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一棵会说话的甜橙树
在我们家,哥哥姐姐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贾蒂拉负责带葛罗莉亚和另一个送去北方抚养的姐姐,我则是给拉拉带——直到不久之前才换成葛罗莉亚。其实拉拉还蛮喜欢我的,只是后来她好象受不了我了——或许只是因为她在和男朋友谈恋爱。她的男朋友是个时髦的家伙,就像流行歌曲里写的一样,一身喇叭裤和短夹克。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外面“溜达”(这是她男朋友发的用词)的时候,他会在车站买糖果给我,这样我回家就会闭紧嘴巴。我甚至不能问艾德孟多伯伯拉拉和她男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其他人就会发现……
我有一双弟弟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有关他们的事我都只是听说而已。听说他们看起来像两个小皮纳杰印第安人,肤色很深,头发又直又黑,所以女生取名叫雅若西,男生叫做裘伦帝。
后来我的小弟路易出生了,大部分时间是由葛罗莉亚照顾他,然后才是我。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人照顾,因为再没有他这么漂亮、乖巧、安静的小男生了。
听到他用那可爱的声音,正确无误地表达他想要说的话,就算我已经打算踏上街坊,征服世界,又会忍不住回到他身边。
“泽泽,带我去动物园好不好?今天看起来不会下雨,对不对?”
好可爱啊。他的口齿多么清晰伶俐!这个小男生长大一定不得了。
我看着晴朗的蓝天,没有勇气说谎。有时候我不想去动物园,就会说:“别傻了,路易。看看那边,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一次我牵起他的小手,一起去院子里探险。
院子里分成三个游戏;一块是“动物园”,紧临朱林欧先生家牢固围蓠那块角落则是“欧洲”。为什么是欧洲?连我脑袋里的那只小鸟也不知道答案。我们在那儿玩登上麦包山坐电车的游戏;我拿一盒纽扣,把纽扣全部都用线串起来(艾德孟多伯伯说那是珠串,我觉得很奇怪,“猪”怎么能够串呢?后来他解释这两个字念起来一样,但是写法不一样),然后把线的一端绑在围蓠上,另一端缠住路易的手指,再把所有纽扣推到顶,一个一个滑下来。每一辆缆车里面都坐了我们认识的人;有一辆非常黑的缆车,是黑人比利金的车。我们不时听到庭院另一边传来邻居太太的声音:“你们不会是在拆我家篱笆吧,泽泽?”
“不是的,迪梅琳达夫人,您来看就知道了。”
“喔,这到好,陪弟弟玩啊?真乖。像这样就很好嘛!”
这样也许比较好,但是当魔鬼教父召唤我的时候,我就一心只想胡闹恶作剧……
“您会不会像去年一样送我月历当圣诞礼物呢?”
“我上次给你的那个呢?”
“您可以到我们家来看,迪梅琳达夫人,就放在麦包袋上头。”
她笑着答应了我。她丈夫在奇可佛朗哥文具店的仓库工作。
第三个游戏区是“路西安诺”。一开始,路易吓得要命,抓着我的裤管求我带他回去。但是路西安诺是我的朋友,他一看到我就放声大叫。葛罗莉亚不喜欢他,她说蝙蝠会吸血,吸小孩的血。
“他不会啦,葛罗莉亚。路西安诺不是吸血蝙蝠,他是我的朋友。他认得我。”
“你啊,迷动物迷疯了,还对那些东西说话……”
很难说服他们相信路西安诺是一架飞机,飞翔在阿丰寿草原上。
路西安诺快乐地在我们头上盘旋,好象听得懂我们说的话。他的确听得懂。
“他是一架飞机,他要表演特……”
我得再去问问艾德孟多伯伯那个词要怎么说——我不记得到底是“特戏”、“特技”还是“特性”,反正是其中一个。我不应该教小弟错的东西。
现在他想去逛动物园。
我们走到老旧的鸡舍前。里面有两只浅色羽毛的小母鸡在啄着食物,还有两只黑色的老母鸡,温顺地让我们摸他的头。
“我们要先买票才能进去。把手给我,因为小朋友在人群中可能会走丢。你看,星期天人好多啊!”
他四下张望,注意到拥挤的人群,于是更用力握紧我的手。
我在售票处前面挺挺胸膛,清清喉咙,好显示我是个重要人物。我把手插进口袋,对着窗口问:“几岁以下的小孩可以免费入场?”
“五岁。”
“那么请给我一张全票。”
我捡了两片橙树的叶子当作门票,我们就进去了。
“首先么,小朋友,来看看这些美丽的鸟。那些鹦鹉、小鹦哥、金刚鹦鹉,有好多颜色。那些最大的鸟,身上有各种颜色的羽毛,就是彩虹金刚鹦鹉。”
路易的眼睛睁得好大,看起来开心极了。
我们慢慢走、慢慢观赏。我们看到好多动物,我甚至看到在这些动物的后面,葛罗莉亚和拉拉正坐在凳子上剥橙子。拉拉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难道她们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吗?如果她们知道了,逛完动物园后有人的屁股就要吃一顿竹笋炒肉丝了——没错,那个人就是我。
“泽泽,我们现在要去看什么?”
我又清了清喉咙,摆出导游的架势。
“现在我们经过的是猴子笼。”(艾德孟多伯伯总是把他们叫做“猿”。)
我们买了些香蕉丢给猴子吃。我们知道不可以这样做,但是因为人实在太多了,警卫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
“不要靠得太近,否则他们会把香蕉皮丢到你身上的喔,小东西。”
“我想去看狮子。”
“我们现在就去。”
我回头看那两只正在吃橙子的“人猿”,在狮子笼那边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
“到了。”
我指着那两只黄色的非洲母狮。然后路易说想摸那只黑豹的头。
“好勇敢啊,小东西。那只黑豹是动物园里面最可怕的动物喔。她被关在这儿是因为她咬断了十八个训兽师的手臂,把他们吃下去。”
“她是从马戏团来的吗?”
“对。”
“从哪个马戏团,泽泽?你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想了又想。我认识的人里面,哪个名字最像马戏团呢?有了!“她是从罗森保马戏团来的。”
“但那不是面包店吗?”
他已经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难哄了。
“那是另外一家啦。我们现在应该座下来休息一下,吃个午餐。我们已经走很久了。”
我们坐下来假装吃东西,但是我竖起耳朵听那两个人的对话。
“我们应该学学他,拉拉。你看他对小弟多有耐心。”
“是啊,但是小弟和他不一样。他不只是偶尔耍耍赖皮而已,根本就是个十足的坏胚子。”
“他确实有当魔鬼的天分,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多么调皮任性,没有人真的会对他当街发飙。”
“他逃不过这顿板子。有一天他会学到教训的。”
“晚一点吧,现在不要。他们正安安静静地在玩呢……”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我从水沟钻进塞丽娜夫人家后院。看到在风中摆荡的衣袖和裤管,我就被晒衣绳给迷住了,魔鬼教父对我说,如果让这些衣袖裤管同时落地,一定很有趣;我同意他的话。我在水沟里找到一片尖锐的玻璃,然后爬到甜橙树上,耐心地割绳子。
全部东西跟着绳子一起掉下来的时候,我差点也跌到地上。人们听到我的尖叫声纷纷跑过来。
“大家快来啊,绳子断了。”
另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喊得更大声。
“是保罗先生家的哪个捣蛋鬼。我看到他拿了片玻璃在爬那棵甜橙树。”
“泽泽?”
“怎么啦,路易 ?”
“跟我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动物园的事。”
“我这辈子去过好多动物园。”
我说谎。我所知道的每一件事,都是艾德孟多伯伯告诉我的。他还答应以后要带我去动物园。但是他走得太慢了,等我们走到那儿,动物园大概已经关门了。托托卡和爸爸去过一次。
“我最喜欢维拉依莎贝的动物园,就是在德拉蒙德男爵街上的那间。知道德拉蒙德男爵是谁吗?你当然不知道。你还小,不知道这些事。男爵一定和上帝要好,因为他帮上帝创造了“动物乐”还有动物园。等你长大一点……”
那两个女生还在那儿。
“我长大一点怎样?”
“喔,你针对问题很多耶。等时间到了,我会教你认所有的动物和他们的代码,从一数到二十。至于从二十一到二十五的动物,我知道有母牛、公牛、熊、鹿、老虎。(注:动物乐是流行于巴西的一种非法赌博游戏,用二十五个数字代表动物得名。)我不确定他们的正确顺序,但是我会查出来,这样才不会教错了。”
他开始厌倦这个游戏了。
“泽泽,唱《小房子》给我听。”
我放开喉咙唱起来:
我有一间小房子,在高高的山丘上;
旁边有片小小的、美丽的绿色果园。
在远处闪烁的是,银色的海浪。
然后跳过几句歌词。
高高地棕榈树上,蝉儿高唱。
当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
花园喷水池边传来美妙音符,
是夜莺欢唱。
我停了下来。她们还在那边等我。我想到了,我可以一直唱到天黑,这样她们就不得不放弃了。
但是她们没这么容易摆平。我唱了两遍《小房子》,又唱《难以捉摸你的情》,甚至唱了《罗曼娜》——我只会唱其中两句——然后就没戏唱了。我绝望到了极点,最好还是赶快结束吧。我走向她们。
“好吧,拉拉,你打我吧。”
我转过身,露出屁股。我咬紧了牙根,因为拉拉举起拖鞋的时候决不手软。
“今天,大家一起去看新房子。”妈妈提议道。
托托卡把我叫到一边,偷偷对我说:“如果你敢告诉他们你已经看过新房子了,我就把你切成八段。”
但是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件事。
我们一大群人走在街上;葛罗莉亚牵着我的手,她收到的命令是连一分钟也不能放开。我则牵着路易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妈妈?”
“圣诞节过后两天。我们很快要开始收拾行李了。”妈妈回答葛罗莉亚的神情有点悲伤。
她的声音听起来好累、好累,我觉得好难过。妈妈从小就开始工作。她六岁的时候,工厂盖了起来,她就被送进去。他们把妈妈放在桌子上,她坐在那边负责清洗工具然后擦干。她个子实在太小了,没办法自己爬下桌子,结果尿在裤子上……因为忙着工作,所以她从来没有上过学,也不认识字。这件事让我很伤心,所以我答应妈妈,等我变成一个诗人,变得很聪明,我会念我的诗给她听……
街上的商店开始传出圣诞歌曲的音乐,每个橱窗都画上了圣诞老公公。大家开始上街采购圣诞礼物,以免到最后一刻每家店都是人挤人。我隐隐约约希望这一次诞生的是耶苏圣婴,他亲自为我降临。不管怎么样,等我到了懂事的年纪,也许我会变好一点。
“就是这儿。”
我们全都对新房子十分着迷。房子看起来小了一点。托托卡帮忙妈妈解开了绑在大门上固定用的铁丝,让我们进去。葛罗莉亚放开了我的手,顾不得自己几乎算是大人了,一头冲过去抱住芒果树。
“这棵芒果树是我的。我最先看到的。”
托托卡对那棵罗望子树重演了同样的戏码。
剩下我没有东西可以认领。我快哭出来了,看着葛罗莉亚。
“那我呢,葛罗莉亚?”
“去后面看看,一定还有其他树的,傻瓜。”
我跑到后院,但是只发现高耸的杂草和几棵浑身是刺的老橙树。还有,在靠近水沟的地方有一棵小甜橙树。
我很失望地跑回去。他们全都在屋子里面兴奋地走来走去,讨论房间该怎么分配。
“没有其他树了。”我拉拉葛罗莉亚的裙子。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找。等一下我去帮你看看。”
过了一会儿,她和我一起到后院仔细研究那些橙树。
“你不喜欢那一棵吗?看到没有?那棵橙树很漂亮啊。
我不喜欢那一棵或其中任何一棵。它们全都长满了刺。
“我宁愿选择那棵甜橙树,也不要这些丑树。”
“在哪儿?”
我带她到水沟旁。
“好漂亮的小树啊!你看,连一根刺也没有,长得又很有个性,远远一看就知道是棵甜橙树。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想要别棵树呢。”
“但是我想要一棵真正的大树。”
“你想想看,泽泽,这棵树虽然还很小,但是它有一天会长成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它会和你一起成长。你们两个可以互相认识、了解彼此,就像兄弟一样。看到它的树枝了吗?没错,现在它只有一棵树枝,但是这根树枝看起来就像一匹小马,专门给你骑的小马。”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以前家里有个威士忌酒瓶,上面有几个苏格兰天使的图样。拉拉指着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天使说:“这一个天使就是我。”
然后葛罗莉亚选了另一个代表她,托托卡又选走一个。最后只剩下后面那个只露出一点小头,几乎看不到翅膀的那一个天使留给我。第四个苏格兰天使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天使……
我总是垫底的。等我长大他们就知道了。我要买下整个亚马逊森林,所有高耸入云的大树都是我的。我要买下一整个仓库的酒瓶,上面都是天使,其他人连一片翅膀都分不到。
我噘起嘴,往地上一坐,生气地转身背对甜橙树。
“你不会气很久的,泽泽。最后你会发现我是对的。”葛罗莉亚微笑着走开。我用一根小木棒挖着地面,渐渐止住了哭泣。有个声音在说话,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但是很靠近我的心房。
“我认为你姐姐是对的。”
“每个人都是对的,只有我永远是错的。”
“不是这样的。仔细看看我,你就知道了。”
我站起来,害怕地看着那棵小树。真奇怪。我可以和任何一样东西聊天,但是我以为刚刚是脑袋里的小鸟在回答我。
“你真的会说话吗?”
“你没听到吗?”
他轻轻地笑了。我很想尖叫着冲出院子,但是好奇心使我留了下来。
“你从哪边说话啊?”
“树可以从任何地方说话。从叶子、树干、树根。你想看吗?把耳朵靠在我的树干上,你就可以听到我的心跳。”
我有些犹豫,但是因为他实在很小,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到远远的地方有个东西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听到了吗?”
“告诉我,大家都知道你会说话吗?”
“不,只有你。”
“真的吗?”
“我可以发誓。有个仙女告诉我,如果有个像你这样的小男生成为我的朋友,我就可以说话,变得非常快乐。”
“那你愿意等吗?”
“等什么?”
“等我们全家搬过来。大概还要一个多礼拜吧。这段时间里面,你不会忘记怎么说话吧?会吗?”
“绝对不会。不过,我只对你说话喔。你想试试看我的身子有多么光滑吗?”
“怎么试?”
“爬到我的树枝上。”
我爬了上去。
“现在,轻轻地摇摆,闭上眼睛。”
我照着他的话做。
“怎么样?你骑过更棒的小马吗?“
“从来没有。好棒啊!我干脆把我的小马“月光”送给我弟好了——你知道的,你一定会非常喜欢我的小弟弟。”
我轻轻滑下来,我好爱我的甜橙树啊。
“嘿,在我们搬来之前,我会尽可能想办法来这儿聊天……现在我必须走了,他们在前面已经要离开了。”
“但是,我的朋友,我们才刚见面就要说再见了吗?”
“嘘!她来了。”
葛罗莉亚出现的时候,我正在拥抱他。
“再见了,我的朋友。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
“是啊,你说的对。现在就算拿芒果树或罗望子树来跟我交换,我也不要。”
她用手温柔地梳过我的头发。
“你这个小鬼头啊,这个小脑袋瓜啊……”
我们手牵着手离开。
“葛罗莉亚,你会不会觉得你的芒果树有点呆?”
“现在说还太早,但是好象真的有点呆。”
“那托托卡的罗望子呢?”
“有一点拙。干嘛?”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但有一天我会跟你说一件神奇的事,葛罗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