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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牛角》第一章 神鬼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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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中的乌云浓得象是泼上去的墨,那么一层层一叠叠地堆集着,狂风打着呼哨在旋转,毫无忌惮地向大地一遍又一遍地卷来,天际偶而亮起一道耀眼的金蛇,强烈的闪电照得山峦河流俱在颤抖着,沉闷的雷鸣声隐隐响在云堆之上,似遥远的皮鼓在作没有节奏的敲打,现在正是黄昏时分,假如不是这种阴霾天气,景色该是极为美妙的。
  眼前是一片草原,荆棘杂树纠结丛生,如烟的野草蔓生,草原尽头似与灰沉的云天混连在一起,这边,生长着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树,一个瘦削的身影便懒洋洋地倚靠在树干上,这人穿着一袭紧身的黑色衣裳,襟口上一路沿下来绣着片片白色的竹叶,在他身后,一匹高大的黄骠骏马正低着头在吃草,模样儿和它主人一样,也是那么懒洋洋的。
  夏天的雷雨来得可真快,刚才一会儿还有太阳光,只这么一瞬间就乌云满布了,要不然,这夕阳晚霞之景也够得瞧上一阵子呢。
  现在,这靠在树干上的人抬起头来了,是好一张又美又带煞气的脸盘儿,他一双眼睛冷清而莹澈,黑得发亮,眼角微往上挑,这么一来,就显得有些儿寒森森的、威凛凛的了。他的鼻梁直,嘴唇大小适度,却只略嫌薄了些儿,在他抿着嘴唇的时候,就成为一条下垂的半弧线,看起来令人有一种不敢亲近的孤傲感觉,更带着几分残酷悍野的味儿。
  望望天色,他微眯着眼睛朝草原远处瞧去,神态里有些不大耐烦,但这不耐烦之色却显然不是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雷雨,看情形他还另有所待。
  忽然,这人神色一振,他仔细朝前面看了一会,苍白的面孔上浮起;抹疲倦的笑容,满是风霜的意态里,表露出一股无可言喻的欢欣与慰藉,他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喃喃地道:“可来了,希望这场大雷雨不要耽搁他们的行程……”他自语着,但是,老天却没有依照他的心愿,片刻间,在一霹雷似的雷声过处,几道弯曲的电闪象要撕裂天幕般掠草原逝去,倾盆的大雨,就那么不容情地漫空落下,雨势大得如黄河决了堤似的!这人摇摇头,依然姿势不变地倚在树干上,他的马儿也挨了过来,不住用鼻端触闻他的面颊。
  雨水沿着他的眉毛直淌,远近都是一层猛水雾,不一会,人马都湿得透透的,象刚从水里捞起来。
  于是,隐隐地,在哗啦哗啦的骤雨声里,一阵有节奏的轮轴转动声传了过来,间或夹着人马的叱喝嘶叫声。啊来了,不知道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在这大雨天还顶着挨淋往前赶?这人没有动静,双目睁着,一眨不眨地注视人马声传来的方向,没有一会,在滂沱的雨水雾气里,已有一列队伍移近,马上的人都下来了,正低着头,弓着腰,牵着马匹顶着雨朝前走,在这些行列中间,瞒,敢情还有―辆囚车的铁笼子里,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接近了,那第一个走在前面的人是个大块头,即使弓背曲腰看起来也是那么一大截,粗壮得活象是座山!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这人古怪地朝那辆囚车看了一眼,于是,他闲闲地迎了上去,形色轻松而洒脱,他的两肩平隐而安定,有一种特异的沉猛与雄浑意味,满天的雷雨,似被他一人挑住了。
  那大块头嘘了口气,一脚高一脚低地又朝前迈了几步,猛一抬头,已看见眼前站着一个人,他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对方已淡淡地道:“大雨天,哥儿们可真够苦的,下一程由兄弟我来代劳了吧!”大块头抹去眼睫上的雨水,睁大了眼仔细向那人看了看,口中吆喝着道:“好朋友敢情是找碴来的?这是‘百隆派’替大宁府押解的重犯,朋友你眸子放亮点……”这人伸手入怀,他的腰部隐隐隆起了一块,他一面伸手,一边笑道:“百隆派替鹰爪儿当狗腿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与道上兄弟为难,这遭区区实在看不过眼去,所以么,各位也就命里注定要栽上一次了!”这时,大块头后面又跟上来三个人,其中一个瘦得象竹竿一样的汉子朝侧旁一转,厉声道:“干什么的?竟敢拦路阻止官府囚车行进,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李二,你去拿下他,魏老七,你到后面去通知万三爷,就说有……”这位瘦子仁兄的话语还没有来得及结尾,对方那人已豁然大笑,疾闪而进,雨水飞溅中,那叫李二的大宁府皂役已狂号一声,横着飞出去两丈多远。
  几乎没有看见他在动作,而他已到了瘦高条身前,这位瘦高条正是大宁府府衙的二捕头陈昭生,有个外号人称“青皮狼”,为人最是刁狡奸滑不过,他经过的大小阵仗也可说不少了,此时刚一照面,这位二捕头已知道大事不妙,这一下撞上硬板子了,一声大吼,他往后一撤身,拼命叫道:“来人哪,有匪人拦路劫车……”那人在雨中溜溜地一转,左右一晃,单掌一平倏斜,刚扑过来的大块头骤然鬼叫了一声,一颗斗大头颅带着一脸的血水喷了出去,这一下子,陈昭生算看见了,其实不看见倒还好,一看见他几乎吓得屎尿齐流,猛一哆嗦他活象被剥了皮似的怪号起来:“天……天爷……‘鬼手’秋离……”冷冷一笑,那人象幽灵一样飘进,身躯一矮,躲过了一柄砍山腰刀,左手突斩,另一条人影也号啤一声,打着转子仆倒在地上。
  陈昭生吓得连挂在胯间的一柄长剑也忘了拔出来,他只管一个劲地往后倒退,口中带着哭音叫道:“来人哪!硎值搅恕炖慈四摹蹦侨恕硎智锢牒吡艘簧ど涠穑珊璋懵酉蚝竺娴那舫担挠沂忠恢辈逶谘湮炊讲乓涣廊耍际且恢蛔笳频慕茏*!眼看着快接近囚车,一条人影疼地刺里扑来,兜头就是二十余掌,雄劲的掌风激得空中雨水抡成一个圆圈,水珠雨花四下飞溅,力道活象二十柄巨锤同时自不同的角度砸了过来!鬼手秋离狂笑一声,凌空的身形猛坠急转,就在这一坠一转之中,他的左掌又来一平倏斜,宛如一柄来自虚无的血刃淬然反斩上去,“嗤”地一声裂帛之响,一片布块飘飘落下!连眼梢子也没有撩一下,秋离神速无匹地扑上了囚车,此刻,囚车四周已有二十多名劲装大汉在严阵以待,刀芒在雨水中泛得雪亮!.他的身形毫未迟滞,依旧原势掠下,二十多柄大砍刀在一片吆喝声中会成一片刀海迎来,他的双脚却在眨眼间奇妙地长横斜绞,在一连串的锵锵声中,二十多柄大砍刀倒有一大半被绞上了天。左掌竖立如刀,猛然劈向囚笼上的铁栅,在整个囚车的震动中,拉车的马儿惊惶得人立高嘶,秋离刚刚硬劈断了一根儿臂粗细的铁栅,又是一片强厉的劲风直袭而来!
  苍白的面容突地一沉,他上身微侧,左掌挽起一道圆弧,掌势自弧心直摔背后,“砰”的一声震响中,他身形一晃,那位猝袭者却已歪歪斜斜退出去四五步!
  单掌闪电般一抡又回,“咔嚓”一声,又是一根铁栅栏被砍断,他向里面坐着的一个形容憔悴而孱弱的白发老人匆匆一瞥,急促地道:“何老前辈,你能出来么?”那位老人雪白的长发与雪白的须髯被雨水黏湿成一团,他苦笑一声,长叹道:“多谢壮士冒死营救,但老夫双足足筋已被挑断,与一般废人无异,还是请壮士尽快退去,免遭累及。”
  在这老人说话声中,秋离已头也不回地与身后来攻迎拒了数十掌,他大笑一声道:“前辈,在下既来,就是欲与前辈同生死,不能救出前辈,在下亦不做复回之想了!”囚笼内的老人似是一怔,他感动地道:“但……但是,老夫尚有脚镣手铐在身……”秋离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左掌又闪电般舞成一片叉棘形扫出,在那片似成实质的掌声尚在空中闪动之间,他那掌沿已锋利地猛然砍向囚笼之中,于是,一阵清脆的铁器断裂声传来,他的五指已抓着老人胸口一把提了出来!
  老人身躯甫出囚笼,秋离已大吼一声,肩膀候然回转,左掌又是一平突斜,抖手震飞了一名大汉,手腕一振下,幻成千百掌影扣罩向另一个奋身冲来的紫面红髯老人!
  那老人暴喝一声,单足旋地急退,秋离豁然笑道:“万三叶,你在百隆派是个人物,在我秋离眼里却是个废物!”另一个年约三旬,生有一大把络腮胡子的魁梧大汉自一侧扑来,手中一把绞链锤一场猛砸,四周十七八把闪亮的砍刀也纷纷削落,来势又狠又毒!
  秋离轻蔑地一笑,肩上扛着一个人却如此迅捷地募而腾起,在大雨中,他双脚一个大劈叉又淬然并扰,在他一叉一并之间,七名使刀大汉已惨号着仰身栽倒,而他的身形却又升高了寻丈!
  那叫万三叶的老者不由气得额际青筋突暴,他狂吼一声,连连推了一十七掌,掌风将倾盆大雨劈得四散纷飞,而鬼手秋离却已远逸在三丈之外!虬髯大汉双目怒瞪欲裂,拉着嗓子大叫:“姓秋的王八蛋,你是他妈有种的就留下来战个三百回合,夹着尾巴跑算是那一门子英雄好汉?”秋离左手挟着老人,身形在空中一翻倏落,足尖准确无比地一勾,已将在下面仓皇闪躲的“青皮狼”陈昭生踢得摔倒地下,他哧哧一笑,瘦削的身躯平贴着地面飞起,那么美妙地落在他的坐骑鞍上,马儿长嘶一声,冒着大雨狂奔而去,快得就象一双脱弦怒矢,烟雨迷蒙中,传来秋离桀骜的语声:“马大胡子你等着,待秋离用一只手摘你项上狗头……”语声随着急剧的蹄音摇曳而去,终至渺不可闻,只剩下漫天的大雨落个不停,淋在这些楞怔的人们身上,也淋在他们心里,内外都是凉森森的,说不出有多么窝囊,说不出有多么冷慑。
  青皮狼陈昭生拼命从地下爬了起采,脸上是又红又紫,头发上还沾着些儿草絮,他捂着肩胛,哭丧着面孔拐了过来,哑着嗓子嚎道:“万三爷,这可如何是好?那何老儿是大宁府限令归监的重犯,也是你们的祸根儿,这下子半途吃那姓秋的劫了去,在下可是万万承担不起这罪名……”被称做万三爷的红髯老人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陈头儿,你就甭嚷嚷了,大不了你回去吃一顿排头摘掉顶上的孔雀翅儿,老夫等人不但结下了这个强仇,掌门人的家法却更要人的老命……”青皮狼苦着脸哼卿了两声,道:“三爷,咱们都是有家有小的人,谁也得往远处想想,你老就捉摸着给出个主意吧……”万三叶皱眉沉吟了一阵,道:“奇怪,那鬼手秋离自来都不与人打交道,行事作案也俱是独来独往,两肩荷着一口啥事不管,这次却冒了这大风险来劫囚车,晤,不知他与那何老儿有着什么瓜葛?”陈昭生在雨中淋着,面色青中泛紫,他唉了一声:“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猛一看见他施出那记招牌的绝活儿“鬼在哭”,心里就凉透了,“遇着这块爹,咱们吃公事饭的伙计除了认栽以外还有哪条路可走哩?”万三叶也嘘了口气,沉重地道:“老夫手下弟子伤亡不少,眼里看着却连一个也来不及救,江湖上闯了十几年,真有点怀疑自己这段漫长日子是怎么混过来的……”青皮狼陈昭生用舌头舔舔唇上的雨水,“呸”地吐出来,搓着手道:“三爷,连你的‘流星大锤拳’都沾不着人家,我这几下子庄稼把式也难怪一上去就跌了个大马爬,三爷,你老看看该怎么办?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回去交待,干耗在这里淋雨也不是那么回事……”万三叶难堪地沉默半晌,恨声道:“这样,陈头儿你带着你的弟兄快马赶回大宁府报讯,并请伊大人再宽限几天,请顺便向伊大人票报,就说老夫我首次失着,也请他看在我俩多年交情份上莫予怪罪太甚,且等哥儿们转回总坛,面禀掌门,一则自请处置,再则由派中多遣高手,缉拿逃犯,太苍派方面,也得遣人通知……”青皮狼陈昭生打了个哆嗦,拧了把鼻涕,失魂落魄地道:“也只好这样了,三爷,这次事儿,还请你老多担待,钱大哥的脾气你知道,三句话不对就撕下脸来翻桌子,唉,在下说着说着就心里发毛……”点点头,万三叶牵过自己的坐骑来,招呼了一声与百隆派的一干人翻身上马,临走,他转头道:“陈头儿,地下躺着的无论死活你都给我招呼一下,老夫先走一步了。”青皮狼陈昭生裂着嘴答应了一声,脸上雨水湿渌渌的,分不出那些亮晶晶的水珠儿里包含了些什么?不晓得那些水珠儿是老天爷的泪呢还是陈昭生的泪?在他答应的时候,百隆派的十多名铁骑在万三叶率领下冒雨而去,蹄声渐远,留在这里的,只有一片浓重的怅苦与凄凉……黄骡马的四蹄飞扬着,嘴里喷着一阵阵的雾气,在一蓬蓬的泥水进溅里,它已朝着一个十分陡斜的山坡冲了上去,山腰半坡有一片树林,不怎么太广,但枝叶盘绞纠缠,如果不识得此路径,也够走的。
  马背上,秋离牵着缰,左手环背着紧围在那何姓老人的腰上,两个人身子都早湿透了,马儿的毛也全向下刷,一路上滴着水,现在,他们隔着方才打杀的地方,已有五十多里路了。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灰蒙蒙的,暗黝黝的,只极西的天边还有那么一抹要死不活的惨白,雨已小得多了,从滂沱喷注转成为细细丝丝的牛毛小雨,这种天气,实在令人喘不得大气。
  树林里垂斜的枝牙滴着水在秋离与那老人的头顶掠擦而过,半炷香后他们已走了出来,林子外,有一条小路通过山坡直达顶端,那里益着两间小石屋,没有灯火,自这里看去,那两间小石屋显得有些儿孤零。
  秋离一甩头,脸上的雨滴儿被洒掉不少,他低沉地道:“老前辈,快到了,前面就是。”坐在后面的老人喘息了两声,沙着嗓子道:“壮士,为了老夫之危,累及壮士担冒如此风险相救,老夫实是于心木安,老夫老矣,任他们如何逼害欺侮,也不过就是这么一把快要人士的老骨头而已……”秋离坐骑往坡顶上爬着,他笑一笑,微翘的眼里一片膜陇的光彩:“老前辈,在下素来恩怨分明,滴水之恩都应该涌泉以报,何况前辈予在下之惠又是如此深厚?”老人似乎惊愕了一下,他迟疑地道:“壮士并非是闻得老夫遭此冤屈心有不平才来施救?”哈哈一笑,秋离道:“在下行道江湖十余年,来去都是单人匹马,只要不犯在下,在下亦很少去惹人,不关己身之事,前辈,在下从不插手。”
  “那么……”老人犹豫着道:“壮士是为了什么才搭救老夫呢?老夫自认与壮士素昧平生,想不出曾在何处何时见过尊颜?更谈不上有过恩惠了……”马儿忽然颠簸了一下,秋离用劲一提缰绳稳住了,他深沉地道:“前辈,可还记得十年前一个暴风雪的晚上,有一个瘦弱饥渴的少年晕倒在你们门前的故事?”老人大大地震动了,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道:“什么?壮士,你你你……你是说,你就是……”秋离平静地朝远处凝望着,而远处是一片无际的黑暗:“是的,在下就是当年那个贫病不堪,饥寒交迫的少年。”马儿吃力地喷了口气,来到了那两间石屋之前,秋离一按马头,飘身而下,轻轻举臂,已将老人抱了下来。
  老人显然已为方才突来的意外怔住了,他双目不眨地注视着秋离,满布皱纹的面孔上刻画着无尽的苍凉与老迈:“十年了……壮士………果然已有十年了……假如你不说,只怕老夫永远也认不出来你就是那个孩子……”秋离微微叹了一声,将马儿牵到屋侧一间简陋搭就的厩房里,随意将缰绳丢下,他过来扶老人,推开石屋之门,屋子里很暗,而且有了一股霉湿的气息,看样子,这个地方并不时常有人居篆……将老人安置在一张吱吱作响的破旧竹椅上,秋离找寻着火石点燃了一张白木桌上的桐油灯,昏黄的灯火沉沉地将两条人影拖在灰白的石壁上、一股深邃的落寞之感向他们袭来,在这里,欢欣与喜悦是隔得太遥远了,太遥远了。
  老人咳嗽了一声,暗哑地道:“壮士……到现在,老夫尚不知道壮士尊姓大名?”
  秋离站到老人面前,苦涩地道:“前辈,在十年前,那孩子曾告诉过前辈……”人连忙点头,道:“是的,那时你曾说过你叫‘恨生’,但老夫知道这是假的,壮士,你那时才只十四五岁,老夫已觉得你在眉宇神韵之间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嫉世妒仇、桀骜不驯的煞气,壮士,看你如今身手之绝,十年以远,该已有了非凡成就?”秋离黯淡地一笑,道:“没有,只染上两手的鲜血,唯一未变的,就是留在心中那股无法消、不能消、死不了、忘不了的耻辱与冤气!”老人一震之下,惊愕地道:“耻辱与冤气,壮士,你是指……”吁了一口气,秋离目光幽淡地凝注着桌上晃动闪烁的灯火,眸子里有着浓重的迷蒙与抑郁,在这些悠悠忽忽的神思里,就象弥漫的烟雾中有一股强烈的红光,他的眸子深处,也有一片那么稠,那么刻骨,那么明显的仇恨光芒,这光芒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可磨灭的,血淋淋的!
  老人抖动了一下,低哑地道:“壮士,现在,是否可以赐告老夫以真名?”秋离缓缓展出一抹笑容,道:“秋离,秋天的秋,分离的离。”这两个字就象两个突然出现的厉鬼,吓得老人摹地打了个寒颤!他骤骇地瞪视着对方,舌头宛如打上了结。
  “鬼手?你你……你是鬼手秋离?”秋离无奈地耸耸肩,道:“这是他们硬给扣上的混号,假如有时间与闲暇,在下自己取一个将会雅致得多。”、老人活动了一下脖子,象刚从一双无形的手掌扼钳下挣扎出来似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壮士,秋壮士,老夫做梦也想不到名震天下,向以残毒狠辣闻名的鬼手秋离就会是你,会是十年前晕倒在老夫门前的那个瘦弱少年。”秋离背着手走了两步,淡漠地道:“而今,前辈,你已知道了。”老人喘了口气,急急地道:“告诉老夫,壮士,告诉老夫你为何会在十年前晕倒于老夫家门之前?又为何在老夫替你调养了三天之后就在夜里不告而别?你又遭受了什么羞耻与冤屈?又如何知道老夫遇此危难?来,壮士,请告诉老夫……”秋离淡漠地一笑,沉思了片刻后,他道:“前辈,假如你要知道,在下便告诉你,但是,请莫中途插言,请莫予责评……”老人连忙点头,连忙道:“当然,老夫静静聆听便是……”轻轻依着桌沿,秋离的瞳孔深处又在隐隐闪射着那一股强烈的仇恨之火,这发自内心的怨毒,宛如一条绝毒的青竹蛇,在围绕着他的灵魂,也在绞绊着聆听者的心脏;他们的呼吸逐渐相合,脉搏逐渐一致,于是,秋离沉缓的语声象来自另一个世界,缥渺地响着:“当我来到这个人间,我就尝到了颠簸流离,贫困无告的苦涩,未满周岁,我的母亲便已去世,五岁时,父亲又因替官家凿石筑城而被巨石压伤成了半身不遂的瘫残,在这种绝境,我父子两人只有依靠典当与少数亲友的接济度日,父亲在愁郁的煎熬下,没有熬过我十岁的生日就弃我而去,我只得搬出了那间残破的小茅屋,用那间埋葬了我整个童年的茅屋换来父亲入了土,由那时起,我知道自己是孤单的一个人了,我明白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关心我,关怀我了,于是,我离开家,开始流浪的生活……”秋离的神色晦暗,他垂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讲:“自小,父亲便不以生活的艰困而忽略对我的教育,因此我读很多书,那是在黯淡的油灯下掺着父亲的泪来读的,很苦,’是真心在读,我的祖父曾中过进士,父亲幼时也曾被人称过小才子,哦;这都是很长远的事了……我离开家,就心去寻求我自孩童的时候起就仰慕的武林游侠生涯,我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到了高山……”老人目光一闪,道:“那是少林派的发祥地……”秋离没有理他,接着道:“我上了少林寺,但是在半路上就被他们拦下,我说明我是来求师学艺的,却被那些年轻和尚讽笑了一顿,但我决不灰心,我跪下求他们,哭着求他们,后来来了个中年和尚,轻淡地问了我几句话,又打量了我很久,似乎十分勉强地将我带到一座残旧庙宇里,那里是一栋改建了的土地庙,已被他们改做了临时灶房,于是,我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杂役了,我整日辛苦,干着我体力几乎不胜的工作,但我默默忍耐着,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们赏识而教我一点我自小就仰慕的少林绝技,过了两年,有天我因工作太累而晕了过去,不幸的是那时我恰好端着一堆瓷碗,瓷碗是打碎了,我当然挨了一顿戒尺,然后,我被他们赶出来,象两年前一样,孑然孤身地下了山。在经过一条山溪时,我在溪中照了照,瘦弱憔悴的模样连我自己也伤心得哭了起来.,我这两年中没有学得一丁点技艺,甚至连他们的厨僧习武也不准我旁观一眼,两年前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两年后我依然如此。”老人气得骂了一声,道:“想不到少林一脉竟是如此持名自大。”秋离摆摆手,道:“此后将近三年中。我一直在东飘西荡,做过小工、杂役、拾荒者、牧牛童,也饥过肚子,挨过揍,脸上沾过人家大爷的唾沫,睡过旷野、破庙、屋廊和坟地,晚上时常自己哭醒过来,警醒过来而除了望着冷瑟的夜空,就只有向自己的影子诉说心中的痛楚而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睬我,似我开始流浪时自己想到的,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话声低沉了下去,秋离闭闭眼,再开始述说:“在这三年中,我到过武当派,但他们以来历不明而拒绝收我,我求过华山派,他们却要我与一个年纪比我还小一岁的孩子较量一番,我被人家打得鼻青眼肿;在他们围观者的哄笑声中狼狈而逃,后来,我求到了襄阳一家镖局的总镖头,他是‘和字门’出身的好手,经我干祈万求始答允了我留下暂充了一名工役,三个月后,我因夜晚到院中沉思,撞见了总镖头与他一名镖师之妻的奸情,不但事后被他毒打一顿,还几乎被他暗置在饮食中的毒药害死。我悄悄跑了,跑得很远,那时候已是冬天,漫天风雪使得我支持不住,于是,前辈,你在门前发现了我……”.老人急切地道:“是的,但体又为何不告而别?老夫身为‘太苍派’首辈弟子,便是本身所学不能教你,尚可以推荐到派中更强的高手那里呀……”秋离郁重地摇摇头,道:“几年来受的侮辱、委曲、迫害已经够了,我实在担当不住,因此,在我身体稍有起色的时候便悄然离去,但我感激你,我将你的恩赐深藏心中,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报答你。”秋离笑笑,笑中含蕴着苦涩,他又道:“过了没有多久,我正在镇上帮人家扛木材,有两个衣着华丽的人物站在木材堆集的场地隐秘处低声谈着话,我无意中靠近听到了一个大概,原来他们竟是‘八角会’与‘青衫帮’的人物,他们是在商议着如何联络‘红心教’陷害一个人,而这个人好似使他们十分畏惧,商量的方法竟然全是些阴毒下流的暗算手法,我当时凭着一股义愤,毅然奔到那个人居住之处,他的住处也是从那两人的口中探悉,是一家不大的客栈,我找着那人,当场毫无保留地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这人约有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个子,双眼大而且亮,老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古怪而冷漠的微笑,他听了我的话以后,深深凝视我有一段很长久的时间,然后,他告诉我三天后到镇边的一座山顶去等他。”
  咽了口唾沫,老人关切地道:“后来呢?这人来了不曾?”秋离神色凄侧地点了点头,嗓子沙哑地道:“来了,但却是拖着一条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垂死之体来的,他叫我到他面前,提着气问我的身世,然后,他撕下身上的中衣,要我找一根小木条,逼着我蘸着他身上的血在布片上写下了许多古怪的武功口诀,又为我一遍又一遍地解说指点,末了,他问愿不愿意认他为义兄?我说可以认他做义父,但他说兄弟间更来得坦率贴切,于是,当着初升的旭日,我们叩头起誓结为异姓兄弟,他告诉我他的经历与一切,因此我知道了他是谁,他教我的那些东西是如何罕见而珍贵,我更明白了那些人暗算了他,最后,他望着我,紧握住我的手死了,他死得很安详很宁静,仿佛他了解,也很满足于这段坎坷旅程的结束,我场哭着向高山起誓,我要为他报仇,为我自己雪耻,我恨那些自以为是,自以为尊的衣冠禽兽,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开创我自己的未来……”老人默默地瞧着秋离,好半晌,他道:“你这些年来,名字已够狠了……”秋离摇摇头,道:“我找着一个隐秘处住下来,开始专心一致地习练大哥教我的那些技艺,专心得常常几天不食不睡,每隔两载,我出去找人试试身手,到今年,所有的功夫已完全练成,在这十余年的时光中,我自学自习,功夫学成了,也搏得了‘鬼手’之名。”老人没来由自心里冒起一股凉气,他喃喃地道:“这样说来,你还没有开始复仇雪耻?天爷,就这样江湖中已被你闹得神鬼不安了……”.秋离脸上浮起一抹疲乏的笑容,他安静地道:“在半个月前,我得到了你们太苍派分裂内哄的消息,前辈与贵掌门人是一系,贵派的太师叔与二师弟是一系,经我探询之下,知道前辈这一边力量较弱,贵派太师叔更敦请了百隆派为臂助,又买通了大宁府的官家势力,我得悉之下,本想即往前辈处告警,但适时又逢上了另一件岔子,经过一番周折处置完了,却耽搁了时间,贵派已演变成正式火并,前辈这一边惨败不堪,贵派掌门人失去踪迹,不知生死,前辈受创被擒,交付大宁府官家,于是,在方才,‘黑草原’上,我就将前辈请了出来……”老人面孔的肌肉哆嗦了一下,他忽道:“秋……秋壮士,你是如何知道老夫名字的?记得当初老夫并未告诉过你。”秋离笑了笑,道:“那时贵府下人皆称前辈为何老爷子,前辈在武林中名头极响,太苍派居于百齐镇‘野芦居’中的人物大约也只有前辈一个,‘髯虎’何大器。”
  一抚银髯,老人沉重地道:“只可惜如今变成残兽一头了,苍派遭此浩劫,只怕难有抬头之日……”秋离深沉地望着这只髯虎,慢慢地道:“前辈,贵派那位师叔与百隆派到底是什么交情?怎么会与这帮专门替官府爪牙的鼠辈搭上了线,是否花了些银子?”老人何大器叹息一声,道:“我们这位太师叔乃师祖仅有一个关门弟子,他年纪也并不大,只比老夫多上三岁,但他的辈份却高,百隆派的掌门人‘千蛇尊者’古常振素来他交情深厚,这次派内因权力之争而闹分歧,他即曾以太叔身份强迫掌门人退位,掌门人当然不服,并向他面陈道,岂知他非但毫不睬理,竞唆使掌门人师弟叛门,于是,掌人昭示全派弟子,下令将他逐出门墙。唉,谁知他们早有谋,在掌门人渝令下达的当晚,派中总坛就有了巨变,老率人往援,半途却吃百隆派的人马截住,在杀了个昏天黑之后,不但本身遭掳,一双脚筋也被折断,太宁府的官役即赶到,不由分说扣了老夫一个贼匪乱党之名押上囚车而去,若非壮士相救,只怕这条老命也就到此为止了……”秋离沉默了一会,道:“为报前辈深思,前辈,在下便助你重振太苍派声威!”何大器颇出意外地瞧着秋离,激奋地道:“秋壮士,你你你,你此言可是当真?”秋离傲然一笑,道:“鬼手秋离自来言出必行。”何大器一拍双掌,感激地道:“秋壮士!不,老夫还是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台,只要我太苍派一脉再复兴,痛诛贼子,老夫必陈禀掌门立你老弟长生牌位,世代受我太苍派弟子顶礼膜拜,永忆浩恩……”秋离一笑道:“前辈言重了,在下该尽力才是,这些举止在下却是担当不起。”何大器兴奋地咽了口唾沫,急道:“老弟,你说,那位教你功夫的人士――晤,你的义兄他是何人?”略一犹豫,秋离深沉地道:“在下说了,尚请前辈勿与外人语!”何大器忙道:“当然,这个当然!”秋离面逞虔诚、仰慕之色。他肃穆地道:“在极西之土,有个地方叫做‘长生海’,长生海里有座小小的岛屿,名唤‘落星岛’,‘落星岛’上住着一个人,他是‘赤胆圣手’屠孤吉屠大哥!”似是晴空里响了一个焦雷,震得何大器全身一晃,他大瞪着一双眼,好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什……什么?屠孤吉?圣手屠孤吉?”.秋离深深地点头,道:“正是,曾经独力荡平黄土高原三干马贼,活斩洪泽湖一双毒蟒,力敌锦、丐两帮联手之众,击溃‘八角会’、‘青衫帮’、‘红心教’三派串联高手四十一名的赤胆圣手屠孤吉!”说道这里,秋离傲然地一笑道:“在下以屠大哥为荣,以为其拜弟为荣!”
  髦虎何大器慢慢地平静下来,手抚着肚子道:“难怪你这身功夫骇人听闻,难怪称为鬼手了,不过,老夫经过这一吓,却是……,却是越发吓得肚中空虚了……”秋离微微一怔,随即豁然大笑起来,他迅速进入里问,片刻后已拿出一个小竹篮来,将篮中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上,那是一只凤鸡,大半块熟火腿,一包五香花生米加上两块厚的锅饼。
  何大器一抚银髯,食指大动地笑道:“江湖风云堪从细述,五脏之庙却也不能不祭一番,老弟,老夫被饥火烧得有点失礼仪,尚请莫予见怪。”秋离笑着摇头,撕了一只鸡腿夹在锅饼中双手捧过,自己也自怀中抽出一把锋利小匕首切下一片火腿来嚼着,石屋内,却洋溢着温暖,洋溢着知心连心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