋站起身来,手按桌面。
“早走啦!”
马庭栋大为激动,分明是朱大小姐和珍珠在找自己,错过了实在教人丧气。
“大娘,她们说了什么没有?”
“有啦!在问隔壁杨老爹,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的……什么武……我也学不上来,对了,还说是姓马……什么的。”
“哎呀!”马庭栋重重一拍桌子。
“公子,怎么啦?”
“大娘,那两位姑娘我的就是我呀!”
“找公子你?”
“……”
“可不是,我就是姓马的。”
“啦!不早说!”
根本就料不到朱大小姐和珍珠会找上此地来,从何早说起?马庭栋不想争辩,多费口舌,他在考虑,需不需要设法通知她们一声?但朱大小姐她们居无定所,如何通知起呢?
转念一想,自己的眼伤吉凶未卜,如果就此盲残,就只有设法返乡一条路,通知了她们徒增困扰,对事实毫无帮助,不如静待情况的发展来得好,瞎了,江湖道上就再没有马庭栋这一号人物,悄悄地消失了岂不更好……
想到这里,顿觉万念俱灰,豪情壮志,都化作飘渺轻烟,心头升起了幻灭的悲哀。
“公子,你歇着吧!”村妪带上房门离去。
马庭栋又坐回椅上。
三天三夜不见天日,在他的感觉上,比捱过了三年还要长,度日如年,正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
时间,在他来说已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他就这么枯坐着,默然忍受痛苦的煎熬。
夜深沉。
马庭栋枯坐着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突地,他感觉到有人来到了窗外,窗门是敞开的,他看不见,只是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常常出现在高手的身上,说不出任何理由,但他坚信这感觉没错。他悄悄握牢了剑把,故作不意地侧开身,这样他才能在必要时瞬间拔剑。
窗口传来一声轻“嘘”。
“谁?”他低声发问。
“是我,朱玲玉。”
他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想不到朱大小姐竟然找了来了,的确是意想不到。
“大小姐,你……怎么会……”
“嘘!别出声,我再去巡视一遍。”
没了声息。
马庭栋颇为激动,猜不透是什么一回事,他只有静待事态的发展。
工夫不大,朱大小姐去而复返。
“马大侠,我们立刻走!”
“走?”马庭栋大感意外:“为什么要走?”
“先离开再说。”
“难道此地有何不妥么?”
“也许。”
“可是……在下的两眼……”
“我扶你走!”
马庭栋满头玄雾,困惑至极,朱大小姐意外地找了来,却要自己立刻离开,这是什么蹊跷?白发老人古道热肠,施仁术救治不说,还安排了这住处,雇人照顾起居,就这样一走了之?同时,治疗的工作如果半途而废,双眼必瞎无疑……
“大小姐,你知道在下的两眼可能会盲残么?”
“知道。”
“那为什么要在下放弃医治?”
“马大侠,眼伤可以另外设法求医,如果送了命,天下可找不到医命的神医。”
马庭栋惊然而震。
“走!”朱大小姐抓起马庭栋的左腕:“如果你信得过我,便不要多问,先离开此地,如果认为我别有居心,我就撒手不管,怎么样?”
“好,走吧!”马庭栋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横起心应承,当然,最主要是他对朱大小姐有信心,他有绝对把握,她不会害他,而且她这样做必有道理。
朱大小姐牵着他走。
一个明眼人突然变成瞎子,许多情况难以适应,高一步,低一脚,踉踉跄跄。他感觉上走的是崎岖小路,甚或是没路的旷野,迂回兜转,走的不是直路。
温软的手,微微的香息,他似乎第一次感觉朱大小姐是女人,一种微妙的情绪,慢慢胀满心头。
当他绊撞到东西时,朱大小姐不得不加上另一只手抱扶,肌肤自然相接,虽然隔了层衣服,但那感觉仍足以震撼一个从没接触过女人的年轻男人。
他的心情有些紊乱。
“大小姐,珍珠呢?”他故意找话说来平衡情绪。
“在后面!”
“是作警戒么?”
“唔!”朱大小姐似乎不大愿说话。
“我们刚才离开的是什么地方?”
“农村小屋!”
“有多远啦?”
“小心,土沟,跳,大哥!”
马庭栋跳跨了一大步,从来没有过的新鲜经验,感受上则是想笑而笑不出来。
“到了!”朱大小姐吐了口气。
“什么地方?”
“荒野中的一个茅草窝棚。”
马庭栋被带进窝棚,朱大小姐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按,他坐了下去,松软的草垫,满舒服的。
定了定神,马庭栋开口。
“现在可以说话了么?”
“可以了!”朱大小姐也坐了下来。
“那就请告诉在下是怎么回事。”
“你失踪的那晚,我跟珍珠离开酒楼,出来找你,遍寻不见人,正要回头,突然听到了惨叫之声,赶去一看,一名少女重伤垂死,一条胳臂被活生生扭断,你猜那少女是谁?”
“谁?”马庭栋心中一动。
“就是在水庄侍候过我们的婢女春香。”
“她!”马庭栋粟叫出声:“在下的两眼就是她弄伤的,可能失明……”
“听我说下去,春香承认为了阻止你对她下杀手,不得已用一种特制的药粉使你暂时失明,又说她罪孽深重,悔不当初,说有恶魔准备要你的命,要我们无论如何找到你,我跟珍珠找了你三天……”
“她说的恶魔是谁?”
“不知道。”
“你们没追问?”
“无法追问,她断气了!”
“嗨!”马庭栋重重用拳头击了一下手掌,激动地道:“春香是凶手派在水庄卧底的,血案全是出于预谋,可惜她没能说出她身后之人,否则这桩血案就算侦破了,真是太可惜。”
“春香是凶手预布的内线?”朱大小姐大惊意外,想了想,道:“难怪她说罪孽深重,悔不当初,不过……事实上她已不能再多说一句话。”
“在下想,杀春香的人就是那支使她的恶魔,杀人是为了灭口。”
“对,这已毫无疑问,现在先不谈那些,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
“可能会盲残。”
“你怎么知道?”
“是那救治在下的白发老人说的。”
“白发老人是谁?”
“他不肯透露他的来路,就是你追过的那老人!”
“哦!可是……不对!”
“什么不对?”
“据春香临死所说,你的眼睛只是暂时失明,她是将死之人,又是下手之人,说的话应该不假,来,我替你解开来看看。”说着,不待马庭栋的反应,立即动手解开绷带。
马庭栋感到一阵凉飕飕。
朱大小姐“啊”了一声,道:“两眼全肿了,马大侠,你睁开看看?”
马庭栋登时紧张起来,如果睁开来证明业已成盲,他真没勇气承受这残酷的事实。
朱大小姐又道:“能睁开么,试试看?”
既成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不能接受也得接受,马庭栋把心一横,努力撑开发肿的眼皮,眼前一片黑,他的心随之倏沉,瞬间,灵魂似被剥离了躯壳。
居然瞎了,一生的命运就这么完了。
他全身发起抖来,那份绝望的感受,比死还难过百倍,太残酷了。
朱大小姐扳住马庭栋的肩头道:“怎么样?”她见马庭栋的反应不对,声调也变了。
马庭栋的口唇在剧抖,发不出声音。
朱大小姐栗声道:“难道……真的看不见了?”
珍珠突然出现在窝棚门口,激声道:“怎么,真的瞎了?”
马庭栋虎地站起身来,手指窝棚口。
朱大小姐也紧张地起身,抓住马庭栋的肩头道:“马大侠,请冷静,人,尤其是武林人,有时得认命!”她怕他在过份激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急忙用话安慰,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之下,安慰的效力等于零。
“我……我……在下……”马庭栋语不成声:“看到……珍珠姑娘……的影子。”
“啊!人好了!”珍珠欢叫出声。
“再试试,蒙久了……会有这情形的。”朱大小姐抓住马庭栋的手也在发抖。
空气显得非常紧张。
马庭栋努力睁着,看,景象逐渐明朗,不久,完全清晰,他虚弱地打了个踉跄,这是过度激动之后常有的现象,他等于重新得到了生命。
“怎么样?”朱大小姐关心地问,偏头望了望马庭栋的眸子,兴奋地又道:“马大侠,你两眼有了光,啊!真是谢天谢地。”
马庭栋点点头,心领了朱大小姐这一份真诚的关切。
“坐下歇着!”朱大小姐又把他按坐到草垫上,转头道:“珍珠,注意着外面。”
珍珠转身走开。
过分的惊喜,也会使人发呆,马庭栋呆坐了好一阵,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这定是白发老人的药生了效,在下这样离开,觉得很对不起他。”
“事出非常,以后有机会再谢罪吧!”
“对了,大小姐……”马庭栋擦拭了一下眼睛,望着朱大小姐朦胧中野艳的面庞,庆幸又回到了光明的世界,在情绪还没完全稳定之下,他忘了说下去。
“马大侠想说什么?”
“哦!在下是说不第秀才许韦的情况怎么样?”
“他依然否认跟我表姐白三姑发生过亲密关系。”
“可信么?”
“明知不可信,一时也没好办法要他承认。”
“在下认为……”
“马大侠认为什么?”
“对大小姐他不会承认这一段情的。”
“为什么?他并不知道白三姑跟我的关系……”
“问题在于大小姐是女人,而且是女中之风,以许韦的德性而言,他会装出……”
“我懂了,他对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起来就叫人恶心。”朱大小姐不屑地撇撇嘴。
“在下有个计较!”
“什么计较?”
马庭栋偏过头,在朱大小姐耳边低语了一阵,然后出声道,“可行么?”
朱大小姐沉吟着道:“办法是好办法,不过……你的眼伤还没完全复原……”
马庭栋道:“不碍事,在下自己有把握。”
朱大小姐想了想才道:“好吧!就这么办。”
× × ×
野花迎人笑,绿柳临风舞,清溪傍着翠堤缓缓流过,浮云无心推移,北国居然也出现了江南景色。
溪岸柳荫深处,有人影在浮动,像是来踏青的。
人影一共四个,两男两女,男人中一个儒生装束,衣衫有些敝旧,十足的穷酸相。另一个男的书僮模样,衣着反而光鲜。儒生装束的,正是不第秀才许韦,他一向就是这副德性,两个女的是朱大小姐和珍珠。
柳树下放着一担食盒,食盒上搁了柄剑。
景色宜人,氏光明媚,四个人的兴致也相对地好,成两对人。有说有笑。
朱大小姐和许韦是一对,珍珠和书僮小喜子是另一对,各据一株树荫。
“大小姐!”许韦摇了摇手中洒金折扇,脸上挂着春风得意的笑容:“当此良辰美景,面对解语之花,再加上金盏醉酿,能不说是人生的至高乐事么?”
“对,不过……我非解语之花,恐怕是美中不足,朱大小姐语有深意。”
“大小姐忒谦了,如果你不是解语之花,那天下无花了,哈哈哈哈!”
“那许公子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