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厮杀声从前方传来,贺萧眼睛通红的跑回来,大声叫道:“大人,程远的大军阻挡在闽西山下,陛下的军队已经过去了,诸葛将军就在千丈湖上。”
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天地间到处都是野兽般苍凉的嘶吼,楚乔抿紧了嘴唇,低头看向满身鲜血的贺萧,缓缓说道:“贺萧,可否为我杀出一条路来?”
“大人,”贺萧面容坚韧的单膝跪下去,语调铿锵的缓缓说道:“我们的命都是您的,请您放心去吧,西南镇府使两千战士,决不让大人失望。”
强大的感动蓦然间从心口升起,看着贺萧身后那些目光坚韧的士兵,楚乔只觉得心底好似被滚烫的油煮沸。
她只是曾经救过他们一命,还是因为害怕燕洵会为此失去民心,可是他们却从此无怨无悔的追随着她,几次救她于绝地,只要她下令,无论是对是错,他们从来都毫不犹豫的执行。他们是她的部下,是她的战刀,是她最忠诚的亲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他们从不会背弃她,永远坚定的站在她的身后,将刀锋对准一切对她不利的敌人。
这份恩情,太过于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楚乔跳下马背,握住贺萧的手,强忍住眼底的泪意,发自肺腑的缓缓说道:“贺萧,谢谢你。”
“大人,对我们而言,您的安危,比整个西蒙大陆都要重要,天地覆灭,江山倾倒,只要大人仍在,我们就有信心继续坚持下去。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们,请您保重。”
楚乔沉默的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从那些不善言辞的战士们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她坚定的望向了闽西山的方向,雪峰高处,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圣庙,在圣庙之中,两座女神背靠着背站在一处,悠远的目光凝望着整个燕北大地,像是两盏神圣的明灯。
楚乔翻身跳上战马,语调坚韧的抱拳说道:“诸位!拜托了!”
士兵们齐声高呼:“大人保重!”
苍凉的风吹起他们翻飞的大裘,楚乔厉喝一声,战马瞬间扬踢而去,贺萧带着士兵们紧随其后,一往无前的冲向那片苍茫的雪地。
“呜呜”的号角声回荡在大地上,程远率领着黑鹰军站在千丈湖外的堤坝上,将诸葛玥不到一万人的部队团团围住,密密麻麻的弓箭如同爆发的火山,闪电般的射向湖心冰层上的队伍。
那些弩箭都经过了楚乔的加工和改良,力量强大的恐怖,月大率领着月卫们聚拢在主帅的身边,站在最前面的人转瞬间就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惨叫声和哀鸣声传遍大地,月九挥剑欲冲上来,嘶声叫战,程远根本不屑一顾,只是不断的下达着射击的命令。
月卫们的身体如同倾倒的稻草,一排一排的倒下去,面对这样的力量他们根本就没有还击之力,但是尽管如此,战士们还是不断的狂奔过来,没有盾牌,没有掩护,就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的主帅赢得生存的时间。
鲜血染红了湖心的雪地,蜿蜒的布满整片冰原。因为霍安的报讯,使得黑鹰军二十万早早的埋伏于此地,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演变为一场血淋淋的屠杀,箭雨如蝗虫般飞来,锐利的破空声充溢了整个空间,力量的悬殊对比和地理位置上的劣势让月卫们彻底失去了还击的能力,死亡潮水般的袭来,尸体渐渐堆积成一座小山,未死的人倒在地上发出惨烈的呻*吟,渐渐的,里面的身影被暴露出来,影影栋栋,清晰可见。
程远微微舔了下嘴唇,他略略回头,悄悄的看向站在人群之中的燕洵。
滔天战功即在眼前,纵横西北大陆的大夏兵马元帅就要死在自己的手上,程远激动的手心微微冒汗。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尖锐的战马嘶鸣声陡然传来,东南一角出现一个溃败的缺口,响亮的警钟响彻耳际,有人冲进来,手持战刀,一身墨甲,赫然真是秀丽军的装束。
“西南镇府使!”
军队中,有人惊呼一声,程远的目光顿时冷冽下来,狠狠道:“又是他们!”
就在他马上要下令命令手下的弓弩手去对付秀丽军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燕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前来,缓缓沉声道:“将他们围住,不要斩尽杀绝。”
程远心下一动,连忙躬身道:“遵命。”
“住手!”
清冷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惊异的抬起头来,只见东南方的上空,一骑战马蓦然扬踢,从正在交战的士兵们的头顶飞跃而过,轰然落入战场之上,少女身姿凌厉的跳下马背,大步跑到两军之中大声喊道:“住手!”
黑鹰军的战士谁不认识她,害怕射伤她,一时间齐齐停住了手,纷纷惊惧的转头向燕洵看去。
“燕洵!住手!”
楚乔站在中央,双目定定的望着他,大声喊道。
燕洵目光阴沉,过了许久,缓缓说道:“阿楚,让开!”
楚乔缓缓张开双臂,目光清冽的望着他,沉声说道:“你先杀了我吧。”
“星儿,让开。”
低沉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乔猛的转过身去,却见诸葛玥站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前的伤口被白布包扎,却仍旧有赤红色的液体不断渗透而出,他望着她,目光那般平和,没有赴死的慷慨,没有被袭的愤怒,仍旧是冷清清的,孤傲的站在他的残兵弱旅之中,无畏的望着燕北的军人。
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固执的摇了摇头,低声的说:“我对不起你。”
天与地都笼罩在茫茫无际的无边飞雪里,茫茫的白映衬着惨烈的红,像是炫目妖艳的花,冷冽的开在冰原上。
风声在她的耳后响起,箭矢刺透了连绵的雪雾,她仓皇的回过头去,终于看到了燕洵于她身后挽弓的臂膀,黄金之箭急速而来,依稀间甚至可以听到破空的声响,她无处躲闪,无法阻止,冷风吹透了她的衣衫,整颗心都是锥心的冰冷,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射出这一往无回的命运,像是宿命的手,狠狠的抓在了那个漫天风雪之中的身影。
画面缓慢的灼伤了她的眼睛,箭矢擦过她的脖颈,带着一道妖异的血痕,正中诸葛玥刚刚包扎好的胸膛,一朵血花瞬时间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爆裂出夺目的光彩,那血珠之上的滚烫温度甚至能触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呼吸瞬时间停滞了,她愣愣的站在那里,望着诸葛玥在寒风中孤绝的身影,血色弥漫上她的双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绯红。
身后再次传来机弩的声响。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燕洵铁青色的脸孔,男人的手像是锋利的刀,定定的举在胸前,似乎马上就要用力的挥下。
再也顾不得任何,什么尊严,什么骄傲,都比不上此刻那铺天盖地的惊恐和害怕,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他疯狂的叩首,不消两下,额头就已然满是鲜血,她泪流满面的悲声大叫,双手张开在半空徒劳的阻挡着。
“燕洵,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燕洵,求求你……”
燕洵望着她,望着她鲜血淋漓的额头,心底是刀子般划过的钝痛。
这个女人,是在他孤独绝望一无所有的时候唯一誓死跟随的战友,是在帝都那个牢笼里陪伴他八年的阿楚,他曾经发誓要守护她一生,给予她幸福安乐的生活,实现她心中的愿望和梦想。可惜,往日的誓言终究要被他自己亲手推翻了。
他嘴角微微牵起,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就好比很多年前那般,她于外面回来,看到伏在书案上写字的他,他抬起头来,对着站在门口的少女微微一笑,灯下的笑颜温柔如三春暖水。
阿楚,其实我从未改变,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而如今,我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将我的信念我的抱负一一告诉你了。
“放!”
世界突然间变得那般安静,风雪似乎也止息了,她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苍穹上飞过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他们的头顶掠过,轻飘飘的,那样自由。
两万黑鹰军骑在马背上,同时发箭,密密麻麻的弓箭像是云朵一样遮住了阳光,天空瞬间沦入黑夜,金属的瀑布滑过半空从天而降,箭尾拴着长长的绳索,箭头闪烁着锋利的倒钩,向着诸葛玥的方向,激射而去。
“保护将军!”月大满身箭矢,一条腿已然被砍断,却好似猛虎一般一跃而起,扑到在诸葛玥的身前。残余的月卫周身鲜血淋漓,即便是只剩下一根手指,也在全力的爬着。
箭矢并未射中他们,而是好像一只只铁手,深深的插入坚硬的冰层,倒钩刺入冰面,死死的抓住。燕洵一声令下,两万匹战马蓦然转身,齐齐人立长嘶,千万条马鞭急挥而下,战马迅速扬踢,嘶鸣着向远处奔去。
箭尾的绳索瞬间绷直,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坚硬的冰层顿时瓦解,冰面碎裂,寒冷的水轰然间蔓延而上,楚乔绝望的转过头去,透过眼帘的血污,眼睁睁的看着诸葛玥的身影一闪,跌落寒冷的冰水之中,赤水的坚冰刺入肌肤,带着妖艳的惨红,他的眼睛望着她,那般平静,没有怨恨,没有仇视,没有欣喜,没有绝望。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着她一次次的远离,看着她一次次的背弃,看着她一次次的站在他的对面,手持弓弩刀剑砍向他的额头。
她是他心底一道常年不能愈合的伤,伤口里养着蛊,已然溃烂、腐败、深入骨髓血肉,非死亡不能治愈。
时间那般急促,快的抓不到一个尾巴,楚乔惊恐的睁大双眼,跪伏在地,大滴的眼泪无声的滚落,她颓然爬上前两步,像是一个仓皇失措的玩偶,无能为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处,缓缓的移动、下沉,冷风如同呼啸的野兽,横扫过地上的白雪,在他们之间扬起大片惨白的雪雾,好似一朵朵亡灵的白幡。
寒冷的水一瞬间就覆盖住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那孤高微扬的下颔,就连那乌黑的头发都一闪而没,消失在这冰天雪地的万丈冰湖之下。
楚乔张大了嘴,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冷风灌入她的喉管,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咳,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大步跑去,噗通一声就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好冷,冷的像是锋利的冰刺,狠狠的刺入她的脚掌和小腿,刺入了她的腰身和脖颈,她弓身就钻进去,奋力的游,睁大了双眼在水里翻找着,阳光从头顶照入幽深的水下,眼前不断的飘过挣扎的影子,有血腥的味道回荡在水波之间。
不是,不是,仍旧不是,她绝望的大哭,眼泪流下来,和冰水鲜血混在一处,脸色铁青,身体渐渐僵硬,动作也不再灵敏,她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腰,有人再拉着她向上。
不要,她不要上去,她拔出腰间的匕首,回头就要去砍断那条不知在什么时候缠住她的绳索。然而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按住她的手腕,那般有力,比水还要冷,决绝的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灵犀般的回首,清俊的容颜猛然映入眼帘,乌黑的眼,惨白的唇,高挺的鼻,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手握着她的手,用力的将她往上推,鲜血从他的伤口中不断溢出,涌入了楚乔的口鼻,她喜极而泣,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手掌死死的拉住他,想要将他一同拉上去。
抢过她的匕首,诸葛玥拉过她的手,手指摩挲过她的手心,一遍一遍的凌乱书写: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跟我一起!”
她张开嘴虚无的喊,却只能吐出一串破碎的气泡。
他缓缓的摇头,继续写:
“活下去。”
她的眼泪疯狂的掉下来,拼命的摇头,死死的拽住他。
跟我一起!跟我一起!跟我一起活下去!
我不要一个人上去,我不要一生活在对你的亏欠之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
腰上的力量不断的将她拖拽上去,她已经被冻僵,只有手指仍旧在死死的抓住他。从来不知,原来他的死会让她这样心慌,从来不知,原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这样深入她心,从来不知,原来所谓的仇恨不过是她为自己找的一个不去正视的借口,从来不知,看到他的离去她竟会如此的心若刀割身如凌迟。
诸葛玥诸葛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如此残忍,不要让我一生背负一生痛苦,如果我无力偿还,那就让我用性命陪着你一同赴死,也好过活在这个已然让我绝望了的世界!
光线越来越盛,她无声的痛哭,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他温和的眼睛,手指绝望的扣着他的臂弯,所有无法出口的话语都透过那奋力的指腹传递过去,她仍旧在拼命的摇头,在绝望的恳求。恍惚间,她是那样的后悔,后悔为什么她要对燕洵说出那些藏在心底一年多的话?为什么要激怒他?为什么不可以早一点低声下气的请求?如果这样,诸葛玥也许就不会死。
痛苦和恐惧如同无止尽的深渊,将她渐渐的吞没,她抓着他,不肯放手。
诸葛玥仍旧是如此英俊,生平第一次,他如此温柔的望着一个人,多年的夙愿如同一个短暂可怜的梦,在一瞬间得到了浅浅的回应,他用力的划水,轻轻向上,伸出双臂拥住她单薄的背脊,然后,在她的嘴角处,留下一个温柔冰冷的吻。
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混在水中沾在诸葛玥的唇角上,绝望似乎在一时间将她的心脏刺破了,冷水呼啦啦的涌进来,填满了她心底的隧洞。
她的身体已然完全僵硬,腰腹上的力量不断袭来,她缓缓向上,缓缓向上,手臂渐渐拉直,诸葛玥一点一点的掰开她紧握着他的手指,两只手终于分开、交错、越来越远,楚乔颓然伸着手臂,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清澈的目光被水波淹没,温暖的嘴唇苍白若纸,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
心底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天光射入水中,她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唯剩他的眼睛,温柔和坚定的望着她,似乎仍旧在一遍遍的诉说: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有很多心愿。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对别人说过,可是蓦然回首,却恍然发觉竟有另外一双眼睛,默默的注视在她的背后。
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一瞬间那般恍惚。燕洵紧张的抱着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完全听不到了,她的一切都死在了下面的那个冰湖中,如今走出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血肉了。
雪原上的风静静的吹着,天上飞过苍白的鸟,太阳就要落山了,风雪已经停住了,日头像是血一样的红,在落日山的方向投下万丈红光,真好看,真漂亮。
可是这一切,他终究再也看不到了。
她突然开始心慌,身体瞬时间神迹般的有了力量,让她不顾一切的一把推开燕洵,踉跄的向着破冰处奔跑。燕洵大惊,几步追上来紧紧抱住她,她离那个碎口只有不到五步远,却被死死的抱住,一步也不能上前。她的绝望和心痛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的跪在地上,悲声的嚷:“出来啊!你出来啊!”
一口鲜血蓦然间喷洒而出,落在燕洵的手腕上,她绝望的哭倒在地,身体好似秋风中的树叶,剧烈的颤抖着。
“阿楚!”
燕洵在耳边叫着她的名字,她却觉得那声音一时间是那般的刺耳。她猛地回过头去,止住悲泣,目光清冷的望着他。
那是怎样的眼神?
愤怒,憎恨,失望,悲伤,一一滑过,最终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和痛心。她望着他,眼泪一行行的流下,多年的希望全部破碎,所有的坚持和梦想化作飞灰。
燕洵之前的担忧害怕和心疼,终于在这清冷如雪的目光冷却下来了,他讪讪的松开手,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大地吹起冷冽的风,将苍白的颜色一点一点的蒙上了她的双眼,她的神智渐渐飞走,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幽幽深湖下的那双黑眸。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冥冥中,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绝望的闭上双眼,委顿于地,就此沦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惟愿大梦一场,再也不要醒来。
寒风依旧,雪花被卷起,缓缓覆盖住那破碎的冰面,天地萧索,咫尺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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