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终于放下手里的奏折,淡淡道:“皇后,你失态了。”
继后跪在地上,额头贴于地面,保持这样的姿态,已经许久许久了。
“你说你阿玛是冤枉的。”弘历叹了口气,走过来扶她,“灾民砸烂了赈灾厂,他与九名赈灾的官员束手无策,闹到不可收拾,以至伤亡无数。朕派去彻查的官员,发现粮仓里刚拨下的粮米,不足原本三成之数,你告诉朕,谁冤枉你父亲?是灾民,是御史,还是……朕?”
继后猛然抬头,盯着弘历道:“皇上,二十多年来,我阿玛不懂升官发财,不懂汲汲营营,皇上怎么说,百姓怎么需要,他便怎么办事!三年前直隶河堤决口,他只是途径而已,却留下帮助当地官民,最危险的时候,甚至亲自下河堤,用沙袋,用他自己去堵决口!您说说,这样一个人,会去贪污百姓的赈灾粮吗?”
弘历愕然。
“皇上。”继后忍不住落下泪来,惨然哀求,“臣妾求您,给他一次机会,再查一次,好不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所以你答应她了?”寿康宫里,太后头也不回的修剪着盆栽。
弘历楞了一下,苦笑道:“朕还没说完,太后就猜到了。”
“有什么难猜的?”太后笑了起来,慈眉善目,“皇帝,后宫不干涉政务,你最反感的也是这点,可你却容忍皇后哭诉,是不是说明,你打心底里相信,那尔布是无辜的。”
“事实亦是如此。”弘历淡淡道,“弘昼连同刑部多番查访,证实早在赈灾粮到粮仓之前,便被层层盘剥,那尔布无米之炊,如何赈灾?”
咔嚓一声,金剪子将一朵茶花剪了下来,太后冷冷回头:“那又如何?”
弘历一楞:“太后有何看法?”
随手将那花那剪弃到一边,太后缓缓走到椅前坐下,极冷静道:“那尔布忠正有余,能力不足,光是浙东一带,粥厂设下126个,偏偏只有他的粥厂出了事。当他发现灾民闹事,非但控制不住,还让局势迅速蔓延,灾民死伤无数,引得朝野震动。若人人都和他一般无能,大清要乱成何等模样?”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弘历盯着她:“……太后想让朕杀了那尔布?”
太后微微一笑,反问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屋子里燃得是檀香,桌子上贡着的是弥勒佛,就连墙壁上,都挂着观世音大慈大悲的画像,看着太后脸上慈祥的笑容,弘历觉得心中有些发凉。
“您常年吃在念佛,就算宫女太监犯错,也不肯轻易责罚。”他缓缓问问,“如今一个明显被冤枉的忠臣,您却劝朕杀了?”
太后叹息一声,似一个老母亲教导自己年幼无知的孩子:“皇帝,你若不杀那尔布,就要彻查这桩案子,就得惩治更多人,包括你的皇叔、堂弟,甚至上千赈灾官员。粮食从他们的手中流过,一点一滴,如同沙漏,剩下越来越少。”
皇叔?堂弟?
弘历终于明白了过来,太后是慈悲的——她只对自己的亲族慈悲,只要能保下那群贪墨了赈灾款的皇亲国戚,牺牲个把个奴才算什么?
“太后!”弘历咬牙切齿道,“由上及下,层层盘剥,才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们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这些人贪墨赈粮,的确罪该万死。”太后忽然话锋一转,“但你不能一朝杀尽。”
她划拉了一下手里的茶盖,有条不紊地劝道:“宗族同气连枝,你动了一个没事,动了两个有事,动了三个就要天下大乱,想想先帝爷!”
弘历一楞,回忆起先帝在时,被亲兄弟联合宗室反对,每一道政令推行得极度艰难。许多明明是造福苍生的政策,下头的人一执行,就变成了苛刻盘剥,最后天下百姓都觉得是他不好。
导致最后,先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杀止杀。
“如今你要学他吗?”太后咄咄逼人道,“然后落得与他一样……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难道杀了无辜的那尔布,袒护这群贪官污吏,大清就能更好?”弘历嘲道,“只怕他们下回还要变本加厉,把朕的国家给蛀空。”
太后却故意转换话题,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那尔布身上,好叫他做宗族的替死鬼。
“我早已说过,他不无辜,他是无能!”太后加重语气道,“姓只相信他们看到的,听他们听到的,理解他们能够理解的!他们认定了那尔布贪墨,你便送上那尔布的人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弘历沉痛道:“太后,那是皇后最后的亲人了!”
太后微微一笑,如她身旁的弥勒佛,如她身后的观音像:“若他是旁人,还能苟延性命,偏偏是皇后的至亲,更是非杀不可,杀了那尔布,天下人才会相信,大清律法不徇私情,皇帝是大公无私的!”
弘历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忽然起身:“太后的话,朕会考虑的。”
他实不愿与自己的母亲争吵,又不愿再听到这样凉薄的话,只能抬脚离开。
“皇上!”身后,太后朝他喊道,“如今边疆战乱未平,各地天灾频起,杀一个那尔布,别人会说您雷厉风行,惩治一级级的赈灾官员,朝臣宗室会怪皇上冷酷无情,百姓会怀疑大清的吏治……你想要哪一个结果?”
弘历脚步一顿,继续朝外走去。
这样劝他的不止太后一个。
之后,参那尔布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养心殿。
最后甚至出了一道联名信,长长一条长卷,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
“这是浙东百姓要求朕杀了罪魁祸首那尔布的万言书。”弘历疲惫地躺进椅内,揉着太阳穴问,“海兰察,如果你是朕,会如何抉择?”
海兰察支支吾吾半天,弘历不耐烦,低沉道:“说!”
“若奴才来处理这件事……”海兰察犹豫了一下,最后决然道,“奴才会杀了那尔布。”
弘历原本以为,至少能从他这里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岂料一贯性格耿直的海兰察,竟也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得睁开眼,惊讶看着他:“为何?”
海兰察望着他,脸上依旧是往常的忠心耿耿:“皇上,杀一个人,可以平民愤。杀一群人,却会引乱象。那些真正的蠹虫,以后再一笔笔算账,可现在的那尔布……非杀不可!”
弘历沉默不语,半晌,才挥退海兰察,然后转头问李玉:“去外面看看,皇后……还在吗?”
李玉去而复返,小心翼翼禀报:“回皇上,皇后娘娘还跪在外头,已经……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