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过,隆冬将至,一场霜降之后,空气中便多了几丝寒意,晨起晚落时分,寒气袭来,不得不添加衣物,屋子里整日摆着炭火,日子,就在这绵绵阴日中缓缓渡过。
晌午过后,外面有人叫门,半天也无人应声,寰儿正在房里歇午觉,听见声响急忙披了件衣裳就跑了出去,她今年已经十九了,成了青山院里的大丫头,打开门,就见月七站在门口,蓑衣上带着寒霜,眉眼都有些发青,被吓了一跳,急声问道:“怎么这样狼狈?”
月七也不回答,问道:“少爷呢?”
“少爷上午去了后山的梅园,青喜和夹儿跟着呢,有什么事吗?”
“赶快带我去吧。”
见月七满面焦虑,寰儿一边穿好最后一个袖子,一边小碎步跑在前面,连连道:“跟我来。”
然而刚走一步,却见月七闪到一旁,一名女子当先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天水碧的南环白锦,上绣极清冷的淡绿色水染图纹,款式虽然简单,剪裁却合体,略显纤瘦。远眉如黛,薄施脂粉,姿容绝色,略略显得有几分苍白,却更添轻愁嗔寒。
“表小姐,您请这边走。”
月七恭敬的说道,见寰儿还愣在原地,连忙说道:“快点啊!”
“哦!”寰儿反应过来,急忙在前面领路。
昨日下了场霜雪,梅园的花一股脑的盛开,有白有红,双双怒绽,耀人眼目,地上积雪薄薄,映的四下里一片素白。太阳只是蒙昧的投下微薄的光,像是枯黄的柳梢,一段一段的洒在斑驳的石板上。
青喜和夹儿捧了披挂站在一株老梅的拐角,遥遥向里面探头望去,不时的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寰儿跑进来的时候,碰巧一阵风起,乍见重重梅影深处,男子青衣潇潇,端坐在石椅上,手握狼毫,眼望寒梅,正在作画,一方小火炉放置在水盒之下,沸水上面,是上好的徽墨方砚,风帽半掩,衣衫翩翩,眼若黑玉,唇似点降,一阵风过,梅花漱漱洒在他的肩头,一瞬间,似乎就能夺人心魄。
太安静,空气里的清冷让小丫鬟瞬时间有些失神,这一次少爷回来,似乎瘦了很多,虽然仍旧是那副孤高清寂的样子,但是服侍了他这么多年的寰儿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少爷说话的时候会走神,吃饭的时候会不知不觉的停下筷子,有时候看着书,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可是晚上她来收拾书房的时候,却发现书页仍旧是昨日翻看的那一张。
她听人说,少爷这一次在家族内斗中败下阵来,一举失势,被老爷怪罪,在宗庙罚跪三日三夜,然后被软禁在青山院里,不许外出。
少爷平日行事孤僻,和族中的兄弟姐妹相处的并不好,他失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拍巴掌,却没一个人出面帮着说上一句话,如今大少爷回府,又担任了北伐的后勤官,显然四少爷更加不受重用了。想来,少爷也是为了这件事而烦心吧。
哎,平日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骤然落到这样的地步。寰儿皱着眉,微微咬唇,其实少爷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比起外面的那些主子,他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很多人,不过是被他的外表吓到了而已。
一把拿起青喜手上的披风,寰儿皱着眉怒斥道:“糊涂!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罢,几步跑上前去,将银狐裘的斗篷披在诸葛玥的肩上,说道:“少爷,天这么冷,还是回去吧。”
诸葛玥抬头,眼神犹若寒潭清寂,不消说话,只是一个眼神,就足以传达所有的意思。
寰儿连忙识分寸的退后,恭敬的说道:“月七带了一位小姐来,说有要事要见少爷。”
诸葛玥微微挑眉,放下狼毫,说道:“让他们进来。”
女子进来的时候,寒梅洒落,积雪飞扬,四目相对,竟让孤高如诸葛玥微微有些惊愕,他眉心轻蹙,站起身来,风帽脱落,静望女子自寒梅深处踏雪而来。
“小四。”
女子淡淡轻笑,在这个年代,她已经不算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显然生活并不太如意,眼角带着几丝淡淡的细纹,她的声音缠绵若水,缓步上前,站在诸葛玥的面前,轻轻微笑,好似往常一样的说道:“还是这个性子,大冷的天,别人都在房里烤火,你却要跑到这里吃风,身子是铁打的吗?”
刹那间,岁月回转,时光倒逝,仍旧是一样的人,仍旧是一样的语气,可是冥冥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都变了。诸葛玥半启了唇,隐约似要说什么,却终凝在了唇边,呼吸间,男子的面色已恢复自然,他悠悠的退后一步,静静道:“赫连夫人。”
女子的笑容顿时凝在唇边,她轻咬下唇,露出一丝凄楚的笑来,终于叹息道:“不请我坐坐吗?”
诸葛玥点头道:“请坐。”
月七和寰儿等人连忙退下,炭火暖炉上有温热的奶茶,诸葛玥吩咐寰儿换一壶清茶来,小丫鬟连忙手脚麻利的去了。
女子一笑,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不爱这奶茶的腥味。”
诸葛玥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的沉默着,女子微微有些尴尬,默想了半晌,说道:“我都听说了,你,现在可好吗?”
诸葛玥淡漠一笑,客气有礼的说道:“还好。”
沉寂的梅园,只能听得到风动梅枝,雪落簌簌,女子轻轻的叹了口气:“小四,我们有九年未见了,你都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的吗?”
诸葛玥淡定回应,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不知赫连夫人今日前来,未能迎接,失礼了。”
“什么赫连夫人?”女子轻轻一哼,语气里带着几丝难言的自嘲和悲凉:“赫连一族大厦倾倒,树倒猢狲散,若不是姨娘,我此刻也不会活着坐在这了。”
诸葛玥眉心轻轻一蹙,低头不语,女子抬起头来,嘴角牵起几丝笑意来,说道:“我知道,当初姨娘是来求的你,是你打点了刑部流放院,将我从奴司里要回来,还消了我的奴籍,不然,不然……”
说着,一串泪滴竟然从女子的眼里落了下来,诸葛玥眉心皱的更紧,沉声说道:“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就算没有二夫人相求,我也会帮这个忙。”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年赫连一族显赫的时候,家族人人争相巴结我,一旦落难,顿时零落成泥,恨不得将我逐出门庭,也只有你,能在这个时候对我伸出援手。”
也不知是不是不忍,诸葛玥轻轻一叹,问道:“你此次回来,有何打算?”
女子低着头,轻轻摇了摇:“我也不知道,姨娘已经老了,二房早已无人,虽说当年曾收养了我,但是毕竟没入族谱,况且我现在是犯妇之身,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哪天无路可走了,一条白绫也就了了。”
诸葛玥微微沉眉:“我在外面还有些薄产,你若不嫌弃,我可以让月七为你安置。”
女子眼梢轻挑,仔细的打量着诸葛玥,只觉得人生似泡影轮转,一切恍惚如梦。
岁月弹指而过,昔日倔强孤僻的少年,早已长大成人,眼前的男子清俊孤高,就算暂时被压制锋芒,仍难掩其身上那股锐利惊艳之光,神若幽潭清寂,全不似外面那些俗物可以比拟。回想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所经所感,她突然感到一阵浓浓的疲惫和厌倦,她缓缓的长出一口气,淡淡吐声道:“我知道,就算全天下都没有我的安身之所,你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的。”
这句话说的那般淡然,可是却好似一颗石子抛进了冰破的深湖。恍惚间,他们好似又回到了了十二年前,家破人亡的小孤女前来投亲被拒之门外,二夫人作为她亲生的姨娘却胆小怕事不敢援手,十岁的少年从讲武堂下学回来,正好碰见她在院门前哭,少年站在外围看了许久,看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连同十多个姨娘们集体欺负这个家族失了势的小孤女,他静静的看着,眼神清寂,一点也不像是十多岁的孩子。
终于,在所有人的冷嘲热讽中,少年突然毫无预兆的走进人群,一把拉起女孩的手,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大夫人在背后大声呵斥,少年随手抛出一张银票扔到管家的手里,淡淡道“她的伙食费”,随即扬长而去。
然后,她就在青山院住了下来,在那个十岁的孩子的庇佑下,她安然的生活了三年,并且后来在他的周旋下,被二夫人收养入房,有了正家小姐的身份。也正因为这个身份,才使得她后来得以攀龙附凤,一跃成为赫连氏长房嫡子的夫人,哪怕刚刚十五岁的她所嫁的夫君,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他那时年纪还小,虽然有些孤僻,但毕竟是个孩子,没有后日的那般冷漠,长期相处下来,他们竟然多了几分亲人般以沫相濡的情分。
这孩子当年是个执拗的的小家伙,她还记得,为了驯服一条狼狗,他赤手空拳跟那狗打了一整天,手脚都被咬伤了,最后终于将那狼狗打服。
诸葛老爷问他:你为什么不让驯狗师傅来训?
他反口问:“这是我的狗?还是他的狗?
就此,他在族中男丁中的地位大不一样,丝毫没因为母亲的早逝而受了轻视。
长房二少爷诸葛义向来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仗着是大夫人所出,又有长公子诸葛怀撑腰,向来飞扬跋扈,见诸葛玥受诸葛老爷看重,几次找青山院的麻烦。有一次吵着闹着要这只狗,诸葛玥不肯,他就央求大夫人亲自来说,大夫人趁着诸葛玥去讲武堂上课,将狗带走。诸葛玥回来知道后,直接去了黄山院,进门后发现那狗正围在诸葛义的脚下吃骨头,他当时什么也没说,直接走过去,一刀就捅进了狗的脖子,溅了一身的血。众人惊呼一声,全都跑了,只剩下他,蹲在那里,摸着在地上抽搐的狗的头,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的陪着它,直到那狗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那时候想,这真是一个记仇的孩子,后来长大了,她才慢慢明白,他不是记仇,他只是忍受不了背叛。
可是她,最后却狠狠的背叛了他,带着荣华富贵的黄粱美梦扬长而去,将冷寂偌大的青山院,全部丢给了他。
不过好在,她现在回来了。她记得过往的所有的一切,知道他这副高傲冷寂的外表下所隐藏的一切东西,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站起身来,走到诸葛玥身边,弯下腰,轻轻为他整理了一下大裘的领子,抿了抿嘴角,温和的说道:“外面太冷,坐一会就回去吧,我们好久不见,我今天亲自下厨,做好吃的给你。”
诸葛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神并不如何冰冷,但却带着疏远的淡漠,让她不自觉的有些害怕。她直觉的感觉到有些事情就要不妙了,连忙站起身子说道:“我先回去了,改天,改天再来看你。”
风过树摇,雪花伴着寒梅飘落,女子转身就要离去,诸葛玥却突然开口叫道:“婠婠。”
婠婠也不回头,她急忙说道:“不必送了,我自己走就好。”
“婠婠!”
后面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念头,女子顿时停步,脸色苍白。
诸葛玥目光悠远,淡淡的注视着她单薄的背,平静的说道:“我不记得你不喜欢奶茶的腥味,我让下人换茶,只是因为我喝着反胃,想喝点清淡的。”
再没有什么能比这番话更能表明心意,婠婠娇躯微微一震,脸孔苍白,一言不发的离去,就好像从没来过一样。
诸葛玥面色不变,提起狼毫,在砚台上沾了几下,继续画画。
不一会,月七走上前来,诸葛玥也没抬头,只是沉声说道:“怎么样?”
“属下不知,属下刚刚从北面回来,见表小姐站在门口,门房拦着她不让她进,我就把她带进来了。”
“我是问你北边的战况怎么样了?”
月七微微一愣,连忙答道:“大雪封道,确切的消息传不过来,不过属下听过往的商旅说,北朔城已经被团团包围,燕北内部更是政权不稳,大肆征兵,据说连十多岁的娃娃兵都给发了刀枪,几场雪灾更是让燕北雪上加霜,百姓饿死无数,已有很多地方发生民乱,战况对我大夏极为有利。”
诸葛玥笔端顿时一滞,一滴浓墨滴在雪白的宣纸上,他静静不语,眉心,却轻轻皱了起来。
“少爷,姑娘就在北朔城里,我们在燕北内陆有人,要不要在要紧关头帮姑娘一把,最起码不要让他落入敌手。”
诸葛玥微微挑眉,语调冷寂的好似塞上的清雪:“帮她,我有立场吗?”
诸葛玥长身而起,修长的身材站在红白相间的梅林之中,别有一番风韵气度,他静静的上前两步,突然回过头来,沉声说道:“以后不要那么多事。”
月七额头冷汗津津,连忙弯腰说道:“属下遵命,属下再也不会多嘴。”
“我是说表小姐的事。”
诸葛玥大步离去,寰儿青喜等人连忙跟在身后,月七站在梅林之中,只感觉背脊上的衣衫几乎都已湿透。
少爷最近心情很不好,要小心行事啊。
月七这样告诫着自己,忽见一阵风吹来,扬起石桌上的宣纸一角,他连忙上前,按住画纸。一看那画上的内容,却微微一愣,少爷坐在梅林中半日,大家都以为他是在画梅,谁知那画纸上勾勒的,竟是一条繁华热闹的长街。水墨淡淡,只是几笔勾勒,就将街面上的商贩走卒画的惟妙惟肖,人影穿梭,彩灯高燃,竟是出奇的繁华。
大夏对商业有所管制,除了逢年过节,少有这么热闹。但见画纸中央,一匹高马之上,一名女子坐在上面,模糊远去,只能看的清所画的是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纤瘦但却挺拔,和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隐隐有几丝悲凉的淡漠之情。
这幅画整体都是用几笔水墨大略的勾画,毫不细致,看起来飘渺模糊,隐隐不清。可是唯有那个女子的手中拿着一物,看起来十分清晰。只见拿东西长杆细线,下坠之物长耳圆眼,乍一眼看去,好像是一只兔子。
景是当年景,人非往日人,那条繁华的大街如今仍在,每逢上元佳节仍旧是热闹非凡,可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却早已长大了。
月七站在梅林中央,微微叹息,将画卷好好的卷起,东风吹絮,一片繁花凋零。
寰儿跟着诸葛玥回到房中,刚一进屋,就急着煮茶烧水,诸葛玥在内室,突然高叫丫鬟的名字,小丫鬟一溜烟的跑进来,喘着粗气问道:“少爷?什么事啊?”
“把那个,摘下来。”
“啊?”寰儿一愣,只见诸葛玥指着的,是一幅画,正对着他的床头,画上是一个稚龄女童,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眼睛明亮,笑容甜美,一身嫩黄色上衫,下穿浅绿色的裙子,十分娇艳可爱。这幅画摆在这里已经有十多年了,画纸已经微微有些泛黄,众人都知道这画对少爷意义非凡,平时打理的时候都是小心谨慎,没想到今日少爷竟然让她摘下来。
“怎么?够不着吗?”
“啊?没有,能。”寰儿连忙搬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翼翼的将那画从墙上摘下来,然后使劲的举着,高过头顶,问道:“少爷,放哪啊?”
诸葛玥接过青喜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随意的说道:“送你了。”
“啊?”
小丫鬟险些一个跟头栽过去,见诸葛玥没有说笑的意思,寰儿战战兢兢的将那画卷起来,满面忧色的和另外两个丫鬟退出房门。
诸葛玥来到书案前,上面罩了一个大大的盖子,他将盖子揭去,只见偌大的桌子上,竟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山河地理无所不有,间中还有一些小旗子,红黄蓝绿黑五色,密密麻麻的插在西北一角。
他坐下身子,凭空推演,大半个时辰之后,诸葛玥眉头微微皱起,缓缓说道:“不是北朔,要攻打了赤源渡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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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北朔!夏军的下一个目标是赤源渡口!”
凌厉的女子皱眉说道:“已经整整三天,夏军始终没有什么正规的冲锋,只有小规模的骚扰和游斗,这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以大夏的兵力,如果他们合兵一处,早已对北朔发起猛烈的进攻,如今这样的局面,那就说明,夏军内部政令不一,此处合兵的不是主要力量…….”
“有什么新的战报没有?”曹孟桐曹大将军好似没听到一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其他属下说道:“赵齐兄弟俩是不是被我们的百万大军吓破了胆子?忘了他们老爹派他们来的任务是什么了?”
众人顿时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这三天,燕北军屡战屡胜,大夏的军队好似一块豆腐一样,稍稍一碰就变成一盘散沙。赵齐和赵飏的部队似乎离心离德,西北联军则明显倾向于大夏的新贵十四皇子赵飏,而巴图哈家族军则跟在赵齐的屁股后面,每次冲锋两方人马不是你方冲乱了我方的阵脚,就是我方跑进了你方的侧翼,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阵型,完全是来充个样子,谁也不想率先当炮灰消耗实力。
没还等燕北军射出第一轮箭雨,夏军就高呼着“不行啦!顶不住啦!”匆忙撤退。那样子,就是一群十多岁的娃娃兵都比他们强,北朔城内屯积了六十多万的正规军,还有三十多万的民兵,真是名副其实的百万大军了。原本面对大夏的铁血强兵众人还多有些顾忌和害怕,可是几场仗下来,就连那些农民兵现在也敢操着锄头到外面转一圈了。
“看来,用不着等殿下回来,夏狗就该撤兵逃回真煌了。”
众人哈哈大笑,曹孟桐座下大将鲁直叫道:“依我看,现在咱们就该分兵一半,去帮着殿下拿下美林关。”
“那也不用,我们还不如尾随着大夏的逃兵,一路打到真煌去呢。”
“对啊!”
此言一出,众人齐声应和,大家七嘴八舌,好像已经大胜了一样。
“曹将军!”
楚乔一下站起身来,双目好似电闪,语调低沉的沉声说道:“将军,诸位大人,如果刚才我所说的大家没有听清楚,那么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们至今为止,也没有摸清楚敌人的主力在哪里,我们看到的冲锋和攻击也都是一万人以下的小队伍,尽管中军大旗在军中,但是我们并没有见到敌军的主力骑兵。大雪封锁了我们的消息渠道,我们到现在连敌人的营地安扎在哪里都不知道,这简直是一场儿戏!巴图哈家族和西北联军我不了解,但是我认识赵齐三皇子,更在战场上和十四皇子赵飏有过直接碰撞。赵齐是个谨慎的人,他为人小心,做事严谨,绝不会毫无戒心的大张旗鼓率军来攻,即便要来,也不会手段这样拙劣。至于赵飏,他虽然年轻,但却是大夏国内讲武堂出身的高级将领,深谋远虑兵法纯熟,他治军严格,手段变幻莫测,擅长阵地战和攻城战,在指挥大兵团战斗上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此人为人坚忍,善于伏击,在大夏军内有蝮蛇之称,绝无可能做出这样自杀一般的攻击举动!”
“我请诸位大人仔细想想,大夏称霸近百年,怎会只有如此实力?他们是在蒙蔽我们,是在让我们麻痹大意!如果我所料不错,现在赵齐和赵飏必定不在对面的军中,进入燕北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径,如果我是大夏指挥官,我会翻越贺兰山,从常阴山涧为突破口,进攻赤源渡口,只要在那里站住脚,两面夹击,北朔不攻自破!还好,我们虽然耽误了三天的时间,但是现在还来得及,只要现在增兵二十万去赤源防守,依靠地利,定可抵挡夏军。战机稍纵即逝,诸位请仔细思量!”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众人都抬着头看着这名一身戎装的女子,她独自一个站在偌大的会议室中,背脊挺拔,眼神如炬,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锁,神色的严肃的望着众人,隐隐带着几丝期盼和几丝愤怒。
曹孟桐脸上的皱纹轻轻抖动,突然站起身来,随后一言不发的走出门去。
这真是表达指挥官情绪的完美方式,不出片刻,偌大的房间里除了楚乔之外顿时空无一人,楚乔长叹一口气,无力的坐在椅子上,用手托着额头,眼角几乎在一下一下的抽搐着。
将近百万的生命交付到这群乌合之众的手里,这简直是在自杀自己的军队。燕北军人的素质竟然低劣到这种地步,让一群毫无战斗经验的人指挥大军团作战,这真的是无法想象的灾难,对于军队中这样的状况,燕洵知道吗?如果他在此,他尚可以依靠他的威信来镇压,可是自己,又该如何扭转这一切?
大同行会的这些老家伙们,他们争吵辩论闹事掐架比谁都要勇猛,喊起口号来举世无双,煽动民乱的能力也是当世一流,可是让他们领兵作战,让他们制定作战计划,让他们看穿敌人浅薄的军事防御,我靠!那岂不是大材小用!
楚乔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怎么也压抑不住,派出去通知羽姑娘的人马已经去了七拨,至今连一个人都没回来,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前来,那么这一场仗,燕北必败无疑!
黄昏的太阳洒下像血一样的光芒,外面响起了士兵们欢笑着的歌声,间中甚至还有孩子清脆稚嫩的大笑,楚乔不知道这样的歌声还能持续多久,正如她不知道外面的那些人还能活多久一样,如果她有军队,哪怕是一百人,她也可以立马将那群万恶的军官绑了,但是她没有,燕洵留给她的卫队都被她派出去找羽姑娘了。现在的她,连一个传信的卫兵都没有了。
“要不要今天晚上偷偷摸进去把那群老家伙全都干掉?”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楚乔郁闷的皱着眉,若是有一把AK冲锋枪,她会考虑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楚乔缓缓站起身,白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地面上,黑暗中,她的背影消瘦孤独,带着重重的无力和落寞。
刚走出城守府,就见几名小兵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领头的一个一头撞在她的身上,见到她的衣衫华贵,才猛然醒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道歉。
这些人以前都是农奴,还没习惯现在燕北的改革,在路上遇到军官,总是习惯跪下来磕头请安。楚乔见这群小兵竟都是一群孩子兵,最大的也就十二三岁,小的可能连十岁都不到,整个人还没有一杆枪高。一个人手拿一根木棍子,上面插着一根铁条就充当刺枪,这样的兵器若是上了战场,根本连敌人一个回合都抵挡不住。大夏的军刀是当世最锋利的兵器,能够轻而易举的刺穿所有的铠甲,更能轻易的砍折这群孩子手中所谓的“刺枪”。
说他们是士兵,倒不如说他们是群叫花子更为合适,而他们,就是组成北朔百万大军的重要力量。楚乔只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像是掉进海水中,被海藻缠住了脚,怎么挣扎,都游不上岸。
楚乔眉心紧锁,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人紧紧握住,燕洵走后,曹孟桐大肆征兵,这方圆百里之内的难民全部聚集,女的充当军妓,男人参军入伍,老人争做民夫,一时间,北朔成了一座魔鬼般的炼狱,大同行会的这一批军官们就好似一个以前一无所有的乞丐陡然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帝王,他们所做出来的暴虐举动几乎可以让大夏的贵族们感到自愧不如。楚乔几次进谏,都被拒之门外,杀了几个欺负百姓的士兵之后,那些不愿被奴役的平民们要么逃出城去,要么就躲到参谋部里,如今,那里已经是一片人海了。
这,就是燕北的自由政权,这,就是多年来为燕北争取独立的领导者,这些,就是燕北百姓心心念念热烈拥护的未来和希望!
楚乔深吸一口气,苦难深重的人们啊,他们敲锣打鼓的迎来了自己的毁灭者!
女子的拳头握的紧紧的,像是要将什么东西碾碎一般,等到燕洵回来,等到他回来,定要……
“大人,”为首的一个孩子怯生生的叫道:“你是参谋部的楚大人吗?”
楚乔垂下头去,只见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小胳膊细的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面有菜色,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只有一双眼睛还闪动着孩童灵动的光辉,又黑又圆的转着。他身上披着一件破褂子,外面穿着大棉袄,已经破烂的露出棉絮了。
“你怎么认识我?”
“军队里只有一位女大人!”孩子兵开心的说道:“大人,我们都听说了,您是一位好大人!”
身后的孩子们顿时凑上前来,不怕生的七嘴八舌的说道:“我姐姐就在参谋部里呢,是大人你救下来的!大人你认识她吗?”
“我娘也在那呢!”
“大人,我们前天看着你砍了那个大兵,大人真是太厉害了!”
“就是,大人,你跟我们说几句吧,教我们两招本事吧,我们就要上战场了!”
“是啊,大人,跟我们说两句吧!教教我们怎么上去杀敌人!”
“大人,说两句吧!”
看着这群才十多岁的孩子的脸,楚乔突然觉得心脏似乎停止工作了,她开始有一些怀疑,怀疑自己的信仰,怀疑自己的价值,怀疑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她甚至想掉头冲进城守府继续刚才在会议室里的那个惊悚的想法。可是想归想,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什么也没有做,火把的光照射在她的脸上,有着明晃晃的光,血红血红的。
她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压抑的味道,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冲锋的时候,不要跑在前面。”
然后,仿佛是不堪忍受,她立时转身疾步而去。徒留下一群傻呆呆望着她背影的孩子们,孩子兵们奇怪的搔着头,看着她的背影不解的想到:为什么大人说的和军官说的不一样呢?
刚走到长街的拐角,楚乔就停下脚步,她实在没有勇气继续面对那些孩子的眼睛,更没有办法去鼓励他们好好干,鼓励他们精忠报国打赢这一仗,她以为自己已经被战争磨砺的如钢似铁了,但是她现在知道了,她还远远不够。
“曹大人好不容易打了这么一个胜仗,你却在会上说那是因为大夏根本就是故意示弱有意麻痹大家的神经,他自然不愿意相信你。”
一个冷淡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楚乔顿时转过头去,只见薛致远抱着肩膀靠在一面墙上,斜着眼睛看着她,那表情,似乎有几分幸灾乐祸。
楚乔现在对这些大同行会的本土军官充满厌恶,她冷哼一声,转身就想离去。
“殿下是要放弃我们了吗?”
刚走一步,薛致远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问道,楚乔顿时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去,眼神凌厉如刀子般,语气低沉:“你说什么?”
“殿下和乌先生是燕北本土少有的军事领袖,他们一同带着第一军的精锐部队攻打美林关,却不留下一人防守北朔,空出十天的时间让第二军主力和夏军硬碰硬,互相消耗。羽姑娘这样的军事高手也只是坐镇蓝城,不对北朔加以回援,楚大人这样的兵法行家却不掌权,整个北朔城都落入一群不懂军事的乌合之众的手里,呵呵,若不是看到楚大人没有离开北朔,我真的要确信,殿下已经决意放弃第二军了。”
霎时间,好似一道闪电劈进脑海,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曹孟桐是什么货色,第二军是什么货色,大同行会是什么货色,燕洵会不知道吗?他在这个时候攻打美林关,到底是什么意图?是真的是要攻美林关夏军以不备,杜绝两面作战的危机,绕道西路迂回夹击北伐军?还是要空出这十天的时间来让北伐军和第二军拼个两败俱伤?
不然,他为何会将兵权交给曹孟桐?为何不留下乌先生坐镇北朔?为何让自己前往蓝城托庇于羽姑娘?为何自己派出去寻找羽姑娘的七批人马无一返回?
这里面到底有何原因,难道,真是如他所说,一切都是燕洵的安排?目的,就是为了消耗第二军主力,借大夏的手稳定自己在燕北的地位?
可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置百万百姓于不顾,至燕北于险地,真的值得吗?燕洵真的做得出吗?
“不过殿下就算聪明,曹大人也不是傻瓜,十天的时间,那几十万的民兵绝对能顶得住,等殿下回来之后,消耗的只会是平民军罢了,第二军主力秋毫无损,殿下这个主意,可打的不妙。”
“在我的家乡,无端猜测自己的长官,是要受到军法处置的!”
少女眼梢一挑,突然寒声说道。
薛致远顿时一愣,就听楚乔冷声说道:“你不必挑拨,就算燕北内部不稳,大同行会争权严重,但是殿下还不至于拿整个北朔城来做这个消耗的赌注!就算所有的事情都好似如你所说,但是我相信他绝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不择手段的人。从战略角度上来说,殿下回击美林关完全是一次完美的偷袭,战术上没有任何问题!羽姑娘没有回信,这其中必定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此战关系到整个燕北的生死,只有盲目愚昧之人还在这里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一旦燕北灭亡,燕北政权转瞬即逝,到时候大家都要上黄泉路。你这么有时间,不如去训练一下新兵,也省得将来死的凄惨!”
薛致远眉梢一寒,冷冷说道:“既然大人这么有信心,为何屡次派出人马通知羽姑娘?若是真的如大人所说,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从这里到蓝城跑一个来回,羽姑娘为何至今不见人影?若是羽姑娘没有得到上面的命令,你以为她会坐视北朔被这么胡搞而不插手吗?”
楚乔心下一沉,正要分辨,忽听一骑战马迅速逼近,整条大街上人人避让,马上的人大喊道:“楚大人!楚大人在哪里?”
“我在这!”
一见那人,楚乔顿时面露喜色,踮起脚来叫道:“我在这!”
战马狂奔而至,马上的男人跳了下来,几步跑上前来,大声叫道:“大人!”
“怎么回事?怎么现在才回来?其他人呢?见到羽姑娘了吗?”
“大人,我们在路上遇到劫匪,所有兄弟都被匪徒劫住了!”
“什么?”
楚乔和薛致远同时大声叫道,楚乔不可置信的说道:“什么匪徒这么嚣张?你们前后足足有五百多人,怎么可能被劫匪劫住?”
“大人,我们人数虽然不少,可是对方更多,他们足足有七千多人呢。”
“胡说八道!”薛致远冷声喝道:“你们自己麻痹大意,就推到匪徒身上,如今燕北到处都是义军,哪来的七千多的匪徒伙群,分明是推卸责任!”
那名亲卫剑眉一竖,顿时义正言辞的说道:“薛大人,我们弟兄虽然不才,但是也是跟着殿下南征北战的精锐,就算是战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今日我所言若是有一句虚言,定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楚乔面色发白,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那第一批呢?护送我姐姐们去蓝城的队伍,也被劫住了吗?”
那亲卫顿时面色一黯,磕头在地,悲声说道:“属下无能,请姑娘降罪。”
楚乔深吸一口气,想起荆家的几个女子,不知道她们会被吓成什么样,沉声问道:“她们现在怎么样?那群匪徒有什么要求?可有伤害我们的人?”
那侍卫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回答道:“没有,一个也没伤到,他们是伏击的我们,连受伤的兄弟都很少。原本他们是很凶的,威胁我们给他们传话,后来听说我们是大人的属下,态度就大为好转。”
楚乔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大人,那些人不知道我们是谁,他们劫我们的人,只为了找人传话,他们说想要见您。”
“想要见我?”
“是的。”
楚乔眉心紧锁,问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那人三十多岁,作战十分英勇,一看就不是普通的马贼,像是得到过正规训练的士兵,他们整个队伍的素质非常好,单兵作战能力十分高明,武器装备完善,却没有穿着正规的军装。他们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只说没有恶意,只要大人见到他,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楚乔皱着眉沉吟半晌,突然说道:“备马,我们去见见他。”
“你疯了!”薛致远一把拉住她的手,尽管两人之间一直处于敌对关系,但是毕竟是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男人沉声说道:“现在出城,你不要命了?”
楚乔转头看着他,表情严肃的说道:“我的姐姐和部下,都在对方手中。”
“那又怎么样?你自己一个人就得了他们吗?”
“难道薛将军想要派军队给我吗?不要多,五千人足以。”
薛致远顿时语塞,他只是一个前锋将领,曹孟桐如今要保存第二军实力,别说五千人,就是五百人他也无法调动。
楚乔冷哼一声,爬上那名亲卫牵过来的战马,跟在亲兵之后,冷冷低喝:“驾!”
战马扬踢而起,向着城外绝尘而去。
薛致远眉梢一挑,恰好此时有一名士兵牵马过来,他一把夺过马来,跟在楚乔身后,向着西城门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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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力不足,实在是写不出两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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