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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吃三国4》第八章 帝室的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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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宣解梦

三丈见方的炼丹室当中,那尊二人多高的青铜丹炉巍然而立。炉顶盖上雕着的那只金狻猊锃亮亮的,龇牙咧嘴,活灵活现,煞是威猛。它朝天昂首瞋目,口中冒出一缕淡青色的香烟,袅袅萦萦,升上半空,却不散去,只似一条细线般随风游移,显得摇曳多姿,徐徐然腾挪出千奇百怪的鱼蛇虫鸟之形,令人顾盼流连。

丹炉一丈开外的两个紫草蒲团之上,分别坐着两位苍髯长者,一位身着红袍,一位身着白袍。却见那红袍长者静静仰望着那缕丹炉香烟,轻轻抚须而叹:“周大夫的‘龙舌香’果然是聚而有形,历久不散,实乃天下罕见的奇香异物啊!”

那白袍长者似听非听,双目微垂,眼缝间神光内蕴,不泄不荡,恍若两泓深潭难以见底。

“照蒋某看来,论起周大夫您的‘焚香成形’之技,几乎可以与当年的敬侯荀彧荀令君之术媲美了……”红袍长者继续称赞着。

“荀令君在世的时候,只怕蒋大人您还没出仕吧?”一直悠然沉默着的那位白袍长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呃……这个……”红袍长者脸色顿时一红,“蒋某也是听闻司马仲达他曾经绘形绘色地介绍过荀令君的‘焚香成形’之绝技……所以,蒋某想当然耳!想当然耳!”

“呵呵呵……原来蒋大人是在‘想当然耳’!那么,您这些赞语,本座又如何受得起呢?”白袍长者双目一张,精芒直射,“蒋大人今日屈尊移驾来访,恐怕不单单是为了专夸本座的‘焚香成形’之技而来的吧?”

那蒋姓长者闻言,脸上笑意微现:“周大夫当真是慧眼无双,洞察人心。蒋济此番前来,确有几事想请周大夫占卜一番。”

这位白袍长者正是魏国太史令兼赞善宣化大夫周宣。他的星相易理占卜之术造诣在当今中原已是首屈一指的绝顶高手,只是因为亲掌皇室易象枢密,一身干系甚重,从不在外抛头露面。平日里,他都是深居简出,时时闭关修心习道。反倒是他的亲传弟子管辂,在朝野之际声名鹊起,几乎压住了他这个师父的名头。

身为谏议大夫的蒋济,也一向对星相易理之学颇感兴趣,又经司马懿引荐,常来周宣府中讨教,彼此各有启发,竟渐渐结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今天,周宣听得他又是有事来问,也不推拒,悠悠而道:“蒋大人有何要事须请本座占卜,尽管坦诚相告吧!”

蒋济面露余悸,愀然道:“孔和(周宣的字为“孔和”),实不相瞒,蒋某近来一直是噩梦连连,心头甚是不快!这不,前日夜间蒋某便做得一梦——我家府院的后花园那片斑竹林白日间竟是猝然失火了,那火越烧越旺,仿佛一直蹿到了天边去,怎么扑打也始终不灭。蒋某醒来之后,心神一片恍惚,颇有不吉不祥之感,还请孔和为蒋某不吝剖析以辨吉凶!”

周宣听了,右手在自己膝盖上搁放着的那柄麈尾拂尘上面徐徐抚摸着,沉吟片刻,慢慢而道:“‘竹林失火,燃升入天’——唔,倒确是一件可虑之事。蒋大夫,你近日可有胸闷肺痛之症状乎?”

“有啊!有啊!”蒋济一听,点了点头,“蒋某近来一直觉得胸肺之间犹如压了一块千斤重石,别提多难受了……”

“那你必是已经看过医师了?如果本座所料不错的话,他应该给你开的是黄连、金菊一类的清热化痰之药材……”

蒋济顿时面露讶然之色:“周……周大夫,这……这样的事儿您也占断得出来?”

周宣闻言,淡然一笑,拿起麈尾拂尘往自己身前轻轻一摆:“本座还能推算出你今日光临鄙府之前,必与他人发生过一场大大的争吵,闹得是‘上达天听、轰动朝野’!”

“呵哟!周大夫,你真是神人了!”蒋济惊得连自己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今日早朝之上,幽州刺史毌丘俭送来了八百里加急快骑讯报,声称辽东公孙渊夺了他叔父公孙恭的牧守之位,以下废上、自立继爵,情属谋逆,特请朝廷明裁。

“在朝议之际,蒋某力主发兵讨而平之,以塞乱源;但陈矫令君却一味主张议和,居然建议陛下默认公孙渊自立夺位之秽行,还要赐封他为‘乐浪公’以羁系之……周大夫,您给评一评,陈矫这不是在养虎为患吗?公孙渊如此狼子野心,今日居然敢明目张胆而夺叔父之位,谁能保证他明日不会心生狂念而来夺中原神鼎乎?蒋某一念及此,便在朝廷之上和陈矫争执了起来,当着陛下的面我俩大大地吵了一架……陈矫优柔壅闭如此,蒋某心中实是愤愤不平!只怕四方藩国都要嗤笑我大魏朝中无人,坐视逆贼行凶夺位了!”

周宣脸上的笑容始终淡若秋水,仍是用左手五指轻轻抚摸着那柄麈尾拂尘,并不多言。他身为观天占星之职臣,地位敏感,自是从不轻易妄论朝事。

蒋济将这一通怒气发泄完毕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大是失态,急忙带着歉意向周宣说道:“哎呀!蒋某刚才一提到公孙渊那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怕有些冒犯周大夫了。周大夫身在炼丹室中足不出户,居然这么快就推断出了蒋某与陈矫的争执之事……蒋某真是佩服……”

周宣淡淡地含笑看着他,悠然而道:“蒋大夫所谏本是不错,但陈矫令君也有他的难处啊!如今伪蜀虎视眈眈于西,逆吴蠢蠢欲动于东,我大魏两面受敌、左右为难,已是压力极大;倘若朝廷再为伸张一时之义理,而激得公孙渊举兵作乱于北,则我大魏三面受敌,处境更为艰难!陛下和陈矫令君此刻除了极力羁系公孙渊之外,亦确是再无其他选择!”

蒋济听罢,坐在那里沉吟了一会儿。最后,他长叹一声,双目遥望西方,悠悠言道:“唉……陈矫这么做,蒋某也知他颇负苦心,但他做得终究还是太过优柔迂钝了些……倘若是司马大将军在朝主政,断断不会这么任由他公孙渊公然胁迫朝廷默认其位,纵是不得已而羁系之,也必当软硬兼施以销其野心逆志!否则,朝廷日后哪怕甚至是用‘大司马’之禄位笼络他,也不会填饱他的贪欲的……对他这种贪利忘义之徒,除了先行慑之以威之外,再用其他羁系之法都难免留有后患……”

“呵呵呵!且住!且住!你是知道的,本座炼丹室中从来不谈军国大计,你这些话还是继续留到陛下面前去说吧!”周宣微微笑着,将手中拂尘向外轻轻一甩,“咱俩且先收拾一下服饰,待会儿将有要事不期而到哟!”

“别忙,别忙——你也别故弄玄虚了,就先给蒋某解析一下这个梦的含义的来龙去脉啊!”蒋济急忙将他的袍角拉住。

“好吧,好吧。本座便给你解析一番吧!《庄子》曾言,‘神遇为梦,形接于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接也。’《礼记》有云,‘梦者,缘也,精气动也,魂魄离身,神来往也。阴阳感成,吉凶验也。’王充曾讲,‘夫梦者,象也。吉凶且至,神明示象,熊罴之占,自有所为。’你所做的‘竹林失火,燃升入天’之梦,其寓意便是:‘竹林’者,隐喻为木,而人身之肝属木;‘火’者,隐喻为人之心火躁气也;你梦见‘竹林失火’,其喻为心气太盛、肝火太旺。心气太盛、肝火太旺,一则伤肺克脾,故而你有胸闷痰壅之疾;二则易激易怒,故而你会与人争执。而‘火燃入天’,则喻为‘上达天听’,所以本座断定你今日在朝会上必定当着陛下的面和他人大吵了一架。至此,你可明白了?”

蒋济听了,若有所思道:“原来周大夫的解梦之道便是这般‘以象通意,以意喻物’地剖析啊?那么,蒋某昨夜又做了一个怪梦,您又如何解释?”

“什么怪梦?你且说来听一听。”周宣徐徐言道。

“蒋某昨夜梦见自家偏屋顶上有两块青瓦被大风吹落于地,一瞬间忽又化为两只燕子振翅飞去。周大夫,您且讲一讲这梦是何寓意?”

周宣掐着手指暗一沉思,忽地讶然看向他来:“想不到蒋大夫您府中制度严明,竟也会发生这等奴婢通奸私逃之事!您须得回府把那管家召来好好训诫一番了……”

蒋济闻言,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来:“呵呵呵……周大夫,您这一次的析梦占断之言必是大错特错了!实不相瞒,昨夜本座根本就没做什么睡梦,刚才说什么‘偏屋落瓦、化燕而飞’,都是蒋某故意编造出来诈您的……蒋某之梦既是纯系臆造,你又怎会占断得准?”

周宣一声长笑,却从紫草蒲团上冉冉立起,双手捧着那柄银丝麈尾拂尘,淡淡而道:“一切之梦,其实都不过是你心底意念在你睡梦中的脑际映象而已!归根到底,梦者,实乃心念之动也。所以,你刚才编造的这个‘偏屋落瓦、化燕而飞’之梦,实质上就是你心底意志的一种微妙流露和隐约呈现罢了!本座完全可以依据这个‘假梦’深入解析占断——你且拭目以待它的灵验之应吧!”

说罢,他朝室门口微微一努嘴:“天使驾临,已到鄙府——我等该到正厅前去接旨了!”

他话犹未了,室门口外传来了本府家仆的呼喊之声:“老爷!老爷!府门外来了内廷钦差宣您前去接旨呢!”

蒋济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宣,随他一同出得炼丹室来,一瞥眼却见自己府中的管家蒋老五在廊檐下满脸焦急地候着,他急忙上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蒋老五一个响头朝他磕下,嗫嗫着答道:“老爷,夫人让小人前来禀报您——她房中的丫环阿青和阿红卷了她一包珠宝首饰一大早偷偷逃跑了……”

“哎呀!我府里当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体!”蒋济不禁惊呼一声,转过身来,望着长廊那边渐渐远去的周宣的背影,喃喃而道,“周大夫,您真是料事如神的高人啊!”

曹叡没有同往常一样在九龙殿召见周宣,而是让传诏谒者直接领他进了后宫最为隐秘的“紫苑禁室”内问话。

禁宫里四角烛光幽幽,当中摆着一座巨物,外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青毡,让人瞧不分明里边究竟是何物件。

曹叡无精打采地倚在御座龙床之上,一直怔怔地看着那座用青毡掩盖着的巨物,默默不语。直到中垒将军曹爽领着周宣在禁宫门外恭声求见,连呼了四五次,他才霍然一下从深思中惊醒过来:“进来吧!”

曹爽恭恭敬敬地带领周宣进了“紫苑禁室”,低声禀道:“陛下,周大人奉诏已到……”

“知道了。”曹叡连眼皮也没抬,就微垂着头吩咐道,“你且带领侍卫们在外边将‘紫苑禁室’细细严严地把守住,若发现有任何靠近窃听之人——当场格杀勿论!”

“是!”曹爽抱拳应了一声,将脸朝向室内,缓缓倒退而出。

静幽幽的禁室之中,此刻就只剩下了曹叡和周宣二人。

“陛下……”周宣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仰望着曹叡。

“周爱卿,你去把那层青毡拉下来吧。”曹叡忽然举目直视着他,眼底里仿佛藏着深深的阴云,浓得化不开来。

“是!”周宣就在柏杨木地板上膝行着爬上前去,伸手扯住那青毡一角,轻轻往下一拉。

一座乌沉沉的巨石在他眼前赫然而立,形状犹如一只伸颈昂首的硕大灵龟,高达一丈二尺,方圆三丈八寸。在它那宽阔的龟背上,有一脉脉莹白如玉的纹理组合成一幅幅玄妙莫测的古朴图案:麒麟之纹在东,凤凰之章在南,白虎之图在西,犀牛之画在北。而龟背中央则有八匹神骏之马身生双翼,扬蹄飞奔!这八匹飞马如圆环状首尾相衔,拱绕着当中一圈似是天然生成的赤字,内容是“天命有革,大讨曹焉;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

一见此石,周宣就惊得一下张大了嘴,呆了片刻,又手忙脚乱地拿起那幅青毡要给它遮盖上去!

“不要遮盖它——就让它那么摆放着吧!”曹叡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而干涩,仿佛没有丝毫水分,“周爱卿——它是凉州刺史孟建、张掖太守徐邈在本郡删丹县柳谷玄川河今年正月初三那天发现的,当夜就用了一辆七八匹骏马并辔而拖的大车拉进了宫里来……”讲到这里,他目光猝地一亮:“周爱卿,您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无物不识、无事不明——应该认得出这是何石吧?”

周宣浑身上下都似筛糠一般在地板上抖抖索索地长跪着,结结巴巴地答道:“启……启奏陛下,此……此石来得蹊……蹊跷,老臣不……不敢妄言。”

“任汝所言,但讲无妨。”曹叡显然是没了以前在朝会之上“温良礼敬”的耐性,蹙着眉头就撞了一句过来。

“这……这石头只怕是有人刻意伪造的吧?”周宣仍是嗫嗫着颤声言道,“当今太平盛世,岂会有此等异石降临?”

“朕先前已召来不少能工巧匠们仔细验看过了……他们说这巨石上的图案似雕非雕、似刻非刻,说不清楚到底是天然生成还是人力所为……”曹叡静静地盯着那座巨石,悠悠而道,“而且这巨石上面那些黄灰相间的水锈、土锈也是多年形成的,不会是什么人朝夕之际的仓促所为!”说到此处,他有些自失地笑了一下:“朕也希望它是人工伪造的啊!所以,朕才召了你来辨认啊!周爱卿——你就放胆直言吧!朕今日恕你讲什么话都视为无罪!”

周宣听他讲得如此恳切,便肃然一敛容色,涩涩地答道:“陛下既是这般垂意咨询于老臣,老臣就据实直言了——倘若老臣所知无误,这应该是上古典籍所言的身负‘河洛图书’之‘灵龟玄石’,常于天命改易之际诞世而现——只怕对我大魏而言,乃是不祥之物啊!”

曹叡还没听完,目光就似冰刀一般冷冷地剜在了周宣的脸上,把牙齿咬得嘣嘣直响,却没有失态发作——这些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曹叡早已是毫不犹豫地令人拖将出去斩了。但这些话是从周宣口中讲出来的啊!这个周宣,一向是占卜如神、测算无误:十五年前,他曾经精确地预言了太祖武皇帝曹操驾崩归天的时辰,并留下了“五五纵横,黑鼠遇虎;生而为相,死而称帝”的著名断语(曹操去世之日,正是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那一年的天干地支便是“庚子”,而虎为正月,即戊寅月也。)八年之前,他又一次精确地推算出了高祖文皇帝曹丕的寿数与归天时辰,留下了“日继月来,年寿八十;骑马乘马,直攀青云”的断语(“日继月来,年寿八十”,乃是合昼夜之数而为八十,即指曹丕仅能活命四十个昼、四十个夜,而他果然是在四十岁时暴病身亡;“骑马乘马,直攀青云”,是指曹丕该当在马年马月去世,而他亦确是在丙午年甲午月溘然而逝)。这些昔日往事倒也罢了,就是曹叡自己,在为自己是否能够顺利继位为嗣一事之上忧心忡忡之际,也是周宣第一个以外臣的身份悄悄赠送了自己一柄紫金如意以示拥戴——果然,在最后的关头,自己还是被先帝亲笔下诏立为太子。同时,他也明白了周宣当年赠送自己紫金如意的巧妙寓意:“紫金如意”,就是“子今如意”之义嘛!如意者,“心想事成”之谓也,暗示自己继位为嗣之志终能在历尽劫波之后如愿以偿。正是周宣这一系列“百测百中”的占卜推演之能,让曹叡不得不对他惊为天人,奉为神明!所以,此刻他也只能压抑住胸中的惊惧之情,向周宣言道:“周爱卿,此石将会带来何等‘不祥之兆’?你且细细向朕道来……”

“古书有云,‘灵龟玄石横空出世,必有翻天覆地之剧变。’所谓‘翻天覆地之剧变者’,莫过于天命变易、改朝换代……老臣罪该万死,只能言尽于此,不敢再行深语下去!”

“谁?谁?谁能让我大魏朝改天换地?”曹叡的双颊立刻泛出一大片潮红来,“是伪蜀的诸葛亮吗?是伪吴的孙权吗?朕……朕要马上调兵遣将,灭了他们……”

周宣伏在地板之上,以额相触,久久不语——蜀有崇山之险、吴有长江之阻,哪里是陛下他一时想灭就灭得了的?

曹叡愈想愈是偏激,勃然而道:“干脆朕找几个虎贲力士将这妖石砸它个粉碎,如何?”

“陛下,这等天生奇石,乃是应运示警之物,倘若以人力而乱毁之,恐怕会更有不测之灾异而降啊!天谴之锋,谁敢轻撄?”周宣终于鼓起勇气,有些怯怯地劝谏道。

“那你倒是快说究竟应该怎么办啊?”曹叡拧紧了眉头,重重地说道,“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转移化解之道吗?”

周宣沉吟许久,才开口奏道:“启奏陛下,为今之计,老臣只有亲自护送这块‘灵龟玄石’重返凉州,寻找当地昆仑山的北峰‘玄阴土’,将石上谶文‘大讨曹焉’中的那个‘讨’字里面那一点窒住,把它修改成‘大计曹焉’,或许尚可转祸为福,化凶为吉!”

“唔……很好!这件事儿,朕就特意委托你专程去办。办好之后,朕自有重赏。”

“老臣谨遵圣谕,尽力而为。”

曹叡这时才慢慢松弛了心弦,在御座龙床上静坐了片刻,似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向周宣问道:“对了!周爱卿,朕一直记得陈群司空去年病逝之际曾经谈起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头‘九尾灵狐’踞树而立,尾分九枝披垂于地,极似暮云之降……他向朕解析这是暗示我大魏有‘干弱枝强、尾大不掉’之隐患。周爱卿,你深通释梦之术,以为他所言如何?”

周宣深思片刻,款款而道:“启奏陛下,‘九尾灵狐’现于梦境,实系吉兆而非凶象。上古相书有云,‘昔日西伯姬昌登岐山而获九尾狐,则东夷归周;武王姬发游孟津而取白鱼,则诸侯来朝。’又曰,‘九尾之狐者,隐喻后宫九妃各得其所、子孙繁息也。’所以,陈司空梦见‘九尾灵狐’,乃是我大魏基业繁荣隆盛之大吉兆!对此,陛下您应该高兴才是!”

曹叡本来膝下子女就极稀薄,听得周宣这么一讲,脸上顿时不禁浮起了几分喜色。他微一颔首,又徐徐而问:“周爱卿,近日司马懿从雍州境内亦送了一件异物上来——它是一头浑身毛色纯白如雪的三角大鹿,这又是何征兆啊?”

“白鹿之兆?!哎呀!陛下,这可是大吉大利的美事啊!昔日周公旦辅弼成王,忠贯日月,而有岐山素雉之贡;当今司马大将军恭受陕西之任,勤于王事,而有雍州白鹿之献——这不正是古之吉兆而遥应于今吗?陛下能够得臣下如司马大将军之贤,纵有蜀贼、魏虏跳梁来犯,皆不足忧矣!”

曹叡听罢,没有立刻接口答话表态,而是沉吟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来深深盯了周宣一眼:“白鹿之兆,倘若真能如你所言,自然实乃大魏社稷之洪福也!这样吧,周爱卿,你便以朕的钦差大臣之身份前去雍凉二州,在明面上去犒劳司马爱卿和他手下的关中大军,在暗地里却以消灾复异之法去镇住那妖石!”

孙权称帝

浩浩荡荡的长江犹如一条巨龙腾跃而来,翻起层层波涛,白沫飘洒,恍若飞雪溅玉,令人看得目眩神迷。

堤岸上柳树成行,江风吹来,低垂的柳枝轻轻摇摆,远远望去就似青翠的烟雾在天际浮动。

吴王孙权仰坐在一架四人共抬的乌漆镶金坐辇上,双手按着两边的玉雕豹螭扶手,神情怡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半浓半淡的柳荫里。在他的坐辇之旁,白发苍苍的辅吴将军兼娄侯张昭骑着一匹青花斑马,与他徐徐并肩而行。

在他俩的身前,是五队虎贲骑士,挺戈执矛,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开道导行;在他俩的身后,则是六列宦官、侍女,或握着长柄羽扇,或捧着青铜唾壶,或拎着兽头香炉,或抱着青毡长席,随后恭然而行。宦官、侍女的后面,便是一大群朱袍紫衫的东吴臣僚。

“大王,就是这里了。”走在最前边的那个青衣文吏停下了马,用手中马鞭朝着堤坝下波涛起伏的江面遥遥一指,“微臣就是在这里看到两条黄龙交缠纠结着破浪而起,飞到半空之中扭头摆尾大显威风。当时天上那红彤彤的太阳立刻都暗了半边下来——它俩盘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才冲天飞腾而去了……”

孙权一摆手,侍从们立刻将他的坐辇抬到一片柳林浓荫中放下。他微微眯缝着双眼,望向那江面上汹涌澎湃的重重浪涛,悠然吐出一口长气来:“好一派波澜壮阔的气象!神龙在此现身显灵,亦可谓‘恰逢吉地’也!”

然后,他朝那青衣文吏肃容下令道:“韦祥,你既然亲眼目睹神龙显灵呈祥,亦堪称是有福之人了——孤王便封你为‘逢龙侯’,食邑八百户!”

他此令一宣,辇边那个下马而立的张昭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而言——他背后不知何时已然趋近过来的吴国丞相顾雍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袍角,暗暗止住了他。

那边,青衣文吏韦祥一听,立刻从马背上滚下地来,满脸堆欢,眉梢间喜色四溢,连连叩头道:“微臣叩谢大王隆恩!微臣恭祝大王洪福齐天、大吉开泰!”

瞧着他那一副欣喜若狂、小人得志的模样,张昭在鼻孔里低低“哧”了一声:这等捏造事实、谎报祥瑞的嗜利之徒,只凭一篇花言巧语便换得孙权的加官赐爵,实在是有违朝纲、有损礼法啊!从今之后,大家都可以乱报祥瑞以邀宠领赏,则浮伪之风渐长,此势岂可持久?

他正在思虑之际,却见一个青年侍卫长分开众人上了前来,“扑通”一头拜倒,向孙权奏道:“启奏大王,微臣在此恭贺大王了——《易经》有云,‘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黄龙升天,白日呈祥,远近瞩目,灵异罕见,实乃大王您应天受命、开泰称帝之吉兆!”

他此奏一出,周围的吴国臣僚们顿时微微泛起了一片轰动。

孙权在辇上转头一看,见得那青年侍卫长正是征北将军诸葛瑾的长子诸葛恪。他的目光从诸葛恪脸上一扫而过,神色仍是一片淡然:“爱卿越众而出,便是为了进献这一篇谄媚之词吗?孤王若不是念在你父亲诸葛谨征北忠谨有功的份儿上,定然是让虎贲力士拖你下去杖责四十了!孤王岂能如你所言?何德何能堪当‘开泰称帝’之天命?”

到了这时,张昭这才瞧出孙权、韦祥、诸葛恪等三人表演的是一出“连环戏”。他唇角禁不住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闭住了口不言不语。

当张昭凌厉的目光盯过来时,诸葛恪只觉自己的脸庞似被一块烙铁“吱”地一响灼痛了一般,急忙很不自然地低下头来,慌忙避了开去。

然而,臭蛋一旦裂缝,苍蝇自会闻味蜂拥而来。这时,侍立在孙权辇侧的黄门侍郎孙峻是孙权的同族后生,与诸葛恪年龄相仿,也探身上前奏道:“大王,微臣幼时在吴郡富春县老家,便记得乡里之间流传着一首童谣,‘黄金车,班兰耳;闿昌门,出天子。’童谣者,乃天之征兆自小儿之口泄于人间也!不可不慎听也!依微臣看来,此谣便是该当应验在大王身上……”

“对!对!对!这些吉兆都是应验在大王您身上的……”随辇臣僚中有些人士也七嘴八舌地争相说道。

孙权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下张昭,见到身为百官师长的他仍是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模样,眉头不禁暗暗一蹙,心道:这个张子布(张昭的字为“子布”)看来也要当阻遏自己称帝改号的吴国“荀彧”了么?他心念一转,便假意向孙峻等厉声叱道:“汝等无知小儿,懂得什么‘天之征兆宣于童谣’?休要在此瞎说!”然后袍袖一挥,让他们退到了一边去。

静默了片刻,孙权又一挥手,示意身旁的侍女们捧出一方长长的锦匣来,直送到张昭面前。他迎着张昭有些惊疑莫名的目光,缓声而道:“张师傅,这是汉相诸葛亮让他的使臣邓芝从成都带过来的一件奇物,孤王有请张师傅您垂目一览。”

张昭不知孙权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听他这么一讲,便注目看去:但见那锦盒轻轻打了开来,里面竟是粗粗的一大卷绢帛拓图。它铺展开来足有六尺来长、四尺多宽,几乎如同半个坐辇般大。拓图上边,清清晰晰地显现着八匹骏马凌空奔腾之象,当中一圈隶书大字,内容是:“天命有革,大讨曹焉;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

“诸葛亮前几日给孤王送来了这幅绢帛拓图,声称是他的‘暗探’从伪魏凉州张掖郡玄川河中溢水而出的一座‘灵龟玄石’背上拓印下来的。他认为这是天降凶兆于伪魏,并解析说这‘大讨曹焉’四个字已明明白白显示出曹氏已为天之所弃、民之所离,希望能和孤王联手结盟,东西并进,大举兴师讨伐伪魏……”

静静地听着孙权的话,张昭双手托着那幅绢帛拓图,泪水泫然而下,两肩也抽动得厉害,久久不能自抑。这二十多年来,他作为侨居江东的汉室孤臣,胸中所怀的兴复炎汉之志始终未懈,今日被这谶文拓图一激,更是令他情不自禁慨然动容!隔了半晌,他才终于慢慢定下心神,抬眼正视着孙权,缓缓而道:“伪魏篡汉自立,神人共愤,为天之所弃亦已久矣!如今上天垂象以明,老臣实在是喜不自胜啊!倘若老臣在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目睹伪魏之土崩瓦解,也亦是死而无憾了!”

说着,他脸色一肃,郑重之极地向孙权说道:“大王,《黄石公三略》有云,‘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则据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忧者,则享天下之乐;能救天下之祸者,则获天下之福。’大王若能举兵讨灭魏贼,而为四百年炎汉复仇于一夕之间,则届时顺天应人、开泰称帝,虽汉高祖、光武帝重生而不敢复居其上矣!老臣衷心之深意,恳请大王体察之。”

孙权等的就是张昭这番表态。这二十多年来,孙权从年近而立的青壮小伙儿在江东一直打拼到如今这鬓角染霜的半百老者,终于据有了江南四千里疆域,安安稳稳地当上了“土皇帝”。他眼见得曹丕废汉称帝、刘备自立正位,心头也痒痒的,着实想过一把被人山呼万岁的“皇帝瘾”了!但他知道自己若想由王晋帝、大吉开泰,就非取得像张昭这样的士族元老之支持不可!所以,他才煞费苦心地利用了汉魏之矛盾来牵引他们推戴自己——而自己亦可顺水推舟地与蜀汉结盟,共讨伪魏!毕竟,倘若自己开泰称帝,伪魏自诩为中原正统,是一定会向自己极力发难的!这个时候,自己也只有借助蜀汉的力量来化解伪魏的重压了。他此刻听罢张昭之话,脸上不禁露出深深的笑意,亲切地说道:“张师傅之言,寄望于孤王者何其之高也!孤王心意已决,定与西蜀联手结盟,共讨伪魏,为汉复仇!”

“大王若有此意,老臣愿遣犬子张承为讨魏先锋大将,誓灭曹贼!”张昭须髯俱张,欠身毅然而道。

成都东郊外北伐军营的练兵场上,到处人马喧哗,杀声震天!

“誓灭魏贼,肃清中原,共匡汉室,功在不朽!”

一阵阵响遏行云的口号呐喊之声此起彼伏,震得栅门外拥挤观望的蜀国士庶们为之耳鼓发麻!一队队蜀军战士列着方阵层叠如山,齐齐持矛向前劈刺而出,动作之整齐如同“合万众而为一人”!

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蜀相诸葛亮顶着炎炎烈日,左手握着鹅羽扇,右手搭着眼篷,正向场中静静而观。

他手下的侍卫统领、越骑校尉刘诺在一旁看到诸葛亮鬓角微微见汗,不禁轻声提醒道:“丞相,您在这里已经观训大半个时辰了,眼下这日头太毒,您还是去后帐稍事休息吧!”

诸葛亮轻轻摇着鹅羽扇,回望了刘诺一眼,悠然而言:“刘君啊!《黄石公三略》曾经有言,‘夫将帅者,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知乃可加。故兵有全胜,敌有全因。昔者良将之用兵,有馈箪醪者,使投诸河,与士卒同流而饮。夫一箪之醪,不能味一河之水,而三军之士思为致死者,以滋味之及己也。古人有言,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与之安,与之危,故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以其恩素蓄、谋素合也。故蓄恩不倦,以一取万。’对照这段箴言而观之,战士们烈日当头而本相手操羽扇,已是大大有违诲训!本相只怕更不能擅自下去休息了……”

“丞相大人!您……您真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刘诺喉头一哽,堂堂八尺男儿险些当场掉下泪来,“您昨夜批文就一直批到了二更时分,今天一早卯时起床后又来到这里观训……哪怕是铁打的身板也熬不住啊!”

诸葛亮脸上掠过一缕淡淡的苦笑,遥遥望向热火朝天的练兵场,没有搭话。他用眼角余光瞧了一下刘诺,心里暗暗想道:本相这么唠唠叨叨地引经据典,这么不厌其烦地言传身教,就是希望你们能够加紧学习,快快成长起来,时刻准备着在北伐战场上独当一面、建功立业啊!毕竟,来日光复中原、重振汉室的重任,终究还须得由你们前去奋力拓进哪!你懂得了本相的这番苦心了吗?

他正想之间,一名亲兵侍卫“噔噔噔”快步跑上台来,单膝跪地禀道:“启禀丞相大人,尚书仆射蒋琬、度支尚书杨仪、前将军姜维、谏议大夫费诗、太史令谯周前来求谒。”

诸葛亮听了,徐徐摇着鹅羽扇的右手不禁微微一僵:“哦?费大夫和谯大人也来求见?唉!好吧!且请他们去到中军主帐稍候。”

他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喊过刘诺来,吩咐道:“刘君,你稍后传下本相的指令给魏延、王平、马岱三位将军,让他们带领众战士再练习两遍‘八卦阵’之战法,然后就放大家休息了吧!”

前几日,吴国特使赵咨来到成都,向蜀汉朝廷带来了一封孙权的亲笔信函,里面的内容主要如下:东吴已经决定依据种种“天降祥瑞之兆”,顺天应人而开泰称帝,并与伪魏的“青龙”年号相对应而改年号为“黄龙”,他非常希望蜀汉能够以“东西二帝并尊同敬”之务实态度而礼待之,最好还能派出使臣前来庆贺。倘若蜀汉接受了以上这些事实和要求,吴国便与蜀汉结为“兄弟之邦”,联手结盟,以“平分中原”为议定条件,共同举兵讨伐曹魏。

他递上的这道来函,在蜀汉朝廷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谏议大夫费诗、安汉将军李邈、大司农孟光、少府卿陈祗等纷纷愤然反对,理由自然是堂皇正大的:大汉正统之名分乃是万世一系、至高无上,焉能与江东孙吴这样乘时牟利的割据之雄分享?现在,大汉凌驾于四海六合之上的最可贵的地方,就是这道正统名分了——如果咱们自己也把它拱手分送于人,岂不是“汉将不汉、国将不国”了?这怎么能行?

而且,那赵咨在抛出了孙权的这封信函之后,居然厚着脸皮就在成都使馆里怡怡然住了下来,摆出一副“不得结果誓不还”的姿态,每天还跑到蜀宫午门前去催问汉廷的答复。

这一下,更是激得费诗、孟光、陈祗等义愤交加——孟光有一天傍晚就跑到使馆里和赵咨大吵了一场,甚至喊出让他“滚出成都”的重话,那赵咨却仍是含笑受之,仿佛毫不在意。

孟光气得跑去又联合了费诗,急忙上朝向蜀帝刘禅提呈了请求下诏驱逐赵咨的奏疏。然而,他们那些奏疏呈上去之后却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音——他们这时才明白:原来刘禅在这个事儿上也是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啊!他既然存有这样的态度,那就只能请出托孤执政大臣、当朝丞相诸葛亮前来决断此事了。

这一回过神来,费诗等人方才发现:身为蜀汉执政大臣、权重朝野的诸葛亮,竟然一直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他的表态,也始终是一个谜呢!

生性耿直的费诗顾不得许多,今天就陪着前来京郊行营汇报军政庶务的蒋琬、杨仪、姜维等人,亲自赶到了诸葛亮面前要问个清楚。

他刚在行营大帐中落座等待没多久,帐门外守卒一声高呼传来:“丞相驾到!”

随着这一声高呼,蒋琬、杨仪、姜维、谯周等肃然而起,毕恭毕敬地迎着那个英挺高扬的身影便俯身揖礼下去。费诗却只是站起身来,向诸葛亮拱了拱手:“费某在此向丞相大人见过礼了。”

“公举(费诗的字为“公举”),真想不到你今日竟然亦有雅兴亲临本相这里前来相晤!本相有失远迎了!”诸葛亮笑容满面地和他打过招呼,语气里透出一种别样的亲切来,“坐!坐!坐!你今日来此,有何示教?本相洗耳恭听。”

费诗也不客气,坐回席上就侃侃然言道:“丞相大人可知东吴那赵咨小儿此番西来之意乎?”

“哦……公举原来是为他而来呀!”诸葛亮淡然而笑,“本相虽是尚未亲见赵咨,但亦知他之来意一二……”

“费某也清楚丞相大人近日忙于军务,或许对赵咨此行之意知而不尽:那东吴小儿孙权竟派赵咨前来递函,声称意欲与我大汉‘并称东西二帝’,还痴心妄想我大汉派遣使臣前去庆贺!是可忍,孰不可忍!”费诗一谈到这事儿,便是双眉倒竖、满脸不平之色,“我大汉堂堂之正统名分,足可光耀日月,岂能由他江东鼠辈私窃偷占?费某特来提醒丞相大人千万莫要受其蛊惑!”

诸葛亮听着费诗这一番慷慨陈词,手中鹅羽扇轻摇,面色凝重,久久不语。这费诗非同常人——他乃是蜀汉朝廷之中资望最深的“益州本土派”士林领袖,素以直言敢谏之行而扬名远近。想当年先帝刘备以汉中王的身份开泰称帝之际,包括诸葛亮在内的朝廷众臣都纷纷联名劝进,只有他作“仗马之鸣”,上疏谏阻道:“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羁旅万里,纠合士众,将以讨贼。今大敌未克而先行自立,恐人心疑惑也。昔高祖与楚约,先破秦者为王。及下咸阳、获子婴,犹怀推让;况今殿下未出门庭,便欲自立耶?愚臣诚不为殿下取也!”结果被刘备一顿严训,并贬官两级以思过。但费诗却仍固执己见而不认错。所以,刘备亦不得不称他是“天生硬骨,能立清议”。像他这样的角色,又焉是诸葛亮以口舌之辩所能折服得了的?

诸葛亮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一咬牙,直言而答:“本相就此番赵咨前来请求其国与我大汉‘并尊称帝’之事写有一道奏折,准备呈给陛下决断——公举您不妨先过目一阅。”

费诗微微一愕:原来丞相已早有定见了?他伸手接过那奏疏,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臣亮启奏陛下:

近闻赵咨之事,老臣思之熟矣。依老臣之愚见,吴越孙权怀有僭逆之心已久而特未公然称号耳!我大汉所以略其衅情而不顾者,求其掎角之援也。今若明加显绝,彼仇我必深,难保其不会移兵西犯。如此一来,我大汉不得不与之角力,须并其土而后再议中原。而彼贤才尚多,将相缉穆,又未可一朝定也。双方顿兵相持,坐而待老,使北贼得计,决非上策之选也!昔日孝文帝卑辞厚币以事匈奴,先帝亦曾优先与吴为盟而抗曹氏于赤壁,皆系应权通变、弘思远益之智举,而非匹夫匹妇之为忿妄动可比。

今议者咸以为若我大汉让其名分以骄之,则孙权必妄自尊大;孙权妄自尊大,则志望已满,利在鼎足,而难有上岸之情,未必与我大汉并力讨魏,实不可信也。如此之议,老臣皆以为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耳!孙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大军致讨,彼高则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略民广境、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必无东顾之忧,还能使魏境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故而,孙权僭逆之罪,实未宜明也,须当包容之。老臣在此恳请陛下深长思之!

费诗的目光在那奏疏上呆呆地凝视着。过了许久,他的双手才激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把握不住那卷竹简——他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诸葛亮,眸中尽是一派哀伤悲恸之色,声音也变得颤颤巍巍的:“老……老夫真不敢相信——这……这道奏疏居然会是丞相大人您……您写的!满篇利害算计之言,没有一句礼法名理之语!何其悖也!若……若是换了别人,老夫早已骂他为国贼而重重劾之了!”

诸葛亮用手中鹅羽扇微微掩住脸颊侧了开去,仿佛也不愿与他直面相对。

费诗仍是笔直地瞪着他,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丞相大人,请听费某直言——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其之白,其之节,正乃玉与竹之可贵于众也!我大汉之所以傲视魏贼、吴虏而雄立于世者,正因我大汉有堂堂正正之正统名分、四百年之气数渊源也!您……您不也是曾经讲过,‘汉贼不两立,正伪不同路,王业不偏安’吗?如今我大汉自弃正统之名义而与吴虏并尊同号,岂非‘自损其白、自毁其节’乎?又犹如士人之与猪狗同席,岂可谓之宜乎?”

他这番话如同重重一锤打在了诸葛亮的胸口之上,痛得他脸上肌肉一阵抽搐。

“丞相大人,我益州上下百万士民为何对您之号令积极响应耶?只因您与当今陛下拥据四百年炎汉之大名大义矣!当年以奸诈无比之阴枭王莽尚且不能僭逆成功,而又何况今之曹叡小儿与孙权匹夫乎?您自己在建兴二年里不也曾对杜微先生声称,‘曹丕篡弑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必不能久矣!’您今天却又为何如此媚事江东孙氏,不惜食言而肥乎?”

“费大夫!您未免言之太甚了!”蒋琬在旁边再也听不下去了,愤然而道,“当年先帝为报关侯之仇而致夷陵之败,此为殷鉴不远——如今我大汉可有实力能与魏贼、吴虏两面开战乎?丞相此举,乃是舍小义而取大敌,实为顾全大局、忍辱负重……”

姜维也朗声而道:“倘若此番北伐我军挥戈而下长安,届时孙权匹夫自会戒惧自省而归其僭号,于我大汉又何损乎?”

诸葛亮将手中鹅羽扇轻轻一抬,止住了他们的争辩,缓缓闭上双目,深深而言:“费大夫说得没错,本相此举,确有负国负民之谬,坏了朝廷名分……公举尽可上表而重重劾之,以示我汉廷有直谏之言;而本相亦自会甘受责罚,决无二言。但,为了此番北伐的底定功成,为了实现先帝和列位先烈诸君‘肃清中原、重振汉室、光复两都’之遗志,本相愿以任何代价、任何手段而奉献之——哪怕身名俱焚,亦在所不惜!”

说到此处,他双眸一睁,灼灼精芒暴射而出:“西佛有言,‘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为本相之心声也!”

他这话一出,帐中立刻静了下来——静得连每个人的呼吸喘息之声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许久许久,费诗才从座席上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复杂莫名。他“扑通”一声,直向诸葛亮磕头而下,喃喃而道:“费某此膝已久不为他人所屈矣!丞相大人为匡汉大业而甘愿牺牲一切,费某衷心敬佩!费某虽与丞相政见不合,但费某亦不禁在此恭祝丞相大人此番北伐能够底定功成,光复中原,重振汉室!一切还望丞相大人能够善自珍重……”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竟已渐渐哽咽了。最后,他伸手一揩脸颊,抹下一大把眼泪,起身徐徐退了出去。

直到费诗走出帐外很远很远,诸葛亮才轻咳一声,倏地用袍袖掩住了口,俯首之际眼角竟有泪珠流下。

这时,杨仪却站起来说道:“丞相,费诗这个人太过冥顽!别看他现在是这么感动涕零的,说不定回去之后仍要上表参劾于您!杨某下来后便也行文劾他‘大不敬’,免得他损了您的威仪……”

“唔……杨君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啊!”诸葛亮闻言,慢慢抬起头来盯向了他,“俗话讲,‘千金难求直谏言。’费大夫的这种清风高节,正是我大汉朝廷众士之所急需啊!只要是一心为公,咱们便得敬他、重他、畏他、服他!亮既是坐到了这个相位之上,那就应该当得起悠悠众口的斥骂!狷狭之性、偏躁之量,终究成不得大业——你要谨记啊!”

“这个……丞相您训示得是。”杨仪脸上一红,急忙垂头答道。

大战在即

静了片刻,诸葛亮轻轻摇着鹅羽扇,转身向蒋琬问道:“我大汉十三万大军此番北伐所需的三百六十万石粮食筹齐了吗?”

蒋琬双手一拱,道:“启禀丞相,三百六十万石粮食均已筹齐,足够我军八个月之用了。”

诸葛亮面色微微一暗:“真是苦了蜀中父老了!八个月……多谢大家能够信任本相,赐给本相八个月的时间来一尽所能底定乾坤……本相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蒋琬、姜维、杨仪、谯周等一听,不禁齐齐变色:“丞相何出此言耶?丞相智通天下、谋胜古今,此番北伐定能马到成功、一帆风顺!”

诸葛亮脸上现出浅浅的苦笑,又问杨仪道:“那四千辆‘木牛’之车可曾造好?”

杨仪恭然而答:“皆已造好。”

“那三千辆‘流马’之车呢?”

杨仪又答:“丞相勿忧。在这三年之间,我军伐树数万株,按照丞相您所授的设计图样,将这三千辆‘流马’亦已赶制好了。”

诸葛亮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了姜维,问道:“那五千架‘连环弩’造得如何?”

姜维拱手答道:“属下日夜督办,也已造好。”

“唔……你且拿出来试一试它的功效。”

当下姜维离席起身,非常麻利地从背后取出一把弓弩,握在了手掌之中。

坐在席尾的谯周定睛看去,却见他手里所持的那把弓弩形状有些怪异:它的握柄足有二尺余长,中间的放箭匣恰似驼峰一般高高凸起,两边弓翅伸展开去的幅度之宽足有三尺多,绷紧的弓弦却如小指般粗细!细看之下,可见这弓弩似是硬木所制,外面镶了一层铜皮的弓翅则为黑铁打磨而成!

姜维托起那弓弩在蒋琬、杨仪、谯周等面前细细展示了一番,然后从腰间箭袋之中拔出一把羽箭来,一支支塞进了弩身的放箭匣之中。

塞完了羽箭之后,姜维端起了弓弩,瞄准帐门外练兵场上立着的一座箭靶,手指猛地一下扣住了弩身枕木前端的机簧——那弓翅“嗡”地一阵剧颤,刹那间谯周只觉眼前一花,数束白光连成一道银流,“嘚嘚嘚”一阵骤响,一串羽箭从弩腹中猛射而出,集成一攒倏地深深钉入了那箭靶红心之中!

“厉害!厉害!好生厉害!”蒋琬是第一次见到这“连环弩”的威力,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丞相大人的这‘连环弩’一发,足可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姜维又向他们介绍道:“为了克制魏贼的‘狼牙弩’,丞相大人还发明了‘百石弩’,其箭粗若儿臂,发射出去势可穿墙洞壁……”

蒋琬等人听得连连点头,一齐向诸葛亮躬身言道:“丞相大人对军械的改良之技可谓‘巧夺天工’,只怕伪魏纵有十万铁骑亦难以对敌!”

“诸位过奖了——这些军械到底厉害不厉害,须得在临阵对敌之际方才见得分晓!而今你等之誉,还言之过早!”诸葛亮用手中鹅羽扇轻轻扇了几扇,徐声而道,“在这三年之间,我大汉上下万众一心,枕戈待旦,夜谋日作,已经为此番北伐作好了‘万全之备’,就等着陛下一声令下直出汉中与司马懿一决雌雄了!”

蒋琬、杨仪、姜维、谯周等齐齐扬声而道:“丞相放心——我等愿为北伐大业殚精竭虑,以死报之!”

诸葛亮听了,显得十分满意。他心念一定,拿眼瞧了瞧站在末尾的谯周,向蒋琬、杨仪二人摆了摆袖:“蒋君、杨君,你二人且先出帐外去稍候片刻,本相有机密要事须得咨询一下谯大夫……”

蒋琬、杨仪二人闻言,急忙长揖而起,退了出去。

诸葛亮这才轻轻放下了鹅羽扇,双手按在书案两边,抬眼看向了谯周。谯周迟疑了一下,瞥了一瞥姜维。诸葛亮会得他意,只淡淡一笑:“伯约(姜维的字为“伯约”)乃本相关门亲传之弟子,谯君你当着他的面尽管直言……”

谯周点了点头,一脸的恭谨:“丞相大人,这数日来,经我太史署多名星官术士反复深研,认为那块‘灵龟玄石’上的谶文实乃天生奇迹,并非虚妄之物。”

“那么,那块玄石上的‘大讨曹焉’之谶文究竟有何寓意?主何吉凶?”

“所谓‘大讨曹焉’,其义不言而自明——伪魏今年必将遭到刀兵之劫,并自此堕入不祥之厄运当中!”

“唔……伪魏既是堕入凶灾,则于我大汉岂非大吉?莫非今年正是我大汉气数重振之祥兆?”

“这个……”谯周脸现迟疑之色,犹豫了许久才慢慢答道,“这也正是谯某与太史署诸君最为疑惑之事……”

“有何疑惑?不妨道来。”诸葛亮拿起了鹅羽扇,慢慢扇着。

“丞相大人,请恕下官犯颜直言——我等近来夜观天象,发觉天象甚是蹊跷——伪魏之星相固然正渐趋微弱,而我大汉西蜀上空的星气亦不太旺……”

“唔?怎会有这等咄咄怪事?”诸葛亮手中轻轻摇着的鹅羽扇不禁一停。

“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在并州方向的夜空之上居然冒出了三颗奇星,呈现三角相峙之状,其光芒亦是愈来愈亮……”

“并州之地的上空?”诸葛亮的眉头微微一皱,“怎会在那里还有奇星出现?”

“是啊!并州之地,便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国之境啊!它正与伪魏星相之根本——冀州紧密相邻……”

“哦……原来竟是春秋时期晋国之地上空有高星显耀?可我大汉当今之气数龙脉本应在益州之地……不对呀!应该是益州之地的上空现有亮星才算正常啊……”诸葛亮本人亦是精通天文占星之术的,不禁喃喃自语道。

谯周听到他这般言语,只得保持沉默。

过了良久,诸葛亮才敛去杂念,向谯周问道:“那么,依谯大夫之推测,我大汉此番北伐之前景究竟如何?”

谯周见他问得犀利,便一下埋头跪地,嗫嗫而道:“下官愚昧,不懂军国大事,不敢对此妄论。”

诸葛亮正容而道:“谯大夫之职,本在观天辨时、占卜吉凶、为朝廷释疑解惑,何言何语不可陈禀?本相恕你可以陈述任何意见而无罪……”

丞相大人既然表了这样的态,谯周自然也不好再一味硬拒,便沉吟着缓缓而道:“近来据闻京郊居民来报,龙泉驿之处的松柏桃竹等树木,入夜之后居然似发人声而哭泣不已,吓得周边住户寝卧不安。六日之前,朗朗白昼之下,竟有千百只白鹤飞凫翔集于锦江上空。盘旋数匝,纷纷投江而死……我太史署反复研判,认为这些都是我大汉‘国有大丧’的预兆啊!下官恳请丞相大人安心定志,暂时不可轻动!”

“‘国有大丧’?你这简直是一派胡言!”诸葛亮一听,神情先是微微一怔,少顷之后又不禁拍案而道,“当今陛下春秋鼎盛,怎会有不测之事乎?”他正说之间,心头突然一紧,似乎隐隐明白了过来,猛地闭住了口,不再多说下去。

谯周却在地板上“砰砰砰”连连叩头:“启禀丞相,天象如此示警,皆是众目共睹之事实,下官也不敢捏造妄言啊……”

他正自急急辩解之际,却见诸葛亮慢慢缓和了脸色,坐回了榻席之上,道:“罢了!谯大夫无须再言了。本相并无责怪您之意——今日您与本相在此帐中所谈之话,务必牢记缄默于心,切切不可轻泄于外!”

“是!是!是!下官一定牢记!”谯周满头大汗地叩头答道。

诸葛亮的目光从帐窗悠悠远远地直投出去,望向北边的天空,缓缓说道:“你们太史署执掌天象观察、阴阳演算、占侯推步之事,以及一切日月星辰、风云气色、地震山洪之预测。我大军北伐,亦不得不需谯大夫您这样的深通天文气候观测之士——这次北伐,您就随本相一道同行吧!”

红球一般的朝阳冉冉升上半空,长安城中的市坊也渐渐热闹起来。

长安位当要冲,又曾为两汉京都,虽然自汉灵帝末年以来历经了多年的烽火战乱,但后来在钟繇、曹洪、曹彰、曹真、司马懿等关中都督的悉心经营之下,已经逐步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富庶。

此刻正值初春之时,出入市坊的车马行人犹如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喧闹之声响成一片。在那森然林立的店铺摊桌上,无论是朔方匈奴之地出产的牛羊皮货,还是西域各国出产的美玉宝石、中原之地出产的特色肴品,或是江南水乡出产的绫罗绸缎、巴蜀益州出产的彩锦亮瓷,可谓琳琅满目。至于日常所需的铜壶、锡灯、铁犁、陶杯、漆盘以及花果鸟兽、鱼肉菜蔬、凉席草鞋等等,更是数不胜数、堆积如山。

不过,长安城的市坊,也不是浑然一体的:它其实包括了两个部分,其一是城南的“民坊”,其二是城北的“军市”。民坊且不论,而“军市”则是当今征西大都督兼大将军司马懿的独创发明,是专门设来解决军营士卒饮食生活之所需的——这一片市坊,由军市令、军市候监管,诸商贩皆持符传而入内经营,并向军市令、军市候缴纳租税,但前提是他们的货物质量一定要合格。而司马懿为何要将市坊分为“军用”“民用”两块,其用意亦是使长安城中军民交易各得其所、各得其宜,避免暴卒欺民和刁民骗军这两类恶性事件发生。

“军市”坊的东角上,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槐树绿荫下,是一间木板搭建的简易酒肆。在“军市”坊里开设酒肆,也是司马懿的一项创举——只有在疆场上立下功勋的将士,才有资格手持刻有“嘉奖”字样的符牌进入肆铺之中饮酒享乐。

酒肆里靠窗的一张桌几旁,坐着一位方面圆额、须髯苍然、相貌堂堂、年过半百的青袍长者,身边侍立着两位气宇精悍的高大青年,他的对面,端坐着一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白袍老者。白袍老者慢慢呷着自己杯中的酒,向那青袍长者微微笑道:“大将军,您的‘军市’之设,可谓‘军民两便’,各得其宜啊!”

那青袍长者却是一脸的平淡:“赵军师,诚蒙您谬赞了!今日咱们到此便是微服实地察看这‘军市’之制是否完善,是否值得各地推广施行……”

他正款款而说之间,窗外远处的军市坊角里传来了一阵震人耳鼓的吵闹之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青袍长者面色一滞,循声望去:只见那边有一群关中士卒围住了几个商贩,正你推我搡地争吵着什么。他略一沉吟,便向身边的两个青年丢了丢眼色。他俩一抱拳就转身出门前去察看了。

那人群当中,一个满嘴喷着酒气的红脸壮汉正一手提着那个小贩的衣领,一手举起钵盂般大的拳头,作势要向他脸上砸去:“你这奸商——竟然敢嫌大爷我给的铢钱少了?嘿!你小子不想活了么?”

小贩哭丧着脸答道:“军爷——您想用八个铢钱就买下小的这一袋麦面,这……这……咋行?”

“大爷我说行就行!”红脸壮汉几乎是喷了那小贩一脸的唾沫星子,“弟兄们——把他的这几袋面粉都给我搬了!”

“住手!”随着一声劲叱,那小贩身边有一个中年绸商挤了过来,生得一身斯文,手中折扇一点,向那红脸壮汉劈头喝道,“你这蛮汉,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货,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呵呵呵……在这军市里,大爷我就是王法!”那壮汉一把丢开小贩,几乎脸贴着脸朝那绸商俯压过来,“哼!真是欠揍!就你这一副瘦排骨也敢来大爷面前逞英雄?也不好好打听打听本大爷在这军市里是什么来头……”

他旁边一个小卒厉声喝道:“你这‘猪头’晓不晓得,咱家大哥的来头说出来吓死你!咱们乃是已故大司马曹真的弟弟、安西将军曹璠门下的部曲!别说你们小小的商贩,就是外面民坊间那些长安府衙的差役瞧见了咱们也只有绕道走的份儿!”

“哦?原来是曹璠将军的部曲?”那绸商冷笑一声,摘下头上帻巾就往地下一扔,硬声而道,“好!你们几个就陪本官到长安府衙去走一遭吧!”

“到长安府衙?”那红脸壮汉全身霍然一震,“你是何人?口气倒是不小啊!”

那绸商双手一拱,凛然而道:“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长安府署郡尉颜斐!近来得到不少民贩举报你们这‘军市’里时常发生恶徒抢人越货之劣迹,特此易服化装前来调查——如今人赃俱获、事实昭然,你等还不乖乖随同本官回长安府受审?”

“嘿!原来你这小子是来咱们‘军市’里故意‘挑刺’的啊!”那红脸壮汉冷冷地尖笑了起来,“可惜——在这‘军市’里,咱们听从的是军法,不是你那个小小府衙的王法……来啊!弟兄们!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给我狠狠教训一顿!”

他话音一落,身旁那群兵卒齐齐一声吼,就要打将上来!

而周围那几个长安府衙假扮成的商贩也一起拥了过来,牢牢护住了颜斐——颜斐却是毫无惧意,仰天哈哈一笑:“好!好!好!你这厮竟敢妄言‘军法大于王法’,真真正正是自寻死路,再也埋怨不得别人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声暴喝传来:“住手!”

双方一怔,纷纷扭头去看:却见一位青年将校横眉立目,正在三丈外肃然注视着他们!旁边一位白衫青年亦是正色不语。

“梁……梁参军?”那红脸壮汉一见青年将校,顿时全身一个激灵,体内所有的酒意竟都化作一股股冷汗沁出——他在曹璠府中经常见到这梁机来来往往,所以对他那大将军府署参军的身份是相当熟悉的。一惊之下,红脸壮汉口里的话也开始说得有些不利索了:“您……您……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梁某不来,还要等着你给咱们关中大军闯下弥天大祸吗?”梁机皱了皱眉,“曹丙,你们还不快向颜郡尉他们赔礼道歉?!”

红脸壮汉脖子一硬,扬头就说:“他们这些地方衙役是故意混进咱们‘军市’里‘挑刺’的——曹某决不会给他服这个软!”

“挑刺?曹丙!你刚才说什么‘在军市里听从的是军法,不是长安府衙的王法’——这句话就错得厉害!”这时,那白衫青年却缓缓开口了,“军法、王法,都是大魏朝廷所颁,二者均为一体,哪里能分谁大谁小?你家曹璠将军日常便是这般教你的?亏你还是颇有资历的老兵,怎会讲出这般‘浑话’来?”

“你……你是谁?”曹丙听这白衫青年一上来便给自己一顿教训,脸上立时有些挂不住了,但瞧着梁机在旁,也不敢肆意乱行发作,只得哼哼叽叽地问道。

“这位公子乃是大将军府署记室司马昭。”梁机肃然向曹丙介绍道,“曹丙,怎么你竟连大将军府署里的郎官前来质询也不放在眼里吗?”

曹丙嗫嗫地说道:“你……你们是胳膊肘往外拐,跟着这帮地方衙役来乱挑刺……曹某就是不服!有胆量咱们到曹璠将军面前去评一评理……”

“挑刺?这个‘刺’儿,他们挑得对啊!”刚才在那酒肆里饮酒议事的青袍长者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那个白袍老者,“曹丙!你这根‘刺’儿,就该被颜君他们挑走啊!这事儿,无论到哪家老爷面前去评,恐怕都还得是这个理儿!”

“司……司马大将军?!赵……赵军师?”曹丙一下吓得两腿发软,顿时便和那伙儿狐朋狗友全丢了棍棒,纷纷瘫跪在地。

颜斐听得分明,侧头来看,亦是心旌飘摇:原来这青袍长者便是当朝大将军兼征西大都督司马懿,而那白袍老者则是他的幕府军师赵俨。

司马懿右手一扬,冷冷吩咐道:“来人——把他们拖下去每人重打七十军棍,在军市里全都上枷示众三日!日后敢有效尤者,严惩不贷!”

“诺!”一队逻卒应声过来,像拖死狗一般将曹丙他们拎了下去。

“司马大将军……下官这里见礼了。”颜斐等这才醒过神来,个个慌忙拜倒。

赵俨看了司马懿脸上表情一眼,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向颜斐问道:“颜君——你今日之事本也处置得不错。但本军师亦不得不秉公而言:你既已明知这‘军市’之中有恶徒欺民抢货之事,却为何不事先行文报给军市署知晓?似你今日这般改服换装偷偷来查,总是不太妥当——倘若今日司马大将军未在此处与你相遇,你且又如何善后?你还当真要鼓动地方衙役与军营士卒械斗吗?”

“启禀大将军、赵军师,下官岂敢如此胆大妄为?”颜斐一听赵俨这话可轻可重,也悚然惊出一脸冷汗来,“您等有所不知,这十余日来下官向军市令、军市候连发了三道急函请求协办此事,又见得商贩哭诉而其情可悯,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司马懿听到颜斐这么解释,这才渐渐缓和了面色,一摆手又向梁机、司马昭吩咐道:“这‘军市’里多次发生了这等恶徒逞强、抢人掠货之事,那军市候、军市令他们是怎么当的?你俩给本帅传令下去,将他们一律就地免职追责,再择贤能以任之!”

说罢,他转过脸来,朝向赵俨笑道:“赵军师,你我今日微服巡访‘军市’,怎料到会有这段插曲乎?看来,这‘军市’之制虽是善政,但若无好官守之,终是无益于众。用人也罢,行政也罢,犹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丝毫不可偏废啊!”

“大将军睿智明达、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老夫佩服。”赵俨急忙拱手而答。

司马懿拈须一笑,转身直直地看向了颜斐。

颜斐已是惊得手足无措:“大……大将军……下官失……失礼了……”

“失礼?你有什么失礼的?”司马懿向他莞尔而笑,“好!颜君能不惧豪强、为民执法,本帅甚是欣赏——这样吧,本帅赏你们长安郡尉署一项特权,允许你们府衙官役随时可以根据百姓的举报进入我‘军市’里来捉拿各种不法之徒!”

颜斐听了,面色顿变,猛地一头磕下,感动得哽咽出声:“大……大将军至公无私、毫不护短,下官敬服之极。”

待得颜斐一行离去之后,司马懿才唤过司马昭,吩咐他道:“昭儿,你给为父好好拟写一道密奏,为父要举荐这颜斐出任平原郡太守之职……似他这般的耿直循吏,现在是越来越少了……”

赵俨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禁失笑而道:“大将军既有这等为国举贤的美意,为何却不向他当众说明?”

司马懿听罢,却向赵俨肃容而道:“赵军师,爵赏者,朝廷之公器也,本帅何敢自专而为己功?为国择贤而纳谢私门,本帅不为也!”

赵俨抚掌而笑:“世人皆言司马大将军极有当年荀令君之‘忠智至公’,今日俨亲眼所见,实是不假!”

他们正在交谈之际,一名亲兵打马飞驰过来,远远地便扬声呼道:“司马大将军!朝廷圣旨已到,钦差大臣已在大将军府中等候……”

“昔日周公旦辅弼成王而臻太平,忠贯日月,终有素雉之贡;当今司马爱卿身受陕西之任,诚实勤敬,而有白鹿之献——岂非忠诚协符、千载同契、俾乂邦家、以永厥休耶?而今吴贼僭号、蜀寇蠢动,朕深以为忧,唯仗司马爱卿而分之!特赐先帝信物、镇国重宝‘紫龙玦’以示褒宠——钦此!”

周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有节有奏地念完了诏书,待司马懿叩首谢礼过后,才卷好了诏书,上前一手扶起他来,笑道:“辂儿,快将那锦匣送来,呈给司马大将军过目。”

太史丞管辂应声捧了一只五彩锦匣过来,当着司马懿的面,轻轻打开:只见一块雪白脂润的半月形玉玦在明黄缎垫上赫然呈现,玦身上那条浮凸玲珑的龙形紫纹似是盘踞得愈发张扬生动了,它虬须飞舞之际更加显得威势夺人!

凝视着这块“紫龙玦”,司马懿的眼眶里顿时冒起了晶亮的泪珠在滴溜溜打着转儿,脑海里倏然似闪电般掠过了一幕幕往昔的情景——

当年在荀府育贤堂上,一代儒圣荀彧亲手将这块“紫龙玦”佩在自己的腰带之上,他那眉间颊边到处都洋溢着亲切而真挚的鼓励与欣悦;

在先帝曹丕的东宫之中,自己为了讨好曹丕、取信于他,谦恭异常地将“紫龙玦”转赠给他,他当时兴奋得颇为失态地从座席上跳了起来,连连叫好;

在前太尉贾诩府邸之内,自己为了拉拢贾诩而助曹丕继位承嗣,又不惜俯腰折节地将此玦作为信物送给贾诩;

在皇宫内殿之中,贾诩在已经登基称帝的曹丕明言暗示之下,只得强装笑脸,又乖乖地将“紫龙玦”恭然交还曹丕,而不敢再据为己有;

而到了今天,曹叡又像他的父皇曹丕笼络贾诩之时那样,向老夫抛出了这块“紫龙玦”作为施恩示宠之信物……

……

短短二十年间,这一块“紫龙玦”在尘世间各人手中飘来游去的那一番辗转曲折之命运,细细想来竟是何等地耐人寻味啊……

然而,最终,这块“紫龙玦”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司马懿的耳畔又似乎悠悠然响起了荀彧那一贯从容平和、温文亲切的话语:“如今,为师却将此宝玦赠送于你——望你睹玦生志,砥砺不已,早日成就一代伟器,为我大汉朝立下赫赫奇功!”

一瞬间,司马懿再也控制不住,眼中莹莹泪珠夺眶而出,滚滚落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大将军……”周宣和管辂见了,都不禁大吃一惊。

司马懿一下就反应了过来,急忙举起袍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哽咽而道:“陛下竟将这等重宝奖赏于本帅,这一份恩宠可谓天高地厚……本帅不禁感激涕零,在此立誓为我大魏尽忠竭诚、死而后已,以回报陛下的殷殷优崇之礼!”

“司马大将军对大魏的一片赤胆忠心,周某等俱是钦敬不已啊!”周宣携着管辂连声称赞。

司马懿慢慢收敛了表情,右手一摆,请他俩在侧席上坐下,哈哈道:“来人,上鲜牛奶酥!本帅要好生为两位钦差大臣接风洗尘!”

“鲜牛奶酥?”周宣一听,面有诧色,转过头来看了管辂一眼,“辂儿,你现在的卜算之术果然精进了不少——前日夜里,你梦见火牛冲山,便断言会品尝到与牛相关的美食……此刻,你的占语可不是已经灵验了么?”

“谢谢师傅夸奖!”管辂颔首浅笑,却向司马懿躬身问道,“司马大将军,辂觍颜请问,您中午是准备以何等膳食款待区区在下呢?”

司马懿抚须而答:“当然是我关中的名肴——红辣烤牛肉啦!”

听了此言,管辂这才回过身来,向周宣长揖而道:“还是师傅您高明过人!弟子只能测算到会品尝到与牛相关的肴食,而师傅您却一下断定我等会一入关中就能吃到烤牛之肉!弟子所测模糊不清,远远不及师傅您研判分明啊!”

“哎!你们师徒二人都是能够探知过去、预测未来的奇人异士,且就别在这里大显神通以惊世骇俗啦!”司马懿呵呵笑着抢过话头,“本帅日后仰仗您二位的地方还多了去也!对了,周大夫,本帅要向您讨教一下近来朝廷里的几件事儿。”

周宣一听,脸色立刻一片肃然,右袖一举——管辂会过意来,端起那装着鲜牛奶酥的铜碗就“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个精光,用袖角抹了抹嘴,然后站起身向司马懿深施一礼,便出门而去。

司马懿也将眼色往左右一丢,梁机马上带着所有的仆从、侍卫齐齐退了出去,只留下司马昭一人在一旁侍奉。司马昭的大哥司马师本也该在大将军幕府的,但司马懿先前派他前去陇凉督办军屯事务了,一直没有回来。

“周师兄,您这次奉诏亲赴关中,应该就是为了那‘灵龟玄石’上面的谶文之事吧?”司马懿面不动色,端着一碗鲜牛奶酥,慢慢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不错。仲达啊,确是不出你之所料——陛下派了周某前来想方设法镇住这‘灵龟玄石’上的煞气呢!”

“嘿嘿!”司马懿放下漆碗,微微一笑,“现在才想起来厌镇这玄石上的谶文又有何用?它们的形文拓图早就流传出去了,只怕陛下想堵也是堵不住了……”

周宣听出司马懿“话里有话”,他拈着胡须,眨了眨眼,笑道:“这个……周某身为钦天占星之官,奉了皇命圣旨,该去做的法事还是得去做的!至于将来有没有什么效果,周某可不敢打什么包票的。”

司马懿听着,用手指了一指周宣,哈哈一笑:“周师兄啊!您呀……行!明天懿就派人好好护送您到昆仑山去采那‘玄阴土’来填石镇邪。”

“如此,周某就多谢仲达了!”周宣笑着点了点头,“陛下也真是英明——一下就听从了周某所提的改‘讨’为‘计’的法门妙方……”

司马懿心中暗想:在玄石谶文上说什么改“讨”为“计”,其实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样做只能是越描越黑——也愈加显得你曹叡底气不足,胆虚意怯!但他脸上却并不露出异样的表情来,脑海里忽又想起一事,就正色问道:“周师兄既从洛阳京都而来,可曾知道朝廷对辽东公孙渊废叔自立一事的处置方略如何?”

“还能怎样处置?”周宣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朝廷的诏书已经发出去了,承认公孙渊为新任辽东太守,并加封他为‘乐浪公’以羁系之……”

“唔……此事岂可如此处置?陈矫等人优柔萎靡,实在是有损国威也!”司马懿一听,当场就气得须眉戟张,“只恐那公孙逆贼一见此诏,反会暗暗窃笑我大魏朝中无人也!”

“那么,依仲达之见,此事本该如何处置方才妥当?”

“依本帅之见,凡事皆有本末,而治事者重在执本而御末:公孙氏自前朝建安初年以来,便已割据辽东,水则由海,陆则阻山,外连胡夷,绝远难制,而世官相承、掌权日久,可谓我大魏‘异己之患’。而今公孙渊反状已萌,今若不诛,后必生变。倘然朝廷一时受其蒙蔽而委顺从之,待其坐大作乱,再又兴兵致讨,怕是于事为难。不如趁其乍起夺位之际,境内人心不一,有党有仇、有恩有怨,朝廷先其不意而雷霆出击,发兵临之,开设赏募,斩枝断叶、孤弱其势,则可不劳师而定!”

“仲达此策倒是剖断如流、高明之至,只可惜陈令君乃一介雍容循吏而已,岂有您这等的大智慧、大魅力、大手段?”周宣听了,不禁深深赞道。

“罢了!罢了!本帅之见再高明,他们也总是不听……白白地让本帅听了生气!”司马懿沉沉一叹,悠悠而道,“说实话,据本帅观之,像夏侯玄、邓飏、何晏等朝廷所谓‘后起之秀’个个都是清谈高卧、雍容无为、阅历不足之士,日后怎能撑得起‘灭吴吞蜀、平一天下’的社稷大业?本帅甚是忧之。”

周宣将手中麈尾拂尘轻轻向外一摆:“仲达你为那些事儿忧得未免有些太远了,关键是你眼下已有危机倏忽而来,你这才该当深以为忧!”

“哦?你指的可是吴蜀二寇联手结盟准备来犯之事?”

“不错——周某在赴关中的半途上,就听得吴蜀二寇已在武昌结盟,并称‘东西二帝’,约定一齐兴兵来犯大魏,甚至连战后的地盘划分都确定下来了:他们要中分天下,以兖、冀、并、雍、凉等五州归属于蜀,以豫、青、徐、扬、幽等五州归属于吴,而于京畿司州之土则以函谷关为界各取一半!说不定在这旬月之间,我大魏东西两翼又要烽火连天了……”

司马懿一边听着周宣的话,一边沉着脸深深地点了点头:“诸葛亮这一次与伪吴联手结盟,实在是来得出人意料——谁能料到他竟然让出了汉室正统之名分、公开承认江东孙权与大汉并尊称帝以求换取助力?其人之忍辱负重、矢志进取,委实是小觑不得啊!他在这三年间‘厚积而骤发’,必是来势汹汹、难以对敌。懿近来亦是忧不自胜啊!”

“仲达也会惧了诸葛孔明?”周宣一愕,抬起双目看了他一下。

“诸葛亮韬略极深、用兵如神,而且据说又发明了不少厉害武器,这让本帅如何不惧?他如此锐意极力前来北伐,本帅若是稍有一丝闪失,被他抓住亦定是在劫难逃啊!”

周宣不想再让司马懿沿着这个话题愈忧愈深,便岔开了话头去:“仲达,你知道吗?孙权在武昌称帝,不但与我大魏针锋相对地起了一个‘黄龙’年号,还准备着迁都到长江下游的建业城呢……”

“建业城?”司马懿眉头一拧。

“是啊!建业城!他还让手下术士到处宣扬那座建业城蕴有王者之贵气龙脉,是他伪吴国运蒸蒸日上之福地……”

司马懿背着双手在厅堂上踱了几步,举目遥望东南方向,慢慢说道:“对这建业城,本帅也有些了解。它依山傍水,龙盘虎踞,以天文妙理言之,本亦堪称‘帝王之宅’。即使从地理之利而言,此城也可谓之为军国枢要之地,不可不察。当今伪吴,西部靠近我大魏荆州,而荆州的王昶、州泰等皆为良将,所以孙权留其伪嗣之子孙登与陆逊共掌武昌以敌之;中部毗邻我大魏扬州,而扬州田豫、王观等亦非凡士,所以孙权又留诸葛瑾、朱然于柴桑城以抗之;东部依畔徐州,则又有伯宁(满宠的字为“伯宁”)那个镇东大都督坐镇在那里,对他伪吴的威胁也最大——所以孙权才迁都建业立足生根,意欲自率全琮、朱据等诸将从此处北上进犯我大魏!唔……不好!本帅须得赶紧写一封八百里加急快骑急函,提醒伯宁早作防备!”

周宣听得又是赞不绝口:“仲达明察善断、算无遗策,周某佩服。”

司马懿转过身来,深深凝视着他:“周师兄——懿有一事相求:您此番从昆仑山取‘玄阴土’填石镇邪归来之后,就不妨留在我关中大军之内暂任军祭酒一职,以您的阴阳推算、天文占断之术在懿身边参赞军机,怎样?”

周宣迟疑着答道:“这个倒是可以。只是陛下那里……”

“没关系。本帅今夜就给他那里呈进一道奏表,请求将您暂时留在关中以作奇用……陛下应该是不会对本帅这一请求轻加拒绝的。”

目送着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渐去渐远,站在欢送台上的蜀帝刘禅仍是满面恭敬地弯着腰,不敢稍有怠慢。

“陛下……丞相已经走远了……”侍立在台侧边缘的黄门丞黄皓一溜碎步儿地趋近前来,“您还是回龙床上休息一下吧……”

刘禅依然半躬着身,用袍袖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将那晶莹的泪珠儿拭去,喃喃地自语道:“相父……相父真是太辛苦了!黄皓啊!这几个月没见,朕看到相父的鬓角又花白了不少了……朕真担心相父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黄皓听了,只是低眉垂目地俯着腰,也不多说什么。

“朕是真心希望相父这一次最终能够底定中原、肃清魏贼啊!”刘禅这才慢慢直起腰来,望着北方的天际,深深而道,“相父——在您此番北伐期间,朕每日入夜都会在未央宫寝殿为祝您胜利而焚香祈祷的……”

黄皓斜眼瞧着刘禅,随口附和道:“是啊!丞相此番北伐集结了大汉上下十三万精锐王师,其中还从南蛮那里征用了一万‘藤甲兵’……而且,他调发各郡县农夫多达二十余万人!这真可谓是‘举全蜀之力以求毕其功于一役’!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应该是能够殄灭魏贼了吧!”

“可是,朕听闻魏之关中一带布下了二十万人马,相父此番亲率十三万王师前往,只怕亦仍是以寡击众啊……还有司马懿那老贼又是那么狡猾……”

看到刘禅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黄皓款款开解道:“陛下,丞相如今发明了‘连环弩’‘百石弩’‘轩辕车’‘木牛流马’等神妙器械,而魏贼‘器无所长、技无所精’,必非我大汉之敌也!”

“但愿这一切能够如你所言吧!”刘禅双眉稍展,忽又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道,“你大约也知道了,太史署曾经送来奏折,奏告近日益州境内多有不祥之象发生:成都郊外龙泉驿之处的松柏桃竹等树一入夜晚居然便发出人之哭声;还有光天化日之下,锦江水面竟有千百白鹤翔集于空,盘旋数匝之后纷纷投水而死……这些都让朕心头好生不安啊!”

“陛下……陛下您为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现象担心什么?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奴才小时候还曾见到过长着三条腿的蛤蟆和只有一只爪子的野雉呢!这些也算是怪物了吧?也没见有什么不吉之事发生……”

刘禅瞧了瞧他那故作憨态的样儿,先是抿嘴一笑,然后又板起脸来说道:“你这阉儿懂什么?古语有云,‘物反常即为妖。’凡有怪物异事,皆是上天垂象示警于朕,与你这样的奴才有何干系?你根本就不配……”

黄皓听了,慌忙叩伏在地,连声急道:“哎呀!奴才该遭掌嘴!该遭掌嘴!奴才本就是一个区区的阉宦,也不懂什么‘天理大道、国家大事’……奴才一个心眼只想逗陛下开一开心呢……”

“起来吧!若不是瞧在你这份心意上,朕早就让人把你拖出去重责八十杖啦!”刘禅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平身而起。他正欲迈步向欢送台下走去,忽又回过头来向黄皓说道:“黄皓,你知道相父在此番北伐临行之前曾经写了一份密折上来吗?”

“这个……奴才不晓得。”黄皓其实在给刘禅传送文书时曾经看到那份密折匣盒的,但它是诸葛丞相写的——他就有十个脑袋也不敢乱动它一下啊!

“相父在这份密折里要求朕对内廷服侍的宦官、侍女予以大力削减,让你们出宫返乡为农……”刘禅盯着黄皓,慢慢地说道。

“奴……奴才不……不愿出宫!奴才愿意一辈子好好侍奉陛下……”黄皓腿膝一软,又给刘禅跪了下来。

“朕没有答应,但朕也不敢否定。这毕竟是相父的意见嘛……”刘禅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朕和董允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暂时不削减你们这些宦官、侍女,但你们必须要在后宫林苑里像宫外的农夫农妇一样耕织自足……黄皓,你近来可有的忙了……”

“奴才叩谢陛下隆恩!”黄皓一边连声称谢,一边心底却想:还是陛下体恤咱们这些奴才啊!咱们这些奴才在宫廷中待了这么多年,一个个早都没了什么“耕织之长”,一下被逐出宫去,还不都是给活活饿死?这个诸葛亮怎么这么心狠啊?!他其实并不知道:诸葛亮为人最是“清浊分明”,他一直痛恨当年阉宦弄权而毁了东汉,所以对黄皓他们也是视为猪犬而不甚爱惜,每欲逐之而后快!若无刘禅拼命抵挡,那些内廷宦官、侍女几乎早就被削减一空了!

黄皓看到刘禅已经走到了台梯边,急忙又小跑上去奏道:“启奏陛下,此番订立盟约之后,东吴进贡了三头白象和六只五彩孔雀前来……它们那模样生得煞是好看。陛下可否有意前去欣赏?”

“这……这……相父给朕安排了每日要抄写一篇《孟子》《韩非子》的功课,朕……朕还没写完呢!你没看到董允已在那边等候了吗?朕这……这时只怕没空……”

“陛下!您这是去检阅外邦方物,又不是去擅自嬉戏游乐。董侍中他凭什么约束您?!走!走!奴才这便去传旨起驾……”

刘禅犹豫了半晌,大袖一甩,道:“罢了!罢了!董爱卿这个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满朝上下,除了相父之外,谁能拧得过他?他万一乘车追上来谏阻,朕怎么办?罢了!罢了!朕还是先回宫抄好了相父布置的功课之后,再去‘检阅东吴方物贡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