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杰的双目睁得老大,这是他日久不忘,长久期待的一件事。
“吊亡仙子”眸中涌现泪光,姗姗进入厅中。
“行尸女”手指“吊亡仙子”,悲声道:“孩子,她是你胞妹陆金婵!”
柳杰如触电似的一震,脑内嗡嗡作响,几乎晕了过去。
胞妹!“吊亡仙子”竟然是他的同胞妹妹,这是他做梦也估不到的事,他从没听柳伯父提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吊亡仙子”叫了一声:“哥哥!”便已泣不成声。
一切的疑虑,由于谜底的揭晓而明朗了,“吊亡仙子”对他的关切,不避男女之嫌,打他耳光,全得到了答案。
陡地,柳杰全身疾颤,盯视着“行尸女”。
“行尸女”揭去了面巾,露出一张风韵依稀,泪痕斑斑的脸孔。
“江湖第一秀”,人如其名,她的确很美,年龄没有腐蚀掉她的国色天姿。
不必解释,不必说明。
柳杰咚地跪了下来,抱住“行尸女”的双腿,哀叫一声:“娘啊!”便放声恸哭起来了。
母子女三人,齐声哀恸。
鬼气森森的废庄,更是地惨天愁。
“行尸女”――该改称“江湖第一秀”――抚着柳杰的头顶,轻柔的手掌,泛出亲情至爱,直贯柳杰的内心。
声嘶!
力竭!
泪尽!
哭声自然中止,“江湖第一秀”哑喑地道:“孩子,起来!”
柳杰乏力地站了起来,又唤了一声:“娘!”
余悲未尽,仍在抽咽。
“江湖第一秀”拭了拭泪痕,悲切地道:“孩子,隐秘身份,是为了不惊动仇家,有些事,你……还不明白,当年,惨祸发生……我肚子里怀着你妹妹金婵,我……不能死,我乘隙逃走,忍辱偷生,天幸……你柳师伯舍子救了你,你……也有了成就,你爹,当可含笑九泉了。”
柳杰扫了一眼身旁的白骨,目眦欲裂地道:“我要报仇,我要把仇家剑剑诛绝!”
“江湖第一秀”咬牙道:“孩子,仇家是谁?……血手印,照你的线索早已不在人世,死于惨祸发生之前十几年,当然是有人冒名行凶,谁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残酷?”
柳杰颤声道:“娘!您没想到爹生前有什么仇家……”
“江湖第一秀”摇头道:“全想过了,想不出有谁!”
柳杰痛心疾首,抓扭着自己的头发,狂叫道:“谁是凶手?”
“江湖第一秀”道:“孩子,你要冷静,你爹与这些枉死的家人,泉下有知的话,会指引我们母子找到仇人的,我……已经忍耐了二十年……也被折磨了二十年,孩子,我们……还得忍下去。”
“吊亡仙子”幽凄地道:“哥哥,皇天有眼,仇家不会漏网的!”
柳杰切齿道:“可是……毫无线索……”
“江湖第一秀”道:“那些冒充‘血手印’的,先后被杀,如能找出杀人者,便差不多了!”
柳杰道:“娘,那距事实还很远啊!”
“江湖第一秀”道:“这是目前唯一可循的线索,我们总不能放弃,孩子,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就要追到底!”
“吊亡仙子”道:“哥哥,在仇家没找到之前,我们对外仍要保持以前的身份……”
柳杰颔首道:“妹妹,这我知道!”
“江湖第一秀”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走了!”
母子女三人,离开这伤心之地。
“江湖第一秀”仍然蒙上了面巾。
柳杰的心情,在一度不意的狂激之后,又沉重起来。
母子相认,兄妹情续,固然是天大的喜事,但仇踪不明,情天酿恨,使他惶然无主,仍是一片迷茫。
走了一程,柳杰忍不住又开口道:“娘,孩儿有件事始终不明白。”
柳杰硬起头皮道:“为什么……我不能跟宇文冬梅交往?”
“江湖第一秀”沉默了片刻,像是十分为难地道:“孩子,不能就是不能,因为……结果将是一场悲剧。”
柳杰声音带激地道:“那是为什么?”
“吊亡仙子”接口道:“哥哥,娘不会故意折磨你,而我,是你的妹妹,也没有破坏你的理由,请你相信这个,不要再追问,如果能告诉你,早告诉你了。”
“江湖第一秀”道:“孩子,相信你妹妹的话!”
柳杰痛苦地道:“娘,这不成理由的理由,我无法接受!”
“吊亡仙子”道:“哥哥,宇文冬梅不会再爱你……”
柳杰大声道:“我不相信,你们……好,我要亲自问她,问个一清二楚。”
“江湖第一秀”深深吐了口气道:“孩子,你……不相信娘的话?”
柳杰沉声道:“娘,您为什么不说出原因?为什么故布神秘?为什么?”
“江湖第一秀”抬了抬手,道:“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孩子,你既然不死心,你去问她本人也好,我不能告诉你,但她……可以告诉你,如果她原意的话。”
这几句话,令人莫测高深,如果双方不是母子关系,柳杰可没耐性听下去,早拂袖而去了。
亲如母子,还有什么不能说吗?他想不透。
他紧紧地闭上了口,打定主意问宇文冬梅本人,他已下了决心,不管后果是什么,非要问出究竟不可。
宇文冬梅愿死在他的手下,甚至要自决以求解脱,偏又不肯说出原因,这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怪谜。
眼前,出现一个镇甸,闪烁如星空的灯火,显示这镇甸很繁华。
“江湖第一秀”止步道:“孩子,我们暂时分手,在一起太惹眼。”
柳杰心内一惨,黯然点头道:“好,我们……分手!”
“江湖第一秀”道:“孩子,不要难过,一切为了复仇……”声音中途哽住了。
“吊亡仙子”幽幽地道:“哥哥,实际上……我们是声息相通的!”
柳杰点点头,没有去深想这句话的涵意。
“江湖第一秀”抚了抚柳杰的肩头,道:“孩子,一旦有事,我们就可以联络上,娘……何尝愿意离开你,可是,事逼如此,没有办法,我们……期待将来吧!孩子,多珍重!”
母女含悲依依而去。
柳杰望着逐渐消失于夜色中的母亲和妹妹的影子,心头有说不出的凄怆,现在,他算有了亲人,可是这与原来又有何区别呢?
伴随着他的,仍然是孤独、无依。
× × ×
阳光普照,柳杰踽踽走在黄陂附近的官道上,没有目的地,像一个无主的游魂。
突地,道旁树荫下传出一个声音道:“柳少侠,真想不到会遇见你!”
柳杰心中一动,举目望去,出声招呼的,竟然是“轮回谷主”的女儿春桃,只好走了过去,微一颔首道:“春桃姑娘,幸会!”
春桃一指树下的光滑石条,道:“坐下来歇歇凉!”
上一次,柳杰被玄天教主褚无忌以断剑飞刃射穿胁肋,春桃带他回谷救治,曾背负过他,不管双方是否有情,他没理由拘泥作态,于是,他大方地走过去与她并肩而坐。
春桃乌溜溜的目珠一转,柔声道:“少侠准备何往?”
柳杰苦苦一笑道:“没有目的,胡走!”
顿了顿又道:“姑娘出山有事吗?”
春桃粉腮一寒道:“是有事,我娘要我去办一件大事。”
柳杰几乎脱口问了出来,但意念一转,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别人的私事,是不宜过问的。
春桃玲珑剔透,从柳杰的神情,看出了他的心事,笑笑道:“你是想问我要办什么事,对吗?”
柳杰面上一热,道:“你的心思够灵巧!”
春桃柔情似水地道:“你想知道吗?”
柳杰道:“别人的私事……毋须知道。”
春桃正色道:“那我要告诉你.因为……也许,我需要你的助力。”
柳杰心中一动,道:“噢!要我助力?”
春桃道:“是的!”
柳杰道:“那……姑娘就说说看?”
蓦在此刻,一声冷哼,传自不远的树丛中。
柳杰剑眉一蹙,喝问道:“何方朋友?”
一个身影,缓缓转了出来,柳杰目光一扫,陡地站起身来,全身簌簌而抖,激动万分。
现身的,赫然是小叫化装束的宇文冬梅。
柳杰情绪激荡如潮,簌簌而抖个不住,他决心要在今天把事情弄清楚。
春桃并不认识宇文冬梅,见柳杰激动的样子,不由大感困惑,为什么柳杰对一个小叫化的出现,会如此激动?
宇文冬梅深深望了柳杰一眼,目注春桃道:“你叫春桃是不是?”
春桃被一个小要饭直接叫出名字,吃惊不小,秀眉一紧,说道:“不错,你是谁?”
“要饭的!”
“我不认识你。”
“只要我认识你就成了,你不必认识我!”
“咦!你说话怎么横着说?……你意欲何为?”
“你我打一架!”
春桃不由怔愕莫名,粉腮一沉,道:“你不是昏了头吧?”
宇文冬梅翻脸道:“昏了头的是你!”
柳杰完全明白,宇文冬梅是妒念在作祟,心想:“你骗我,逃避我,却又要干涉我的事,我且装昏,让你去闹。”
春桃转向柳杰道:“这……怎么回事?”
柳杰故意摇摇头,道:“不知道,可能是吃醋!”
女人对这方面的事相当敏感,春桃粉腮一红,但芳心却感到一阵甜蜜,吃醋两个字出自心仪者之口,意味是深长的,不由对柳杰一笑嫣然。
这情景却使宇文冬梅感到受不了,狠瞪了柳杰一眼,道:“不要脸!”
春桃沉脸道:“你骂谁?”
宇文冬梅双手朝腰间一叉,道:“骂你,怎么样?”
春桃想了想,不由放声大笑起来。
因为她想到柳杰刚才说的吃醋两个字,一个小叫化,见别人亲蜜而吃起飞醋来,这倒真是天下最滑稽不过的事。
既而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这小叫化现身的时候,柳杰曾十分激动,这当中定有什么蹊跷。
心念之中,笑声自然地止住了,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柳杰。
柳杰故意把头偏向别处,装不知道。
宇文冬梅冷冷地道:“你笑够了没有?”
春桃挑眉道:“小要饭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宇文冬梅道:“刚才我只想跟你打一架,现在我改了主意了……”
春桃道:“改了什么主意?”
宇文冬梅目芒一闪,道:“我要杀你!”
春桃莫名其妙地笑道:“杀我?……为什么?”
宇文冬梅道:“因为你不要脸!”
又是一个不要脸,春桃眸中陡现杀机,一目不瞬地望着宇文冬梅,脚步缓缓向前挪动着。
柳杰仍然佯作不知,冷眼作壁上观。
这神态,使宇文冬梅气煞,她纵然无心杀人,也将弄假成真了,双掌一错,攻向春桃。
春桃心里感到十分窝囊,无缘无故,与一个小要饭的动上了手,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双方搭上手,顿时打得难解难分。
两人的招式都十分奇诡,论内力春桃占了上风,但宇文冬梅不惧掌指,互相消长之下,成了平手。
激斗正酣之际,宇文冬梅不知想到什么,倏地住手不攻。
但春桃却是全力出击,“砰!”然一声!春桃挟十二成功力的一掌,印正了宇文冬梅的前胸,宇文冬梅蹬蹬退了三四步。
柳杰不由惊叫出了声。
宇文冬梅跌坐地面。
春桃怔住了。
柳杰上前数步,想说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春桃举起双手,凑在眼前看看,然后偏头想。
宇文冬梅缓缓站起了身子来,抬头望着天,一脸痛苦又茫然之色,喃喃自语的说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我的梦早该醒了,我为什么堪不破,还沉浸在梦境里?我……为什么?还希翼什么?……”
春桃大声道:“你是个女的,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不久前用断剑伤了我的蒙面女子,真想不到,你这一身臭打扮还真能蒙人。”
原来春桃在掌击宇文冬梅前胸之际,发现了那一对裹紧了但跃然欲出的双峰,认定她是女儿身,再加上她的自语,柳杰的反应,便完全明白了。
柳杰在思想宇文冬梅刚才几句话的意思。
宇文冬梅冷冷扫了春桃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春桃弹身截住,道:“不许走!”
宇文冬梅生来好胜,机灵慧黠,任何事都不愿吃亏的,但现在她却显得颓丧,望着春桃,怯怯地道:“你还想怎么样?”
春桃道:“我们架还没打完,是你自己放的火!”
宇文冬梅道:“我不想打了!”
春桃得理不让地道:“不行,你几次出口伤人,骂我不要脸,这是侮辱……”
宇文冬梅沉抑了的傲性又被勾起,寒声道:“你跟男人一起住旅店,难道要我颂扬你贤淑端庄?”
这几句话够辣,春桃不怒反笑道:“你是吃的哪一门子飞醋?”
宇文冬梅哈哈一笑道:“飞醋,我吃的是飞醋,哈哈哈哈……”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非常好笑。”
“我要你连哭都哭不出来……”
“配吗?”
春桃素手一扬,道:“你无妨试试看!”
柳杰一弹而前,隔开了春桃,面对宇文冬梅,咬着牙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宇文冬梅痛苦地道:“因为当初错了,所以才有今日。”
柳杰圆睁星目道:“什么意思?”
宇文冬梅道:“就是这么一句话,你不要再逼我……”
柳杰激动地道:“逼你吗?很好,就算我逼你,现在……告诉我原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告诉我?”
宇文冬梅摇头道:“不,不能……我不能!”
柳杰大叫道:“为什么不能?作弄我要弄到什么时候?”
宇文冬梅道:“你,我,都是被作弄的不幸者,作弄我们的是命运,是造物主!”
柳杰狂声的:“我不要听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只要知道原因,要你亲口说出来,而且是现在……”
春桃此刻心中真的有了酸溜溜的感觉,从话音中可以听出他和她曾经是一对恋人,可能因某种原因而发生了龃龉,一旦原因消失,双方必言归于好,那自己所抛出去的感情,岂非成了镜花水月?
宇文冬梅泪水盈睫,带着哭声叫道:“我不能告诉你,我不愿告诉你……请你不要逼我!”
小巧的身影一晃,电闪没入林中。
柳杰当然是不甘心,弹身便追。
春桃心念一转,也追了下去。
穿过林子,眼前一道小溪横恒,宇文冬梅无影无踪,柳杰恨得牙痒痒,心思狂乱之下,根本无暇去判断情况,朝小溪盲目追去。
一双泪眼,在浓密的枝叶间痴望着柳杰的背影消失。
她,正是宇文冬梅。
不久,春桃追到,相了相地形,顺溪追去,与柳杰背向而驰。
宇文冬梅幽然出现,站到溪边,望着溪水中自己的影子发呆。
久久,除去化装,放落长发,就溪水净了面,脱去化子行头,临流再照,顾影自怜。
她觉得自己并不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个美人,丑的是现实与命运,她望着水中被水纹扭动的影子,苦涩地道:“冬梅,你的梦该醒了,不要再痴迷,为什么要藕断丝连呢?你一向不是自诩智慧超人一等吗?”
水中,影子下面,是一片无际的青天,时而有流云飘过,她想:“那是个无忧无虑的好地方,跳下去,进入虚无之境,永远脱离烦恼。”
她一甩头上纷披的秀发,幻想着凌虚飘渺,在无止境的太虚中浮沉……想着,想着,她歇斯底里地狂叫一声,自点穴道,栽落水中。
浪花飞溅,平息,吞噬了一个情海痴魂。
溪水照常流,静静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