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您有过三位妻子……画与女人可有关系?
——有(拖长音,表程度)。第一个不高兴,不高兴么算来。第二个就是她,不高兴,不高兴么就算来……
顾小虎家里有一张朱新建早期的美人图。普通的洒金纸,上面是个抱猫的女人,小脚,系个红肚兜。
“这脸是不是像某某(朱新建第一任妻子)?”我问。
“哎,怎么给你看出来。”顾说。
老费说的,画家大多如此,某段时间身边某个女人,那笔下的女性人物八九不离十是她的面孔;做假画的不晓得画家的红颜知己,往往穿帮。
陈衍替老朱答:有点关系。早几年,他画的女人都是长圆脸,像我。
郁俊看出来,1997年以后大约十几年间,大丰新建制美人图全是第三任妻子的脸。
边平山告诉我,一个有故事的男人身后,一定藏着更有故事的女人。
顾小虎记得,1991年朱新建回国,整夜整夜在他家里痛哭流涕,“大概是不想跟陈衍离婚。”2012年,朱新建离婚,与陈衍复合。有关家务私事,就此打住。
现下北京朱宅里有一张朱陈二人摄于1987年的照片,新婚,站在新房也就是南艺后门传达室旁边一间没有水泥遮盖的红砖小屋前。23岁的陈衍刚从南艺雕塑系毕业,身材颀长,一张清水脸。34岁的朱新建黝黑精瘦,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一脸不在乎。
结婚时朋友送了50元,两个人都一百来块月工资,买了些纤维板把“家里”包了一包,此外空空荡荡。朱新建白天教课晚上画画,他喜欢画时有人陪,眼前的女人,是崇拜他的。那一套套的《金瓶梅》人物小画,有一部分诞生在这里。
6月底结婚,7月二人就到了北京,开始卖画,卖给住在如今他们住着的外交公寓里的外国大使和文化参赞。那时朱新建的画,几百元一张。
朱新建大约不会告诉陈衍,他独自一人在北京卖画的经历。那时候他住边平山家,白天画画,晚上背着画夹往使馆区去。
一晚,朱新建回,边平山问,卖了多少钱?朱说没数,反正兜掏干净了。边平山一看全是钢磞儿,原来买家把零钱掏干净了。数了三遍,50多块。朱新建道,我看他是真心喜欢……
又一晚,特别冷,刮的西北风,朱新建照旧出门。两个多小时后,挟着寒气进门,一面搓手一面对边平山说,我给你画张画吧。几笔画了个姑娘,题《北京小姐图》,这才开腔:跟一老外说好上门成交,外交公寓门口有警卫,须打电话通报,再由主人领进去。电话接通,洋人说好好,马上下来。那姑娘亦是如此这般。
青年时代
不相识的一男一女就这么在严冬夜呼呼的风里缩着脖子跺着脚,等待。两个小时过去,两单生意的买家都不见下来。那就,回吧。朱新建对边平山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跟姑娘同是沦落人,他想抱抱她……
书法家于明诠说:朱新建的画,最表一层是情色和媚俗;往下揭一层是潇洒和率真;再往下揭是颓废和无奈;一层层往下揭吧,揭到最后便是凄凉。
我在网上看当年健谈的朱新建,被专题片导演摆到长城上吹口琴。左手窝成半圆,拢出一个共鸣腔,右手推拉着在唇间滑,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几十秒里,他是一个遥远年代从村庄或街巷里走出来的忧伤的中年人。
1987年朱新建同边平山一道坐火车去北京,途经德州看见扒鸡,朱说,几年没吃鸡了,边买了一只。朱新建刚咬一口,眼泪就下来了,牙被硌到,断了。这是朱新建掉的第一颗牙。边平山告诉我,自打可口可乐进了中国,朱新建就再没喝过白开水,走进他家,好比进了可乐江宁分部。那鸡,最后是朱新建看着,边平山吃了。
朱新建有一套理论,来自生活:“有一次在香港一个很有钱的老太太请我们吃海鲜,吃各种东西。我说,哎,老太太怎么不吃啊。旁边人就说,她的菜还没来。我心想这人这么有钱,我得看看她吃的什么好玩意儿。一会儿一个女的,专门坐了一个大奔来,给她送来一个饭盒,咣,端出一个小碗,里面绿色的、跟糨糊一样的东西,私人营养师专门为她调的。什么卫生啊、清洁啊、营养啊都考虑了,就是没有考虑一件事:快乐。我估计那东西肯定比猪食狗食都要难吃太多太多,但对身体有好处。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在一定度数上容忍一些颓废,一些不太健康。比如说你喝的咖啡、酒、可乐,肯定没有白开水健康,但是它里面有快乐。当然快乐要在一定度数上控制,比如说可卡因是快乐的,但是度数太大,抽两年就不行了,要死人的。”
他说,自从明白了这一点,他学会用汗水和善良去跟命运换一件东西——快活。他的两个斋名,“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斋”与“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得一塌糊涂斋”,亦引来彩声一片。
他总是跟人谦虚“我是吃起猪头肉来不要命的”,倒也离事实不远;他抽烟很凶,病后被禁烟,用一个乌金底粉彩的腊梅大花瓶藏烟;他睡猫觉,没日没夜,画累了点吧两个钟头,顾小虎实在扛不住彻夜神侃,好多次在他两眼炯炯时强行送客;郁俊见识过师傅夜里喝咖啡:喝一口,觉得不够味,伸手打开个陶罐子,抓几颗萧山萝卜干放进嘴里,觉出咸味,皱皱眉,再剥枚巧克力,然后咕嘟一大口,一总灌进肚里。
顾小虎又说,搞艺术的人大概就该有点儿流浪汉气质,到哪儿都能吃,倒头就能睡,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像孩子一样活着,让人羡慕。
然而这等“自由”离“乱来”实在只有一步之遥。顾小虎说,当年朱新建画出裸体的李铁梅,他就很不待见。一位收藏家看了这几年冒出来的“文革春宫”“红歌春宫”,声势虚张,笔法又差,评道:乱来就写在他们脸上;那意思是,别惹我,我就要乱来了,我马上乱来了,我现在、乱来、给你看!
朱新建很少刷牙。去法国前他跟边平山去了趟甘肃,吃了回手抓羊肉,又掉几颗。此时他已失去三分之一的牙齿,剩下几颗门牙。
90年代边平山在上海一所国际小学创办艺术中心(孔祥东被邀去办钢琴中心),回国后变成单身的朱新建在北京漂了一阵子南下投奔老友,在艺术中心觅了个教画画的闲差。
那时候边平山常带了女友和朱新建去唱卡拉OK。这只“电灯泡”照久了人家出入成双,心里不忿,召来唱歌厅全体女服务员,请大家吃香蕉船(一种花式冰激凌)。
边平山也给他介绍过几次女朋友,照了面,都不成。朱新建恨道:上海女人没文化!
有一次,朱新建请女同事们看一个中央台拍他的短片,摆一道之意。女同事们望望屏幕,再看看朱新建,不响。朱新建心里巴结,面上显山露水,一位女同事忍不住道:朱老师,你的牙……啊呀呀,拍片时牙齿还没全部掉光,露出若干缺口,如今是一副齐整整假牙。
朱新建终于弃没文化的上海回了北京。边平山返京,向一众女青年打探:听说朱老师在京城尽得风流?女青年道:哪有这回子事,自然不理他的多。
父子
朱新建也会过网友。牛气哄哄向边平山宣布:电话里声音实在迷人。当晚约在机场见面。候机大厅里剩下最后两个人,互相望望,罢了。朱新建亦不气馁,悟出“不要轻信女人的声音”,继续向前。
他终于抢在边平山前面结了第三次婚,落定南京,新娘当年十八。此后一阵,画上多出枚印章“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婚后朱新建到北京边宅,进门就把假牙往桌上一放:哪,我现在刷牙都是阿姨刷的!那气派令边平山恨不得立时把牙都拔了,换上一副可以雇人打理的。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朱新建的粉红色回忆,多半对得上。知天命年以后,他终于承认自己是在“装流氓”。边平山说,我觉得他画上的女人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遇到过,他画的是他心里的渴望和幻想。
顾小虎说,我觉得那些女孩子把他当一只股票在炒;朱新建说过要改造纯物质女孩,让读《红楼梦》,调教画画,可这世上谁能改造得了谁?
陈衍记得,1988年末,结婚刚一年多,孩子才三个月,朱新建辞了公职去闯法兰西。送到火车站(坐火车经俄罗斯、比利时达巴黎),陈衍是泪如雨下,朱新建雄赳赳浑然不觉,只是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问边平山:你说,26个英文字母我只认得24个,怎么办?
郁俊说,画画要放松下来等的,手面上若即若离,还要靠香烟老酒女人。这样画画像不像赌博?赌艺有高下,几率有大小,大丰先生一张画,就是这个赌徒认一次天命。
这样的人生像不像赌博?世人光看到由着性子过活的男人倜傥风流,为挣脱俗务、卸下负担的一切言行举动叫声脆亮的“好”,因为俗人也想,却不能。男人身后那一个或那一群终须收拾、埋单的女人,世人不去看见。
从朱家出来,看初冬败叶飘零,耳畔清泠泠响起《西厢记》里一句“柳丝长,玉骢难系”。