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完毕,傅恒携尔晴入宫面圣,这日飞雪连天,两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狐裘,却还是无法完全阻挡外面的寒气,风一吹,骨头都冷,行至乾清宫外,忽然见到一则单薄身影,跪在厚如棉絮的雪地上。
“奴才罪该万死!”那人起身走了三步,又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三步一叩头,额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凹陷,她身后一串长长凹陷,渐渐被风雪填满。
“璎珞……”傅恒惊得睁大眼睛,“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玉回道:“皇上说了,让魏璎珞从乾清宫开始,走遍东西六宫。三步一叩,走完十二个时辰,就原谅她的过失,准她回去长春宫伺候。”
傅恒望着魏璎珞,神色阴晴不定,直至进了养心殿面圣,也依旧如此。
让尔晴先行退下,弘历只留了傅恒在屋内,推开一扇窗户,望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雪,以及雪中越来越渺小的身影,冷冷道:“朕给过她选择,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傅恒一楞:“皇上……”
“朕给了她两个选择。”弘历的目光定格在那渺小的身影上,声音极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醋意,“第一,亲口承认从未喜欢过你,所有的一切,都因她贪慕虚荣,是她欺骗了你!第二,从乾清宫开始,三步一叩,声声认错,直到走完十二个时辰。”
弘历缓缓转过头来,对傅恒道:“……她选择了第二者。”
傅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子里极静,只有雪声呜呜从外头吹进来,伴随着那似远似近的一声声:“奴才罪该万死!”
雪越来越大,如同白色的墨,从左到右泼来,泼满了魏璎珞的发丝、睫毛、肩膀,将她泼成一个雪人。她步履蹒跚地走在漫天大雪之中,身体冷,心更冷。
一只黑油纸伞忽从旁边倾来,遮在她的头顶。
魏璎珞慢慢转头看去,只见袁春望举伞而立,白雪一片一片落在伞上,一点一点将伞面覆得雪白,他神色莫名道:“难过吗?”
“难过。”魏璎珞咳了两声,然后含泪一笑,“但以后不会再难过了。从今以后,我与他之间,情断义绝,相逢陌路!”
“那就好。”袁春望笑了起来,“走吧,剩下的路,我陪你走完。”
这条路是魏璎珞自己选的,她只能自己走完,哪怕是用膝盖跪着走完。
袁春望不能背,不能扶,他能做的,就只是撑着那只油纸伞,静静陪在她身旁,无声的随她一同走完这条路。
一路上,那一柄油纸伞倾在她的头顶。
风雪渐大,袁春望半边身子都露在伞外,很快便被雪珠子打湿了,他却浑不在意,也不知过了多久,袁春望忽道:“到了。”
养心殿就在不远处,魏璎珞哆嗦着青紫的嘴唇,艰难从地上爬起:“你走吧,别让人看见,咳,是你帮了我,否则,咳……你会有麻烦。”
袁春望叹了口气,如同一片影子般朝她身后退去,身影消弭在墙后。
魏璎珞这才强撑着身体上前,膝盖已没了知觉,她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身体里流淌的仿佛不是热血,而是冰冷的雪渣子。
“皇后娘娘……”心里默念几声,凭着一股狠劲与执念,她终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养心殿门前,一只冻得发紫的手伸过去,不等摸到那扇门扉,已经两眼一黑,晕倒之前,隐约见一个高大身影匆匆朝她跑来。
是谁?
魏璎珞努力想睁开眼,可眼皮子却像注了铅一样,怎么也打不开。
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坚硬的,男人的手,紧紧抱住她。
与此同时,长春宫内。
一只手伸出华亭,将一片雪花接在掌心。
同样一场雪,带给魏璎珞的是寒冷与绝望,带给尔晴的……却是一脸的惬意。
“尔晴。”明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快乐吗?”
尔晴头也不回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我一同入宫伺候皇后娘娘,吃在一处,睡在一处,娘娘安排下来的差事,很多时候也是咱们两个一块做的。”明玉吞吞吐吐道。
“明玉。”尔晴失笑一声,回过头来,满头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究竟想说什么呀?”
“我只是觉得,觉得……”明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才几天不见,你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找不到你过去的样子……”
从前的尔晴,小心谨慎,不会说半句逾越的话,不会做半件逾越的事,可谓世故到了骨子里。
如此不出错的宫女,自然容易讨得主子欢心。
故就连其他几个宫的主子,一提尔晴,都赞不绝口,说她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儿。
习惯了那样的尔晴,便有些难以习惯眼前的尔晴。
穿着花纹极其繁复的衣裳,佩戴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以及眉眼间毫不掩饰的恣意快乐。
仿佛故意要将自己的成功,秀给其他人看。
“我的身份变了,自然跟从前不一样了。”尔晴笑着,拉住明玉的手道,“但不论如何,你我从前的情分,我是不会忘的。今后我不在娘娘身边,你要代替我,好好伺候娘娘。”
明玉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尔晴,这样真的好吗?”
魏璎珞与傅恒之间的关系,能瞒住外人,却瞒不过长春宫的自己人。
明知傅恒心中有了一个魏璎珞,还要眼巴巴的嫁过去,如此横刀夺爱的行径……真的好吗?
尔晴微微一笑,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反而将话题转向别处。
“就像你说的。”她道,我的祖父是刑部尚书,如今全家又抬了旗,是真正的官宦之家、显赫门第,我嫁给傅恒,才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明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况且……”尔晴目光一转,望向华亭外。雪压枝头,将树枝压弯了腰,团团白雪落在地上,扫帚扫过,两个岁数不大的宫女正在扫雪,一个个冻得龇牙咧嘴,鼻头发红。
似乎从她们两个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尔晴楞楞半晌,才接下去道:“人下人的日子,我已经忍了六年,终于苦尽甘来,你不为我高兴吗?”
“人下人?”明玉歪了歪头,“娘娘对我们很好啊。”
“长春宫里再好,终究为人奴才,卑躬屈膝。”尔晴失笑一声,“你呀,也要早早为自己打算。”
明玉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陌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道:“不,我哪儿都不去,就守着皇后娘娘!”
“人各有志,你不愿,我也不勉强。”尔晴拢了拢肩上的白狐裘,重又将目光投向华亭外,亭外青松,以及那两个扫雪的宫女,俨然成了她眼中的风景,“从前在宫里最怕下雪,怕大雪压垮了花枝,娘娘会伤心。又怕撞上哪宫的主子, 说跪就跪,刺骨的冷,如今,我总算能够好好赏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